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年头,技术员这样的岗位是难得的"铁饭碗",不仅工资高,还有单独宿舍。连续几年的政治运动让大家都明白,做个安安稳稳的工人,踏踏实实过日子,就是最大的幸福。
选择与守候
"让给我弟弟,小杨,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李芳站在我出租屋门口,脸色凝重。
我叫杨志国,那年二十六岁,在省轴承厂当技术员,是全厂仅有的三名技术员之一。
一九七六年的春天,北方的风还带着料峭的寒意,厂区的杨树刚抽出嫩芽。
那年头,技术员这样的岗位是难得的"铁饭碗",不仅工资高,还有单独宿舍。连续几年的政治运动让大家都明白,做个安安稳稳的工人,踏踏实实过日子,就是最大的幸福。
我的宿舍虽然只有十来平米,但在那个集体宿舍六人一间的年代,已经算得上是"小洋楼"了。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再加上厂里发的一台"红灯"收音机,就是我全部的家当。
李芳是省纺织厂的一名女工,我们相识于一次工厂联谊会。那天她穿着一身藏青色的确良衬衫,头上别着一朵白色的塑料花,在台上唱了一首《我的祖国》。
清亮的嗓音,明媚的笑容,一下子就勾住了我的心。经过半年的"革命友谊",我们在厂工会主任的见证下订了婚,约定来年春节结婚。
我家是农村的,父母务农,生活清苦。考上技校,进了轴承厂,算是我们杨家的第一个"吃国家饭"的。
李芳家条件比我好,她父亲李师傅是冶金厂的老工人,母亲在副食品商店当售货员,在城里有一套五十多平的筒子楼住房。
按说我俩门当户对,却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出现裂痕。
"志国,你也知道,小军从部队转业回来,没有稳定工作已经半年了。现在待业青年这么多,再不找到工作,可怎么办啊?"李芳的眼中带着恳求。
李小军比李芳小三岁,前年入伍,因为部队裁员才转业回来,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工作。现在全国城镇待业青年超过四百万,每家每户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芳子,我理解你的心情,可这不合规矩啊。我是通过考试进厂的,小军连基本的机械知识都不懂,怎么胜任技术员的工作?"我苦口婆心地解释。
"厂里还有几十号待业青年排队呢,凭什么我就能让工作给你弟弟?这不是乱了规矩吗?"
李芳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你就是死心眼!一点都不为我考虑!"她声音提高了八度,"我爹都打过招呼了,就差你点头!现在正是'推荐照顾'的政策,有关系不用,是傻子吗?"
我沉默地摇头,心里一阵难过。我知道,在那个年代,走后门、托关系是常事,但我骨子里过不了自己这关。
"咱俩的婚事还想不想办了?"李芳丢下这句话,重重地带上门离去。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偶尔传来厂区夜班的汽笛声,听得人心里发慌。
第二天上班,车间主任周大伟找我谈话。周主任是老同志了,参加过抗美援朝,胸前别着"光荣"的红色襟章,在厂里很有威望。
"小杨啊,听说李师傅的公子想来咱们厂?"周主任拐弯抹角地提起。
"周主任,您也知道,技术员岗位需要专业知识,李小军是好同志,但他不懂机械啊。"我苦笑着回答。
"这年头,技术可以学嘛,关键是要有革命积极性!再说了,两口子和和美美的多好,何必为这点事闹别扭?"周主任拍拍我的肩膀。
"周主任,我爱李芳,但原则问题上我不能让步。"我坚定地说。
周主任叹了口气,"年轻人啊,有时候太死板了不好。算了,你自己考虑吧。"
接下来的日子,李芳再没来找过我。车间里的同事看我的眼神也怪怪的,似乎在议论什么。食堂打饭时,我能听到背后的窃窃私语:"就为一个工作,连对象都不要了,这小子真够犟的。"
五月的一天,我在厂门口偶遇李芳的母亲张阿姨。她原本热情的脸一下子板了起来,只冷冷地点了点头就走了。那一刻,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
六月底,车间开大会。厂长宣布了一个好消息:厂里要扩建,增加两条生产线,需要再招收三名技术员。
会后,周主任悄悄对我说:"小杨,机会来了。这次新招的技术员,你可以推荐李小军啊,这样两全其美。"
我心里一动,但随即摇头:"周主任,还是按正规程序考试吧,谁考得好谁上。"
周主任摇摇头,一脸恨铁不成钢:"你这孩子,真是认死理!"
