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短篇小说)

360影视 国产动漫 2025-05-31 14:37 4

摘要:贵三爷应该是走了很长一段路,而且走的是上坡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走几步,歇一下;再走几步,再歇一下。就算这样走走停停,还是觉得胸口像压了块大石板,吸进去的空气还没来得及到肺部,就被大石板给压了出来,呼哧呼哧。实在喘不过气来了,他想找个地方坐下来休息一下。站定、

贵三爷应该是走了很长一段路,而且走的是上坡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走几步,歇一下;再走几步,再歇一下。就算这样走走停停,还是觉得胸口像压了块大石板,吸进去的空气还没来得及到肺部,就被大石板给压了出来,呼哧呼哧。实在喘不过气来了,他想找个地方坐下来休息一下。站定、屏住气。放眼四周,稀稀疏疏几棵歪脖子松树立在坡上。松树下,坟墓一座挨一座,安安静静地躺在乱蓬蓬的茅草堆里。这个地方他有点熟悉,像杨姓家族的祖坟黄牯山。可是,东南边怎么会是一丛光秃秃的灌木?父亲和母亲的墓呢?贵三爷明明记得两位老人是葬在这里的,今年清明他还特意给立了两块半人高的墓碑。墓碑并排,像一双跪立的背影。贵三爷脑壳里像灌满了糨糊。他不晓得自己到底走了多远,怎么会跑到这个鬼地方来,也不晓得自己要走到哪里去。

喉咙里有一团东西往外涌,贵三爷没忍住,一阵猛咳,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老头子,老头子!”有人摇着他的手臂大声喊,是老伴春香的声音。贵三爷努力睁开眼睛,几张面孔就跳了进来。老伴。大儿子。大儿媳。贵三爷的视线落在他们的身上、脸上,最后停在春香的眼睛里。

“醒了?感觉怎么样?”一位白大褂将听诊器搭在他的胸口,一边听,一边很是满意地点了几下头。贵三爷要是这个时候说感觉不舒服,还真对不起白大褂的这个表情。

“病人血氧95,自主呼吸正常,送住院部呼吸内科三区36床。”白大褂交代一旁的护士,然后回头对贵三爷说了一句“情况还好。注意静卧”。

他这才明白自己是又一次住进了医院,又一次做了一个穿越荒山野岭的怪梦。

贵三爷想起来了,自己是病了。确切地说,他一直都是个病人,只不过这一次是病上加病。

十几年前,他就发现自己有呼吸不顺畅的感觉,稍微使大一点劲就透不过气来。他想当然地认为是年纪大了,偶尔的一点小感冒引起的不适,等感冒好了,自然就没事了。哪料到半年后症状越来越明显,不得已到医院检查,诊断结果为混合型肺气肿。医生说这种类型的肺气肿,就是在同一片肺叶里面,存在小叶中央型肺气肿和全小叶型肺气肿两型病理变化,可能还会并发小叶周边区域肺组织的膨胀,是慢性阻塞性肺气肿所有分型当中最为复杂的一种。

“你对自己也太不负责任了!算呷得亏霸得蛮的了,肺气肿中期了才来医院检查!”医生当时就这么批评他。贵三爷只是苦笑,鸡肚里哪晓得鸭肚里的事?如果不是为了存几个养老钱,舍不得每天跑客三轮挣回来的那几十块,哪个会有病不治?医生讲得很明白,这个病是不可逆的,感觉很不舒服的时候,就到医院住下来,通过医疗手段干预,控制炎症和肺部病变的速度。

从那以后,贵三爷每年要分几次到医院住上几十天,才算是过完一年。尽管这样,他还是能够明显地感觉到,身体越来越吃不消。“呼哧——呼哧——”,就像背着一个大风箱,站着不舒服,坐着也不舒服,想走又走不了几步路。最近五六年以来,病情完全按照医生预测的速度恶化,一天比一天严重,没有意料之外的惊喜。除了去医院的时间,他几乎没迈出过家门,大多数时间身上搭一床旧棉被,窝在窗边的老式躺椅上。他上过中学,当兵时在连队做过文书,喜欢看书、喜欢下棋、喜欢唱歌,在农村算个文化人,甚至还可以说有点小文艺。对于自己的病,他经常查资料,了解到哪些运动可以扩大肺活量,对锻炼肺部有帮助,他就照着做。病情稳定期,只要身体允许,他就坐在沙发上吹气球,练小号,打开小妹妹送给他的迷你音箱练习唱歌。他强迫自己每天定时起身站那么几次,每次坚持三五分钟,体力跟得上的话,在家里慢走几个来回。可是,尽管他这样小心翼翼地努力着,这病该犯的时候还是犯,一点都不含糊,背上的“大风箱”就“呼哧呼哧”地拉起来。正常人换气的位置是肺部的肺泡,他感觉自己的肺叶和肺泡一起跑到上呼吸道来了。吸进去的空气刚到上呼吸道,就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不能顺利地进入肺部。“呼哧呼哧,呼哧呼哧”,他不得不急促地吸气呼气,秒秒钟完成一次呼吸动作。农村条件非常有限,茅厕在后院,要过两道门槛。肺病急性期,他上茅厕非得有人搀扶,中途非得休息两三次,完事后躺回沙发上,非得等几十分钟才能喘匀气。担心自己大小便的次数多,给人添麻烦,他不敢多吃不敢多喝,就差没有禁食禁水了。今年入冬以来,贵三爷更是明显感觉到呼吸越来越困难,因为血氧浓度不够,脸是乌青的,嘴皮是乌青的,连手指甲盖都是乌青的。莫说在屋里走动几步,他连站两三分钟的想法都不敢有了。一站起来,腿脚就抖,他必须双手撑在桌面上,用全身的力气支起上半身,慢慢放松,才能打开胸腔吸气呼气,维持体内正常的血氧。一张老式躺椅,一个小火炉,一个氧气瓶,一张方桌,一个便捷马桶,一堆药,这些是他的日常标配。沙发的前半部分供他坐,后半部分用来堆药,大瓶的小瓶的,颗粒的液状的,中成药,西药,五花八门。躺椅面前,一张吃饭用的小方桌,饭和茶都是老伴送到桌上,他只要动手往嘴里送就行了。小方桌下窝一个小电火炉。沙发左手边是一个便捷马桶,右手边竖着一个氧气罐,他伸手就可以触到吸氧嘴。

