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婆婆这一辈子都厌弃着我。 她看不上我那贫寒的出身,却在眼红我与她儿子结亲,成了官家的媳妇。 她怨我夫君虽孝顺,却不肯依她之意,将我休弃再去另寻佳偶。 还恼我一生未有子嗣,致使周家无有嫡脉传承。 等我一朝重生,她急忙着要毁掉与我家的婚约。 为了斩断儿子对我的情思
婆婆这一辈子都厌弃着我。 她看不上我那贫寒的出身,却在眼红我与她儿子结亲,成了官家的媳妇。 她怨我夫君虽孝顺,却不肯依她之意,将我休弃再去另寻佳偶。 还恼我一生未有子嗣,致使周家无有嫡脉传承。 等我一朝重生,她急忙着要毁掉与我家的婚约。 为了斩断儿子对我的情思,还处心积虑地将我送去嫁给村里的那个跛脚秀才。 她就盼着我从此跌落尘埃,过上那苦不堪言的日子。 没成想,我最终却得了诰命尊荣,子孙满堂。 而她的儿子,这一辈子都困在那偏远的小山村,再没踏出一步。
1
周府遣人来提亲了。
我稳稳坐在炕头,表面波澜不惊,心里却是百感交集。
按理说,我本该在三十七岁那年命丧黄泉才对。
恰逢县里连降七天暴雨,相公身为知府,忙碌得连脚都沾不了地。
婆婆心疼儿子太劳累,非要顶着暴雨,拉我去山上祈福。
谁能料到,马车行至半道,竟遭遇了山洪暴发。
混浊的洪水裹挟着断木和碎石,从山间奔腾而下,像一只凶猛的野兽,把我们吞噬得干干净净。
婆婆惊恐的尖叫,却在我耳边突然变成了娘亲那温柔的呼唤。
“秦荷,醒醒,别睡了。”
似在梦中徘徊,我都在迷糊之中分辨不出自己是生是死。
我睫毛微微颤动,试探性地一点点睁开眼睛。
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容闯入我的视线,年轻时的阿娘正依依不舍地拉着我的手。
“一眨眼功夫,我的秦荷就这么大了,到了要出嫁的年龄。”
“今天周家要来下聘礼,别睡了,快点起来梳洗梳洗。”
周家,下聘?
温热的湿帕子覆在脸上,这才让我彻底清醒过来。
也不知这是我的福还是祸。
我重生到了自己十七岁的时候。
回想上一世漫长又枯燥的经历,我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2
闻听乡人皆道,我乃十里八乡福气最盛的女子。
许身周温源之后,他竟似茅塞顿开。
三年荣登秀才榜,六载又中举人。
待到他二十七岁那年,得赴江南一处富庶之地担任县令。
我也自此由一介农家女,成了一县令大人之妻。
然这十几年令人欣羡的岁月,于我而言却毫无欢悦。
婆婆极不喜欢我。
她早年守寡,独自将周温源养大,将他视若掌上明珠一般,周全呵护。
在她眼里,自家儿子乃天降文曲星,当娶得公主般的人物才匹配。
“我家温源真倒了大霉。”
“堂堂县令,正妻却是个不识字的村妇。”
“我可不好意思出去赴宴,那些官太太,个个都出身名门望族。”
故而她总想方设法为难我。
成婚十八年,我竟未曾与周温源同桌共餐。
在村中时,每回饭菜做好,婆婆必差遣我去做其他杂事。
割猪草、喂鸡、打扫屋舍、砍柴、挑水,家中活计永无止境。
待我忙得大汗淋漓重返灶房,往往仅余一个冰冷窝头和半碟咸菜。
夫君功成名就后,婆婆又搬出大户人家的繁琐规矩,让我立于她身旁侍奉其用餐。
我依旧只能吃些残羹剩饭,只不过这饭菜的质素,相较于往日村中,勉强好上些许罢了。
家境贫寒时,夫君食罢饭,便一头扎进房中刻苦攻读。
他对家中之事一向不闻不问,一心只沉浸于圣贤经典之中。
家中不过三间屋舍。
一间做堂屋,一间供婆婆居住,还有一间是夫君的书房兼卧房。
可婆婆不准我与夫君同住,说怕影响他读书。
她甚至明文规定了我们同床的次数。
每月两次,不多不少,不得逾越。
而她自己在屋里,用一块门板搭配两条长凳,拼凑成一张简陋无比的小床。
那床一翻身便吱吱呀呀作响,而我就在这张床上睡了整整九年。九年来,我已记不清有多少次在深夜起身。
给她端水、倒尿、按摩腿脚、揉捏肩膀。
冬日里,她嫌天冷,让我烧热火炕;睡到半夜,又嫌炕太暖和,让我赶紧熄灭。夏日时,她让我坐在身侧,手挥竹扇,驱赶蚊虫。
如此这般,一扇就是整晚。
即便后来随着夫君迁往江南,我依旧睡在婆婆房中。
她拒绝让丫鬟婆子服侍,说她们手脚笨拙,唯有我最为细心。
自嫁给周温源以来,我便从未有过一个安稳的好觉。
周温源踏上仕途后,又纳了两妾三通房。
妾室们彼此争风吃醋,夫君疲于应付,愈发无暇分身与我同房。
3、
「哎呀,沈家婶子,大喜呀,大喜!」
在邻里众人的纷纷道贺声中,周家叔公亲自领着人马,抬着两担厚重的聘礼,大步迈进我家院子。
我无奈地耷拉下手臂,轻轻阖上双目,满心认命。
罢了!
若不嫁周温源,又能混出什么名堂呢?
对于乡下姑娘来说,能寻得一个不打不骂的良人,已然算是天大的造化。
至于操持家务,哪有婚后女子能逃得过这一关?
受婆婆的闲气,更是家常便饭般平常。
我做了县令夫人后,才知晓,即便出身富贵之家的女子,平日里也并非如表面上那般花团锦簇。
年少时,要和庶出姐妹明争暗斗,为自家娘亲在父亲那里多挣一份疼爱。
多得了疼爱,才有望分得更多嫁妆,觅得更好的归宿。
成婚之后,又要与姨n们勾心斗角,还要和婆婆暗中较劲。
斗得赢,便能为自家子女多争取些好处。
这世间,女子活着,个个都有各自的艰难。
再说,倘若贸然悔了这门亲事,爹娘恐怕会被村里人的流言蜚语淹没。
也罢,好歹周家的情况我已了然,总归能寻些法子让自己过得稍好一些。
「这门亲事我绝不同意!」
一声尖利的女声伴着急促喘息,在院中骤然炸响,恰似一道惊雷。
这是,我婆婆的声音?!
我惊愕之下猛地起身,几步冲到房门前,一把拉开门。
果然,院里站着的正是我婆婆。
4
她身着一袭藏青长袄,身形清瘦,面色泛着苍白。
寒冬腊月,额头上竟腾起热气袅袅。
瞧着便是风风火火奔了许久。
“这桩婚事,我绝不同意!”
