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满头白发,脸上沟壑纵横,腰板却依然硬朗,就像村口那棵饱经风霜却挺立不倒的老槐树。
晚年归途
"王根生,这么多年了,你咋又回来了?"
我放下那个褪色的帆布行李袋,直起酸痛的腰,抬头看见门口站着白满奎。
他满头白发,脸上沟壑纵横,腰板却依然硬朗,就像村口那棵饱经风霜却挺立不倒的老槐树。
二十年不见,我几乎认不出这位曾经的生产队长。
"回来养老。"我淡淡地答道,声音里藏着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白满奎嗤笑一声:"城里日子不好过了?"他眯着眼睛打量我,似乎在寻找那个当年意气风发离开村子的年轻人影子。
我默然,目光落在自家老宅斑驳的土墙上。
在省城那家机械厂里干了整整三十年,从一名普通车工做到了车间主任,眼看着厂子从辉煌到改制,再到最后的奄奄一息。
下岗分流那年,我已经五十有二,勉强算是内退。
如今退休金三千五百元,省城的房子早就给了儿子成家用,儿媳怀了二胎后,小两居更显拥挤。
"爸,要不您回老家住吧,那边空气好,还省钱。"儿子欲言又止,眼神闪烁。
我听出了言外之意,笑着点了点头。
回老家祖宅,省钱度晚年,原本以为是个稳妥的打算。
可当我站在这间尘封多年的老屋前,看着残阳如血洒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心里却没来由地发慌。
清晨,鸡鸣惊醒了我。
乡下的鸡叫得特别早,才四点多,天还蒙蒙亮。
记忆中那只黄铜闹钟的滴答声仿佛又回到了耳边,我翻了个身,僵硬的脊背抵在发硬的木板床上。
推开窗,晨雾笼罩着村庄,看见李德寿佝偻着背,在村口的垃圾堆翻找着什么。
那是我小时候的邻居,当年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能干人,如今已八十有余。
他捡起一个破塑料桶,小心地放进那辆吱吱作响的破旧平板车里。
我不由想起昨天在村委会墙上看到的人口统计表:全村六十岁以上老人占四成,大多子女在外,靠微薄养老金度日。
"咱们这可是典型的'空心村'啊。"村会计老张苦笑着递给我一支"红塔山"。
我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中南海",老张眼睛一亮:"哟,还抽这好烟呢,城里人就是不一样。"
我点燃香烟,深吸一口,尼古丁的刺激让我短暂地忘记了心中的失落。
中午,我在村口小卖部买东西,几位老人围坐在门口的石桌旁,一人手里攥着几张皱巴巴的纸牌,眼神空洞。
"要得瓷,要得瓷。"打牌的老人机械地重复着,却没有往日农村牌桌上的那种热闹劲儿。
他们像是被时间遗忘在这里的雕塑,只有纸牌翻动的声响证明他们还活着。
"听说林支书得了中风,一个人住在西边那间破屋里。"有人说道,声音里带着农村人特有的随意与淡然。
"唉,可惜了这么个好干部。"另一位老人叹气。
林支书——林长河,当年可是村里的骄傲啊。
七十年代末,他带领全村建起了砖瓦厂,村民们第一次尝到了集体经济的甜头。
八十年代初,他又带头承包了荒山,种上了杨树,十年后,那片林子成了村里的"绿色银行"。
如今却落得如此境地,想来不免令人唏嘘。
我买了两斤挂面,一块老北京月饼,还有半斤瘦肉,鼓起勇气去看望他。
西边的那间破屋原本是生产队的仓库,后来改制成了村小学的教室,再后来,学生越来越少,小学也就撤了。
林长河退休后,因为家里人都在外地,便住进了这间废弃的教室。
推开摇摇欲坠的木门,屋内昏暗潮湿,一股药味扑面而来。
墙角的火炉上架着一个满是油烟的铝锅,锅里漂着几片菜叶。
林长河躺在简陋的木床上,盖着一条已经看不出本色的旧军被。
他本是个魁梧的汉子,如今却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只有那双眼睛,还和记忆中一样炯炯有神。
见到我,他眼睛微微一亮:"是根生回来了?"他声音沙哑,却透着一股子精气神。
我点点头,心里一阵酸楚。
"坐吧,别嫌弃脏。"他指了指床边的板凳。
那是学生们用过的小板凳,上面还歪歪扭扭地刻着几个孩子的名字。
我把买来的东西放在床头的小桌上,有些局促地坐下。
"听说你在省城当了干部?"林长河艰难地支起身子,目光中带着欣慰。
"没有没有,就是个小车间主任,后来厂子不行了,就提前退了。"我有些不好意思。
"那也不错啊,咱村里出去的,能有正式工作的没几个。"他拍了拍我的手,"年轻时闯出去是对的。"
我们聊起了往事,聊起了村里的变化,聊起了各自的家庭。
他的儿子在广东一家外企工作,一年到头难得回来一次;女儿嫁到了县城,偶尔会回来看看。