四个崽女有三个已经成家,小儿子在外做点小生意糊口,照顾贵三爷的任务自然就落在老伴身上。老伴学名李春香。从结婚开始,贵三爷就只喊她名字,几十年形成的习惯,没法改口,现在老了仍然喊她春香。对春香,贵三爷经常感觉有愧,作为一个男人,家里的大事小事不能帮忙搭把手,还尽给她添麻烦。所以,贵三爷总是小心翼翼地,能不给她添麻烦尽量不添。洗澡、刷牙、洗脸这些事情能省就省。近几年,在个人卫生方面,贵三爷感觉有点难为情,不能自己洗澡,洗一次澡一天都缓不过气来。他也不想让春香帮忙,一是怕给她添麻烦,二是有点不好意思。所以,哪怕是三伏天,他也难得洗个澡,最多是老伴打一盆温水,拧几把澡布递过来,让他自己将身子简单擦一擦。这样,贵三爷一年四季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尽量不让身体里的异味散发出来。对“久病床前无孝子”这句老话,他表示理解。哪个能做到坚持十几年,几千个日子不厌其烦地照顾一个病人并毫无怨言呢?

冬天是贵三爷最难熬的季节。这个冬天,寒潮来袭之前,家里人就开始担心。其间崽女和几个妹妹都打电话过来,一再嘱咐,说能不出门尽量不出门,像他这种有呼吸道基础病的老人,经不起折腾。明眼人都晓得,他反正是出不了门的,电话里说的“能不出门尽量不出门”指的是春香,只是不好明说而已。每次接到这一类电话,他不想多说话的时候,嘴里就敷衍着答应:“好好好,晓得嘞。”有时候他也会多说几句,表示没有办法,躲不过。

他说的没办法也是指春香,半边街人喊她贵奶奶。贵奶奶天生就是一双花猫脚,坐不住,一小时不出门在屋里就像猫抓到脔心一样安不得。每天把三餐送到贵三爷面前,她就出去了。房门一开一关,寒风一股一股地灌进来,贵三爷就像坐在一个大冰窖,好长时间缓不过气来。

偏生不巧,这次闹感冒,刚好碰上肺病急性期。低烧,呼吸困难,咳喘,心悸,全身酸痛,所有感冒该有的症状都在他身上反反复复出现。快过年了,贵三爷想坚持不进医院,他不想在医院里过年,那样太不吉利了。再则想着省几个钱,能拖就拖,说不定拖好了呢?可是吃布洛芬,吃感康,吃连花清瘟胶囊,请乡卫生院的医生到家里输过液,办法想尽了,就是没有效果。应该是昨天,他突然感觉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呼吸困难,说一个字,吃一口饭,都接不上下一口气来。偏偏喉咙管子里痒得出奇,猛咳几次之后就迷糊过去了,等醒来时就发现自己在医院里了。

贵三爷是医院的常客。县医院呼吸内科住院部,他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了。一条长廊两边对开门,一边是医护办公室、处置室什么的,一边是病房。病房进门处的外墙上,或者左边或者右边标有每个病房的房号和床位号。进门是过道。过道尽头是卫生间。三张病床一字排开,枕头靠墙,脚头留个过道。贵三爷软塌塌地躺在最中间的病床上。他难受,不是痛,不是痒,不是酸,是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如果可以,他想找个人来帮忙呼吸。或者,干脆不再需要呼吸。床头的氧气管道正通过鼻导管往他鼻孔里吹着气。是一种嘶嘶的声音,很清晰。右手中指头套着血氧仪。床头挂着的输液吊瓶里,一种无色透明的液体正一点一点滴进他的血管。“滴答”“滴答”。一、二、三、四、五……他在心里数着液体滴落的次数,不敢闭上眼睛,害怕又一次在梦里闯进荒野。也许是躺得太久了,全身酸痛,他示意站在一旁的大儿子将床头摇起来,摇得更高一点,方便他将身子稍微竖起来一点点。然后,他习惯性地把眼睛移向对面墙上的壁挂电视机。好家伙,中央新闻频道正在播报春晚节目的排练进展。贵三爷是喜欢看春晚的。自从家里买了电视机,装了闭路电视,每个大年三十的春晚,他都要坚守到几个主持人齐刷刷地站在谢幕演员的前排,和观众说明年见,才肯关上电视和旧年说再见。几十年了,看春晚成了他守岁的特定仪式。贵三爷算了一下,如果自己迷糊的时间没有超过一天的话,他感冒最严重的那天是腊月十七,今天应该是二十了。还有十天,今年的春晚就要和他见面了!

