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母亲周淑华在纺织厂干了二十多年,从一个十八岁的车间女工,熬成了中层干部。谁知风光没几年,厂子就开始"减员增效",一纸下岗通知书,让她变成了"社会大军"中的一员。
亲情的重量
"懂事的孩子才知道亲情的轻重!"奶奶挡在门前,佝偻的身影像道矮墙,将姑姑拦在院外。
夏日的蝉鸣划破了老旧小区的寂静,楼道里弥漫着一股熟悉的霉味和煤油味,这是九七年的标志。
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份,国企改革如滚滚洪流,席卷了千千万万个家庭,我们家也未能幸免。
母亲周淑华在纺织厂干了二十多年,从一个十八岁的车间女工,熬成了中层干部。谁知风光没几年,厂子就开始"减员增效",一纸下岗通知书,让她变成了"社会大军"中的一员。
我永远记得那天,母亲回来时眼圈通红,却硬是没掉一滴泪。她放下那个用了十几年的铝饭盒,轻声说:"小强,咱家得想别的出路了。"
我当时还在同一个厂子的机修车间做技工,心里也七上八下。果不其然,三个月后,轮到了我们车间"精简人员"。
那天,车间主任拍着我的肩膀说:"李向强啊,你小子手艺不错,要不是上头压任务,真不舍得放你走。"
手里拿着十二万的补偿款,我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这在当时算是笔不小的数目,但对于一个刚满二十八岁、前途未卜的年轻人来说,仿佛拿到了一张不知能走多远的单程车票。
母亲在下岗后没闲着,托人从市场弄了台老式缝纫机,开始接些简单的缝补活计。从早到晚伏在那台吱吱作响的老凤凰牌缝纫机前,靠一双已经开始布满老茧的手,勉强维持着家里的开销。
"咔哒、咔哒"的缝纫声成了我们家的背景音,有时半夜醒来,还能听见母亲在灯下工作的声音。常年的操劳让她患上了严重的腰椎病,有时疼得直不起腰来,还硬撑着接活。
"没事,歇一会就好,"她总是这样说,然后继续低头忙活,"现在工作不好找,咱得攒点钱。"
医院最后下了病危通知书,说母亲需要手术,费用得三万多。这个数字像块大石头,重重压在我的心上。
就在我犯愁的时候,姑姑周淑梅来了。
姑姑比母亲小六岁,长着一张圆脸,说话时总喜欢眨巴着那双带笑的眼睛。在家里排行老幺的她,从小就是奶奶的心头肉。
家里砸锅卖铁供她读到高中,而母亲初中没毕业就进了纺织厂。姑姑嫁了个做小生意的丈夫,在县城经营一家小百货商店,靠着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好时机,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去年她置办了一套县城里的老楼房,一直盘算着装修。那天她来家里,手里提着两袋水果,脸上堆满了笑。
"淑华姐,听说你病了?"姑姑坐下后,先是嘘寒问暖,眼睛却不时瞟向我。
母亲笑笑:"没大事,就是腰疼,老毛病了。"
"可不敢不当回事,年纪大了,身体要紧。"姑姑一边剥橘子一边说,"小强在家照顾你吧?工厂那边怎么样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厂子不行了,我也下岗了。"
姑姑先是一愣,随即露出遗憾的表情:"这年头,国企确实不景气。我听说好多厂子都关门了,还有拖欠工资的。你们厂子还算不错,起码补偿给得齐全。"
"小强啊,听说你厂里发了补偿?"姑姑放下茶杯,声音轻柔。
奶奶坐在一旁的藤椅上,手里摇着一把蒲扇,眼睛却盯着我们。
我点点头:"十二万。"
"哎呀,不少啊!"姑姑眼前一亮,"有打算做什么吗?"
"准备给我妈看病,剩下的可能找个门路做点小生意。"我如实回答。
姑姑的表情有些微妙,她迟疑了一下:"你妈这病可能不急,老毛病了,休息休息就好了。我那房子买了快一年了,一直没装修,住着怪不方便的。本来想跟你商量..."