七月底,唐山发生了那场惊天动地的大地震。全国人民都被震惊了,我们厂立即组织人员支援灾区。我和李小军都在名单上。
出发前,我怀着忐忑的心情去李家告别。李芳不在家,李师傅开的门。看到是我,他脸一沉:"有什么事?"
"李叔,我要去唐山支援了,来跟您道个别。"我恭敬地说。
李师傅冷笑一声:"去当英雄是吧?有些人眼里只有原则,没有亲情,这样的女婿我们不稀罕!"说完"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坐在开往唐山的卡车上,我的心情低落到了极点。车厢里挤满了各厂的工人,大家都沉默不语。李小军坐在我对面,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唐山满目疮痍,到处是废墟。我们日夜不停地清理废墟,搭建临时住所,抢修基础设施。饿了,啃几口干馒头;累了,就地铺张报纸躺一会。
有一次搬运物资,我和李小军被分在一组。一箱重达五十多斤的工具,我们两人一前一后抬着,走在坑洼不平的路上。
"小心点,前面有坑。"我提醒道。
李小军点点头,突然问:"姐夫,你为什么不肯让那个技术员的位置给我?"
我愣了一下,老实回答:"不是针对你,而是原则问题。每个岗位都有它的要求,不能因为关系就破例。"
李小军沉默了一会,突然说:"其实那个技术员的事,不是我提的。是我爸和姐姐的主意。我想靠自己本事吃饭。"
我惊讶地看着他,发现这个曾经在我心目中有些轻浮的年轻人,眼神里竟有一丝倔强和坚定。
"别看我这样,在部队我可是技术兵,修过坦克。只是转业回来,没人要机械兵。"李小军自豪地说,"我已经在自学机械制图了,准备参加你们厂的招工考试。"
那一刻,我对这个准小舅子有了全新的认识。
在唐山的日子虽然艰苦,但我和李小军反而熟络起来。夜深人静时,我们会聊起各自的梦想和困惑。他告诉我,他理解我的坚持,甚至有些佩服我的"犟脾气"。
"我姐其实很爱你,"一天晚上,李小军突然说,"我看见她偷偷翻你们的合影,还哭了。"
"真的?"我心头一颤。
"嗯,我妈说她这是'钻牛角尖',拿自己的幸福开玩笑。"
九月初,我们支援队回到了厂里。厂领导给了我们每人三天假期休整。我躺在宿舍的床上,翻来覆去,想着要不要去找李芳。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一个傍晚,李芳来了。她消瘦了很多,脸色也不如从前红润,手里拿着我们的订婚信物——一对铜制的"并蒂莲"摆件。
"还给你。我们家决定退亲了。"她的声音冷冰冰的,不带一丝感情。
"芳子,咱们能不能好好谈谈?"我伸手想拉住她。
"没什么好谈的。一个工作都舍不得让的人,能有什么真感情?"李芳甩开我的手,转身就走。
"我去唐山支援,怎么不见你来送一下?"我有些激动地问。
李芳停下脚步,背对着我:"你去当你的救灾英雄,管我做什么?"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站在原地,感觉天旋地转。手中的"并蒂莲"沉甸甸的,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那晚,我独自坐在宿舍的小方桌前,翻看与李芳的合影。照片里,她穿着蓝色的确良衬衫,头上别着那朵白塑料花,笑得那么甜。窗外,秋雨淅沥,打湿了厂区的银杏树。我点燃一支"大前门",烟雾缭绕中,思绪万千。
记得去年秋天,我们坐在江边的长椅上,看着夕阳西下,江面金光闪闪。我鼓起勇气问她:"芳子,咱俩处对象,行吗?"她没说话,只是脸红红的,轻轻点了点头。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可现在,一切都成了泡影。
工作还得继续。我每天按时上下班,机械地操作着机器,心如死灰。车间的师傅们看我这样,都劝我:"小杨,想开点,天涯何处无芳草?"