“这算是又住到医院里了?”贵三爷看着站在床头的大儿子杨鸿,问。

“嗯。”杨鸿的回答很简单。关于几个小时前在抢救室里,四个医生手忙脚乱,又是吸痰,又是支气管舒张剂,又是呼吸机面罩,好不容易才将他从鬼门关抢回来的惊险过程,杨鸿没说出来。

“你吓死人了!躺在屋里沙发上,问哪里不舒服,半天不晓得讲话,喊也不晓得应,人就像去了一样的……自己的身体自己心里冇数……幸亏120急救车来得快。”春香坐着床头一边数落,一边用手揩眼睛。

大儿媳李霞提着一壶开水走进来。儿子接过水壶,倒出一杯,放在嘴边吹了吹,又从床头柜抽屉的塑料袋里取出一根吸管,插进水杯,送到贵三爷嘴边。贵三爷轻轻吸几口,挥几下没挂吊瓶的手,示意他们可以回家了。春香书读得少,没见过世面。贵三爷每次生病住院,买药问医这些事情,都是辛苦大儿子忙上忙下。其实,大儿子过得也不容易,两口子一个月难得闲一天,两个女儿一个初中一个小学,煮茶弄饭,上班下班,接送小孩,冇得哪个搭把手,他们忙得猴子跳圈一样。所以,每次办好住院手续,躺到病床上,挂上吊瓶,接上氧气嘴,贵三爷就让他们回去。吃喝拉撒睡这些事情,他尽量自己搞定。厕所在病房里,大不了扶着床沿走慢一点。一天三餐想吃什么,有专门送病号饭的店家,一个电话就可以解决。他大多数时间是点一餐分两顿吃,这样既省事又省钱。问诊开药每天都有值班医生过来。至于吃药打针输液换药这些琐碎事,床头呼叫铃一按,护士就跑过来帮忙了。以前他住院甚至不麻烦春香陪床。但这一次,他把春香留在身边。

左手边的病床上,躺着一位老太太,怕是有八十来岁了,一看就是有退休金的主,满头白发,可能是高烧上了头,满脸红光。一个精致的中年妇女坐在她的床头,捏着她的手臂轻轻按压。

“是感冒了?”贵奶奶好奇,问老太太身边的精致女人。

“老慢支。每年冬天到医院来住几天,算是养病。”

“住医院养病?怕是钱多起发胀?”春香嘀咕一句。

傍晚亮灯时分,老太太床头几个吊瓶里的液体刚好滴完,中年妇女接通电话,一个高大壮实的男人进来把老太太驮到背上出去了,说是医院住着不舒服,晚上要回家睡觉。贵三爷就不明白了,厕所就在病房里,电视电话空调热水样样都有,怎么会感觉不舒服?不过也好,老太太一走,春香可以借她的床舒服一晚,不用额外付钱再租一张陪床躺椅了。

看到矮胖矮胖的春香,又是端茶又是倒水,球一样在病房里来来回回滚动,贵三爷又开始愧疚。对春香,年轻时他谈不上有多喜欢,中年时他也感觉不出她有多重要,无非就是在一起生活,没有什么爱与不爱的说法。农村人朝朝代代都是这样过,一男配一女,结婚成家,娶妻生子。说起来,贵三爷算是文化人,对爱情对未来是有想法的。他曾经不屑于像其他农村青年一样找媒人说媒,然后定亲结婚,再然后两口子,两亩地,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过日子。从穿上军装的那一刻起,他就提醒自己要抓住这个机会,在部队加油锻炼,将生活过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哪料二十一岁那年父亲早逝,留下寡母和五个未成年的妹妹。作为家里唯一的男丁,他不得不选择退伍回家帮寡母分担,成为一名地地道道的农民。相亲,订婚,和春香结婚。每一个程序他不得不循规蹈矩。生活里的大多数时间,他和春香难得在一个频道,两个人没有几句多话可以讲。这个女人把钱看得重,手紧,人老实,话不多,没主见,过日子不晓得划算,不够能干也不够体贴。总之,春香不是贵三爷心仪的那一款。但是对这个家庭,她还是有功劳的。当年,就是这么一个女人,为了满足贵三爷一定要生两个儿子的愿望,毫无怨言地跟着他在外面漂泊了整整十年,他们曾经就是那个时代最典型的超生游击队。

