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娘,咱家祖坟让人扒了!"堂弟慌张地跑进院子,脸色煞白,冬日的寒气还挂在他的棉袄上。
饭与坟
"娘,咱家祖坟让人扒了!"堂弟慌张地跑进院子,脸色煞白,冬日的寒气还挂在他的棉袄上。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手中的搪瓷碗差点掉在地上。
我叫周丽华,那年三十一岁,在县城供销社做营业员,每月工资三十七块五,在当时已算不错的收入。
一九八一年的冬天,北方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我们这个小县城刚刚从那场十年浩劫中缓过神来。
人们开始讲究吃穿,但日子依然清苦,家家户户还攒着粮票布票,生怕哪天又紧缺起来。
我家院子不大,土坯墙围着一个小小的天地,院中一棵老槐树已经在这里度过了几十个春秋。
母亲听到祖坟被扒的消息,手中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砖地上,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刺耳。
她没有哭,只是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像是一把出鞘的刀:"是孙根干的。"
"啥?"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不敢相信母亲的判断。
孙根,我们村的光棍二叔,本名孙树根,比我父亲小两岁,今年四十有五,至今未娶妻生子。
他常年独居在村东头的破瓦房里,那是他父母留下的老屋,经过多年风雨,房檐已经歪斜,墙皮脱落得厉害。
孙根面色蜡黄,身形瘦削,像秋天里的一棵枯草,随时可能被风吹倒。
村里人都说他命苦,年轻时本有一门亲事,对象是隔壁生产队的姑娘,两人已经定了亲,可那姑娘却在七七年的那场大地震中不幸遇难。
从那以后,孙根就像变了个人,不再提起婚事,日子过得浑浑噩噩,靠在公社干些零活维持生计。
父亲去世那年,我才二十五岁,刚从师范学校毕业分配到县城工作。
母亲一个人留在村里,种着几分责任田,日子虽不富裕,但也能勉强度日。
我每月都会回家看望母亲,带些城里的东西,大多是些挂面、白糖和肥皂这些日用品。
有时也会带些米面回家,那时县城有职工食堂,我每月有定量的口粮,省着点吃,总能剩下一些给母亲带回去。
每当孙根路过我家门口,母亲总会叫住他:"孙根,进来吃碗饭吧。"
孙根起初还推辞,后来便习惯了母亲的好意,常常在我家的小方桌前坐下,狼吞虎咽地吃上一碗。
记得去年冬至那天,母亲特意从我带回的细粮里取出一斤白米,蒸了一锅香喷喷的白米饭。
那天孙根来了,见到雪白的米饭,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他连吃了三大碗,那是他多年未曾享受过的美味。
吃完饭,他不好意思地摸着肚子说:"嫂子,你家的米饭真香啊,比供销社卖的还好吃。"
母亲笑着说:"瞎说啥呢,米不都一样吗?"
孙根憨厚地笑了笑,眼里闪烁着感激的光:"不一样,你家的饭里有人情味。"
"凭啥说是孙根干的?"我不解地问母亲,实在想不通好端端的,孙根为何要做这种事。
母亲放下手中的活计,叹了口气:"上个月,他来吃饭时,看我家院墙上挂的腊肉,眼睛都直了。"
那腊肉是我从县城带回来的,单位年底发的福利,两条肥瘦相间的猪后腿肉,挂在院墙下的木架上,风干得正好。
"我说等过年给他送些,他却说,'嫂子待我好,我心里记着',当时我就觉得他话里有话。"母亲继续说道,眼神中带着忧虑。
我还是不明白这和扒坟有什么关系:"就因为这个?不至于吧。"
母亲放下手中的针线活,直视着我:"丽华,你在城里待久了,不懂农村里的事。"
"咱们家虽不富裕,但在村里也算过得去的,你爹生前在公社当会计,村里人对咱家一直有些眼红。"
"孙根这些年没个正经活路,总靠着村里人接济过活,心里难免有怨气。"
我们村有个说法,谁家祖坟被扒,是对那家的大不敬,会让死去的先人不安,活着的后人也会倒霉。
母亲认定是孙根恩将仇报,认为他借此发泄对我家的不满。
也许在他眼里,施舍的粮食代表着屈辱,而不是善意。
我仍然不相信孙根会做出这种事来:"娘,咱们先别急着下结论,万一冤枉了人家呢?"
母亲摇摇头,显得异常坚定:"你不知道,前几天村里张老四家的猪圈丢了一头小猪,大伙都说是孙根干的。"
"那孙根不是解释了吗?说那天他去县城帮人卸货了。"我反驳道。
"哼,谁知道是真是假,那个人谁见过?"母亲冷哼一声。
"再说了,这村里谁不知道你爹生前对孙根照顾有加,可自从你爹走后,他来咱家吃饭倒是越来越勤了。"
我听出了母亲话中的意思,不由得皱起眉头:"娘,您别这么想。"
"孙根无亲无故的,咱家帮衬他一把也是应该的,再说了,咱也没给他多少东西,不就是几顿饭吗?"
