摘要：我们在这天刷屏的新闻视频中看到，一位穿着淡蓝色西装外套的女士，手捧白色包装箱，上面有“密封”字样和“国家文物局”印章，走出机舱。这是国家文物局流失文物追索返还办公室副主任朱晔。

潮新闻客户端 记者 马黎

2025年5月18日凌晨3时55分，北京首都国际机场，CA818航班落地。

我们在这天刷屏的新闻视频中看到，一位穿着淡蓝色西装外套的女士，手捧白色包装箱，上面有“密封”字样和“国家文物局”印章，走出机舱。这是国家文物局流失文物追索返还办公室副主任朱晔。

央视新闻截图

四个包装箱里，是子弹库帛书第二卷《五行令》和第三卷《攻守占》——1942年出土于湖南长沙子弹库楚墓，迄今发现中国最早的帛书。

当地时间5月16日，国家文物局在中国驻美国大使馆接收美国史密森尼学会国立亚洲艺术博物馆（也就是大家熟悉的弗利尔-赛克勒美术馆）返还的这两卷帛书。这一刻，距离1946年子弹库帛书被非法带离中国，过去了79年。

“子弹库帛书的返还，是我国在溯源和流转历史研究所构成的证据链的基础上，主动就历史上流失文物，向对方提出，启动主动追索的一个案例，而且也是成功的一个案例。”朱晔在采访中这样说。

工作人员打开文物包装箱，深褐色的残片，夹封在有机玻璃里保护着，它们已经有2000多岁。

装有子弹库帛书第二卷《五行令》的包装箱开启。新华社记者 李贺/摄

手机屏幕另一端，在杭州，一位文保专家也在看这条视频。

四个装有脆弱帛书的大箱子，如何回家？中国文物保护技术协会副理事长、中国丝绸博物馆副馆长周旸，也参与了点交过程中运输方案的制定。

子弹库帛书第二卷《五行令》和第三卷《攻守占》完成装箱，启程回国

工作人员同文物合影。新华社记者 李贺/摄

大家想过两种方案，一种，把帛书放在一个大包装箱里面，防震动，但是这要进入到货仓运输。另一种方案，就是装在盒子里，跟人在一起，随身携带。

周旸的意见是随身携带。

“首先有可行性的，因为是帛书，小小轻轻的，如果是大件就不行。然后是必要性，帛书被有机玻璃夹封，进入到低温货舱后，有些玻璃可能会裂。”

北京大学教授李零长达45年的研究，明确了子弹库帛分为《四时令》《五行令》《攻守占》3卷，共900余字。这次返还的是第二卷和第三卷，共计132件(组)，为大小不一的残片。

而还没有回归的第一卷《四时令》相对完整，写在一块长47厘米、宽38.7厘米的丝绸上，分甲、乙、丙三篇。

问题来了，古人为什么要把“书”写在丝绸上？为什么会出现帛书？

5月16日在位于华盛顿的中国驻美国大使馆交接仪式上拍摄的子弹库帛书 图片来自国家文物局

【1】

丝绸的总称，都可以叫“帛”，中国丝绸博物馆的logo就是帛字。“帛”字上面是个白，既指示了帛字的发音，也表示了丝织物的颜色，指素色。

所以帛书，字面意思，就是写在丝绸上的书——请注意，是书，而不仅是字。书是用字写成的，但字不等于书。

官宣里，对长沙子弹库帛书有一句定义：是目前出土的唯一战国帛书，也是迄今发现的中国最早的帛书和首个典籍意义上的古书。

“典籍意义”怎么理解？

中国的书，一开始就是写在竹木简牍上，而不是龟甲、兽骨和铜器上。

商代的甲骨文、金文，主要写在甲骨和铜器上，总共没几个字，多为卜辞、铭文等形式，主要用来祭祀、记事。

而木牍所写的，多为文书，也有占卜类的古书（尹湾木牍）。古人还以木牍写书籍篇目，形式就像我们今天的目录。竹简木牍，合称简牍

后来，文献发展起来，有图有文，有组织的知识体系或者思想理论，要如何承载？再去弄竹简，很费劲，很繁琐，要削笔，要削竹。缣帛很方便，适合写长文，就自然出现了。

所以，帛书是从竹书到纸书的过渡环节。先秦两汉是简帛时代，书都是写在简帛上。李零说，简帛古书就是中国学术的源头。

1942年，子弹库帛书出土，就是第一次发现比较完整的帛书，重要性不言而喻。

《后汉书》里说：“自古书契多编以行简，其用缣帛者谓之为纸；缣贵而简重，并不便于人，伦乃造意，用树肤、麻头及敝布、鱼网以为纸；元兴元年（105年）奏上之，帝善其能；自是莫不从用焉，故天下咸称蔡侯纸。”