大清早,值班护士过来抽走了贵三爷三管子血,顺便把住院的费用结算单留在床头柜上。结算清单显示:剩余531.65元。

“医院这边最迟后天就要交钱了。”春香声音很轻,像是对贵三爷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提到钱,贵三爷就脑壳痛,生病花钱比烧钱还快。当年身体还行的时候,老两口存了十六万块钱。这几年贵三爷吃药啊,住院啊,除去农村医保的报销部分,花了六万块,还剩十万块。这十万块钱,贵三爷发狠心一分都不动。他有他的计划:小儿子五万。家里就几间老房子,小儿子婆娘不晓得在哪方,万一哪一天有姑娘愿意上门,这五万块钱用得上。留三万块给春香养老。他算了一下,住在农村,春香每月三百块生活费差不多了。这三万块钱,他贵三爷闭眼之后可以保春香十年。他只有这么大的能耐,往后管春香十年,算是取掉帽子净头发了。还有两万块,贵三爷要留给孙子一个见面礼。七十来岁的人了,还冇看到孙子的影子,就两个孙女,这是贵三爷的痛。除去这不可以动用的十万块,这次住院之前,贵三爷的银行卡上可以支配的钱就只有两个月的养老金,共两千八百多块。这一两千块钱,哪里经得起在医院里烧咯?找两个女儿要钱的想法,贵三爷是从来没有过。两个儿子的钱,他也不想要。儿子成家立业没帮上忙,反给他们增加负担,他于心不忍。甚至这次住院的事情,他都是瞒着小儿子的,免得他担心。老话讲得好:自身儿女肝心胆。他贵三爷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他自己疼。

“打电话向你的几个妹妹借吧?”春香开始出主意。

贵三爷有点犹豫。自从生病以来,几个妹妹没少照顾他。老母亲过世时没要他这个做儿子的花一分钱,办完丧事,还把剩下的五万多块钱留给他。为了给贵三爷的晚年生活一个保障,十几年前她们几个凑了六万块钱给他买了养老保险,贵三爷刚满了六十岁就像国家公职人员一样,每月有一千多块钱的养老金。半边街的邻居们都羡慕贵三爷有几个好妹妹。尤其是最小的妹妹,逢年过节塞到春香手里的钱,都是一千块起步,每年不低于五千块,比贵三爷自己生的哪个崽女给的都要多,再向她借钱住院,贵三爷开不了这个口。更何况贵三爷了解春香,她开口说的借,就是老虫借猪、先生借书,有借冇还的。

“年边三十了,还是莫开这个口了吧?”贵三爷表示不同意。

“反正她们条件都好,不缺这点小钱。”对几个妹妹多年来的帮衬,春香觉得理所当然。

“如果不向她们借钱,就要动用那笔钱了。”春香补充一句。

贵三爷装作没听到,不表态。他不想问几个妹妹要钱,可又想不出其他办法,更不敢直接对春香说“不可以”三个字。“贵奶奶,好生照顾贵三爷,他是你屋里的银行嘞,么子事都不要做,只要留着一口气,一个月卡里就自动进账一两千块。”半边街的老头老太太经常这样开玩笑。贵奶奶每次都是“呵呵呵”地笑,银行卡在手里拽得铁紧。贵三爷也没有去多想,如果没有几个妹妹这样年年月月的资助,如果银行卡上每个月没有那一千几百块钱的养老金,他会不会像半边街东头的有生满爹一样,因为躺在床上不能动,就靠捡点剩饭剩菜养着一口气,还整天被他婆娘骂骂咧咧地要他去早死,早死早超生?

这边,春香已经拨通了小妹妹的电话,开口借钱的数目是一万块。从她的表情看来,应该是没有如愿。

春香拨通的第二个电话是二妹妹的。病房电视太吵,这次她开了免提。

“二妹,借几千块钱给你哥哥交住院费,你哥哥这次老火得很,昨天刚刚从抢救室出来,这边医院又催交钱了。”春香开门见山。

“嫂嫂呀,实在对不起,我今年买房子装房子还欠账十几万块。”二妹直接回答,连贵三爷的病情都没来得及细问。

“那怎么办?刚刚向小妹妹借钱,她也讲冇得。”

“她应该是冇得那多余钱,屋里三个崽女读书,开支大、负担重。这几年生意越来越不好做,妹夫赚钱更难,你要理解她。再说,每个家庭都有每个家庭的计划……”电话那头,二妹语重心长,甚至暗示嫂子,可以暂时动用一下哥哥的存款,或者要他们的几个崽女出点钱。哥哥存了定期的事情,几个妹妹都晓得,她们背地里闲聊的时候,也说起过这件事。她们表态只要嫂子对哥哥好,照顾哥哥尽心尽力,大家都选择睁只眼闭只眼,装作不晓得,不点破,让哥哥心安。几个妹妹甚至还商量好,能力许可的情况下,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让哥哥安心养病。老娘在世的时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哥哥,这也算是在帮老娘完成心愿。

“我是借钱给你们的哥哥治病,如果硬是借不到钱就算了,要你们哥哥提前出院。”春香第二次遭到拒绝,说话的语气明显变了。她讲这话的意思很明白:第一,我开口不多,就几千块万把块钱,你们讲冇得就是不借;第二,不是我春香需要用钱,是你们哥哥需要钱救命,你们自己看着办。

这些话,贵三爷有点听不下去。他抽出右手,去拉春香的胳膊,身子一晃,氧气导管移位,从鼻孔漏出来。贵三爷慌得张大嘴巴呼吸,那口气还是没缓过来,躺倒在床上,“呼哧呼哧,呼哧呼哧”,只有出的气,不见进的气。吓得春香狂按呼叫按钮,大喊:“护士快来,快来救命!”

