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灯笼是纸糊的,浸了桐油,本该透出暖黄的光,可此刻映在雾里,倒像是被血泡过的眼珠子。
青石镇的雾总在子时最浓。
李二狗缩在草垛后头,看那盏红灯笼在雾里飘。
灯笼是纸糊的,浸了桐油,本该透出暖黄的光,可此刻映在雾里,倒像是被血泡过的眼珠子。
他死死攥着怀里半块发硬的玉米饼,指甲几乎掐进掌心——这是今早从王寡妇灶台上顺的,原本想着拿去当铺换两文钱,给卧病在床的老娘抓副药。
可现在,他连咽口水都不敢。
那灯笼晃晃悠悠停在镇东头的老槐树下。
树皮皲裂如老人面皮,枝桠间悬着三具干尸,衣衫早被风化得只剩几缕破布,随着夜风轻轻摇晃,像是提线木偶在跳祭舞。
李二狗突然想起昨夜老更夫的话:“血月当空时,活人莫看灯。
那灯笼底下……是吃人的蛊……”
他正要转身,忽听得“咔嗒”一声。
是灯笼架子撞在青石上的响动。
李二狗的脖子僵住了。
他看见灯笼纸面上浮出几道暗红纹路,像是血管在皮下蠕动。
紧接着,整盏灯笼竟开始渗血,殷红的液体顺着竹骨往下淌,在青石板上聚成个小水洼。
水洼里突然浮起个黑影,细看竟是只通体赤红的蜈蚣,足有小儿手臂粗细,百足划动时发出指甲刮过黑板的声响。
“小哥儿,看戏要收钱的。”
沙哑的女声贴着后颈传来。
李二狗浑身血液都冻住了,他甚至能感觉到说话人呼出的气带着腐土腥气。
缓缓转头时,他看见个穿红嫁衣的女人站在三步外,嫁衣上绣的金线凤凰被血浸得发暗,凤尾处还沾着片枯黄的槐树叶。
女人脖颈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歪着,像是被折断的芦苇。
她抬起手,指尖停着那只血蜈蚣,蜈蚣口器开合间,竟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声响:“来都来了,不如……陪我们吃顿饭?”
李二狗转身就跑。
他听见身后传来铃铛乱响,像是无数条铁链拖过青石板。
雾气突然变得粘稠,每跑一步都像在泥潭里跋涉。
怀里的玉米饼不知何时掉了,他摸到腰间别着的柴刀——那是他唯一的防身物,刀刃却冷得像块冰。
“当啷!”
柴刀脱手飞出,深深钉进前方老墙。
李二狗踉跄着扶住墙,抬头时瞳孔骤缩。
本该是自家茅草屋的方向,此刻竟立着座朱漆大门,门环是两尊狰狞的饕餮兽首,兽口里垂着猩红舌头,分明是方才那盏血灯笼的穗子!
门“吱呀”自开。
堂前八仙桌上摆着十二道菜,每道菜都冒着诡异的青烟。
李二狗的腿肚子开始打颤——他认得那些菜。
东坡肉是隔壁张屠户的半张脸,油焖笋是私塾先生缺了指头的手掌,而正中央那道“龙凤呈祥”,分明是王寡妇今早刚下葬的女儿,此刻正睁着灰白的眼,嘴角还沾着片红纸屑——那是她下葬时盖的喜帕残片。
“贵客临门,怎的不动筷?”