"活着,就得动起来。"说话间,他艰难地撑起身子,拿起放在床下的拐杖,"我这几分地,还能种点菜。"
"您这身体..."我有些担心。
"大夫说了,要活动,不然更不行。"他固执地站起来,"走,带你去看看我的菜园子。"
第二天一早,我便跟着他去了村后的那块地。
他拄着拐杖,一步一挪,教我如何辨认各种蔬菜秧苗,如何判断土壤的墒情,如何掌握播种和浇水的时机。
我这个在机床旁站了大半辈子的人,竟然连最基本的农活都不会做,弄得林长河直笑话我。
"你这城里人,连个锄头都拿不利索。"他笑得直不起腰。
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好久没干了,手生。"
其实何止是手生,我根本就没学会过这些。
年轻时一心想着离开这片土地,以为进了城,吃上了商品粮,就再也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了。
如今才发现,那些我曾经不屑一顾的农活,竟然蕴含着这么多的学问。
慢慢地,我爱上了种菜的日子。
每天早晨,我和林长河一起去菜地,松土、除草、浇水、施肥,忙得不亦乐乎。
"你看这个黄瓜,长得多精神。"林长河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些嫩绿的瓜秧,脸上满是欣慰。
我突然理解了,对于这些老人来说,这片土地不仅仅是谋生的手段,更是他们生命的寄托。
"咱们办个老年课堂吧。"一周后,我对林长河说,"教大家种菜、养花,再学点保健知识。"
林长河眼睛亮了:"好啊,让大伙儿有个去处。"
我们借用了那间废弃的小学教室,擦洗干净,搬来几张长条桌和板凳。
开始只有几个人,后来越来越多。
白满奎带来了他珍藏多年的《农家科学种植手册》,那本发黄的小册子上满是他用红蓝铅笔做的笔记;李德寿教大家做手工,那双曾经在田间地头挥汗如雨的手,如今能够编出精美的草帽和竹篮。
有人带来了收音机,我们一边干活一边听戏曲,有时还能听到"半边天"栏目里播报的致富经验。
那些曾经空洞的眼神渐渐有了光彩,皱纹深刻的脸上也多了笑容。
夏夜,我们在村口的老槐树下乘凉,不知谁先哼起了"东方红,太阳升",其他人跟着唱了起来。
月光下,这些饱经风霜的脸庞显得格外柔和,仿佛回到了那个集体劳动、同甘共苦的年代。
"村委会说要拆祖屋修路。"唱罢,李德寿担忧地说,"说是什么新农村建设,要拆了老屋,建统一的楼房。"
老人们的脸色一下子暗了下来。
对他们来说,祖屋不仅是遮风避雨的地方,更承载着几代人的记忆和情感。
"不怕,我去找找关系。"我拍着胸脯保证。
第二天,我特意刮了胡子,穿上那件从省城带来的西装,去了村委会。
村支书是个年轻人,听说我从省城回来的,态度很热情:"王老师啊,你这回来养老,有什么需要尽管说。"
我把老人们的担忧讲了出来。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村支书为难地说,"上面有规划,我们只是执行。"
我用退休金买了些纸笔,教大家写诉求信。
那些老人大多没上过学,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利索,但他们认真地听,努力地学,慢慢地在纸上写下歪歪扭扭的大字:"请保留我们的祖屋..."
我又联系了在县城工作的学生,帮忙向上反映。
几经周折,最终,村委会决定绕道而行,保留祖屋。
"根生啊,你可是帮了我们大忙了。"李德寿激动地拉着我的手,"这老屋保住了,我这把老骨头也就安心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大家都是一个村的,互相帮衬是应该的。"
一年后,我们的老年课堂成了村里的活动中心。
我将退休金的一部分用来添置设备,买了一台二手电视机和DVD播放机,周末放映一些健康教育片和老电影。
剩下的钱足够我生活,甚至还能时不时买些肉食和水果,改善一下伙食。
每天早晨,我和林长河带着大家在田间地头锻炼,做些简单的广播体操和太极拳;晚上,我们一起看新闻、学技能,有时还会组织一些小型的联欢活动。
白满奎家的老式留声机成了宝贝,那些珍藏多年的黑胶唱片轮番上阵,从《东方红》到《军港之夜》,从《南泥湾》到《乡恋》,唤起了大家心中尘封已久的记忆。
我们还办起了"代写代办"服务,帮助那些子女不在身边的老人写信、打电话、收发汇款。
有时,我还会帮他们和远在他乡的子女视频通话,看着老人们颤抖的手抚摸屏幕上亲人的面孔,我的心里满是酸楚和温暖。
"根生啊,你是个好人。"林长河常常这样说,"要不是你回来,我们这些老家伙啊,可真不知道该怎么过日子。"
我总是笑着摇头:"我也是为了自己。没有你们,我一个人在这村里,不也是孤零零的吗?"