婆婆撑着院门,手按胸口喘着粗气。
话还没来得及说利索,就急着当众退婚;
“我思量再三,沈秦荷断不能嫁给我儿子,这婚事就此罢休。”
我娘平素好脾气,在村里颇有名气,此刻也沉下脸来;
“张贵妨,你这是何意?”
周叔公眉眼间褶皱也多了起来;
“侄媳妇,退婚可不是儿戏。”
“此事你得给个明白交代。”
“莫要因退婚不成,反倒落得个结怨的下场。”
我家在村头,婆婆家在村尾。
早有风声传开,周家今日要来下聘礼。
她这般急匆匆赶过来,已经惊动了旁人。
此刻,邻里们挤挤挨挨聚在门口,把院门堵得严严实实。
媒人赶忙走上前,攥住婆婆的手,不住地递眼色;
“周婶,这是闹哪样呢?”
“纳彩、问名、纳吉,流程都走完了。”
“两位小辈八字也合过,城西王半仙都说了,秦荷姑娘是难得的旺夫命。”
“这般好姑娘,模样俊俏还勤快,你还能有啥不满意的?”
“按着村里的老规矩,要是男方悔婚,女方是不用退聘礼的。”
她微微偏头,快速瞥了一眼院里摆着的两担聘礼。
“这聘礼,可是花了你十五两银子!”
5
闻得此言,婆婆眼眸黯淡几分。
她转了转眼珠,目光自爹娘身上掠过,最后落在我的面庞上。
瞧见我,她眼中光芒闪烁,隐隐透出几分厌弃。
这般眼神,我看得多了,熟悉得很。
婆婆,竟是重生了。
她慢慢挺直了腰身,带着几分恶意盯着我,冷声笑道:
“聘礼,自当归还我周家。”
“沈家不仅要退聘礼,还得赔我周家二十两银子!”
“只因沈秦荷这女子,早已非完璧之身!”
此话一出,犹如平地惊雷。
娘气得双目泛红,似要择人而噬:
“你胡说八道,张贵妨,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十五岁的弟弟如豹子般猛地跃起,挥舞着拳头朝婆婆冲去:
“你竟敢诋毁我阿姐清白,我打死你这老东西!”
爹一把抱住他的腰,额上青筋暴起。
深吸一口气后,转头看向周叔公:
“叔公,这事儿,得给个说法。”
“不然,我沈家也不是任人欺凌的。”
此言一出,立刻引得一片应和声。
我们所在的桃花村,是个大村子。
村里有三四百户人家,一半姓陈,一半姓沈。
家家户户都沾亲带故。
我那几个本家婶娘双手叉腰,口沫横飞,恨不能同娘一起撕了婆婆的嘴:
“张贵妨,你那嘴一张,就放些不干不净的屁!”
“我们秦荷,可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好姑娘,平日里从不与村里后生多言半句!”
“就是,当我家沈家无人不成?竟敢败坏我沈家姑娘的名声!”
6
婆婆毫无惧色,昂首阔步,环视众人。
“我张贵妨言出必行,向来不吐虚言!”
“沈秦荷早已与人私通,那人,正是本村的江秀才!”
彼时,周温源尚是童生。
本村仅有一秀才,名唤江砚舟。
提及江砚舟,众人皆会喟叹不已,道一声命运无常。
他与周温源境遇相似,家中俱是寡母。
不过,江砚舟乃是十里八村闻名的神童。
三岁便开蒙,四岁能识千字。
县里白鹿书院,特免其束脩之资。
山长更是亲纳他为弟子,人们皆言桃花村将要飞出金凤凰。
怎料,金凤凰羽翼初丰,尚未展翅高飞,便折断了翅膀。
江砚舟十三岁那年,考中秀才,还夺了案首。
同岁,其母染病,他入山采药。
却不慎被毒蛇咬伤,恰巧咬在脚筋上。
县太爷请来城中妙手回春的大夫为他诊治。
大夫言,筋脉受损,无力回天。
惊才绝艳的少年天才,就此沦为一个跛子。
而本朝有规,肢体残缺之人,不得参与科举。
江砚舟的仕途之路,就此中断。
腿伤痊愈后,村里人惊异地发现,江秀才竟开始下地劳作。
与那些不识字的普通庄稼汉无异,耕地、除草、照料庄稼。
因腿脚不便,他干的活又慢又差,连村里的半大孩子都比他强。
江砚舟宛如一颗流星划过桃花村的天际。
璀璨夺目,却也短暂无比。
最终,只留下几声叹息。
7
听到是江秀才,我娘悬着的心终于落了。
方才瞧着婆婆那副笃定的模样,她虽面露愠色,心里却颇有些忐忑。
“张贵妨,你莫不是疯了!”
“那江秀才性子沉闷,向来不与村里人往来。”
“我家秦荷与他,素无交集!”
娘说着,扭头看向我。
见我脸色惨白,她身子一晃,声音都颤了;
“乖囡,你快说,你与那江秀才素不相识,是不是?”
我万万没想到,婆婆竟拿这事来玷污我的清白。
我与江砚舟,是认得的。
他家中唯有体弱多病的寡母,为省银子,江砚舟常上山采药。
算算日子,应是上个月。
那天刚下过雨,我进山采菌子,恰遇江砚舟不慎跌入湖中。
我自幼贪玩,曾跟着爹学过凫水。
同是村里人,怎能见死不救?
当时天刚蒙蒙亮,我跳下湖救起江砚舟,一路将他背回家。
江砚舟当时没多说啥。
后来他听说周温源进京赶考缺银子,便来周家悄悄塞给我五十两银子。
婆婆发现银子后,我年轻气盛,便如实道出了这段过往。
没料到,竟被婆婆痛骂一顿。
骂我不守妇道,骂我水性杨花,罚我在家跪了三天。
连周温源也对我冷脸许久。
那银子,婆婆不肯还给江砚舟。
她说我背着江砚舟,身上肯定被他碰过。
他既碰了周家媳妇,自然该给周家赔钱。
8
「沈秦荷那x蹄子,偷偷摸摸背着江砚舟进了江家,足有半盏茶的时辰才从屋子里出来呢!」
「我可是亲眼瞧见的,沈秦荷出来时,全身都湿透了,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哎呀呀,实在是不堪入目!」
「她既然被江砚舟摸了抱了,就不再是黄花大闺女了。」
「我周家,可不捡江瘸子穿过的p鞋!」
院子里一片死寂。
我娘张开嘴,声音沙哑干涩:
「你胡说,我秦荷不是这样的人!」
见我娘示弱,婆婆越发得意:
「呸!」
她啐了一口,嫌恶地横我一眼:
「孤男寡女贴着身子背一路,说破天去,你家闺女也不清白!」
「我可是听人说过,那救溺水的人,要嘴对嘴渡气的!」
「沈秦荷指不定怎么救的江瘸子,我可不要这种不干不净的女人当媳妇。」
娘崩溃了,扑上前要厮打婆婆:
「住嘴,你给我住嘴!」
「我不许你这么说我女儿!」
我白着脸上前拉住她:
「阿娘,咱们退婚吧。」
这世道,对女人实在不公。
名声和贞洁,是困在我们身上一辈子的枷锁。
明明,我只是救了个人而已。
可其他人不会这么想。
他们都会顺着我婆婆的话,不怀好意地揣测。
从今天起,十里八乡都会传遍我和江砚舟的流言蜚语。
而平息这流言的唯一办法,就是我嫁给江砚舟。
不然父母会因我蒙羞,亲族的姐妹,也会遭人非议。
我不能做沈家的罪人。
9
“施恩于人,胜过堆砌七层佛塔。”
“秦荷这孩子心地善良,周张氏,婚事既已解除,你可别再信口雌黄!”