史书讲得很清楚，在蔡伦发明纸之前，多用简牍作为书写材料，后来就用丝织物来作为书写材料。但是丝绸太贵了。后来的故事，你在小学课本里已经学过了，蔡伦利用树皮、麻头、破布等，变废为宝，造成了现在我们所称的“纸”来。一个宦官因此被封侯。

纸便宜，书写效果又好，李零总结，纸书就是帛书的嫡传。

【2】

丝绸在古代是奢侈品，古人为什么还会在帛这种载体上写书？

书写是实用，但我们都知道一句老话：化干戈为玉帛。不打战了，要和谈，要用玉和写着盟书的帛祭祀，写后或埋入地下或以火焚烧，表示可将盟誓要义上达于天。人们把丝绸当作是一种载体，可以沟通天地，把上面书画的内容传达到另一世界，帛书或帛画最初的功能，就是如此。

1973年，马王堆一号墓发掘后，为了给二、三号墓的发掘积累经验，1973年5月，湖南省博物馆重新发掘了子弹库楚墓。我们看到一张现场照片，右起熊传薪、何介钧、周世荣（三位都是湖南考古文博事业的奠基人）。他们面前所见，就是子弹库帛画。

1973年5月，湖南省博物馆重新发掘了子弹库楚墓。图为发掘现场，右起：熊传薪、何介钧、周世荣。他们面前所见即子弹库帛画。

椁盖板的一个夹层中，藏了一幅帛画，像一摊泥。帛画的科学发掘，可以说弥补了当年帛书被盗的遗憾。整理修复研究后，专家把帛画定名为《人物御龙图》。

子弹库遗址出土帛画《人物御龙图》 图来自湖南博物院

人们马上想到了1949年湖南长沙陈家大山楚墓发现的另一幅帛画——《人物龙凤图》，主角是一个女子，而子弹库帛画的中心是一个男子。这也是目前发现年代最早的两幅帛画，都是战国时期，都在长沙。

陈家大山楚墓出土帛画《人物龙凤图》 图来自湖南博物院

很巧，陈家大山这幅帛画也是被长沙当地古董商蔡季襄买下收藏，后来捐赠给了湖南省博物馆。蔡季襄的人生，也贯穿了子弹库帛书的发现和流转，我们后面会讲到。

《人物龙凤图》右下方是一位侧身站立的楚国女子，似在祈祷，头顶了是一只凤鸟，左侧有一条向上升腾的龙。龙凤合璧，引领墓主人灵魂升天。

《御龙图》水平更高，采用了白描，又上色，把人物突出在中心地位，艺术性更强。专家认为这个男子是楚国士大夫的形象，应该是墓主本人。

再看更著名的马王堆一号汉墓T形帛画，那是盖在棺盖上的帛画，上面画了死者的肖像，出殡时用竹竿悬挂，下葬时放在内棺的盖板上，成为引导墓主人灵魂升天的媒介。帛画从下到上，分为三部分：地下、人间、天上。这是帛作为书画的载体，在西汉的运用，可以说是“魂帛”。

马王堆一号汉墓出土的T型帛画 图来自湖南博物院

所以，丝绸一开始当然不是实用物品，而是祭祀和丧葬仪式的重要组成部分。现代科学可以印证。采用免疫学技术，周旸团队在三星堆遗址4号坑灰烬层中检测到非常强烈的丝素蛋白信号，说明此处曾经焚烧过大量丝绸，也表示丝绸在祭祀语境中的另一种功能。

早期丝绸主要是“事鬼神”，后来也可以用于尸服，也就是人死了入殓时，穿着丝绸必然会利于人与上天的沟通。文献记载和考古发现已经很多了，麻布用于生前服饰，丝帛主要用于尸服。