红嫁衣女人不知何时坐在了主位,她身后站着三具干尸,此刻竟都垂着头,空洞的眼眶齐刷刷对着李二狗。
女人指尖轻叩桌面,血蜈蚣顺着她雪白的腕子爬上脖颈,在锁骨处盘成个血红的项圈。
李二狗突然闻到股甜腻的香气。
像是腐烂的桂花混着新鲜血气。
他不受控制地走向餐桌,手指触到冰凉的瓷盘时,听见自己喉咙里滚出陌生的笑声。
第一筷子夹起的是片薄如蝉翼的东西,在烛火下泛着珍珠母的光泽——那是活人的指甲。
第二筷子戳进颗“鹌鹑蛋”,蛋清流出来时带着腥黄的脑浆。
“吃啊,吃了就能长生。”女人的声音像蛇信子扫过后颈,“你看他们,吃了整整三十年,连骨头都透着香气呢。”她抬手一指,三具干尸突然齐刷刷抬头,干瘪的嘴唇咧到耳根,露出森白的牙。
李二狗的胃袋在抽搐。
他想吐,却发现自己正在咀嚼。
某种温热的活物在他齿间扭动,鳞片刮过舌苔的触感让他浑身战栗。
他低头看去,筷子尖挑着半截还在蠕动的蜈蚣,血红的甲壳在烛火下折射出诡异的光斑。
“叮——”
有什么东西从他袖口滑落。
是半块碎玉,老娘临终前塞给他的,说这是祖上传下来的护身符。
玉片落地时发出清越的鸣响,红嫁衣女人突然发出尖啸,她脖颈上的血蜈蚣炸成齑粉,三具干尸像是被抽去骨头的蛇,软软瘫倒在地。
李二狗转身狂奔。
雾气在他身后翻涌如浪,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嘶吼,像是无数虫豸在啃食血肉。
他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才发现自己正跪在镇外的乱葬岗。
怀里的碎玉烫得惊人,低头看去,玉面不知何时布满蛛网般的裂痕,裂纹里渗出漆黑的血。
“儿啊……”
沙哑的呼唤让李二狗浑身一震。
他抬头望去,破晓的天光中,老娘的坟包正在渗血。
坟头那株歪脖子槐树开满了血红的花,每片花瓣都像张扭曲的人脸。
更诡异的是,他分明看见坟头插着半截筷子——正是昨夜餐桌上那双镶银的象牙筷。
李二狗连滚带爬地往镇里跑,却在进镇口时撞见了老更夫。
老人佝偻着背,手里铜锣缺了个角,正盯着他嘿嘿直笑:“回来了?
血月蛊的活人饲,三十年一轮回,今夜该轮到张家小子了……”
话音未落,老更夫的七窍突然涌出黑血。
他整个人像是被抽空的皮囊,坍缩成团蠕动的血肉,血肉中钻出无数血红的蜈蚣,转眼便消失在青石板缝隙里。
李二狗踉跄着后退,后腰撞上块石碑,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
石碑是新的,刻着“李门王氏之墓”。
日期是昨夜子时。
李二狗的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他终于明白那些失踪的镇民去了哪里,明白为何每月十五总有人家传出剁骨声,明白为何后山禁地永远飘着血腥气。
那些消失的人,此刻正在某处地宫里,被千万只蛊虫啃噬着血肉,而他们的魂魄……正化作灯笼里的磷火,照着下一批“贵客”入席。
暮色再次降临时,李二狗蹲在自家灶台前。
他握着那把豁口的柴刀,看着锅里翻滚的猩红汤汁——那是用老娘坟头的槐花熬的,此刻正咕嘟咕嘟冒着血泡。
门外传来细碎的铃铛声,他知道,该点灯了。
当第一缕血色爬上窗棂时,李二狗对着虚空举起酒杯。
杯中液体粘稠如血,倒映出他青灰色的脸。
他咧开嘴笑了,舌尖上停着只新生的血蜈蚣,甲壳还泛着珍珠母的光泽。
“贵客临门……”他学着那日红嫁衣的腔调,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指甲开始剥落,“怎的不动筷?”
窗外,又一轮血月升起来了。
子夜风起时,青石镇东头的打更梆子声忽然断了。
陈九渊立在镇口的老柳树下,手中铜钱剑嗡鸣如泣。
这柄剑是祖师爷传下的法器,剑身七枚古钱分别刻着北斗七星,此刻贪狼星位那枚“天枢”钱却泛着诡异的黑光。
他抬眼望向天穹,血月高悬如浸在血泊中的眼珠,月晕里游走着细密的金色符咒——那是被遮蔽的天机。
“三十年了……”他解下腰间酒葫芦抿了口,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头,却浇不灭舌尖那丝若有若无的腐土腥气。
三日前他途经此地,见客栈梁上悬着七盏人皮灯笼,灯芯竟是活人的脊椎骨。
当时掌柜的说笑般提起“每月十五的饲虫宴”,他却在那人眼底瞥见了蛊虫蛰伏的幽光。
雾气漫过青石板时,陈九渊闻到了尸香魔芋的气息。
这种只长在古墓深处的妖花,此刻却混着槐花的甜腻在镇中弥漫。
他循着气味拐进窄巷,忽听得头顶瓦片轻响。
仰头望去,月光被浓雾割裂成蛛网状,瓦缝间垂下缕缕青丝,发梢缀着细小的血珠,正一滴一滴落在檐下晾晒的腊肉上。
“道长好兴致。”
清泠女声自头顶传来。
陈九渊足尖轻点跃上屋脊,见个素衣女子倚坐在飞檐上,手中银剪正裁着月光。
她剪出的纸人落地便化作青面獠牙的伥鬼,却在他周身三尺外化作飞灰。
女子咯咯轻笑,腕间玉镯相撞,发出金蟾呱噪般的声响:“茅山天师?
