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刘婆子叹了口气,布满老茧的手抓住我的胳膊。"红梅啊,这么多年了,你咋还放不下呢?"
守望
"你去了?真的去了?"刘婆子追出巷口,望着我手提的褪色帆布包。
我默默点头,目光坚定如同三十三年前。
刘婆子叹了口气,布满老茧的手抓住我的胳膊。"红梅啊,这么多年了,你咋还放不下呢?"
"婆婆,有些事情,不是想放就能放下的。"我轻轻挣脱她的手,朝着汽车站方向走去。
背后传来她的叹息声:"这死心眼的丫头,认准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我叫周红梅,今年五十二岁,是县城第一高中的语文老师。
1973年那年,我刚满十九岁,扎着两条粗麻花辫,脸上还带着刚下乡插队时晒出的黝黑。
那时我和未婚夫李建国已定下终身,他是县农机厂的机修工,身板结实,笑起来露出一排白牙,眼睛弯成月牙状。
工厂的老师傅都夸他:"建国这小伙子,一把子好手艺,修起机器来比我们这些老家伙还灵光。"
我俩是在县里的广播站认识的。那时候,每逢周末,广播站都会播放样板戏《红灯记》《智取威虎山》。
我和几个女知青负责打扫广播室,他则是来检修设备的。
记得那是个周六的下午,我正擦着那台老式的播音机,他推门进来,手里提着工具箱。
"同志,麻烦让一下,我来检修设备。"他的声音清亮,像早晨的山泉。
我让开位置,看着他麻利地拆开播音机后盖,修长的手指在电线和零件间穿梭。不知为何,我的心突然漏跳了一拍。
就这样,每个周末,我总会"恰好"在他来检修的时候出现在广播站。
半年后的一天,放工铃声响起,我走出厂区,发现他倚在自行车旁等我。
"周同志,我送你回去吧。"他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后脑勺。
从那天起,他的自行车载着我,穿过县城的土路,经过人民公社的大院,驶过田间的小道,一直送到我住的知青点。
那年秋天,他响应上级号召去云南支边。
临行前夜,我们坐在公社大院的老槐树下。月光穿过树叶,在他黝黑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红梅,等我回来,咱们就结婚。"他捏着我的手说,声音有些颤抖。
"到时候我给你打个小橱柜,放你的书。你不是最喜欢鲁迅和巴金的书吗?我都给你收着。"
我点点头,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
那天晚上,他送我回知青点时,特意绕了远路,带我经过县城唯一的一家照相馆。
"咱们照张相吧,我好带着你去云南。"他从口袋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两块钱。
照相馆的老李头打着哈欠,摆弄那台老式海鸥相机:"年轻人,站好了,不许动啊。"
闪光灯亮起的瞬间,他悄悄握紧了我的手。
那是我们唯一的一张合影。黑白的,泛着年代的旧黄色,却承载着最珍贵的记忆。
没想到,仅仅三个月后,一封烫手的公函从边境寄来。
那天正值隆冬,北风呼啸,温度骤降到零下十几度。公社广播站的高音喇叭里播着《东方红》,歌声在寒风中显得特别嘹亮。
我站在生产队长面前,双手接过那封信。信纸上的墨水像是要烫穿我的手掌。
"李建国同志在边境执行任务时英勇牺牲..."我只看到这一行字,眼前一黑,倒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
醒来时,我躺在知青点的木板床上,周围围着同宿舍的姐妹们。
"红梅,你醒了?"王小芳递给我一碗热水,"别太伤心,人死不能复生啊。"
我没说话,只是木然地盯着屋顶上的蜘蛛网。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心被人掏空了,留下一个永远无法填补的黑洞。
接下来的日子,我像行尸走肉一样在生产队干活。挑水、锄地、喂猪,机械地重复着每一个动作。
夜深人静时,我会偷偷拿出那张合影,借着月光描摹他的轮廓,直到泪水模糊了视线。
生产队的人都劝我:"红梅啊,人都没了,你还年轻,别糟蹋自己。咱队上的张二柱不是挺好的吗?他爹可是大队支书呢。"
可我心里明白,有些承诺,比生命更重。
那年我从生产队回到县城,经过层层选拔,考上了师范学校,两年后成了一名人人称道的语文老师。
我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教学中。批改作业到深夜,备课到天亮,学生们都说我是学校最认真的老师。