我曾以为退休后的生活是一场无奈的妥协,是被城市抛弃后的苟延残喘。
如今却在这片曾经让我迫不及待逃离的土地上,找到了新的意义和价值。
我们一起种菜、一起做手工、一起唱歌跳舞,用自己的方式对抗着岁月和孤独。
在这个被称为"空心"的村庄里,我们这些留守的老人,反而找到了心灵的归宿。
春天,我们在村口的荒地上种下了花草;夏天,我们在树荫下乘凉讲故事;秋天,我们一起晒红薯干、腌咸菜;冬天,我们围坐在火炉旁,喝着自酿的米酒,聊着各自的过往。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不知不觉间,我回乡已经三年了。
这天,村里来了一队穿着制服的年轻人,说是要做什么"老年人关爱工程"的调研。
他们带着摄像机和录音笔,走村入户,询问老人们的生活状况和需求。
"老人家,您觉得现在的生活怎么样?"一个扎着马尾的姑娘问我。
我笑着看了看身边的林长河和白满奎:"挺好的,比在城里强多了。"
"那您有什么困难需要解决的吗?"姑娘继续问道。
我想了想:"要说困难嘛,也有。我们这些老人行动不便,看病不容易。如果能有个医疗站,定期有医生来巡诊,就更好了。"
姑娘认真地记录着,临走时,她悄悄对我说:"王爷爷,您做的事情真了不起,我们会把您的故事写进报告里。"
一个月后,县里真的派了医生来村里巡诊,还带来了一些常用药和简单的医疗设备。
村委会专门腾出一间屋子,挂上了"卫生室"的牌子。
"看看,这还是根生的功劳。"林长河拍着我的肩膀,眼里满是自豪。
我有些不好意思:"这是政府关心咱们,和我没啥关系。"
"没你带头,咱这村子能有今天?"白满奎难得地夸我,"当年你走的时候,我还说你是个不知感恩的,现在看来,是我错了。"
他伸出布满老茧的手,郑重地握住我的:"王根生,你这一生,走过千山万水,最后还是回到了起点。但你没有认输,而是让这片土地重新焕发了生机。"
我笑了笑:"不,这不是终点,而是一段新的旅程。"
如今,我的退休生活比我想象的要丰富得多。
每天清晨,我和这群老伙伴相互搀扶,迎着朝阳走在乡间小路上,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聊着家长里短。
日子虽然简单,却充满了温情和意义。
那份每月三千五百元的退休金,在这里不再是贫困的象征,而是让我重获尊严与价值的资本。
有时,儿子会打电话来,问我过得怎么样,要不要回城里住一段时间。
我总是笑着拒绝:"我在这挺好的,你们忙你们的,不用担心我。"
放下电话,我望着窗外那片绿油油的菜地,心里满是踏实和安宁。
城市的繁华喧嚣已经离我远去,而这片曾经贫瘠的土地,却给了我一个温暖的晚年归途。
在这里,我不再是那个被城市淘汰的老人,而是一个有用的人,一个能够帮助他人、创造价值的人。
每当看到那些老人脸上重新焕发的笑容,我就觉得,这才是我该有的生活。
"活到老,学到老,干到老。"这是林长河常说的一句话,如今也成了我的座右铭。
晚年的归途,不是等待生命的终结,而是寻找生命新的意义。
在这个被许多人遗忘的角落,我们这群老人,正用自己的方式,书写着属于我们的精彩篇章。
夕阳西下,余晖洒在村口的老槐树上,我和林长河、白满奎坐在树下的石凳上,望着远处连绵的山脉和金黄的田野,心中满是宁静与满足。
"明天,咱们再去种点啥?"林长河问道。
"种向日葵吧,"我笑着说,"到夏天的时候,满村子都是金灿灿的,多好看。"
"好主意!"白满奎拍了拍大腿,"咱们老了,但心还年轻着呢!"
我们相视而笑,笑声在宁静的乡村傍晚久久回荡。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