“若让我知晓你四处诋毁沈家声誉,我定不会放过你。”
村长亦姓沈,故而偏向我沈家。
在其力主之下,婆婆未能得到分毫补偿。
我家如数奉还聘礼,周温源亦将先前互赠的定情之物悉数收回。
我望着周温源紧闭的嘴唇,心似被针扎般疼。
眼前这男子,曾是我一生的夫婿。
自十五岁订亲后,我便未曾想过另嫁他人。
我愿为他操劳一生。
曾爱过他,也曾怨过他,却从未想过与他分离。
而今,我们却要从此陌路。
我又要与那个仅见过几面的男子相伴余生。
在家听从父亲,出嫁听从丈夫。
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身为女子,我从未有过选择的余地。
“沈秦荷。”
周温源唤住我,神情复杂,却又透着几分熟悉的意味;
“念在往昔的情分上,你日后若有难处,可来找我。”
“我定会帮你一次,仅此一次。”
“往后,你多保重吧。”
我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他,眼底波涛汹涌。
原来,重生的不只是我和婆婆。
竟是周温源,不再要我了。
10
我不懂。
上辈子,我嫁与周温源后始终未曾有孕。
婆婆哭天抢地,闹着逼迫周温源休了我,另娶他人。
无论婆婆如何折腾,他都坚决不答应。
“糟糠之妻不下堂,休妻另娶,岂不让人笑话?”
“秦荷跟着我多年,无功也有劳。”
“无子嗣并非大碍,我纳几个妾,等她们生了儿子,过继到她名下也是一样。”
后来,周温源果真纳了两个妾。
只是那两个妾,生的皆是女儿。
婆婆请来算命先生,那先生说,周温源生儿子的运势在二十岁之前,之后再有子嗣,皆是女儿。
直至我离世,周温源依旧没有儿子。
婆婆因此,对我恨之入骨。
“周温源,为何?”
夫妻相伴二十载,周温源瞬间便读懂了我眼中的疑惑。
为何?
为何这一次,不再坚持?
周温源一愣,睫毛微微颤动,低下头,不再与我对视。
“我想要一个儿子。”
“这是我一生的遗憾。”
“如今,还来得及。”
紧握的手,瞬间松开。
我说不清自己心中的滋味。
仿佛很失落,可当痛到麻木时,却又觉得松了一口气。
或许在心底,我也不愿再与周温源相伴一生。
既如此,那就各自安好吧。
11
退亲次日,江砚舟之母,携江砚舟登门求亲。
依本地习俗,提亲皆由媒妁前往。
瞧着那端坐的母子二人,父母满心愁绪。
周温源家中虽只有一位寡母,但家境远胜江家。
其父生前在镇上酒楼任掌柜,岁入数十两银子。
不然,也难以供其读书。
他并无江砚舟那般卓越天资,束脩加文房四宝,一年下来实为一笔可观开销。
后来,其父随东家外出采办食材,不幸遭遇山匪。
其父为救东家而亡。
死后,闻说东家赔偿其家二百两银子。
虽这些年因周温源读书花费颇多,在村里,仍算得上富足。
反观江家。
江砚舟之母乃一药罐子,其父往昔只是个猎户。
家中除两亩薄田,别无他物。
且江砚舟还瘸了一条腿。
“亲家,聘礼——”
“聘礼少些也无妨。”
我娘打断江砚舟母亲的话,面带凄楚之色。
“我仅此一女,只盼她日后能过得好些。”
“江家情形,我皆知晓。”
“我们家不计较聘礼多少,只盼你们日后能好好待我秦荷。”
江砚舟闻此,立刻起身,清秀面容庄重无比:
“沈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
“砚舟,定当结草衔环以报。”
“什么?”
“我姐嫁给你,你只给她吃草?”
阿弟从门外冲出,气得满脸通红,瞪着江砚舟:
“我知道你家穷,可再穷也不能吃草啊!”
12
与江家的这桩定亲之事,仿若一场闹剧,仓促收场。
江家送来的聘礼,仅有五两银子。
还有一根两百年老山参。
当我爹瞧见那参时,眼睛都直了。
我曾随周温源做了九年县令夫人,有人也曾送过他一只百年老山参。
那参的品相和个头,与江家的比起来,差得远了。
周温源视若珍宝,让我好生收着。
他说,这东西在紧要关头能救命,千金难求。
江家的这一只,若拿出去卖,估摸着能卖到千两银子。
我爹颤抖着手接过盒子,想推辞,却又舍不得。
“亲家,这,这太贵重了。”
江砚舟的阿娘是个容貌姣好的中年妇人。
长相温婉,身材瘦削,看着颇似柔美的江南女子。
可一开口,却是北方女子特有的爽利;
“聘礼本就代表着男方的心意。”
“这,就是我江家的诚意。”
周温源家来下聘时,他们请的媒婆,跟买菜似的。
拉着我娘讨价还价,一个分文不让,一个锱铢必较。
为了多要些聘礼,两人吵得面红耳赤。
我阿娘曾说,聘礼家中一分不留,全给我当陪嫁。
陪嫁是女方的私产。
即便合离,也能带走。
可因为聘礼要得多,婚后婆婆对我没少摆脸色。
哦,她已不是我婆婆了。
张贵妨后来找了各种借口,用了半年时间,把我手中的嫁妆银子全骗走了。
这其中,不仅有那十五两银子的聘礼,还有爹娘额外给我的十五两陪嫁。
那可是家里的半数积蓄。
13
阿爹阿娘对我极好。
可这般疼爱我的阿爹阿娘,我出嫁之后,却鲜少得见。
婆婆不准我回娘家。
待周温源考中秀才,她便觉自家身份不同,不愿与我娘家往来。
一年之中,仅许我归家一次。
且停留时间,不得超过两个时辰。
出嫁后,周温源需攻读诗书,婆婆称自己身子欠佳。
周家的十亩田地,皆由我一人耕种。
阿爹阿娘和阿弟念我辛苦,每逢农忙时节,便会前来相助。
后来阿弟娶妻,弟媳对此事颇多怨言。
也因此,弟媳与阿娘关系不睦。
我曾听见她背后向人诉苦。
“还秀才娘子呢,呸,只会来我家讨好处!”