她话未说完,母亲已悄悄站起身,佝偻着腰去了厨房。她走路时微微倾斜的姿势,像一棵被风雨打弯的老树。
"淑梅,你姐身体不好,你没看见啊?"奶奶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责备。
"妈,我知道姐身体不好,但她那病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姑姑有些不满,"我这房子装修也是大事啊,总不能一直那样住着。"
"你姐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供你念书,现在她有难,你不帮也就算了,还来要钱?"奶奶的脸色沉了下来。
姑姑脸一红:"妈,您这话说的。我不是来要钱,是想借向强的钱。等我生意好了,一定还他。"
我叹了口气,心里明白姑姑的"借"大概率会变成"送"。但想到小时候姑姑带我去县城玩,给我买冰棍的情景,再看看母亲在厨房忙碌的背影,我不知如何是好。
"淑梅姑姑,我这钱..."我犹豫着开口。
"向强,你别听你奶奶的。"姑姑抢着说,"我是你姑姑,亲姑姑!你帮我这一次,以后我肯定记着你的好。你要做生意,我和你姑父也能帮衬着点。"
最终,我答应了姑姑,把钱全部给了她。"等我生意好了,一定还你。"她拍着胸脯保证。我只是笑笑,没告诉她母亲手术的事。
姑姑拿到钱那天,喜滋滋地走了,连声说要请我去她家吃饭。但此后一个多月,再没了音信。
母亲的病情却在一天天加重。有一次,她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线团,突然一声闷哼,整个人瘫在了地上。
那天晚上,我骑着自行车,带她去了市里最好的医院。
"必须手术,再拖下去可能会瘫痪。"医生的话像晴天霹雳。
"大概需要多少费用?"我强作镇定地问。
"保守估计三万五,如果有并发症可能还要更多。"
走出医院,夜色已深。母亲坐在我自行车后座上,轻声说:"小强,算了吧,妈这病凑合着过得去。"
"不行!"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妈,您放心,我一定想办法。"
回到家,我翻出了所有的存折和现金,加起来只有五千多。随后几天,我四处奔波,能借的亲戚朋友都借遍了,却只凑了一万多。
正当绝望时,奶奶悄悄把我叫到她房间,从床底下的木箱子里掏出一个用红布包着的小盒子。
"奶奶这一辈子没享过什么福,就攒了这点养老钱。"她颤抖着手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沓发黄的百元大钞,"两万块,给你妈治病用吧。"
我鼻子一酸,泪水夺眶而出:"奶奶..."
"别说了,"奶奶抹着眼泪,"你妈这些年不容易。我这把老骨头,大不了以后跟着你们过。"
"你姑姑那边..."我犹豫着开口。
"你妈先看病,"奶奶的声音坚定,"等你姑姑生意好了,会还你钱的。"
我不忍心告诉奶奶,姑姑的钱怕是要不回来了。
就这样,我们凑了足够的钱,给母亲安排了手术。手术很成功,医生说恢复得好的话,母亲的腰疼会大大缓解。
母亲手术第三天,姑姑突然闯进病房,神色慌张:"听说淑华住院了?怎么不告诉我?"
病房里一下子安静了。母亲躺在病床上,虚弱地笑了笑:"淑梅,你来啦。"
姑姑走到床前,看着母亲苍白的脸色和病床上的各种管子,愣住了。随即她转向我,眼中满是疑惑:"你不是说没钱了吗?这手术钱哪来的?"
我沉默不语,垂下了眼睛。
姑姑忽然明白了什么,脸色变得难看:"你宁可借钱也不找我要回装修款?这什么意思?觉得我不会还你?"
"那是我给你的,不是借的。"我低声说。
"李向强!你这个没良心的!"姑姑声音尖利,眼中冒火,"帮外人不帮亲妈?这是什么道理?"
"淑梅,小点声,这是医院。"母亲虚弱地开口,"孩子有他的难处..."
"什么难处?不就是钱吗?"姑姑更加激动,"我拿了他的钱装修,他嫌我占了便宜,所以宁愿去借高利贷也不跟我开口,是不是?"
"不是的,姑姑..."我试图解释。
"行了!我现在就去找妈评评理!"姑姑不等我说完,转身冲出了病房。
母亲叹了口气,眼中满是无奈:"小强,你去追追你姑姑,别让她去烦你奶奶。"
我摇摇头:"妈,您别操心了,好好养病。姑姑那边,我去解释清楚就是了。"
当天下午,奶奶拄着拐杖出现在病房门口,身后跟着气势汹汹的姑姑。
"妈,您慢点。"姑姑扶着奶奶,脸上写满了委屈。
奶奶站在门口,看了看病床上的母亲,又看了看我,眼中满是疲惫:"淑梅,你先出去,我有话跟向强说。"
"妈!您怎么向着他们?"姑姑急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向强嫌我占他便宜,您怎么也跟着一起埋怨我?"
奶奶没理会姑姑的抱怨,径直走到病床前,握住母亲的手:"淑华,感觉好些了吗?"