春秋战国之后，丝绸的生产量越来越大，丝绸“天人合一”的观念也降低了，从神圣化到世俗化，玉器的发展也是同理。

丝绸经过5000多年的发展，已经形成一个大家庭。绫罗绸缎，我们很熟，其实还有绢绮纱绒……如果说专业的丝绸品类，可以分成十四个大类。

我这样的小白傻傻分不清。但是，不管你是哪种丝绸，叫什么花俏的名字，原材料只有一个：桑蚕丝。只是织法不同，组织不同，才形成了眼花缭乱的丝绸品种。

【3】

那么，子弹库帛书的帛属于哪一类？

绢。

刚才说了，丝绸的“组织”不同，品种就不同。这里插播一下，“组织”最早的含义，就跟丝绸有关。织机上竖着的是经线，横着的是纬线，经线和纬线构成相互垂直的系统，按照一定的规律交织在一起，就会形成一块织物。经纬交织的不同规律就是组织。

你是哪个组织的？可以说，织物组织是决定丝绸品种的最重要因素。丝绸有平纹、斜纹、缎纹等几种最基本的组织。

绢，就是平纹织物的通称，一般指长丝织物。长丝就是指用一颗完整的蚕茧缫取出来的丝线。

如果是用绵线织成的平纹织物，就称为绵䌷或䌷。绵线（不是棉）是啥？我们经常说绵密，软绵绵，原来那是用破茧的纤维纺制而成的。

绢的“组织”

唐 狩猎纹印花绢

就在子弹库帛书回归祖国的前一个月，中央广播电视总台和国家文物局联合摄制的《帛书传奇》节目里，周旸特意带了一台汉代斜织机的模型。我们看到，通过一上一下的开口，把经线和纬线交织成平纹的状态，生产效率很高。

这比站在丝绸鄙视链最顶端的锦要快多了。锦是多彩织物，质地厚重，图案丰富，工艺非常复杂，技术含量很高，所以产量不是很大，当然更贵，“唯尊者得服之”，牛马不配。

蜀锦

讲到这里，你发现了没有，绢，是素颜的，就像我们的纸是白的，适合写字。锦就不适合写，太花了。到了魏唐之际，绢就成为了一般平纹类素织物的通称。

我们在照片里看到，回归祖国的子弹库帛书二、三卷残片，呈褐色，在湖南博物馆藏的马王堆帛书，也是这个颜色，跟宋元绢画情况类似。过去子弹库帛书刚发表，有人称之为“绢画”或“缯书”。

回归祖国的子弹库帛书二、三卷残片

但是，我们在新闻里看到，相对完整的子弹库帛书卷一《四时令》的底，是灰白色的。

“这一大块幅面，底色略呈灰白，使字迹显得格外清晰。”

1990年4月27日，李零在弗利尔-赛克勒美术馆（现在的美国国立亚洲艺术博物馆）举行的东周楚文化讨论会上，第一次看到了展出的子弹库帛书。他后来在《楚帛书目验记》中也这样描述。

为什么会变成灰白色？

1979年，当帛书从大都会博物馆转来赛克勒美术馆，帛书的这一部分发霉了，经过去霉处理，这部分由褐变白，而字迹反而变得很清楚。

那天上午，饶宗颐也来看帛书，开玩笑说，如果能掌握这种发霉技术，不如让帛书再次发霉，把其他部分也清一下，希望能“梅（霉）开二度”。

还没有回归祖国的子弹库帛书第一卷《四时令》

【4】

楚人一般会用绢做什么？

东周时期的中国，是世界上唯一栽桑养蚕缫丝织绸的国家，这一时期的蚕桑丝织业，在纺织生产领域处于领先地位，丝纺织技术水平远远高于对其它纤维的加工技术。周旸说，湖南省有纺织品出土的东周时期墓葬主要集中在长沙及其近郊地区，均为楚墓。种类包括绢、平纹纱、锦、刺绣、编织物等各个品种大类，手帕、纱冠、鞋底等服饰品。绢也是东周时期出土丝织品中最多的一个品种。它很轻薄，经纬线交织紧密，可以织得很致密，表面平整，适合书写，所以用绢做书写材料，性价比很高。