“每次回娘家带的礼物,我都不好意思收。”
“不是一兜子坏红薯,就是半袋子烂青菜,这是瞧不起谁呢?!”
“一年到头给我家两片菜叶,却好意思来我家吃鸡吃肉,还支使我男人和公婆去她家干活。”
“有这么个大姑姐,我真是倒霉透顶!”
我听了,羞得无地自容。
自此,连一年一次回娘家的机会,我都放弃了。
回去,怕给阿爹阿娘添麻烦。
弟媳妇说得没错,错在我。
是我没本事,在婆家地位低下,连累阿爹阿娘受委屈。
后来随周温源去了江南,更是多年未见阿爹阿娘。
婆婆管束我甚严,连上茅房都要我在外头候着。
我费尽心思,才攒下几两碎银,托人送回娘家。
也不知阿爹阿娘,后来是否收到……
14
「啪!」
灯花炸裂,将我从往昔的思虑中拽回。
江砚舟推门而入,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
面上,搁着两个煎得漆黑的鸡蛋。
「饿了一天了吧?」
我讶异地望着那碗面,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感动。
和周温源成婚那夜,他可没管我饿不饿。
只是这蛋,怎会焦成这样?
见我直勾勾地盯着鸡蛋,江砚舟抽抽嘴角,清冷的面容上露出几分羞愧;
「这是我做的,手艺不佳。」
「不过,已经比我娘强多了。」
这下,我当真是吃了一惊。
江砚舟,还会做饭?
周温源,这辈子都没进过厨房一步。
我还记得有次,我和婆婆吃坏了东西,两人肚子疼了一宿。
即便如此,也是我咬着牙从床上爬起来,给周温源做的饭。
在我们桃花村,男人是不下厨的。
江砚舟他,当真是与众不同。
不知为何,看着这样的江砚舟,我心中陡然生出对婚后生活的期盼。
或许嫁给江砚舟,会比嫁给周温源过得舒坦些。
我怀着希望,低头猛地吸入一大口面。
「咳,咳咳咳!」
江砚舟,怕是想毒死我。
我从未想过,白面和鸡蛋,这般金贵的食材,竟能被做得如此难吃。
15
我的咳声扰了婆婆。
她疾步而入,瞧见桌上被我吐出的面,面色顿沉。
糟了。
江家本就家境拮据,我竟将这般好物吐出。
我忐忑起身,攥着帕子,满心不安。
她,会不会似张贵妨那般,也开始厌弃我?
“愚人!”
“我就说过,这面该我来做,你偏要逞能!”
“你做的那难以下咽的东西,连狗都不屑一顾,还拿来害我家儿媳!”
“若把儿媳吃坏了身子,看我如何教训你!”
江砚舟腿脚不便,抱头鼠窜。
“娘,您怎这般胡言乱语,您做的饭才是难入口!”
“上次拿去喂猪,猪都未曾动筷,您忘了吗?”
“您怎就这般自信,觉得自己的饭菜比我做的好?”
婆婆双手高举,摆出个怪异架势;
“好哇,竟敢顶撞我,你这不孝子,我今日要大义灭亲!”
“排山倒海,我排排排,排死你这不肖之徒!”
我惊得目瞪口呆,难以置信眼前一幕。
这,就是村里传的那位,貌美却体弱多病的寡妇?
还有江砚舟,都说他性子清冷孤傲,乃目空一切的绝世天才。
这,这?
16、
更叫人难以置信之事,还在后头。
江砚舟,与我饮罢合卺酒后,竟抱着铺盖,言要去东厢房歇息。
他竟是连与我圆房,都不愿?
瞧见我面如白纸,江砚舟忙摆手解释;
“我娘说,在你不愿时便与你同房,这是对你不敬。”
“咱们先慢慢培养情谊,等到哪天你乐意了,再,咳咳,再圆房。”
他所说之字我皆懂。
可连起来,却令我满心困惑。
尊重?
同房一事,夫君还需尊重娘子意愿?
真是,前所未闻……
婆婆似在门口偷听,见我一副呆愣模样,忙进来安抚。
“秦荷,莫怕。”
“你放心,你是我江家八抬大轿迎进门的媳妇。”
“更是这傻小子的救命恩人,我们绝不会不认你。”
“女子若太早有孕,身子骨发育未好,在生产时会吃大苦头。”
“你今年虚岁才十七,你又是腊月生辰,按我那里的算法,才十五周岁。”
“我儿子可不能欺负一个未成年!”
未成年?
有些字,我仍不懂,却大致明白了婆婆意思。
她这是怕太早圆房,伤了我身子骨。
这世上,竟有如此婆婆?
17
婆婆一番耐心解释,待我终于明白,方才舒了口气。
她握住我的手,语气恳切:
“秦荷,你是砚舟的媳妇,更是我江家的恩人。”
“若有何要求,尽管开口。”
婆婆的神情,不似作假。
我忆起在周家那艰难岁月,试探着说道:
“那,我可以提两个要求吗?”
“每日,辰时起身。”
“每顿饭,三个窝头。”
在周家时,我每日丑时就得起床。
年纪稍大些尚可,年轻时正是贪睡的年纪。
常常困得睁不开眼,有次在荷边洗衣,因太困一头栽进荷里。
村里还传出流言,说我受不了张贵妨的虐待要自杀。
辰时比丑时多了两个时辰,足够我睡个好觉。
一天干那么多活,还要节衣缩食供周温源读书。
张贵妨规定,我每顿饭只能吃一个窝头。
早饭一个,晚饭一个。
其余的,就是几筷子咸菜。
肉和鸡蛋,是别想碰的。
直到周温源做了官,我才能在饭桌上吃些张贵妨吃剩的肉菜。
既然如今的婆婆说,我可以对江家提要求,那这两个要求,应该不过分吧?
等我说完,婆婆脸色大变。
她瞪大眼睛,咬牙切齿地看着我:
“辰时起床,一顿饭只能吃三个窝头?”
我攥住衣袖,良久,用力点头。
我忍让退却了一辈子,重活一次,可不能再这么窝囊了。
18
婆婆心有不甘,江砚舟则是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他拽了拽婆婆的衣袖,替她应承了下来;
“这些都没问题。”
婆婆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江砚舟推着出了房间。
“时辰不早了,娘您早些歇息吧。”
“我也要睡了,明日还得早起呢。”
二人离去后,我躺在暖和的被窝里,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被子是厚实的棉被,还带着太阳晒过的香气,闻着就让人安心。
这般好的被子,只有江温源做了官,我才有机会用上。
江砚舟,会主动为我说话。
这一点,就比周温源强出许多。
还有他们家给的那根老山参……
黑夜中我睁大眼睛,借着月光打量着这间宽敞舒适的厢房。
江家,把最好的房间让给我住。
心中因周温源抛弃而生的不甘与怨恨渐渐消散,反而生出几分庆幸。
看来,江家并不像外头传言的那般贫困。
只要我努力些,多干些活计,日子定能过得好起来。
带着对未来的满心期待,我终于沉沉睡去。
我是被隔壁院的鸡鸣声吵醒的。
瞧着天色,现在应该是卯时一刻。
不好,起晚了。
我赶忙换好衣裳起身,发现婆婆果然已在院子里站着了。
她毫无形象地倚靠在墙壁上,见我出来后,满面哀怨。
这是怪我起晚了。
我走上前拿起扫帚,一言不发便开始打扫。
这都是我以往的经验。
只要张贵妨一骂我,我就得干活,这样她的气才能消得快些。
19
如今的婆婆未曾斥责于我,只是我行至何处,她便跟至何处。
我清扫庭院,她亦手执扫帚,将我清扫干净的地面又弄得污秽不堪。
我擦拭桌案,她跟在身后,端着一盆清水,险些将水泼洒到我身上。
我心中满是黯然。
婆婆这是在用各种方式给我添乱啊。
江家家境并不宽裕,三个窝头,已然算多。
等到一会儿用早膳,我便只吃两个窝头吧。
我清扫干净庭院后去灶房准备饭菜,打开柜子时,怎么也寻不到玉米面。
“婆婆,面粉在何处?”