母亲不再说话,只是转身去收拾桌上的碗筷,背影显得有些佝偻。
雪越下越大,窗外的世界变成了一片苍茫的白色。
第二天一早,我和母亲裹着棉袄去看祖坟。
我家的祖坟在村后的小山坡上,离村子有一里多路。
平日里很少有人去那边,除了清明节上坟时节,那片地方基本上无人问津。
一路上,积雪没过了脚踝,寒风呼呼地刮着,像是在诉说着什么不满。
远远地,我就看到了那片被翻动过的土地。
墓碑歪斜着,周围的土被翻得乱七八糟,就像是有人在寻找什么宝贝似的。
看着满地狼藉,母亲的眼泪终于落下来,顺着她皱纹密布的脸颊滑落。
"你爹走得早,这些年我一个人把你拉扯大,不容易啊。"母亲抹着眼泪说。
"现在连个安身的地方都不让他安生,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我安慰着母亲,同时环顾四周,想找找有没有什么线索。
雪地上有些凌乱的脚印,但因为昨晚的雪,已经看不太清楚了。
远处,村里的大喇叭正在播放着早间的广播,宣传着今年的农业丰收和改革开放的新政策。
回家路上,我们意外遇见了孙根。
他手里拿着锄头,身上沾满泥土,正从小路的另一头走来。
看到我们,他似乎愣了一下,但还是抬手打了招呼:"丽华回来了啊,嫂子早。"
"孙根!"母亲厉声喊道,平日里的和善荡然无存,"你为啥要扒我家的坟?"
孙根愣住了,眼中充满困惑:"啥?谁扒坟了?"
"还装糊涂!"母亲指着他的衣服,声音因愤怒而发抖,"你身上的泥土是从哪来的?"
孙根低头看了看自己满是污泥的棉袄和裤子,一时语塞。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解释什么,但在母亲锐利的目光下,最终只是结结巴巴地说:"我在水利站帮忙挖渠道啊,张站长可以作证。"
"别找借口!"母亲冷笑一声,"大冷天的,水利站哪有活干?"
孙根的脸色变得苍白:"真的,嫂子,我没干那种事,我怎么会…"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母亲打断:"孙根,我们家对你不薄,你吃我们家多少顿饭了,现在恩将仇报,我看你还是人吗?"
我看着孙根瘦弱的身影在寒风中微微发抖,心里不忍,拉住情绪激动的母亲:"娘,咱们先别急,听听他怎么说。"
孙根的眼圈红了:"嫂子,我真没干那事,我这几天一直在水利站帮忙。"
"县里下了任务,说是要整修冬季的防洪渠道,前天开始的活,你不信可以去问张站长。"
我看母亲仍然不信,便提议:"娘,咱们去水利站问问不就知道了吗?"
母亲冷哼一声,没再说话,只是用仇恨的眼神看着孙根,然后拉着我转身离开。
水利站在村子东头,是一排简陋的平房,外墙上贴着褪色的标语:"水是生命之源,节约用水光荣!"
张站长是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头发已经花白,但精神矍铄。
见到我们,他热情地招呼道:"丽华回来了?快进来喝口热水,外面冷。"
进了屋,一股暖气扑面而来,火炉上的水壶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我开门见山地问:"张站长,孙根这两天是不是在你们这干活?"
张站长点点头:"是啊,县里下了急任务,说是今年雨水多,怕明年春天河道堵塞,让我们赶在天气更冷之前把防洪渠道清理一下。"
"孙根干活挺卖力的,昨天一整天都在帮忙挖渠道,直到天黑才走。"
听到这话,母亲的表情明显松动了一些,但还是不甘心:"那他今天一早去哪了?怎么会在村后的山坡上?"
张站长给我们倒了两杯热水:"今天我让他去南边的渠道看看情况,那边离你们家祖坟确实不远。"
"可能他是从那边经过吧,不过孙根这人老实,不会干那种缺德事的。"
母亲沉默了,手中的热水冒着袅袅的蒸汽,像是她内心的疑虑一样慢慢散去。
我问:"那张站长,您知道谁会去扒人家的坟吗?咱们村有这种事吗?"
张站长皱了皱眉:"往年倒是没听说过,不过昨天县里来人,说是要在村后修一条新路,从山坡那边经过。"
"可能是测量队不小心弄的?我这就派人去看看。"
回家路上,母亲沉默不语,只是偶尔叹口气。
雪停了,天空放晴,阳光照在积雪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到了家门口,母亲突然说:"丽华,我错怪孙根了。"
我拍拍母亲的肩膀:"娘,人有时候容易想偏,咱们明天再去问清楚就是了。"
当晚,我翻出了父亲的老照片,黑白的影像中,父亲和孙根站在一起,脸上带着朴实的笑容。
那是七五年的春天,父亲和孙根一起帮村里修水井的场景。
我记得小时候,孙根经常来我家,帮父亲干些农活,父亲也常常接济他一些生活用品。
两人虽无血缘关系,却胜似亲兄弟。
父亲去世后,孙根哭得像个孩子,在灵堂前磕了三个响头,说是感谢大哥这些年的照顾。
想到这,我心中对孙根的误解更少了几分。
第二天一早,母亲起得很早,蒸了一锅白米饭,用我带来的肉末炒了一盘香喷喷的土豆丝,又煮了一锅鸡蛋汤。
"娘,您这是做什么?"我好奇地问。
"去给孙根送饭,昨天是我不对,冤枉了他。"母亲一边说,一边把饭菜装进食盒。
我感到意外又欣慰:"娘,您想通了?"