母亲点点头:"妈,您不该来的,路上多不方便。"
奶奶转向姑姑:"淑梅,你知道你姐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吗?"
姑姑撇撇嘴:"我知道姐不容易,但谁的日子都不好过。我那店里,一个月到头也挣不了几个钱。"
"你姐供你念书那会儿,一个月工资才多少?她自己省吃俭用,把最好的都给了你。"奶奶的声音有些哽咽,"你念完高中,是谁掏钱给你找的工作?后来你结婚,又是谁东拼西凑给你添的嫁妆?"
姑姑低下头,不说话了。
"我不是说你拿向强的钱不对,"奶奶继续说,"亲戚之间互相帮衬是应该的。但你拿了钱,就该懂得轻重。你知道向强为什么不跟你要钱吗?"
姑姑摇摇头。
"因为他知道你嘴上说还,心里未必当真。"奶奶直言不讳,"淑梅啊,亲情不是只讲索取的。向强孝顺,有你一份情分,但你拿了钱,总该有个说法吧?"
姑姑愣住了,眼泪无声滑落。
"妈...我不是故意的..."姑姑声音里带着哭腔,"我也不知道姐病得这么重..."
"现在知道了,你打算怎么办?"奶奶问。
姑姑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眼中满是愧疚:"我...我这就回去跟姑父商量,把钱还给向强。"
三天后,姑姑拿来了六万块钱,放在母亲的床头:"姐,对不起,我太自私了。这是我和你姐夫的一点心意,你好好养病。"
母亲惊讶地看着那叠钱:"淑梅,这..."
"姐,别说了。"姑姑抹着眼泪,"咱姐俩从小一起长大,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得。只是这些年忙着自己的日子,慢慢地就...就忘了初心。"
我站在一旁,心里五味杂陈。姑姑的转变来得突然,却也在情理之中。血浓于水,这话不假,只是有时候需要一点触动,才能唤醒沉睡的良知。
那天晚上,姑姑留下来照顾母亲。我回家接奶奶去医院,路上,奶奶突然问我:"向强,你怨你姑姑吗?"
我想了想,摇摇头:"不怨。人都有私心,姑姑也不例外。"
"你这孩子,心眼实在。"奶奶拍拍我的手,"你妈生了个好儿子。"
"奶奶,我有时候在想,"我慢慢地说,"咱们这一家人,为什么总是要闹到这种地步,才能想起亲情?"
奶奶叹了口气:"人啊,总是在失去或者快要失去的时候,才懂得珍惜。你姑姑不是坏人,就是被生活磨去了一些棱角。"
一个月后,母亲出院了。姑姑和姑父亲自开车来接我们。回到家,发现院子里站满了人——都是左邻右舍,还有母亲以前厂里的同事。
"淑华回来了!"大家七嘴八舌地问候,有人还带来了补品和水果。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围坐在客厅。电视里正播着《今日说法》,但没人在意。奶奶抚摸着我和姑姑的手:"咱们一家人,哪有隔夜仇?以后啊,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姑姑握着母亲的手,眼中噙着泪水:"姐,以后你和向强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咱们是亲姐妹,不说两家话。"
母亲笑着点点头,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咱们都盼着向强找个对象,早点抱上孙子呢!"
大家都笑了起来,连日来的紧张和不安,在这笑声中消散得无影无踪。
窗外,落日的余晖洒在破旧的家具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楼下的大爷又开始拉二胡,悠扬的曲调飘进窗来,像是为这温馨的一刻增添了一丝韵味。
那一刻,我懂得了亲情的重量——它不在金钱的多少,而在心与心之间无言的责任与互助。它有时沉重如山,让人喘不过气;有时轻盈如羽,让人倍感温暖。
后来的日子,母亲的病慢慢好了。我用剩下的钱和姑姑的六万块,在菜市场附近开了家小五金店,生意还算红火。
姑姑的店也扩大了,她时常带些小物件来送给母亲和奶奶。每逢周末,我们一家人还会聚在一起吃顿饭,说说笑笑,其乐融融。
有人说,世间没有永远的恩怨,只有未曾被理解的情感。那场风波,像是一场及时雨,冲刷掉了我们之间积攒的尘埃,也浇灌出了更为深厚的亲情。
如今回想起来,那个夏天虽然艰难,却也是我人生中最宝贵的财富。它教会了我,亲情需要经营,需要理解,更需要在关键时刻的担当与牺牲。
正如奶奶常说的那句话:"懂事的孩子才知道亲情的轻重。"而这轻重之间的分寸,恰恰是我们一生都在学习的功课。
来源:山村宁静享炊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