婆婆一脸困惑,指向柜子里的白面,说道:“这不就是吗?”
江家,竟是吃白面的!
怪不得婆婆不愿让我吃三个窝头,这哪里是窝头,分明是白面馒头啊!
一餐饭吃三个白面馒头,整个桃花村恐怕都没这般吃法。
我心中甚是羞愧,觉得自己提出的要求实在有些过分。
为考验我的厨艺,婆婆搬出了诸多好食材。
鸡蛋、腊肉、白面、一颗水灵灵的白菜,甚至还有一只半的鸡。
这顿饭做得我心惊胆战。
这般吃法,江家还打算过日子吗?
饭菜端上桌后,江文砚才从房中走出。
他瞧见桌上的菜肴,面色顿时一亮。
婆婆也是满心欢喜。
“好好好,这小葱炒蛋色泽金黄,葱香浓郁,闻着便知定然美味!”
“这馒头又白又软又松软,啊,捏起来宛如一朵云,啊哈哈哈哈,终于能吃上正常的饭菜了!”
20
我心下颇为得意。
自幼在厨艺一道上,我便天赋异禀。
即便如张贵妨这般挑剔之人,在灶房里也找不出我的半点差错。
江砚舟抢先夹起一筷鸡蛋,入口后,那双乌黑的眼眸瞬间亮了起来。
婆婆刚欲动筷夹菜,瞧见我拿了三个馒头,便沮丧地垂下肩膀,也跟着拿了三个馒头。
她愤愤地咬了一大口馒头,接着便揪着自己的衣裳开始闹腾。
“啊!”
“这馒头竟也这般美味!”
“我可受不住啦!”
“儿媳妇,求求你,让我尝口菜罢呜呜呜呜呜!”
江砚舟再也憋不住,捧着肚子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又是惊恐又是困惑,实在不明白婆婆究竟在闹哪样。
她,莫不是脑子有些糊涂……
经江砚舟一番解说,我才知晓自己闹了个大笑话。
我先前提出的那两条要求,婆婆竟以为是要求她自己的。
要求她每日卯时起身,要求她每顿饭只许吃三个窝头。
我尴尬地绞着手指,讷讷道:
“那,那婆婆你跟着我做事,是……”
“我还以为你在给我作示范,每日卯时起身就得干这些活……”
婆婆越说越气,脱下鞋便追着江砚舟打:
“臭小子,你早就知晓这是个误会了是不是?”
“我说你怎的整日不出房门,原来是一直躲在窗后笑话我呀?”
“老娘非打死你这个孽障不可!”
21
踏入江家门庭,日子过得宛如幻梦。
与别家迥异,江家每日三餐皆丰盛。
每顿饭必有肉有蛋,还有那香喷喷的白米饭。
便是地主豪绅家,也无这般饮食。
婆婆素来爱洁,家中未养鸡鸭猪,故而家务活甚少。
更令人惊异的是,江砚舟的衣衫鞋袜,皆由他亲自动手清洗。
家中那些重活累活,也都是他一力承担。
我依旧在卯时起身,花费半个时辰将屋舍打扫得纤尘不染后,竟发现无事可做。
江砚舟正端坐在屋檐下,专注地练字。
瞧见我愣愣站着,他冲我温和一笑:
“可是累了?”
“若累,便去补个回笼觉,今日咱们可以迟些用午膳。”
“此时离辰时还早着呢,你再去睡一个时辰也无妨。”
睡回笼觉?
还问我累不累。
干这点活,怎会累呢?
我在周家时,一天干的活,比在江家一个月还多。
传说中那郁郁寡欢,走几步路都喘气的婆婆,如今精神矍铄。
而那个瘸了腿,整日以泪洗面,似无生趣的江砚舟,常常笑得如同捡到了宝物一般。
对,宝物。
江家,似乎有取之不尽的财富!
江砚舟昨日还给了我十两银子,说是我的月钱,若用完了再向他讨要。
那可是十两啊!!!
寻常庄户人家,一家四五口人,一年到头都用不完十两银子。
22
关于江家之事,江砚舟叮嘱我切勿外泄。
他透露,当年被毒蛇咬伤,实则是有人蓄意为之。
那人,意图取他性命。
因此他才故意隐藏实力,装出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
其实婆婆的病早已痊愈。
他的腿,亦会慢慢好转。
我不能泄露江家的实情,即便对我爹娘也不能说。
“我在县府里有些生意,钱财上并不匮乏。”
“即便瘸了一只脚,也断不了我的锦绣前程。”
白墙黑瓦,金黄灿烂的阳光下,庭院里的桂花开得正盛。
江砚舟悠然自得地坐在石凳上,朝我微微一笑。
“秦荷,你知道何为真正的天才吗?”
“对于我这等聪慧之人而言,无论是缺胳膊还是断腿,人生皆能轻松应对。”
婆婆躺在竹椅上晒着太阳,听闻此言,咬着牙坐起身,又骂骂咧咧地躺下。
“再厉害还不是得喊我娘,我不嫉妒,一点都不嫉妒。”
我满心羡慕。
“怎样才能变得聪明呢?”
“读书啊。”
江砚舟坐直身子,认真地看着我。
“就像之前与你定亲的周温源,他虽天资平平,但贵在勤奋。”
“若有名师指点,考个举人也并非难事。”
“之前看在你的面上,我本打算推荐他去白鹿书院。”
“如今,那是没指望了。”
“以他的资质,再努力个十几年,或许能勉强考个秀才。”
23
江砚舟之言,恰似惊雷震于吾顶。
白鹿书院乃本县之翘楚,于府城亦声名显赫。
其院长乃一硕儒,闻曾为前朝名臣。
于书院求学者,皆非富即贵。
寒门子弟欲入书院,需历经诸多严苛试炼。
上一世,周温源未克通过白鹿书院之考。
考毕归家,竟涕泗横流。
未几,竟传其被录取之讯。
当时张贵妨颇为自得,言书院夫子终未有眼无珠,一眼便识周温源乃文曲星降世。
自那时起,周温源便顺遂考中秀才、举人。
并非所有举人皆能入仕,需待官职空缺。
周温源所获之位,不知引得多少人垂涎。
虽仅为县令,然知府大人对其礼遇有加。
周温源曾对我言,知府大人欲其于九王爷面前美言几句。
他何曾识得九王爷?