倒是比三十年前那个秃驴有趣得多。”
陈九渊瞳孔骤缩。
他认得这玉镯——正是龙虎山失传的“九幽蟾鸣镯”,需以九十九个横死女子的天灵盖炼制。
女子突然欺身近前,指尖寒光如电,他挥剑格挡时却见她化作漫天纸蝶,每只蝶翼上都绘着血色符咒。
“小心脚下!”
暴喝声自巷口炸响。
陈九渊旋身后撤,原立足处的青石板轰然炸开,钻出条通体漆黑的蜈蚣。
这畜生足有磨盘粗细,甲壳上生着人脸状的斑纹,口器开合间喷出腥臭黑雾。
他咬破舌尖将精血喷在剑身,铜钱剑霎时迸发金光,北斗七星连成剑阵,将蜈蚣钉死在当街。
蜈蚣垂死挣扎时,陈九渊看清了它腹部纹路——竟是幅舆图,标注着青石镇地下九曲十八弯的暗河。
黑雾散尽处,站着个跛脚道士,道袍上补着七种颜色的补丁,手中桃木剑断了一截,剑穗却是用婴孩胎发编的。
“无量天尊。”老道稽首行礼,眼角却瞥着蜈蚣尸体,“小友可知这畜生为何物?
此乃‘地龙煞’,需以九百九十九个活人饲喂,再埋在龙脉断处受地火淬炼三十年方成。
三十年前龙虎山那场浩劫,便是因这孽畜……”
话音未落,地面突然剧烈震颤。
陈九渊看见镇中祠堂方向升起冲天血光,那光柱中浮沉着无数人形黑影,正发出凄厉的哀嚎。
老道脸色骤变:“血月蛊要现世了!
快随我来!”
两人踏着瓦砾疾行,陈九渊注意到老道每步都踩在特定的方位,竟暗合河图洛书之数。
转过第七个街角时,他嗅到了更浓烈的尸香魔芋味,混着血腥气几乎令人窒息。
祠堂大门洞开,供桌上摆着个青铜巨鼎,鼎身刻满狰狞的虫豸纹样,鼎中血水沸腾,隐约可见森森白骨。
“这鼎……”陈九渊指尖抚过鼎耳,突然被烫得缩回手。
鼎身浮现出密密麻麻的金色小字,竟是失传已久的《黄庭经》残篇,只是经文间夹杂着诡异的血色符咒。
老道突然按住他肩膀:“小友且看鼎底!”
鼎底积着层暗红血垢,却显出个模糊的八卦图。
陈九渊以剑尖轻点离位,血垢簌簌脱落,露出个篆刻的“陈”字。
他心头剧震——这分明是陈家祖传的炼蛊鼎!
三十年前祖父离奇失踪,只留下一封血书,写着“血月现,鼎归宗”。
“原来是你!”阴恻恻的笑声自梁上传来。
素衣女子不知何时端坐在房梁,手中银剪正绞着缕青丝,“陈天师的乖孙儿,你祖父当年偷走我族圣物,今日便用你的心头血来祭鼎!”她突然将银剪刺入心口,喷出的却不是鲜血,而是密密麻麻的金色蛊虫。
蛊虫落地化作人形,竟是三十年来失踪的镇民。
他们面无表情地围拢过来,皮肤下似有活物游走。
老道突然扯开道袍,露出胸膛上狰狞的疤痕:“小友且看这‘锁龙纹’!