从考古出土的东周时期的单丝纤维分析来看，当时的平均纤度粗细不一。古人很聪明，不同纤度的蚕丝，会做不同用途的东西。

看样品分析结果，周旸总结有四类。最饱满均匀的丝线，做丝弦，同为楚墓的武王墩大墓里发现的瑟的丝弦，就是桑蚕丝；而比较粗壮的丝线，做服装的表；细弱的丝线织成的面料，就做衣服的里子。没错，人们对衣服表里的需求就是表里不一的，表面需要耐穿，里子要柔软。而人工采集的野桑蚕丝，差是差的，也不能浪费，可以制絮，做棉袄。

绢在楚地，是最大宗的丝绸面料，多用作衣衾，或者衣服的衬里，也可以用于书写。

1942年，“土夫子”带着从子弹库楚墓里盗出的文物，去古玩店售卖，临走时，对老板唐鉴泉说，这里还有一块手帕，不要钱送给你了。

一个竹编的盒子里，“手帕”折叠端正摆放。说明子弹库帛书最初是有盛具的，后来考古发掘的马王堆帛书也是放在漆木盒子中。

盛放子弹库帛书的竹盒

其中最大的一片，大小和展开的杂志差不多。

长沙本地古董商蔡季襄买走了。他后来给文物鉴藏家商承祚写过一封信，称这些为“缯书”，折叠数层，放在竹笥最上面，下面还有很多破碎的小块。

缯，也是古代对丝织品的总称。《说文》里说，缯，帛也。缯服，就是丝织的衣服。缯絮，是丝絮做成的棉衣。

他试着修复，但入手即碎，不易揭开，只好把它放在一英寸六十目的铜丝布上，用汽油浸没，用毛笔把上面的泥土和污秽洗涤干净，一层层轻轻展开，再摊放在铜丝布上，等汽油挥发后揭下来。再裱在一张旧的绢上，这才显出原本的样貌。

看到这里很多人可能深吸一口气，汽油居然可以修复丝绸？

周旸说，汽油本身有杂质，对丝绸纤维会有一定的损伤，对后期保护会带来隐患。但是，汽油是一种有机溶剂，具有较强的脂溶性，可以溶解帛书表面黏附的杂质，有助于丝绸的揭展，这使得这批重要文献得以初步识读。

在子弹库帛书流失美国的故事里，还有一个转折性的细节，蔡季襄想使用红外照相方式，看到帛书上更完整的内容信息。1946年6月，受美国情报机关派遣入华的美国人柯强，跟蔡先生说他有相机，可以拍，借帛书去照相，但又说照相机少了一个零件，没有经过蔡先生允许，托人将帛书带至美国。

有人说，是蔡季襄大意了。但是，他为什么强烈希望用红外相机拍照？

周旸说，不同物质对于可见光、红外线的反射性能不同，所以通过红外摄影可以发现在可见光下看不到的一些差别。蔡季襄希望利用红外摄影看到被污染物遮盖的墨书，显示褪色或变色的墨书，可以清晰地看到帛书的组织结构。

帛书的发现、保护和流转，本身就是一部学术史。李零用了45年研究全过程，看到了背后更多的名字，用现在的流行语，就是托举，“体现学者的创业维艰和百折不回”。 蔡季襄就是第一个托举帛书的人。

李零对他这样评价:第一个收藏、揭裱、测绘、报道、研究楚帛书的人。他的研究是所有研究的起点和开端。

蔡季襄和他的女儿蔡美仪、女婿，1950年代摄于北京

请注意时间：1944年。当年6月19日，日军攻陷长沙。6月26日，蔡季襄一家避难兴马洲。其妻黄茀莲、女蔡玲仪后因不堪日军凌辱，赴水自沉。蔡季襄在悲痛中完成了《晚周缯书考证》，是第一次披露、研究子弹库帛书的著作。

蔡先生二儿子告诉李零，父亲逃难过程中始终带着一个铁桶，里面装的就是子弹库帛书，他躲到湘西，在湘西写了这本书。

李零后来把蔡季襄修复的这件完整帛书，命名为《四时令》，也就是第一卷。

子弹库帛书第一卷《四时令》，上面可以看到清晰的折痕

在《帛书传奇》节目中，李零打开了蔡先生用来装裱帛书的旧绢的复制品，我们可以看到很多折痕，像小学生的数学题，一种可以叠成八块“豆腐干”，另一种可以叠十二块——说明一开始叠的时候，蔡季襄叠得比较大，后来发现盒子比较小，又折了一次。这种折叠方式，就像我们现在折地图，或者折纸巾、手帕。