母亲点点头:"晚上我躺在炕上想了半宿,孙根这人虽然命苦,但心地不坏。"
"你爹生前把他当兄弟,我不该因为一点猜疑就冤枉他。"
孙根的家在村东头,是一间破旧的土坯房,门前的院子杂草丛生。
我们来到门前,母亲敲了敲门:"孙根,在家吗?是我,你嫂子。"
没有回应,母亲又敲了几下,门内才传来孙根沙哑的声音:"谁啊?"
"是我,你开门。"母亲提高了声音。
门缓缓打开,孙根露出半张脸,眼睛红红的,似乎一夜没睡好。
见是我们,他愣了一下,然后犹豫地开了门。
"嫂子,丽华,你们怎么来了?"他的声音中带着紧张。
母亲把食盒递给他:"给你送饭来了,昨天是我不对,冤枉你了。"
孙根起初不肯接,站在门口手足无措:"嫂子,这使不得,我…"
"拿着吧,别客气。"母亲把食盒塞到他手里,"我知道你不会干那种事。"
孙根的眼圈湿润了,接过食盒的手微微发抖:"嫂子,我真的没有…我一直把你们当亲人。"
"我知道,我知道。"母亲的语气柔和下来,"你和你大哥的交情我清楚,是我想岔了。"
孙根让我们进屋,屋内简陋得可怜,一张破木床,一个缺了角的桌子,几个粗糙的板凳,就是全部的家当。
"坐,坐下说。"他手忙脚乱地收拾着桌上的杂物。
我们坐下后,孙根打开食盒,看着冒着热气的饭菜,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嫂子,我真不知道是谁干的那事,要是我知道,一定告诉你们。"他哽咽着说。
母亲拍拍他的手:"别想那么多了,吃饭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孙根吃着饭,我和母亲看着他,屋内一时沉默。
窗外,阳光透过脏兮兮的玻璃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块明亮的光斑。
正在这时,有人敲门。
我去开门,是村里的治保主任李大爷。
"丽华啊,你妈在这儿呢?"李大爷看到我们,显得有些意外。
"李大爷,有事吗?"我问道。
李大爷走进屋:"来告诉你们一声,你家祖坟那事已经查清楚了。"
"是县里来的测量队,他们在那修新路,不小心碰到了坟头。"
"我已经找他们领导反映了,人家答应重新修好,还会给你们一些补偿。"
听到这个消息,我和母亲都松了一口气。
孙根也停下了筷子,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李大爷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你们该不会以为是孙根干的吧?"
母亲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一时糊涂,想岔了。"
李大爷摇摇头:"孙根这人老实巴交的,不会干那种缺德事。"
"再说了,他和老周的交情谁不知道?当年要不是老周帮忙,孙根那场病都挺不过去。"
原来,在我很小的时候,孙根得了一场重病,是父亲借钱给他治病,还亲自去县城给他买药,这才保住了他的命。
这些事我都不知道,只听母亲偶尔提起过。
李大爷离开后,孙根似乎放松了许多,话也多了起来。
"嫂子,你不知道,那年我病得快不行了,是大哥半夜骑自行车去县城给我买药,来回四十多里路啊。"
"回来的路上还下起了大雨,大哥浑身湿透了,可药一点没湿,他用衣服包得严严实实的。"
母亲的眼睛湿润了:"他从来没和我说过这事。"
孙根继续说道:"大哥对我说,咱们虽然不是亲兄弟,但情比金坚,要互相照应。"
"他走后,我一直记着这话,嫂子你对我的好,我也都记在心里。"
饭香弥漫在小屋里,窗外的雪开始融化,檐下的冰凌滴着水珠,发出清脆的声响。
母亲说:"等开春,咱们一起把坟堆好,重新立个碑。"
孙根点点头:"一定,到时候我帮忙。"
"你大哥的碑文我还记得,'为人民服务,不忘初心',是他生前最喜欢的话。"
那个冬天过后,我回县城上班,但每月都会回来看望母亲。
孙根依然常来我家吃饭,但母亲不再把它当作施舍,而是真心实意地待他如亲人。
春天到来时,村里的水利工程完工了,孙根也找到了一份固定的工作,在水利站当了看管员。
他的生活开始有了起色,脸上的愁云也渐渐散去。
我们一起修好了父亲的坟墓,新立的墓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母亲在墓前放了一束野花,孙根则带来了一壶自酿的米酒,说是要敬大哥一杯。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一碗米饭和一份理解,成了最珍贵的人情。
而误会的化解,则让我们明白了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有多么重要。
如今,每当我回想起那个冬天,总会想起母亲和孙根在雪地里的对峙,想起那碗温热的米饭,想起阳光下重新立起的墓碑。
那些记忆,如同冬日里的一把火,温暖了整个寒冷的季节。
来源:白衣卿相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