三十年前贫道与令祖联手封印血月蛊,却遭奸人暗算……”
陈九渊瞳孔骤缩。
他认得这疤痕——正是《茅山秘录》中记载的“逆天改命”之法。
当年祖父与龙虎山天师联手推演天机,发现青石镇地下藏着上古蚩尤残魂,需以九世善人血脉为引,借血月之力炼化。
而陈家,正是那传承了九世的守鼎人。
“快!
跳鼎!”老道突然将他推向鼎口。
陈九渊本能地要躲,却见老道手中断剑化作流光刺入自己丹田,鲜血喷溅在鼎身符咒上。
霎时天地变色,血月被乌云遮蔽,鼎中血水化作漩涡,将满地蛊人尽数吸入。
素衣女子发出凄厉的惨叫,她身上的血色符咒寸寸崩裂。
陈九渊终于看清她的真面目——那根本不是活人,而是由万千蛊虫编织的傀儡。
女子消散前,他听见无数声音在耳畔低语:“守鼎人……守的究竟是鼎,还是人心?”
鼎身符咒大亮时,陈九渊看见了三十年前的真相。
那夜血月高悬,祖父与龙虎山天师在鼎前对峙。
天师手持“斩龙剑”,剑尖却指着祖父咽喉:“九世善人?
不过是个幌子!
你陈家世世代代用活人饲蛊,为的就是今日夺取蚩尤之力!”祖父惨笑摇头,突然将剑刺入自己心口:“我以陈家九世功德为祭,换这方百姓三十年太平!”
鲜血染红鼎身的刹那,天师露出真容——竟是今夜遇见的跛脚老道!
他狞笑着将祖父推入鼎中,却不知鼎底暗藏的“往生咒”已悄然发动。
原来陈家祖训有云:若遇恶徒夺鼎,便以守鼎人魂魄为锁,永镇蚩尤残魂。
记忆戛然而止时,陈九渊发现自己正站在鼎中。
血水已化作清泉,鼎身符咒化作金色锁链,将地底传来的震动尽数镇压。
老道……不,是龙虎山叛徒的魂魄正被锁链穿透,发出不似人声的哀嚎。
“为什么……”叛徒的魂影在锁链间扭曲,“明明再等三年,待蚩尤残魂完全苏醒,我便能……”
“便能借力飞升?”陈九渊突然轻笑,指尖抚过鼎内壁的陈家徽记,“你可知我祖父当年为何自毁修为?
他早算出三十年后有场大劫,不是来自蚩尤,而是人心。”他忽然并指如剑,刺向自己眉心,“今日我以陈家第十代守鼎人之名,借鼎中九世功德,化你千年道行!”
金光自鼎口冲天而起时,青石镇的雾气尽数消散。
晨光穿透云层,照在祠堂前相拥而泣的镇民身上——他们正是昨夜失踪的“蛊人”,此刻额间皆浮现出金色符印。
而在鼎底,两枚铜钱静静躺着,一枚刻着“天枢”,一枚刻着“天璇”,正是陈九渊那柄铜钱剑的剑首与剑尾。
七日后,有个游方道士路过青石镇。
他在镇口老柳树下捡到半块残破的玉佩,玉中隐约可见个“陈”字。
道士将玉佩埋在柳树根下,又用朱砂在树干画了道符。
当夜雷雨大作,次日清晨,人们发现柳树新发的嫩芽上,竟结着七颗晶莹的露珠,形似北斗七星。
而在千里之外的龙虎山藏经阁,某卷泛黄的《道藏》突然无风自动,停在记载“血月蛊”的那一页。
泛黄的纸页上,原本空白的插图处,渐渐浮现出个持剑而立的青年身影,眉眼间与陈九渊有七分相似。
经阁深处传来声幽幽叹息:“第九世善人……终是走出了自己的道。”
三十年后,有个背着铜钱剑的少年走进青石镇。
他在镇东头的老槐树下遇见个跛脚老丈,正用桃木枝逗弄檐下的燕子。
少年正要问路,忽见老丈袖口滑落半截玉镯,内圈刻着细小的蝌蚪文。
他正要细看,老丈却突然抬头笑道:“后生可要听个故事?
