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唐弢先生的书椅看似普通却暗藏玄机,展开可作登高取书的阶梯,合拢则成静心研读的座椅。它不仅是书房实用利器的典范,更被提炼为“唐弢青年文学研究奖”奖杯的造型,寓意“学问当坐冷板凳,研究甘作他人梯”的治学精神。这把中西合璧的梯椅,既是对藏书文化的致敬,亦是对学术传承
主持人的话
本版聚焦两件跨越时空的文学瑰宝,一把承载学者精神的折叠书椅,与一张见证3000万字创作的花梨木书桌,它们彰显着文学与物质文化的共生之美。
唐弢先生的书椅看似普通却暗藏玄机,展开可作登高取书的阶梯,合拢则成静心研读的座椅。它不仅是书房实用利器的典范,更被提炼为“唐弢青年文学研究奖”奖杯的造型,寓意“学问当坐冷板凳,研究甘作他人梯”的治学精神。这把中西合璧的梯椅,既是对藏书文化的致敬,亦是对学术传承的隐喻,正如唐弢先生4万册藏书捐赠文学馆的壮举,为后人搭建起攀登知识高峰的阶梯。当我们凝视它们,不仅看见历史的刻度,更能触摸到文学的脉搏。
今年恰逢张恨水先生诞辰130周年,中国现代文学馆迎来了一场穿越时空的文学对话。在张氏家族三代人守护下,这张见证3000万字创作的花梨木书桌,终于从私人书房走向公众殿堂。这些浸润着墨香与家族深情的文物,将完整复原“张恨水书房”,让人置身大师伏案疾书的历史现场。从锁入柜中的家族记忆,到全民共享的文化遗产,每一道木纹都在诉说着章回小说作家的创作热忱。
——主持人 姚 明
唐弢书房两用椅
在中国现代文学馆的展柜里,一把陈旧却精致的两用椅静静定格着时光。这是一件具有时代印记的“海派”家具,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尤其流行。榉木椅架,骨木镶嵌椅背,透露着中国传统木质家具的大气沉稳;婉转流畅的线条与镂空的雕花,则是典型的西洋风格,这把中西合璧的海派书椅,松开前腿上的小机关翻转椅背即可变成一把梯子。
1992年唐弢与世长辞,家人想为他的藏书寻一处妥善保管并能发挥作用的去处,几经考察比对,1995年,中国现代文学馆成立10周年之际,唐弢夫人沈絜云表示要将唐弢先生的所有藏书捐给中国现代文学馆。2000年,中国现代文学馆5位工作人员组成的小队耗时两月有余,接来这批珍贵的藏书,保存在恒温恒湿的库房中。2003年,唐弢诞辰90周年之际,中国现代文学馆举办了唐弢文库开库典礼。连同这4万余册书籍一起被捐到中国现代文学馆的,还有这把书房两用椅。当我们凝视着这把仿佛带着唐弢先生体温的书椅,看到的不仅是一位学者与文学的对话,更是一代知识分子在时代浪潮中锚定精神坐标的坚定身影。
书斋里的精神拓荒者:
唐弢与他的知识宇宙
1913年唐弢出生于浙江省镇海县古唐村,家里以种田务农为生,向上数几代人均未读过书。在父亲的支持下,唐弢适龄即进入学校读书,但求学之路辗转坎坷,从古唐小学到培玉小学,再到华童公学,最终在正科二年级(即旧制初二)因父亲去世、家庭实在贫穷而辍学。后凭个人努力考入上海邮局做拣信工作,当时唐弢特意要求当长夜班(19:00至次日凌晨1:00),以便白天去图书馆读书。唐弢曾说社会是高尔基的大学,图书馆则是他的大学。“读书买书,视书如命”这八个字,可以作为他的人生写照。从上世纪30年代第一篇散文《故乡的雨》发表,到在《申报·自由谈》栏目发表大量文章;从新中国成立后担任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到《鲁迅杂文的艺术特征》《晦庵书话》等作品问世,这些成就背后不容忽视的是他一本一本积累起来的知识宇宙。4万余册藏书中,有鲁迅著作初版本、茅盾签名本等现代文学珍籍,也有明清戏曲抄本、海外汉学论著等宝贵文学史料。
唐弢一生藏书爱书,无论是经济困难的前半生,还是在病痛中挣扎的后半生,书始终是他的精神支柱。正如唐弢先生自己写道的那样:“从上海城隍庙到北京国子监,六十二年中间,我的生命是始终和书相纠缠的。”无论是自己出去旅行,还是孩子们去异地出差,唐弢的书单总是在出发前就准备好的。书店、图书馆、藏在弄堂里的小书屋,他一个都不放过。而这把两用椅正是唐弢曾为自己经营“私人图书馆”,构建知识宇宙的重要工具。据唐弢夫人沈絜云回忆,唐弢的书房四壁皆为书架,连走廊与窗台都堆满书箱,在四万余册的书海之中,只有这把椅子开辟出一方流动的天地。作者遍查资料也未曾找到关于这把两用椅的记载,它曾是唐弢书房中的默默无言者,如今却穿越时空,响亮地证明着藏书家的过往。透过玻璃展柜可以清晰看到,因长期使用,三级踏板都有明显的磨损,椅面也爬满裂缝,下凹的榉木向观众诉说着唐弢日夜与书为伴的时光。
唐弢书房两用椅
折叠椅上的文学现场:
当文物成为对话媒介