莫非,这一切皆为江砚舟所为?
对了!
忆及白鹿书院山长告老还乡前,似曾为九王爷授业。
故上一世,非我沾周温源之光,而是他借我之势?
那我一生之隐忍与退让,又算作何?
难道是我命途多舛?
“你这不会下蛋的老母鸡,谁娶你谁遭殃。”
“若非嫁我儿,你如今怕还在田间施肥。”
“老天真是瞎了眼,你这泥腿子竟成官太太!呸!”
张贵妨那连绵不绝的詈骂,似仍在耳边回响。
“沈秦荷,沈秦荷!”
我猛地抬头,方知适才所闻非幻。
张贵妨,果真在院门外唤我。
24
她来寻我有何事?
张贵妨依旧面色阴沉,好似我欠她数十两银子未还。
其发丝不再如往常那般梳理得整整齐齐,袖口处沾染着鸡屎,模样甚是狼狈。
在她脚边,搁着一只大木盆。
盆内堆满了脏衣物,高高隆起。
“沈秦荷,你去将这盆衣裳洗净。”
张贵妨抬着下巴,神情傲慢无礼。
我略显茫然:
“啊?”
张贵妨白我一眼,那双细长的眼眸里满是不耐烦之意:
“我同你说话,你聋了不成?”
“去荷边把这堆衣裳洗了。”
“多用些皂角,务必洗得干干净净的。”
“洗完衣裳,去我家把猪喂饱,把院子清扫干净,顺带把饭菜也做好。”
我仔细打量了她几眼,顿时明白了。
由奢入俭,实乃难事。
自从我嫁给周温源之后,张贵妨便再未干过粗活。
算算日子,已有近二十年之久。
张贵妨早已习惯富太太的安逸生活,绝不肯在这寒冬腊月,用那冰凉刺骨的荷水来洗衣裳。
估摸着她重生回来后,也未曾洗过衣裳。
难怪身上隐约散发着一股馊味。
“这位大娘莫不是来乞讨的吧?”
我尚未来得及开口,江砚舟已然端着一只土陶碗走了过来。
碗中,放着半个吃剩的馒头。
他对着张贵妨淡淡一笑:
“这半个馒头本是留着喂狗的,既然是有缘相遇,便施舍给大娘吧,大娘不必言谢。”
25
「噗嗤~」
我掩唇轻笑,终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张贵妨面色骤变,指着江砚舟,嘴唇哆嗦半晌竟无言以对。
我与周温源结发多年,从未见过有人能把张贵妨气到这般模样。
江砚舟果真厉害!
「胡闹!」
婆婆怒气冲冲地奔过来,用力拍了江砚舟几下后背。
「你这孩子,读书读傻了不成?」
「连周家大娘都不认得了?」
「听闻秦荷与周家订亲后,便常来周家帮忙干活。」
「周家大娘言语间满是疼爱,说把秦荷当亲闺女看待,这定是来给闺女送嫁妆的吧?」
她几步上前,一把拽下张贵妨头顶那唯一一根银簪子,随即嫌弃地撇嘴;
「啧,这簪子还是银包铁的,真是寒酸至极。」
张贵妨再也忍不住,狠狠吸了两口气,迈步上前从婆婆手中夺回簪子。
「我呸!」
「你这丧门星,娶了我家不要的p鞋,还有脸抢东西!」
她嗓门又高又尖,很快便引得邻居们纷纷开门出来瞧热闹,婆婆眼眶泛红,趴在江砚舟肩头哭诉;
「呜呜呜,周家婶子,你这是怎么了,无缘无故骂我作甚?」
江砚舟搂住婆婆,声音带着哽咽;
「娘,是我对不住您。」
「是我没用,腿脚不便,让您被人瞧不起。」
「如今,更是被人骂到了家门口。」
26
江家母子在乡里乡亲的嘴中,向来是好名声。
眼见着那本该大放异彩的天才竟落得如此下场,众人在叹息连连的同时,也生出了几分同情,纷纷围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地为江家打抱不平。
“张贵妨,你在这胡说八道什么呢?”
“可不是嘛,江家又没招惹你,你在这摆什么谱呢?”
我垂在衣袖下的手,被轻轻捏了一下。
我惊讶地抬起头,只见江砚舟迅速朝我眨了眨眼。
刹那间,我便明白了他眼神中的意思。
“是我连累了婆婆和夫君。”
“周家大娘不知怎的就跑我家去了,还拎了一大盆脏衣服,硬要让我给洗。”
“她还说,往后让我都去她家干活,喂猪、扫地、做饭,样样都得干。”
“婆婆和夫君自然不肯答应,她就开始骂我们……”
众人瞧着地上那硕大的木盆,无不为张贵妨的厚颜无耻而震惊。
“哎呀我的天,张贵妨,你这脸皮怕是厚得能当千层底用了吧?”
“我就说怎么一股臭味,原来不是衣服臭,是你这心肠臭,呸!”
张贵妨那张原本白净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气得浑身直哆嗦。
“呸!你这臭p鞋,竟敢污蔑我,看我不打死你这小贱人!”
她平日里惯会作威作福,还当自己依旧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官家老太太。
没说几句,就扬起手来,要扇我耳光。
我娘从人群里挤出来,挽起袖子,一把揪住张贵妨的头发,噼里啪啦就是两巴掌。
“呸!你这臭不要脸的,老娘忍你忍得够久了!”
“先前念着你是秦荷未来婆婆的份上,才对你多加忍耐,哪晓得退了婚,你还敢来使唤我们秦荷!”
“你真当我们江家是好欺负的不成!”
27
两人纠缠一处,拳脚相加。
我面上满是焦急,心里却暗暗叫好。
我娘当真是威风凛凛,将张贵妨打得毫无招架之力。
村中众人看了许久,才陆续有与我娘交好的几位妇人出来帮衬。
归根结底,还是张贵妨平素为人欠佳。
整日觉得自家儿子将来定能高中状元,对村里人多有轻视。
“我儿日后定能位列朝堂,给你们干活,那是那丫头的福分!”
“你们这些没见识的乡下人,等我儿做了官,定要把你们都抓起来!”
“把你们的房舍田地都收了,让你们世代为奴!”
这下,村里人可不干了。
原本的打斗瞬间演变成了一场混战。
待周温源匆匆赶来时,张贵妨早已是鼻青脸肿,头发也被拽掉了一半。
周温源面色阴沉,一言不发地抱起张贵妨,转身便走。
临走前,他狠狠地看了江砚舟一眼。
“辱母之仇,我定要报,不共戴天。”
“他日,我定会百倍偿还。”
“到时,还望江兄莫怪我无情。”
江砚舟:???