我只是苦笑。他们不懂,对我来说,李芳不只是一个对象,更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两周后的周日,李小军突然来访。他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估计是特意为见我而穿的。
"姐夫,有烟吗?"他坐下来,随意地问。
我递给他一支"大前门",他熟练地点上,深吸一口。
"我跟家里说清楚了。"他突然说,"我说你的工作是你凭本事得来的,谁也不能让你让出去。我爹听了很生气,但我姐哭了。"
"她哭了?"我心头一颤。
"嗯,我看她还是放不下你。"李小军弹了弹烟灰,"其实我爸也后悔了。这段时间报纸上天天批判'走后门'、'托关系',他怕惹麻烦。"
"那李芳呢?"我急切地问。
"我姐啊,死要面子。明明想你想得不行,还非说'这辈子再也不理你'。"李小军笑着说,"女人心,海底针,谁懂啊?"
我的心里燃起一丝希望。
"姐夫,厂里不是要考技术员吗?我报名了,正在复习。"李小军认真地说,"这次我要靠真本事,不走后门!"
我拍拍他的肩膀:"好样的!需要什么帮助,尽管说。"
十月的一天,厂区广播突然传来粉碎"四人帮"的消息,工人们欢呼雀跃。几个月来的政治风波终于告一段落,大家都感到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下班后,我意外地看到李芳和她父亲站在厂门口。李师傅明显瘦了一圈,眼圈发红:"小杨,是我糊涂了。这阵子报纸上说的,那些靠关系走后门的歪风邪气,我差点也做了。你是好样的,有骨气!"
李芳站在一旁,目光闪烁着泪光。她悄悄地把那对"并蒂莲"重新塞进我的口袋。
"志国,对不起。"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哽咽。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芳子,咱们重新开始,好吗?"
她点点头,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厂区的高音喇叭里放着《东方红》,阳光照在我们三人身上,照在这个正在变化的时代里。我知道,前方的路还很长,但只要坚守原则,真心相待,一切困难都能克服。
那年冬天,李小军通过考试,成为了我们厂的一名钳工。他说要从基层做起,一步一个脚印。看着他认真工作的样子,我感到一种欣慰。
次年春节,我和李芳如期举行了婚礼。简简单单的仪式,厂区食堂的一顿酒席,却是我们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婚后,我们住进了李家的筒子楼。虽然只有一间十多平米的房间,放上一张木板床、一个衣柜就显得拥挤不堪,但对我们来说,这就是温暖的家。
每天清晨,我和李芳一起骑自行车去各自的工厂。傍晚,再一起回家,在小煤炉上做一顿简单的晚餐。日子虽然清苦,却充满了甜蜜和希望。
后来,李小军也结了婚,娶了纺织厂的一名女工。两家人常在周末聚在一起,打扑克、包饺子、拉家常。那些曾经的不愉快,都成了茶余饭后的笑谈。
李师傅有时会感慨:"还是小杨有远见啊!要是当初真走了后门,现在哪有这好日子?"
每当这时,李芳就会偷偷握紧我的手,眼中满是爱意和感激。
岁月如流,时代变迁。唯有那些坚守原则、真诚相待的品质,和那份历经风雨却始终如一的爱情,成为我们最宝贵的财富。
在那个物质匮乏但精神丰富的年代,我们学会了珍惜,学会了坚守,也学会了包容与理解。
现在回想起来,那段因一个工作岗位而引发的风波,反而让我和李芳的感情更加深厚,也让我们的家庭更加和睦。正如那对"并蒂莲"所象征的:相依相偎,风雨同舟。
每当夜深人静,我搂着已经两鬓斑白的李芳,心中总是充满感激:感谢那个动荡的年代给了我们考验,也感谢我们都有一颗坚守爱情的心。
那一年的选择,成就了一生的守候。而这,或许就是命运最好的安排。
来源:在山林安心宿营的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