这也说明了帛的特点，轻软好折，方便携带。马王堆帛书中的二尺帛也属于这种。

除了折叠式，帛书也有卷轴式。比如马王堆帛书中的一尺帛，就是以木板为芯，把帛缠在上面，好像布店卖布那样。但是，帛书的轴，像后世书画那样的轴，过去在长沙楚墓中曾有发现，可惜没有保存下来。

李零研究认为，帛书分为两种形式很重要，因为后世纸书也有两种形式。卷轴式流行于魏晋隋唐，后来成为古董；折叠式则流行于宋元明清，为各种册页式古书（经折装、旋风装、蝴蝶装、包背装、线装）所本。

【5】

刚才提到，古人的文章越写越长，思想越来越深，光文字已经不足以表达，还要图文并茂，这时候，帛的优势又显现了。

《四时令》写在一块杂志大小的“版面”上，布局了甲乙丙三篇内容，讲的是2000多年前中国人的创世神话。外圈有图文，中间有两大段文字，而且有正有反。长的那篇讲到“岁”，短的讲阴阳、四时这些创生过程，和旁边的图呼应。可以看出图文是一个整体设计，图案就是《尔雅》里的十二月神，这是李学勤先生考证出来的，当时他还很年轻。十二个神怪，就是十二个月的“值神”，轮流值班，让一年四季循环往复，是有意为之的设计。

子弹库帛书第一卷《四时令》 商承祚摹本

帛书不需要编联，版式比较自由。李零说，文字行款想朝哪儿拐就朝哪儿拐（如子弹库帛书的行款），甚至还可以插附图表（如马王堆帛书《阴阳五行》、《刑德》）。这是它和竹简不太一样的地方。

相似处，是比较考究的帛书会画乌丝栏或朱丝栏，等于我们的小本本。

子弹库帛书一卷《四时令》没有界栏，但二三卷不但有朱丝栏，也有乌丝栏，甚至有朱书的残片。我们在此次返还的第二卷《五行令》的残片中可以看到，墨书文字字体较小，写在红色栏格内，内容是按五行讲四时十二月的宜忌。

子弹库帛书第三卷《攻守占》残片之一 图片来自国家文物局

子弹库帛书残片之一（有朱字和朱丝栏）图片来自李零《简帛古书与学术源流》

李零说，帛书的横栏是模仿简册的编绳，竖格是模仿简册的接缝，天头、地脚则相当简端和简尾。这是竹简的遗产，后世纸书也继承了这种遗产。

中国的古代文化包括很多方面，并不是只有儒家典籍，还有各种古书。中国现存最早的目录学文献《汉书·艺文志》里，把古书划分成六类：六艺、诸子、诗赋、兵书、术数、方技。其中很大宗的古书，就是术数和方技类。在古代，这两类书一般掌握在有占卜知识的人手里，观天象，问时令，定节气，测吉凶，都得请出他们。

子弹库帛书是一个开头，也最经典，李零说，它（出土文献）对我们在传世文献（非考古出土）中看到的术数类的文献，提供了新的线索。

有时候，我们把历史在一个更大的时空框架下，或许能看得更清楚。

成篇的典籍类帛书目前只发现过两次，除了子弹库帛书，另一次就是马王堆帛书，都在湖南长沙。马王堆帛书属于西汉初期，年代上比子弹库帛书晚了约400年。它的内容，更广泛，涵盖战国初期到西汉初期的天文、地理、医学、养生、艺术等等门类。

马王堆帛书《战国纵横家书》，无界栏 图片来自李零《简帛古书与学术源流》

比如三号墓就有《五星占》，讲金木水火土五大行星的运行规律，其中金星的会合周期，被精确记录为584.4天，和现代测量数值583.92.只差0.42天。

除了典籍意义的帛书，也有日常生活，人们会把信写在丝绸上。

悬泉置遗址发掘时，一开始考古人员主要盯着汉简，后来，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员何双全发现了一块叠得四四方方的一个小块。