我望着周温源离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若他知道能进白鹿书院全靠江砚舟,还会这般强硬吗?
我清楚记得,白鹿书院的招考之日就在几天后。
周温源虽有前世记忆,不知他能否考得进去……
28
周温源果真未中。
思来想去,他自当县令后,日日忙碌,哪有闲暇读书。
忙完诸多政务,便携数名小妾,沉溺于声色犬马之中。
他书房里的四书五经,怕是数年未翻动过了。
“其文老气横秋,不似少年所作,倒像出自中年之人之手。”
“且言语间透着一股莫名的自信,对百姓漠不关心,视若草芥。”
“先生甚是厌恶他,说他庸俗不堪,数典忘祖。”
“有先生在,他这辈子休想中秀才。”
江砚舟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
白瓷盏中那嫩绿的茶叶,便悠悠然沉入盏底。
心中不禁涌起几分期待。
我这才察觉,我对周温源,恨意远多于爱意。
而那仅剩的一点爱意,也在嫁给江砚舟后,消散殆尽。
虽无夫妻之实,但江砚舟尊重我、体贴我、爱护我。
这些,周温源从未给予过我。
还有婆婆……
原来,并非所有婆婆都会欺凌儿媳。
是我嫁错了人,被礼教和世俗束缚了一生。
这一次,我要看着周温源和张贵妨在底层苦苦挣扎求生。
他们有前世记忆,这份痛苦便会加倍放大。
真是令人期待。
29
周温源未入白鹿书院之门,却依旧沉稳如常。
依着前生之忆,他是在书院张榜数日后,才被破格纳入书院的。
我提着两条肉回娘家,恰巧在村口撞见他。
我径直前行,欲避开他,却被他唤住。
“我不喜江砚舟,你与他离了婚吧。”
我:???
上辈子,我怎就未察觉他心智有异呢?
见我不予理会,周温源竟欲伸手来抓我。
我惊得连连后退,待回过神来,气得眼眶泛红。
世人对女子多有苛责。
若被村里旁人瞧见,不知又会传出何种谣言。
“滚开!”
“好狗不挡道!”
周温源一怔,随即面色阴沉得吓人。
“沈秦荷!”
“我念在你先前对我殷勤服侍的份上,才给你留条活路,你这是什么态度?!”
我停下脚步,仰起脸,认真地盯着周温源。
这张清俊的面容,曾日夜搅扰我的心神,让我又恨又爱。
如今看来,却只觉厌恶。
“周温源,这辈子我只想与你做陌生人。”
“你若再这般骚扰我,我就去族长那告你非礼!”
周温源被我那嫌恶的眼神刺痛,戾气顿生,咬牙切齿道:
“好好好,既如此,就别怪我心狠手辣!”
“实话告诉你,w日后定不会放过江砚舟。”
“你既不肯与他离婚,就随他一起下地狱吧!”
30、
应答他的,是满地裹挟着泥巴的碎石。
我俯身从地上拾起泥块与碎石,一边朝着他投掷,一边高声呼喊;
「快来人啊!救命啊!有人非礼啊!」
若在往昔,我断然不敢如此行事。
一旦流言蜚语四起,受委屈的往往是女子。
即便我们是受害者,也难逃被他人冠以不贞之名。
世人总爱追问,为何那人偏偏对你非礼?
仿佛遭受侵犯,反倒成了我们的过错。
我曾向婆婆请教,遇到这等情形该如何应对?
婆婆说,管他什么礼教世俗。
只要自己不被其束缚,他人便奈何不了你。
莫让贤妻良母这四字,成为你一生的桎梏。
彼时,婆婆说话的模样,仿若周身散发着光芒。
难怪江砚舟与众不同。
只因他有位不凡的母亲。
周温源狼狈不堪地躲避,险些跌个嘴啃泥。
「沈秦荷,你莫非疯了不成!」
「你不在乎名声,我还在乎呢!」
「你给我闭嘴!」
「嘶,好疼!」
婆婆所言极是。
当我们不再畏惧时,他们反而会害怕。
我双手齐上,砸得愈发起劲。
这日天色阴沉,北风凛冽,路上空无一人。
周温源一边奔跑一边呼喊,远远地瞧见一辆马车驶来。
他停下脚步,又惊又喜;
「这是白鹿书院的马车!」
31
周温源一边整理衣衫,一边怒骂于我:
“沈秦荷,我真是瞎了眼,竟不知你骨子里是个泼妇!”
“幸亏退了婚,你这般粗鄙的女子,怎配为我妻?”
“待w日后考中进士,你莫要哭着来求我!”
说话间,马车上已下来一位发须皆白的老者。
老者身着一袭藏青色长袍,衣着简朴,双目却亮得惊人。
周温源大喜过望,恭敬地弯腰行礼,因激动,身子都在微微颤抖。
“学生,见过山长!”
山长眼皮轻抬,从他脸上扫过一圈后,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敢问姑娘,可知江砚舟居于何处?”
这可是白鹿书院的山长,乃我朝有名的大儒!
我羞红了脸,行礼道,心中满是激动:
“见过先生。”
“江砚舟,乃是我夫君。”
山长一怔,随即露出一个极为灿烂的笑容:
“好丫头,你便是那臭小子的媳妇?!”
“他成婚竟敢不叫我喝喜酒,我呀,今日是打上门来揍他的。”
旁边站着的小书童抹了把汗,说道:
“先生,您当时远在京城,舟哥儿可是千里传书给您了!”
山长瞪眼道:
“你们一个个,都向着那臭小子!”
语气中的亲昵,让周温源嫉妒得差点咬碎后槽牙。
他气急败坏地拦住我们,说道:
“山长,那江砚舟纵然有才,也只是一个瘸子!”
“学生苦读多年,才华绝不在他之下啊!”
山长却做出一个完全出乎我意料的动作。
他一脚踹翻周温源,砂锅般大的拳头如疾风暴雨般落在他身上。
“你才瘸子!”
“信不信老子把你揍成瘸子!”
书童抱着胳膊,满脸幸灾乐祸地说道:
“该,谁不知先生最喜欢舟哥儿。”
32
带着山长回到府邸时,我仍有些懵懂。
那素来被传颂为德高望重、温文尔雅的大儒,竟也会动手打人?
“砚舟,我已寻得那隐退的太医院前医判张太医。”
“你这潜龙歇息太久,该是飞龙在天之时了。”
江砚舟毫无仪态地歪靠在榻上,山长则在一旁为他斟茶。
瞧这二人模样,仿佛他是学生,山长反倒是先生。
我忽而想起,前世周温源曾提及,九王爷身边有位坐轮椅的幕僚。
听说九王爷对他言听计从,堪称九王爷身边头号心腹。
后来圣上身染重病,九王爷代天子摄政。
那幕僚,便成了朝中众大臣争相巴结的对象。
像周温源那等九品芝麻官,连见他门房的资格都无。
那位幕僚,莫不就是江砚舟?
可他怎就坐上了轮椅呢?