三十年前这镇上出过位陈天师,以身为锁镇压邪祟,临终前留下句话……”
“什么话?”少年追问道。
老丈将桃木枝抛向空中,看着燕子啄食枝头,眼底泛起星河般的光:“他说啊,这世上最厉害的蛊,从来不在鼎中,而在人心。”说罢转身走进晨雾,跛足踏过青石板时,竟未发出半点声响。
少年望着老丈离去的方向,突然发现雾中隐约有七盏红灯笼飘过。
他下意识摸向腰间铜钱剑,却见剑身七枚古钱同时泛起金光,在晨光中连成璀璨的星轨。
残阳如血,将青石镇的牌坊染作赤铜。
少年陈砚背负铜钱剑立在镇口,剑穗上七枚五帝钱叮当作响。
他望着牌坊上斑驳的“仁德永驻”四字,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半块残玉——那玉佩内侧刻着极小的“陈”字,正是三十年前祖父陈九渊的遗物。
三日前他在终南山采药时,这玉佩突然自崖边古松中坠落,松根处还嵌着半截发黑的桃木钉。
“后生,当心脚下。”
沙哑的嗓音惊得陈砚横剑在手。
跛脚老丈拄着枣木杖从雾中踱出,杖头悬着的铜铃竟无风自鸣。
陈砚瞳孔微缩——这铃铛是镇魂铃的制式,却用九根婴孩胎发混着金丝编成,每根胎发上都凝着暗红血痂。
老丈突然抬眼,浑浊的眸子映出血色残阳:“陈家小子,你祖父没教过你,活人走夜路莫问鬼事?”话音未落,镇中忽起阴风,卷着槐花扑簌簌打在牌坊上。
陈砚看见每片花瓣都显出张人脸,正是今早在义庄见过的七具无名尸首。
陈砚剑指骤凝,北斗七星剑诀引动铜钱剑嗡鸣。
老丈却呵呵笑起来,枯瘦的手指在枣木杖上轻叩,镇魂铃霎时迸出青光,将漫天槐花尽数震碎:“好个纯阳剑气,可惜……”他突然压低声音,“你可知这镇上的人,为何日日要饮槐花蜜?”
未及答话,地面陡然震颤。
陈砚看见老丈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扭曲变形,化作无数条黑蛇钻入地缝。
与此同时,镇中祠堂方向传来钟磬清鸣,却混着诡异的“咯咯”声,像是有人在啃食青铜。
他疾奔三里,在祠堂前刹住脚步。
本该供奉先祖牌位的正殿,此刻摆着七口描金棺材。
棺盖缝隙间渗出暗红汁液,在青砖地上汇成诡异的符咒。
陈砚认得这符咒——是《茅山秘录》中记载的“往生引魂阵”,需以七具至亲血脉为引,在血月之夜开启黄泉路。
“陈家哥哥来得正好。”
娇笑声自梁上传来。
陈砚旋身后撤,原立足处的青砖“嗤”地冒起青烟,竟被腐蚀出碗口大的坑洞。
抬头望去,穿茜色襦裙的少女正倒挂在横梁,发间银簪雕着九尾狐,簪头却嵌着颗人齿。
少女凌空翻身落地,裙裾翻飞间露出绣着饕餮纹的绣鞋:“小妹名唤阿九,特来请哥哥看场好戏。”她突然弹指,最末那口棺材的棺盖轰然飞起,浓重的尸臭扑面而来。
陈砚以袖掩鼻,却见棺中躺着个与自己容貌七分相似的青年,心口插着半截桃木剑——正是三十年前失踪的龙虎山叛徒!
“惊不惊喜?”阿九足尖轻点,棺中尸身突然睁眼,瞳孔缩成针尖状,“这可是我花了三十年,用九十九个陈家血脉炼的傀儡呢。”她忽然欺身近前,银簪直刺陈砚眉心,“你说若把你这纯阳之体也炼进去,能不能叩开黄泉门?”
剑光暴起时,陈砚看见阿九颈后浮出暗红纹路——竟是血月蛊的子蛊印记!
他旋身后退,铜钱剑在空中划出北斗七星轨迹,七枚五帝钱化作流光将阿九困在阵中。
少女却咯咯笑起来,袖中抖落无数金蚕蛊,蚕身竟生着人脸,张嘴喷出腥臭黏液。
“破!”