每年清明,我都会寄一束白菊到云南那个遥远的烈士陵园。
开始时,我会附上一封长信,讲述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情,仿佛他能听见一样。后来,信越来越短,最后只剩下"我很好,你安心"几个字。
同事们都不理解我的坚持,渐渐也就不问了。只有校长偶尔会在办公室轻声对我说:"红梅啊,年纪大了,该找个人照顾自己了。"
县农机厂的厂长王德明,是建国的老乡,也是他曾经的好友。建国走后,他常来看望我,帮我修理收音机,换灯泡,修水龙头。
1988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县城的大街小巷挂起了彩灯,人们的口袋也渐渐鼓了起来。
那年冬天,王德明第一次登门求婚。他穿着崭新的的确良衬衫,手里捧着一盒长城牌香烟和两瓶北京二锅头。
"红梅,建国走了十五年了,你该为自己考虑了。"他坐在我家的木椅上,声音低沉而诚恳。
我给他倒了杯开水,轻声道:"德明,感情不是计算题,没有对错,只有选择。谢谢你的好意,我过得很好。"
他没有放弃,又来了两次。最后一次是在1993年,那时国企改革大潮席卷全国,农机厂也开始裁员下岗。
他站在我家门口,手里捧着一束向日葵:"红梅,厂里要我去深圳分厂当厂长。我想,你要是愿意,咱们可以一起去闯一闯。"
我依然摇头:"德明,你是个好人,会找到更好的姑娘。别辜负了自己的前程。"
送走王德明,我拿出那张泛黄的合影。照片上的建国还那么年轻,笑容灿烂。
我对着照片轻声说:"建国,我想去看看你。"
就这样,想法在心中扎下根,却又因为种种原因一拖再拖。
先是学校缺老师,我不忍心离开学生们。后来是年迈的父母需要照顾,我成了他们唯一的依靠。
转眼间,三十三年过去了。
2006年初,父母相继离世后,我终于下定决心,要去云南看望建国。
我精心准备了三个月,查找资料,联系当地烈士陵园,准备行装。
那天一早,我穿上最整洁的衣服,梳好头发,拿着那张珍藏了三十三年的合影,踏上了南下的列车。
一路上,车窗外的风景飞速掠过。高楼大厦取代了低矮的平房,宽阔的柏油马路代替了泥泞的土路,每一处变化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岁月的流转。
我在火车餐车点了一碗面,坐在餐车里看窗外飞逝的山川。邻座是个年轻姑娘,染着红头发,手里拿着MP3播放器。
"阿姨,你一个人旅游啊?"她好奇地问。
"不是,我去看一个人。"我笑了笑。
"男朋友吗?"她眨着眼睛,一脸八卦。
"算是吧,我们有三十三年没见了。"
"哇,这么久!那你们还有联系吗?"
我轻轻摇头,看向窗外:"他在那里等我,从来没动过。"
姑娘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不再追问,只是默默地塞给我一块巧克力:"给,甜的,吃了心情会好一点。"
我道了谢,却没有吃。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生活的苦涩。
三天后,我终于抵达了那个边境小城。
站在烈士陵园门口,我深吸一口气,腿却不由自主地发软。三十三年的思念,竟在这一刻变成了恐惧。我害怕面对这最后的告别。
陵园的管理员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脸上的皱纹像山区的沟壑。
"李建国?"他翻着登记簿,"啊,在东区第三排,跟着我来吧。"
一路上,老人絮絮叨叨地讲着:"你是第一个来看他的亲人。这些年,只收到过从河北寄来的花,以为再也不会有人来了。"
我的心揪了一下:"从来没有别人来过吗?"
"倒是有,前些年,每年清明都有个穿军装的来,后来也没了。"老人顿了顿,"你是他什么人啊?"
"我是他的..."我停顿了一下,"未婚妻。"
说出这个身份,我忽然感到一阵释然。三十三年了,在世人眼中,我早已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姑娘。但在我心中,我依然是那个等待爱人归来的十九岁姑娘。
"到了。"老人指着一块青灰色的墓碑。
那块石碑并不起眼,上面刻着简单的几行字:"烈士李建国,1952-1973,为保卫祖国边疆壮烈牺牲。"
我颤抖着抚摸冰冷的石碑,泪水夺眶而出。
三十三年的等待,终于在这一刻画上了句号。
"建国,我来看你了。"我轻声说,仿佛他就站在眼前。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苍老的声音:"您是...周同志吧?"