这一次,贵三爷在抢救室又躺了一天。儿子儿媳和春香三个人在抢救室外面多坐了一天。

贵三爷再次睁开眼睛看到儿子杨鸿时,已经是腊月二十三下午。

“昨天早上收到小姑微信转过来三千块钱,下午大姑和二姑各转过来一千块,三姑四姑今天晌午各转过来五百块,一共六千块钱。我刚刚帮你预存进了医院的账户。”杨鸿翻着手机的转账记录告诉贵三爷。

贵三爷有点难为情。左边是发妻,右边是妹妹,他真心不想给任何一个人添麻烦。还记得四个月前住这里,小妹妹来看他的时候,他说,每次发病的时候,感觉留有一口气就是受罪,还不如早点死了的好,闭上眼睛一了百了。可每次身体好一点时,他就想着几个妹妹都待他这么好,又舍不得离开;他想看到四个崽女把日子过好,也不放心离开。这是他的真心话。幸好有医保,几个妹妹这次转过来的六千块钱,至少可以让他应付到过年。

说到过年,贵三爷想起明天就是小年了,半边街习惯把过小年叫作团年。按农村里的老规矩,过小年要打炉墨。以前之所以要打炉墨,是因为家家户户烧柴禾,屋顶和墙面被柴木灰熏得乌漆麻黑,墙角还挂满了蜘蛛网。旧年过去,把这些炉墨灰扫下来,更寓意着将一年的晦气、苦恼和贫穷像扫灰尘那样扫净,倒掉,干干净净迎新年。还记得父亲在世时,每次打炉墨,一家人齐齐浩浩动手,成了过小年的盛大仪式之一。那个时候他叫贵伢子。父亲将竹笤帚的一头绑一根长木棍交给他。年轻的贵伢子就接过竹笤帚,头上罩一块旧脸布,举起长笤帚把屋顶和墙上的炉墨灰和蜘蛛网扫下来。二妹的任务是将落在地上的炉墨灰清扫出去。爱漂亮的三妹提前半年就开始收集各类旧报纸、旧杂志封面和各种彩色的美女头像。等到这一天,她就将收集来的各类纸张从墙根开始,糊到墙面上至一个半人高,最挡眼的地方还要贴几张彩色年画。四妹和五妹是三妹的跟屁虫,负责帮忙递报纸,刷糨糊。这样流水作业,年年如是。扫过炉墨,晚饭时分,一家人围坐在亮堂堂的饭厅里,吃母亲和大妹准备好的团年饭。说是团年饭,不过就是几块煎豆腐,一碗杂菜炒肉,一碗白菜。不管几样菜,母亲都要撮成四碗或六碗的双数摆在方桌上,寓意好事成双,四季发财或六六大顺。后来,父亲去世,贵三爷娶了春香,几个妹妹上学的上学,出嫁的出嫁,一家人就再也没有那么齐崭崭地一起动手去打扮那间土砖瓦房了,再也没有一起在那么明媚的饭厅里吃过团年饭了。再后来,贵三爷做了父亲,旧房子换成了新房子,柴火灶换成了液化气灶,过小年打炉墨灰这一过节仪式也就慢慢消失了。小年夜,一般是贵三爷和春香带着两双儿女一起过。春香负责做饭,崽女负责把楼上楼下的卫生过一遍,然后就是一家人吃团年饭。近十几年,崽女成年了,过小年也就只有贵三爷和春香老两口在一起,春香负责搞卫生,还负责杀鸡剖鱼,做几个好菜。

今年的小年是个例外。贵三爷只能和春香在医院里过,家里的卫生也没办法打扫。儿子杨鸿说:“明天是小年夜,过节的饭菜还是我们做好送到病房里来。”贵三爷说:“随便,你屋里娘在外头买点也一样。”从他习惯的老规矩来看,在医院过小年不算是团年,在医院吃团年饭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贵三爷住院的这几天,每天都有半边街的邻居到医院来探望他。前天是春燕和文武婆娘,昨天是建三娘和佑平婆娘,今天是牛五爷和建中。

建三娘和佑平婆娘讲礼节,除了买几斤水果,每人还带来一块新鲜猪肉,温热,交代贵奶奶趁新鲜煮了给贵三爷补身子。尽管过年杀年猪的习俗没那么浓烈了,但半边街的留守老人们还是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每年都有两三户人家养几头吃熟食的猪,今年这几家明年那几家,分好工一样的。吃熟食的猪肉金贵,过年为崽女准备一点,半边街的街坊各家分点。鸡啊,鱼啊,猪肉啊,都进屋了,这样才有过年的味道。今年开春佑平婆娘养了一头大肥猪,腊月刚到,就在划算杀年猪的事了,砌好砖灶,备好柴禾、楼梯、黄桶、荷叶锅,只等晚屠户的屠刀进场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一头活蹦乱跳的猪,眨眼工夫就血糊糊地被倒挂在竖起的梯子上开膛破肚。