陈砚咬破舌尖将精血喷在剑身,北斗七星骤然迸发金光。
金蚕蛊触到金光的瞬间化作飞灰,阿九尖叫着后退,发间银簪却突然飞出,化作九尾狐虚影扑向阵眼。
陈砚正要变招,忽听得身后传来瓦片碎裂声,跛脚老丈的枣木杖破空而至,杖头铜铃震得狐影烟消云散。
“老东西坏我好事!”阿九面色狰狞,十指暴涨出漆黑指甲,“三十年前你害我娘亲魂飞魄散,今日我要用陈家满门的血来祭!”她突然撕开衣襟,心口处嵌着块青铜碎片,与祠堂鼎身上的纹路如出一辙。
陈砚脑中轰然炸响。
他想起《茅山秘录》残卷记载的秘闻:上古蚩尤兵败时,将一缕残魂封入九块青铜令,需集齐方可重开黄泉。
而陈家世代守护的,正是第七块“往生令”!
“原来你们……”陈砚剑指阿九心口青铜片,突然瞥见老丈袖中滑落的半截桃木钉——与终南山古松中的那枚一模一样!
他厉声喝道:“你们究竟谁在演戏?”
老丈拄杖而笑,脸上的皱纹突然如活物般蠕动:“好个聪明娃娃。
不妨告诉你,三十年前你祖父与龙虎山叛徒联手,用陈家血脉为锁镇压蚩尤残魂。
可惜啊……”他突然抬手揭下人皮面具,露出张与祠堂棺中尸身相同的脸,“那叛徒就是我,而你祖父……”
话音未落,祠堂地砖突然翻卷,露出条幽深甬道。
陈砚看见甬道壁上刻满血色符咒,每道符咒中都封着个陈家先祖的魂魄。
最深处的水晶棺里,躺着个与自己容貌无二的白发道人,胸口插着的正是自己的铜钱剑!
“这才是真相。”老丈——或者说龙虎山叛徒,指尖抚过水晶棺,“你祖父当年发现唯有纯阳之体可承受蚩尤残魂,便以自身为饵,诱我盗取往生令。
他算准三十年后会有陈家后人寻来,用这具炼了三十年的傀儡之身,再借你纯阳血脉……”
阿九突然发出非人的嘶吼,她心口的青铜片迸发血光,将祠堂照得通明。
陈砚看见水晶棺中的“祖父”缓缓睁眼,嘴角勾起与叛徒如出一辙的冷笑。
原来真正的蚩尤残魂,早已寄生在陈家血脉之中!
“动手!”叛徒与“祖父”异口同声。
甬道中的陈家魂魄突然发出凄厉哀嚎,化作血箭射向陈砚。
阿九趁机掷出银簪,簪身九尾狐虚影暴涨,利爪直取他天灵盖。
千钧一发之际,陈砚突然想起终南山古松下的卦象——离上坎下,火水未济,大凶中藏着一线生机!
他反手将铜钱剑刺入自己心口!
纯阳之血喷溅在青铜鼎纹上,霎时引动地脉龙气。
祠堂剧烈震颤,七口棺材接连炸裂,露出里面封存的七具青铜像——正是上古七十二路神将中的破军、贪狼等星君。
陈砚看见自己的血在鼎中汇成河图洛书之形,而叛徒与“祖父”的魂魄正被星君虚影死死镇压。
“不可能!”叛徒的魂体开始崩解,“你怎会知道破阵之法?”
陈砚抹去嘴角血迹,指尖轻点鼎身某处凹痕——那正是他袖中残玉的形状。
当残玉嵌入凹痕的刹那,整座祠堂化作星河漩涡,七十二星君虚影齐声长啸,将蚩尤残魂连同叛徒魂魄尽数绞碎。
阿九突然跪地痛哭,她心口的青铜片化作齑粉,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蛊虫。
陈砚这才看清,少女心脉处竟连着无数血色丝线,另一端通向祠堂地底——那里埋着具青铜女尸,眉眼与阿九有七分相似。
“娘亲……”阿九颤抖着抚摸女尸的面容,突然转头对陈砚凄然一笑,“多谢你让我解脱。”她指尖轻点,所有蛊虫同时爆体,在祠堂地砖上绘出幅血色地图——正是通往最后两块青铜令的路径。
晨光穿透云层时,陈砚站在镇口老柳树下。
他手中铜钱剑已化作飞灰,唯余七枚五帝钱串成的剑穗在风中轻扬。
老丈的人皮面具静静躺在树根处,内层用血写着:“黄泉路开,需以九世善人魂为引。
陈家小子,你当真要赴这场三十年的约?”