我回头,看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拐杖,手里拿着一封泛黄的信。他穿着褪色的军绿色中山装,胸前别着几枚勋章。
"我是李建国战友的父亲,老赵。"老人颤抖着说,"我儿子赵刚当年和建国是一个班的。他前些年去世了,临终前嘱咐我,一定要把这封信交给你。"
"信?什么信?"我惊讶地问。
"这是建国牺牲前写给您的,当时边境形势紧张,一直没能寄出。我儿子说,他曾经试图寻找你,但那时通讯不便,加上你从生产队调走了..."老人递给我那封信,"他去世前还记挂着这件事,说是欠建国的。"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封泛黄的信,手指不住地颤抖。
信封已经发脆,我生怕一用力就会碎裂。轻轻拆开,里面是一张同样泛黄的信纸,上面的字迹依然清晰可辨,是建国那熟悉的笔迹。
"红梅:
如果你收到这封信,说明我可能已经完成了最后的任务。不要悲伤,我是含笑而去的。
来到边境的这段日子,我每天都在想你。这里的山,比咱们县城的高;这里的水,比咱们那儿的急。但再美的风景,也比不上你的笑容。
昨天,我们班接到紧急任务,要去前沿侦察。路上,赵刚不小心踩到了地雷。千钧一发之际,我把他推开了。医生说,我的伤势不容乐观。
红梅,我不后悔。赵刚有老婆孩子,他们还等着他回去。而我,虽然舍不得你,但我知道你是最坚强的姑娘。
答应我,好好活下去。不必为我守一辈子,遇到好的人就嫁了吧。我在天上会保佑你的。
记得我答应给你打的书橱吗?我已经托战友带回去了,应该能在春节前送到你手上。希望你喜欢。
最后,红梅,我爱你。这辈子能认识你,是我最大的幸福。
永远爱你的建国
1973年11月28日"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字迹在眼前晃动。我抬头望向天空,那里飘着几朵白云,像极了建国的笑容。
"他是个好同志。"老赵哽咽着说,"如果不是他,我儿子早就不在了。我们全家都感激他。"
我擦干眼泪:"赵叔,谢谢您把信带来。这三十三年,我一直不知道他最后的心愿。"
"我儿子说,建国走那天,一直念叨着你的名字。"老赵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这是建国的遗物,当时交给我儿子保管的。现在,应该还给你。"
我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块上海牌手表和一张照片——正是我们在县城照相馆拍的那张合影。照片背面,工整地写着:"红梅,此生不悔遇见你。"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烈士墓碑上。我从包里取出自己珍藏的那张合影,与建国的遗物一同放在墓前。
"建国,我来晚了。但你说过,此生不悔,我也是。"
那一刻,仿佛有一阵微风拂过,抚平了我心中三十三年的伤痛。时光虽已流逝,但在这青山之间,两颗相爱的心终于团聚。
老赵邀请我去他家住一晚。那是一栋朴素的平房,院子里种着几棵石榴树。
晚饭后,老赵的老伴拿出一个木箱子:"这是建国做的,他说是要送给他未婚妻的。"
我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小书橱。朴素的木质,简单的雕花,却是我三十三年来一直期盼的礼物。
"赵叔,赵婶,这个我能带走吗?"我轻抚着书橱光滑的表面。
"当然,这本就是你的。"老赵拍拍我的肩膀,"明天我送你去车站。"
回程的火车上,我抱着那个小书橱,感受着三十三年前的温度。窗外是连绵的群山,青翠欲滴。
我忽然想起建国常说的话:"人这一辈子啊,不在乎走多远,而在乎是否朝着自己的方向。"
列车缓缓驶过一片向日葵田,金黄的花朵追随着太阳的方向。我望着窗外,嘴角微微上扬。
这条路,我走了三十三年,无怨无悔。因为爱,本就是一场漫长的守望。
回到县城,刘婆子第一个迎上来:"回来啦?咋样啦?"
我笑着点头:"很好,终于见到他了。"
那天晚上,我把小书橱安置在床头,放上了《呐喊》《家》等建国曾经说过我喜欢的书。
整理完毕,我坐在床边,轻声说:"建国,我回来了。从今往后,我会好好活着,就像你希望的那样。"
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样去学校上课。讲台上,我看着下面一张张年轻的面孔,忽然有了新的感悟。
"同学们,今天我想跟大家分享一个故事,关于爱与坚守的故事..."
课后,一个女学生悄悄留下来:"周老师,您讲的故事是真的吗?"
我点点头:"是的,那是我的故事。"
"可是,值得吗?为一个人等三十三年..."女孩疑惑地问。
我望向窗外,阳光正好:"值不值得,不是用时间来衡量的。有些感情,一旦认定,就是一辈子的事。"
女孩若有所思地离开了。而我,站在阳光里,感受着胸口那颗曾经冰冷的心,正重新变得温暖。
从云南回来后,我开始重新整理自己的生活。把小书橱摆在最显眼的位置,每天早晨给它擦拭灰尘。
周末,我会去镇上的市场买一束鲜花,插在书橱旁的花瓶里。白色的菊花,红色的玫瑰,黄色的雏菊,每个周末都不同。
"建国,你看,这是今天的花,漂亮吗?"我常常这样自言自语。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流淌。教书,备课,改作业,照顾花草,一如既往,却又与从前不同。
我不再觉得孤单,因为心中装着一个人,就永远不会空虚。
有时,夜深人静,我会拿出那封信重读,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十九岁的夏天,回到了公社大院的槐树下,回到了他温暖的怀抱中。
人们常说,爱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就是好好活着。我想,这三十三年的守望,终于有了最好的答案。
守望的意义,不在结果,而在过程;不在得到,而在付出;不在相聚,而在那颗始终如一的心。
因为爱,所以守望;因为守望,所以无悔。
来源:雨中抚荷梦亦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