这是个啥，像纸，又不像。

他把“纸”拿到兰州，铺开一看，是帛书。

这张3厘米见方的小方块展开后，也有清晰的折痕，居然有16折，长23.2厘米，宽10,7厘米，上面密密麻麻写满文字，这是一封写在绢帛上的信，专家命名为《元致子方书》。悬泉置遗址发掘出汉简30000多枚（其中有字简23000余枚）、帛书10件。这件帛书保存得最好，字数也最多。

远距离的信，折叠起来放在身上，很安心。所谓尺素寸心。

丝织品在汉代依然很珍贵，不是寻常老百姓轻易使用的材料，为什么还要用它来写信？

河西地区正好在丝绸之路的重要通道上，而敦煌又是重要枢纽，丝绸市场很成熟，西汉晚期这里已经出现了用丝织品作为一般等价物替代货币的情况。军官发薪水，士兵发日常消费补偿的时候，“消费券”用的都是丝织品，就叫“禄帛”。所以，个别普通人使用帛书来写信，是有可能的。但是肯定不多。

悬泉置遗址出土帛书《元致子方书》

元给好友子方写了一封信。我想买一双合适的皮鞋，质量要好，衬里要软牛皮，走起来要舒服，戈壁滩小石头多，很硌脚。鞋子尺码一尺二寸。还要买五支毛笔，再刻一方印。

这是目前发现内容和字数最多的两汉时期的信件实物，而且是元自己写的，最后有“自书”，不是代笔的，强调请你亲自帮我置办这些事。

这是2000多年前的代购清单。

从出土状态可以看到，汉代帛书书信写好后怎么折叠，专业说法叫封检。打开，就是手掌那么大，可以摊开在手掌上读。

在同一片灰堆里，又发现了另外两封较为完整的帛书私信，《万致子恩书》和《建致中公及夫人书》，书写年代在西汉中晚期。丝绸很金贵，所以正背面都被写满了。职场危机，家庭内部关系，吐槽在一片小小的丝绸里。寄信人写道：“我说了希望你们好”。

《建致中公及夫人书》

悬泉置遗址出土了大量丝帛残片，后来被送到中国丝绸博物馆进行修复和研究。比如有一件小残片，一团团，修复展开发现“出何氏白素四丈”，上半部白色，下半部蓝色，中间打着结。出，就是提取、购买；白素，在当时指未染色的丝织品或者白色丝织品。何氏，应该是这批丝帛的制作方。这是一条有关丝绸交易的记录。

中国丝绸博物馆修复的悬泉置遗址丝帛残片 图片来自央视

周旸说，在清理修复这张“账单”的过程中，发现了一个细节，这里的丝帛材料和中原地区出土的有很大不同，丝占据比较小的比例，毛和麻很多，这体现了丝绸之路上的广泛交流。欧亚大陆上有四大文明，刚好对应了四种天然纤维，古埃及主要使用亚麻，印度以产棉为主，古巴比伦以产羊毛为主，中国则是产丝。这在悬泉置呈现出了多元性。

而子弹库帛书历经2000多年，依然脆弱。

丝绸是有机质，做文物保护有一句行话：湿千年，干万年，不干不湿就半年。楚地属于地下水位比较高，要么饱水埋藏，要么密封埋藏，可以营造一个相对无菌无氧的环境，这对有机质的保存相对有力。另外，还要考量墓葬的酸碱度。丝绸怕碱，如果是相对酸性的微环境，对它的保存也是有力的。

马王堆汉墓密封效果好，连辛追夫人的皮肤都有弹性触感，帛书自然保存良好。悬泉置在极端干燥的沙漠里，帛书直接被“冻干保鲜”。但子弹库帛书命运多舛，经历了盗墓以及79年的流转，2007年，李零结束了帛书残片的揭剥工作，所有揭开的残片都用有机玻璃板封存。揭不开的残片，则按原状保存。

周旸说，目前帛面临的难题是糟朽，帛的蛋白质纤维易受湿度、光照影响，导致脆化；书的问题是字迹暗淡模糊。需要做好预防性保护，维持好环境的温湿度，才能让它永保安康。

回到家里的子弹库帛书，是新生。

来源：钱江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