树梢忽然落下片槐叶,叶脉间隐约可见金色符咒。
陈砚将残玉按在符咒上,霎时天旋地转。
再睁眼时,他站在条血色长河边,河对岸立着七十二座青铜碑,每座碑前都悬着盏人皮灯笼。
“来啦?”沙哑的嗓音自身后传来。
陈砚转身,看见个背负桃木剑的道人,道袍上补着七种颜色的补丁,正是三十年前失踪的祖父。
老人笑着指向河心漩涡:“该你了,陈家第十代守鼎人。”
漩涡深处传来锁链拖拽声,陈砚看见无数铁链缠着个赤红身影——那身影的面容竟与自己一般无二。
他忽然明白祖父当年为何自毁修为:这三十年来的每一世陈家后人,都不过是蚩尤残魂的容器!
“动手吧。”祖父将桃木剑塞进他手中,剑身刻着细小的《往生咒》,“用纯阳剑气斩断血脉联系,再以我残魂为引,彻底封印黄泉路。”他突然扯开道袍,露出胸膛上与叛徒相同的“锁龙纹”,“记住,守的从来不是鼎,是人间这口气。”
陈砚的剑尖在颤抖。
他看见漩涡中的“自己”露出诡笑,指尖弹出九根金蚕蛊。
而祖父的魂魄正逐渐透明,化作点点金光没入剑身。
血色长河突然沸腾,无数白骨手掌抓住他的脚踝,河对岸的青铜碑接连倒塌,人皮灯笼里的鬼火化作狰狞鬼面。
“剑来!”
陈砚暴喝一声,纯阳剑气冲天而起。
七十二星君虚影自剑尖浮现,北斗七星连成璀璨银河。
他看见祖父的魂魄在银河中对他微笑,听见三十年来所有陈家先祖的叹息。
当剑锋斩落的刹那,他忽然看清了剑柄内侧刻着的蝌蚪文——那是陈家祖训:宁碎玉骨,不染尘心。
金光炸裂时,黄泉路轰然闭合。
陈砚在终南山巅醒来,手中握着半块残玉。
山风拂过他空荡荡的左袖,袖管里藏着七十二道星君烙印。
远处云海翻涌,隐约可见七盏红灯笼飘过,灯笼穗子却是用婴孩胎发混着金丝编成。
他忽然轻笑,咬破指尖在虚空画符。
当最后一道符咒成型的瞬间,整座终南山响起清越钟声,惊起漫天仙鹤。
而在千里之外的青石镇,镇民们发现祠堂遗址上长出株通体金黄的槐树,树上结着七颗星形果实,每颗果实里都蜷着个沉睡的婴孩。
三十年后,有个背负桃木剑的少女走进青石镇。
她在镇东头的老槐树下遇见个跛脚老丈,正用枣木杖逗弄檐下的燕子。
少女正要问路,忽见老丈袖口滑落半截玉镯,内圈刻着细小的蝌蚪文。
她正要细看,老丈却突然抬头笑道:“姑娘可要听个故事?
三十年前这镇上出过位陈天师,以身为锁镇压邪祟,临终前留下句话……”
“什么话?”少女追问道。
老丈将桃木枝抛向空中,看着燕子啄食枝头,眼底泛起星河般的光:“他说啊,这世上最厉害的剑,从来不在鞘中,而在人心。”说罢转身走进晨雾,跛足踏过青石板时,竟未发出半点声响。
少女望着老丈离去的方向,突然发现雾中隐约有七盏红灯笼飘过。
她下意识摸向腰间,却摸到半块残玉——玉佩内侧刻着极小的“陈”字,与镇口老柳树根下埋着的那半块,正好能拼成完整的往生令。
来源:随心所欲哆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