贵三爷最见不得这个场面,杀生有报应,贵三爷固执地认为这是有道理的。自从小儿子杨翔六岁那年出了事,贵三爷就不愿意和杀年猪的事沾边,春香养的猪都是整只整只地卖给晚屠户。说起来也怪,那年杀年猪,日子是选好了的吉日,晚屠户一刀下去,明明是中了猪的要害处,可偏偏就不见喷血,只见滴血,像断流的山泉。这不是个好兆头!晚屠户立马烧一刀纸钱拜菩萨求平安。纸钱才点燃,就传过来小儿子杨翔被开水烫伤的嚎叫。到现在,小儿子脸上和身上的疤,像蠕动的蚯蚓,因为创面感染,左手五个手指截了四个。“害了满崽一辈子啊!”贵三爷想起这个,心肝肠肺就绞痛。

牛五爷和建中进病房的时候,贵三爷刚输完第三瓶盐水。在半边街,牛五爷、建中和贵三爷算聊得来,年轻时一到农闲三个人就一起喝米酒、下象棋、打跑得快。贵三爷原本不叫贵三爷,本名贵清,家里就一个男丁,也没有什么老大老二老三的排行之分。因为人精明、玩牌厉害,九打十赢逢打必赢,牛五爷和建中就赏他一个“雅号”,叫他精三爷,尖三爷,只进钱不出钱,一尺长一寸短,算得贼精。久而久之,贵三爷这个“雅号”就在半边街叫开了。

贵三爷躺在床上,两个老朋友坐在床沿上,几句简单的问候之后,他们就开始播报半边街的新闻。一是躺在床上两年冇起过床的有生满爹,昨天也被发现没气了。至于什么时候断的气,冇哪个晓得,反正床边方凳上摆起的三个碗里,米饭冇动,筷子插在碗里,敬菩萨一样。他屋里婆娘抱着有生满爹的身体,哭啊喊啊:“老姊妹啊,老哥哥,造孽的姊妹啊。”二是建三娘的满崽带个妹子回来过年了,两个人般配得很,准备正月里办喜酒。三是文武屋里昨天晚上添的孙子,落地上秤八斤二两,大胖小子一个。

“新媳妇进门,添胖孙子,好事啊!”贵三爷回应。牛五爷坐在床边,捏住贵三爷的手,时不时逢中间来一句:“老伙计,你要加油啊!”贵三爷跟着点头,然后长叹了两口气。他的孙子还不晓得在哪一方。

三个人在病房里聊琐琐碎碎的家长里短,聊了差不多半个小时,牛五爷和建中就要走,说半边街今明两天舂过年糍粑,他们回去可以帮帮忙。

半边街一直有舂过年糍粑的传统。糍粑一舂,就算是开始过年了。小年过后,就有热心的主事者到各家各户统计所需糍粑的数量。选定一个两厅堂屋,泥砖灶台,蒸甑,石臼,大方桌,提前一天各就各位。一般是两三户人家合蒸一甑糯米,一天至少要蒸三甑。半边街二十几户人家,需要三到四天时间完成这么一个浩大的工程。

过去的几十年,贵三爷就是这个热心的主事者。

提前一天,主家把糯米洗净,用清水浸泡至每一颗都晶莹圆润后,再上甑。半个大人高的蒸甑坐在一口大锅里,大锅坐在一个临时搭建好的泥砖灶台上。火柴一马当先,“哧”的一声,黑灶膛就亮了,满肚子通红。不到半小时,就有白汽从锅里腾起,丝丝缕缕,相互缠绕,渐渐包围了甑顶,绞成一股强大的合力,打着旋,扑向屋顶。堂屋瞬间成了仙境。灶膛里架着硬木棍和块子柴,噼里啪啦的,放过年炮仗一样。火势也形成一股强大的合力,很欢乐地吐出长火舌,舔着锅底。约两个小时后,伸过来的长手臂赶散甑顶的白气,揭开甑盖,又一团更大的白汽升腾起来。两个大汉抬起蒸甑,将蒸熟的糯米饭倒进石臼里,蒸甑再次上灶,继续下一轮的工作。这个时候,几把一米多长的木槌,伸进石臼,向着石臼里的糯米饭施力。你推过来我挤过去,你压下去我搅上来,直到把糯米饭挤压成黏在一起的大糯饭团子,长木槌子就统一动作,对准大糯饭团子有节奏地向下砸,你一下,我一下。石臼热气蒸腾,蒸甑热气蒸腾,持长木槌的大汉浑身上下热气蒸腾。“嘿——嘿——加油!”“嘿——嘿——加油!”一旁等着团糍粑的女人和小孩帮忙打号子。十几分钟后,糯饭团子终于均匀地黏合在一起,变成又白又软的糍粑团。“一二三——起——”长木槌子一起用力,挑起又热又软的糍粑团,放到大桌上。团糍粑要趁热。一双匀了猪油的大手,在凉水里浸一下,以最快的速度将木槌子上的糍粑团勒下来,在方桌上揉搓成长条,一坨一坨均匀地下好料,分散给围在方桌四周等着团糍粑的姑娘们和各家主妇。