难道是后来他的脚伤愈发严重了?
此时的我,做梦都未曾想到。
上一世江砚舟坐轮椅,仅是因为他懒得走路罢了。
山长离去后,江砚舟独自在院子里伫立许久。
直至天色渐暗,一轮明月从天边缓缓升起。
江砚舟这才从桂花树上折下一根枯枝,含笑递给我:
“娘子,待来年桂花飘香之际,你便能成为诰命夫人了。”
我怔怔地望着他月色下白皙俊逸的面容,耳畔传来自己如雷的心跳声。
33
那一年的桃花村,风波迭起。
江砚舟腿疾痊愈。
江砚舟中了举人,紧接着又连中进士,更是夺得了状元之位。
这可是本县首位状元。
再看周温源呢?
依旧是童生之身。
衙役进村报喜时,族长激动得险些昏倒。
张贵妨面无表情地走上前,拽住衙役;
「定是弄错了,我儿温源才是状元!」
「他可是文曲星下凡,绝无差错!」
「肯定弄错了!」
衙役一听这话,毫不留情地给了她一巴掌;
「好大的胆子!竟敢轻蔑朝廷!」
族长这才回过神来,老脸吓得煞白。
「回,回大人,这是村里的疯妇人!」
「她儿子考不上秀才,就疯了,大人万万不可与她计较。」
「她家祖祖辈辈都有疯病,是祖传的!」
周温源,就此被扣上了疯子的帽子。
一个人,怎能斗得过宗族?
全村人都认定他疯了,那他就是疯子。
疯子,自然没了参加科举的资格。
34
因要迁居京城,我忙得不可开交,但周温源的近况我仍有所耳闻。
他被族长命人禁锢于家中,不得踏出村半步。
张贵妨心有不甘,于半夜悄然溜至县城,在城门处苦等一夜。
城门刚启,她便直奔县令处喊冤,声称江砚舟窃取了她儿子的状元之位。
张贵妨被人抬着返回,挨了三十大板,差点丢了半条命。
当晚便高热不退,整整烧了三日。
烧退之后,假疯竟成了真疯。
“沈秦荷,你这小贱人,还不快伺候我梳洗!”
这日,我正在荷边浣洗衣物,被突然冒出来的张贵妨吓了一跳。
她浑身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头发乱如鸡窝,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我,模样甚是吓人。
张贵妨虽疯了,但周温源依旧安好。
看来,他对自己亲娘竟是毫不理会。
我懒得与这疯婆子一般见识,端起木盆起身欲走。
张贵妨却紧追不舍,欲上前打我。
我拿起捣衣锤狠狠抽了她几下,她才哭喊着离去。
边哭边骂骂咧咧,扬言要让周温源休了我。
自那以后,周家院门紧锁。
听村里人讲,周温源白日里总是在床上昏睡。
一到夜晚,便能听到他在院子里放声痛哭。
哭自己命途多舛,哭自己被老娘连累,还哭自己不该重活一世。
这一次,别说儿子和官位,他连尊严和自由也一并失去了。
真是罪有应得!
35
离开京都那日,天降鹅毛大雪。
我身着厚实棉袍,特意前往周家探望。
“周温源,我要离开京都了。”
“夫君为我请了六品安人的诰命,我记着你先前当县令,是七品吧?”
那带着锁链的门缝里,突然伸出一只满是污垢的手。
“沈秦荷,我求求你,让江砚舟放过我吧!”
“我不想当官了,也不想考中秀才,只求能好好活着。”
“求求你了,别再让村里人把我关起来!”
我微微一笑,轻轻摇头;
“不是夫君不肯放过你,是我自己不愿放过你。”
“我婆婆说过,做人嘛,就是要报仇才痛快。”
“我如此贤良淑德,自然得听婆婆的话。”
呜咽的北风将周温源的哭喊声全部淹没。
隐约能听到一些“悔不当初”“生不如死”之类的话语。
马车没走多远,远远瞧见村里升起滚滚浓烟。
周温源在自家院子里放了把火,将他和那疯癫的老娘一同烧死。
村里人去救火时,他站在火光中疯狂大笑。
“我要回去!死了就能回去了!”
“这次我一定要中状元,哈哈哈哈!”
“我要光宗耀祖,生十个儿子!”
村里人看得无不唏嘘感叹;
“咦,这是读书读傻了。”
“那书可不是一般人能读的,没那个脑子,硬读,不就傻了。”
“哎,可惜了。”
族长脸色阴沉,背着手站在一旁;
“找个荒地埋了。”
“咱们族里不能出疯子,把他们母子俩的名字从族谱里迁出去吧。”
雪,越下越大。
天地间一片白茫茫,干净至极。
番外1
秦荷怀孕了。
孕相很好,没什么不适。
倒是我的傻儿子,吃啥吐啥,旁人还以为是他怀孕了。
太医院的御医们轮番来诊治,都没瞧出个所以然。
只有我心里清楚,他这是爱妻心切。
算算时间,我穿越过来也有二十多年了。
刚穿来时,满心壮志,觉得自己是种田文女主,很快就能大展宏图。
可我忘了自己是个废材大学生。
还是个文科生,专业是英语。
不会做饭,不会发明,古诗词也只记得一两句。
唉!
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好在原主给我留下了一个儿子。
还是个极其聪明懂事的大儿子。
大儿子读书识字,渐渐长大,我几乎不用操心。
只有一件事,他喜欢村里那个漂亮姑娘沈秦荷。
番外2
沈秦荷虽是乡下姑娘,却长得十分俏丽。
大眼睛,瓜子脸,白皙的皮肤和其他村里人截然不同。
2、
「行路间」思忖着他们皆为些个十来岁的少年。
全然未曾察觉,十四五岁年纪,已然到了议亲的时节。
沈秦荷既已定亲,儿子失落了许久。
他道那周温源性情冷淡,非是良配。
欲要保沈秦荷一生顺遂,便需自己奋力进取,攀上高位。
如此,周温源或能看在其面上,对沈秦荷多些好意。
我瞧着他,目瞪口呆,终是确定一事。
我那聪慧儿子,竟是个情场懵懂之人。
这情场懵懂的儿子,为能多瞧沈秦荷几眼,对外宣称我身子欠佳,需每日入山采药。
只因沈秦荷最爱入山寻野菜。
切。
人家既已定亲,他才这般上心。
早先又在做甚?
番外 3
我从未见过儿子如此欢悦。
他跌跌撞撞跑进家门,鞋子都跑丢了一只。
那双明亮的眼眸,比天上骄阳还要耀眼。
「娘!」
「周家去沈家退亲了!」
「快,速速去提亲啊!」
他上前,一把将我从躺椅上拽起。
我脸上贴着的黄瓜片掉落一地。
「快快快,把咱家所有银两都拿出来!」
「先生与诸位师兄赠我的礼物,也都寻出来,快些!」
我拍了他一巴掌;
「慌甚么!」
「有娘在,你那媳妇定然跑不掉。」
完
来源:橘子原创情感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