在唐弢先生逝世多年后,当这把椅子作为国家二级文物陈列于中国现代文学馆,它便超越了实用器具的范畴,成为打开“文学现场”的密码。麦克卢汉在《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一书中提出“媒介即人的延伸”,唐弢书房两用椅不仅在被使用时起到物理延伸的作用,在跨越时空的当下、在新叙事场域中同样发挥着文学与文人精神的传播延伸作用。通过不再平整的椅面和微微裂缝的靠背,通过已经磨损的椅腿,我们仿佛看到唐弢先生长久地伏案写作,又一次次起身扶梯向上寻找书籍,书写、读书的身影围绕这一方空间展开,作家、文学理论家、文学史家、藏书家等身份在这把椅子旁、在展柜前的观众脑海中重合,一个“在时代中完成他自己”的人逐渐立体起来,这便是文学现场的意义,观众静立于方寸之间,通过“蛛丝马迹”便可构建起跨越时空的精神天地。
数智时代,这种“具身性”的文学现场愈发珍贵。当我们习惯了在搜索引擎中获取碎片化知识,当我们长久地习惯于透过屏幕了解真实世界,唐弢的两用椅却提醒我们:真正的学术沉思,始于与实物的深度对话。椅子的折叠结构本身便是一种隐喻——它将“坐”的沉潜与“立”的求索融为一体,恰似唐弢在《书话》中展现的写作风格:既可以沉下心来考证某本书的版本源流,又能登高望远,在宏观视野中把握文学思潮的脉络。这种在“微观考据”与“宏观建构”间自由切换的能力,正是通过与器物的实际连接而生成的立体思维。如今,通过展览形式,每位于展厅驻足的观众在对望和静默中完成了与唐弢的交流,和与藏书、与文学的连接,这把椅子已成为承载着许多观众与文学名家隔空对话的、永恒的媒介。
物质遗产的精神再生产:
两用椅的时代使命
2003年,唐弢先生诞辰90年之际,中国现代文学馆设立“唐弢青年文学研究奖”,以弘扬唐弢学术精神,鼓励青年学者的现当代文学研究。唐弢始终对青年给予极大的关怀、爱护与扶植。上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唐弢曾对赵树理、周立波、刘擎、孙犁、杨沫等众多作家作品做过评论,既鞭辟入里,又满怀对青年作家的爱护之心;2003年,钱理群在首届唐弢青年文学研究奖颁奖会上的讲话中谈到,他与唐先生相识时已是一个40多岁的“老青年”,但在他对现代文学研究流露出伤感的情绪时,唐弢先生写信说“相信你们这一代人还是大有可为的”,钱理群说,前辈的鼓励与期待永远铭刻在他心上。2023年,中国现代文学馆对唐弢书房两用椅进行3D等比例缩小复原,设计成“唐弢青年文学研究奖”的奖杯,取“学问当坐冷板凳,研究甘作他人梯”之意,与唐弢先生从前的期望相同,意在激励广大青年在学术研究上不断进取、勇攀高峰。
唐弢青年文学研究奖奖杯
从“唐弢青年文学研究奖”的设立到3D等比例缩小复原奖杯的设计,这种精神再生产,本质上是器物与时代精神的双向赋能。唐弢与书椅为伴完成了属于他的时代使命:在物质匮乏的岁月里,用严谨的治学守护文学的火种,用藏书与写作搭建起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基石;而这把书椅在百年之后,又以文物的形态延续这份精神遗产。它的“两用”特质恰合知识分子的双重担当:作为坐具,象征着“坐冷板凳”的定力;作为阶梯,代表着“登高望远”的孜孜求索与“甘为人梯”的无私奉献。在我们热烈谈论“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当下,唐弢的两用椅提供了一个生动样本:它以物质形态承载精神密码,在代际传递中不断被赋予新的意义。这些转化并非对历史的复刻,而是让旧物在新时代语境中焕发新生,正如唐弢当年在折叠与展开间寻找平衡,今天的我们,也在传统与现代的张力中,借由这件文物,重新锚定对知识的敬畏、对学术的虔诚、对精神高度的向往。
站在中国现代文学馆的展厅里,看着玻璃展柜中那把精美却朴素的两用椅,忽然想起唐弢在《书话》中写过的一句话:“每一本书都有它的遭遇,正如每一个人都有他的历史。”这把两用椅的遭遇,何尝不是一位知识分子与时代的相互成就,它曾在书斋的幽暗中见证思想的闪光,又在公共空间的灯光下成为精神的路标。当我们说唐弢先生“在时代精神里完成他自己”时,这把穿越时空的椅子,正是最好的注脚——它不仅是唐弢生命历程的物质见证,更是一种精神范式的永恒延伸,在每个时代的求知者心中,搭建起通往更高境界的阶梯。
后 记
“一个作者最大的敌人,正是他自己铸定的模型,他必须时时努力,从已定的模型里跳出来,去追上时代,在时代的精神里完成他自己。”唐弢先生曾在《长短书》《唐弢杂文选》等多个作品中重复强调这一观点,他说:“作为心仪的目标,虽然力有未逮,但我至今还在努力着。”从宁波农村到上海邮局,从《文汇报》到《鲁迅传》,在78年又10个月的生命中,唐弢站在中国现代文学的延长线上完成了对自己的塑造。如今,唐弢书房两用椅静静放置在中国现代文学馆的展厅中,同它原来的主人一样,跨越世纪,在越发加速变化的时代中,持续散发着属于它的光亮,在新时代的精神里完成它自己。
来源:文艺报19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