第一臼糍粑团用来犒劳所有参与舂糍粑活动和看热闹的男女老少。一人手里一坨热乎的糍粑团,主家备好白糖、花生酥、芝麻酥,蘸一下送进嘴里,就像当年吃大锅饭,更像一家人聚餐。多么幸福而又美好的场景!只要在场,贵三爷年年都要文绉绉地发出这样的感慨。他喜欢这样的场景,喜欢这样的气氛,和他年轻时在连队包饺子过春节一样有气氛。“多么幸福而又美好的场景!”当年,他也是这样描写战友们一起过春节包饺子。

过年糍粑一般团成圆形,寓意团团圆圆。团糍粑的姑娘和婶子手巧得很,团出来的糍粑厚薄均匀,大小一致,就像用一个模子打出来的。一斤糯米打三个糍粑足够体面,太大了不秀气,太小了拿不出手。现在的人稀罕这几个手工糍粑,城里人有钱都买不到。贵三爷家里一般要打八十斤糯米的糍粑。年底五个妹妹来送年节每人回礼二十个,年后四个崽女拜年时每个小家庭打发二十个,几个城里的亲戚送一点,再留十几斤自己吃。

每年看到春香把摊开的糍粑一簸箕一簸箕地往家里送,贵三爷就感觉到了有年味飘过来,就好像看到了和他血脉相连的几个妹妹、几个崽女一口糍粑一口糖,围着火炉吃得团团香的场景。今年,贵三爷家的过年糍粑是舂不成了,万一几个妹妹像往年一样大包小包回来送年节,年边扫尾收财的日子,空手回家多不好。他要一个一个打电话,交代她们年前莫回半边街。

腊月二十六,贵三爷感觉轻松了很多。一大早他就安排春香回家一趟,出来这么几天,屋里一摊子事摆在那里。养在杂屋里的七只过年鸡该要加水补食了,人要紧鸡也要紧,千万莫饿坏了或者渴坏了那几只鸡。这七只母鸡,贵三爷有他的计划。大儿子家两只,两个女儿一家一只,过年杀一只,留两只等满崽杨翔回来再做安排。万一他带个对象回来,正好有土鸡吃。屋门口菜地里的白菜也该抽出苔子老长了,要赶快摘下来送到大儿子家,为他们省几个菜钱。两个孙女正是长身体的年龄,多吃新鲜蔬菜个子长得快,自己种的菜不打农药、不用化肥,比城里买的强一万倍。楼梯杂屋里几个扎菜坛子边也该加水了。这些扎菜,要留到年后清明节,送给外地回乡祭祖的房亲。他们稀罕这些农家扎菜。最迟到腊月二十九,小儿子杨翔也该回来过年了,屋里卫生没搞,床没铺。最要紧的是他的迷你小音箱,一直在充电,这么长时间怕是要烧坏了。这只迷你小音箱是小妹妹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他只提过一次,说唱歌可以锻炼肺部,就有了这么一只迷你小音箱。小音箱配有两个话筒,操作简单,一看就会。打开音箱电源,插上话筒,接通蓝牙,在手机的酷狗App里找到自己喜欢的歌曲的伴奏音乐,点击播放,就可以开唱了。刚刚开始练习唱歌的时候,贵三爷跟不上伴奏,要播放原声跟唱,有时候还接不上调。后来他就一首歌一首歌地反复练习,慢慢熟练,几天就可以学会一首。现在他能跟上伴奏独唱的歌曲有五十多首了,其中有军营歌曲有民歌也有流行歌曲。他最喜欢唱《驼铃》。退伍离开部队的那一天,营区的广播反复循环播放这首歌,他一上车就忍不住泪流满面。年轻的梦想就在那一天被拉回到现实。前几天他正在学《早安隆回》。人这一辈子,总有很多出其不意。一次世界杯,一个梅西,竟然把几年前不温不火的一个民间歌手带红了。贵三爷学唱这首歌,无非就是追个流行。有了这个小音箱,上午春香出去打扑克牌,他就一个人练习唱歌,每天坚持个把小时,日子好打发多了。

春香已经到了病房门口,贵三爷还在交代:“记得将小音箱的开关关了,电源拔掉啊。”

寒潮过后,这几天天气特别好。窗外的太阳光透过玻璃射进来,一半照在东墙,一半落在地面,整个病房看起来亮堂又温暖。“大冬天的气温二十几度,怕是又一个小阳春要到了。”贵三爷躺在病床上自言自语。这个时候,要是在家里,喊春香帮忙把躺椅移到家门口晒晒太阳,那才叫舒服。

贵三爷家五间两层楼的瓦房是三十年前修的。那个时候,这五间瓦房是半边街最气派的楼。房子朝向好,坐北朝南。五间正屋背后是一排杂屋,用来做厨房、厕所和鸡圈什么的。东西两头的红砖围墙将杂屋和正屋连起来,围成一个后院。正屋前门正对着一大片田垄,一抬头就可以看到田垄南边矮坨坨的磐石岭。屋门口原本是半边街西头文武家的责任田,贵三爷用自家别处的责任田和他置换后,用来种菜。四四方方的一大块菜地,用竹栏围起来,中间种菜,四周种一圈桂花树,有金桂有丹桂。一到农历八月,炒出来的蔬菜都有桂花的香味。什么是前庭后院?这就是前庭后院!贵三爷很满意自己对“前庭后院”的理解,并且非常成功地将它用于指导生活实践。几十年过去了,半边街的洋楼和别墅,笋子一样冒出来。贵三爷家的前庭后院还是当年的老样子,像身子佝偻的老妪,白瓷砖外墙有几块已经脱落,蓝漆的木门窗已经泛白开裂,像一张老树皮。两个儿子和他商量过很多次,是不是凑点钱把旧房子拆了重建,贵三爷不同意。他有他的想法,现在国家政策好,可以敞开肚子生,他想要大儿子给他添一个带把的孙子,再谈修房子的事。他认为这不是重男轻女,男女有别,农村人传宗接代的重任,只能落在男孩子身上。再则,小儿子还没成家,修房子这一类事情,听听女主人的意见很有必要。

腊月二十八。

几天晴过之后又是突然的寒潮,大风大雨没有停歇过,气温直逼零下,多地路面结冰,高速封路。这种天气老年人最容易生病,尤其是呼吸系统疾病患者。病房里的病友换刀把一样,来来去去,换了好几批,贵三爷却成了这个病房里的“长征干部”。电视机是最不晓得疲倦的,从早到晚咿咿呀呀的,就中央十三套新闻节目这一个频道,同样的内容反反复复滚动播放,也没得哪个去调换频道。反正睁开眼睛就看,闭上眼睛就睡,看不看得懂,听不听得见,睡不睡得着,冇得哪个管。精神状态还好的时候,贵三爷就认真关心电视节目。他关心的不只是新闻。他更关心天气。天天是冻雨、冻雨,贵三爷的心都要跟着冻了。他还关心节目主持人播报的时间——今天是几月几日,星期几,农历,十二月二十几日。

从腊月二十入院,到今天腊月二十八,算头算尾在医院的九天时间里,贵三爷见到过三次死亡。腊月二十一,靠窗的肺癌晚期病人,突然心肺衰竭,转到重症监护室,两天后人就没了。腊月二十五,一位九十二岁老人住进来,有呼吸道基础病,不痛不痒,家属说老人就是不吃东西,大小便失禁,两天后就走了。腊月二十八,还是靠窗的病床,同时患有肺气肿和糖尿病的一位病人,突然出现紧急情况,套在指头上的血氧仪显示的数据突然不稳定了,时而90,时而80,有几秒降到40。按床头呼救按钮——无创呼吸面罩——将病人抬至转运推车——转抢救室——“让一让”“让一让”,两名护士跑到前面开路,两个主治医生推着转运推车一路飞奔……曾经只在电视里才看到的场景,这一次,贵三爷算是看到现场了。

这九天时间太漫长了。外面冷风冻雨的,贵三爷想满崽想得厉害。这几天眼皮子老是跳,他担心杨翔,他要再打电话问一下杨翔回来了没,什么时候到家。几个电话拨过去,一直没人接听。“不得出么子事吧?”春香插嘴。贵三爷白了她一眼:“过年过节就你晓得讲蠢话!”大儿子杨鸿到医院来和贵三爷安排过年的事,问了主治医生的意见。主治医生建议贵三爷留在医院过年,说像贵三爷这样的病人,病情发展到这个阶段,有多种不可预知的危险存在,最好不要费力,不要移动身体,稍不注意就会导致病人呼吸不畅,血氧浓度降低。危险来了,也就分把钟的事情。

那就只能留在医院。

关于这个年,这顿年夜饭,一大家子做了微调。为方便往返医院照顾贵三爷,等杨翔回来后,让他和杨鸿一家四口,加上贵奶奶六个人,在县城杨鸿家两室一厅的出租屋里过年。三个房间挤一挤还是够用。杨鸿一家四口一间房,贵奶奶一间房,杨翔睡客厅。贵三爷住在病房里。大年三十晚,由杨鸿和杨翔把年夜饭送进病房。大年初一,杨鸿再带老婆孩子和杨翔一起到病房里来给贵三爷拜年。问贵三爷的想法,他点头表示同意。

过年了,可以回家的都回家了,贵三爷想起还有好些事情没有落妥。这几天小儿子的电话一直无法接通。重中之重是一定要打通小儿子的电话,确认他什么时候到家。他还要交代春香准备十几个红包和一些现金。后天大年初一,农村里现在也兴起给晚辈发红包,新年新岁长辈一个红包,给崽女讨个好兆头,这个钱不能省。“初一崽,初二郎,初三初四拜姑娘”,正月初一儿子儿媳孙女要过来,正月初二女儿女婿要过来,崽女加两个孙女外孙子外孙女一共十三个,每人准备一百块钱红包,一千三百块钱。还要另外准备一个五百块钱的红包,万一满崽杨翔带个女朋友回来呢。

小儿子成年后,贵三爷每年都留了心,每年都做了这个准备。

想到这里,贵三爷再次拿起手机,拨出满崽的电话号码。那头,回应过来的依然是“嘟——嘟——嘟——”的忙音,然后是很标准的普通话回复:“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候再拨。”

来源:半岛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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