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随着中国知识生产的不断扩大，地方知识全球化的需求愈发强烈，推动了更深层次和多样化的世界参与。跨文化学术对话为地方知识进入全球体系创造了机会，并取得了显著成效。翻译在促进学术对话中发挥着关键作用，帮助协调地方与全球话语系统之间的差异，在过程中调和了知识传统、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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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宁阳
摘要：随着中国知识生产的不断扩大，地方知识全球化的需求愈发强烈，推动了更深层次和多样化的世界参与。跨文化学术对话为地方知识进入全球体系创造了机会，并取得了显著成效。翻译在促进学术对话中发挥着关键作用，帮助协调地方与全球话语系统之间的差异，在过程中调和了知识传统、文化氛围、话语风格之间的不一致性。为此译者需量度增损，常常面临“守正”与“创新”之间的两难。
关键词：本土知识世界化；跨文化学术对话；学术翻译；“守正”与“创新”
在全球知识经济时代，知识生产力成为国际竞争的核心要素。随着我国学科建设的国际化进程不断深化，本土学者参与国际学术交流日进频繁，本土知识的对外传播逐渐成为常态。在全球知识交流中，翻译发挥着重要作用。如何通过语言转换实现互解与融通，在不同知识传统与学术话语间建立联系，促进知识体系的互汲互鉴，是一门超越传统译学“信”“达”“雅”考量的系统性工程。“讲好中国故事”不仅涉及传统文化的推广，还包括本土知识的世界阐释与表达(杨枫 2022a)。从十载有余的“中华学术外译项目”，到中国知网“双语出版中心”的“中文精品学术期刊中英对照全文数据库”建设，以翻译为路径的国际传播和国际发表已从边缘行为发展为主流实践，在国家和高校的大力支持下，推进速度令世界瞩目。
反思已取得的成绩，尽管在人工智能和机器翻译的助力下，外译的产量和效率显著提升，但仍存在诸多挑战，如目标语读者的思维和语言习惯的把握、海外专家对译稿质量的把关等(布占廷、吴亚静 2022；刘细珍 2022；马玉梅 2019；王壮等 2022)。本文将分析学术对话中潜在的语言问题，提出翻译作为知识再造的理论构念，并以汉英学术外译中的标题翻译为例，探索“守正”与“创新”的可能方法与策略，以期提升译文的质量与效果。
1 中国本土学术与世界知识体系对话中的语言问题
学术对话的实现根本上依赖于语言。语言在这一过程中充当了传递信息、承载观点和表达态度的重要符号工具。除了文本内的显性编码，语言还隐性地编码了文本之外的知识传统、文化氛围和话语风格等本土知识建构的传统与特征。笔者尝试用冰山模型(见图1)来思考语言在学术对话中语言的角色与功能：表面上可见的语言表达仅是冰山一角，隐藏其下丰富的文化和知识背景则构成了学术交流的深层基础。位于表现之下的知识构建基底对于理解和参与学术对话至关重要。
水面之上，呈现的可见部分是学术语篇中用于编码知识的语言符号；水面之下，隐藏的不可见部分则是塑造学术语篇的历史、社会和文化背景。表面上，不同语言在表意机制、概念范畴和词汇句法等各方面存在不同程度的差异，这使得直接从一种语言转换到另一种语言充满挑战。人类语言姿态万千，有些具有高度形式化的表意机制，而有些则依赖于语境感知等因素来编码信息。在这种情况下，从他者视角出发的观察往往会因差异感到不适。这导致一些外国读者在研读中国本土知识的原本或译本时，因不熟悉的表达方式而产生排斥心理，甚至提出类似于“中国哲学能算哲学吗”的质疑(Song 2023)。比利时汉学研究者马蒂森(Matthyssen 2021)在其研究郑板桥思想的英文专著中指出了中国哲学话语的特殊性，并做出了以下评论：
在研究中国古代哲学概念时，这种模棱两可、含糊不清的表达方式使我们更接近于中国古代的学习与知识精神。含糊不清且未加定义的术语无法明确界定其边界，而这正是中国哲学语言的目的所在——描述那些没有明确区别的实际现实，且不存在绝对真理的观念。①(Matthyssen 2021: 29-30)
西方学者认为，与结构严密、层次分明的英语相比，汉语的言简意赅和灵活性常常给人以模棱两可、含糊不清的印象。汉语独特的“空性”表达方式(王军 2024)，在西方读者看来，可能会引申出一种学习与知识的精神，形成了语言与思想理念之间某种相对论式的联系。不可否认的是，作为国际学术通用语，英语学术话语的操作范式已深深影响了本土研究者的认识论基础(陈宁阳 2020)。如帕夫连科(A. Pavlenko)所言，“沃尔夫效应的现实证据，无需探访遥远的异域部落，在学术期刊的纸页中便可寻得……那些将英语词汇等同于‘思之语’的学者，使用英语术语来描述‘思考之思考’与‘感觉之感觉’，却未意识到这些术语在许多语言中根本没有对应的翻译”(Pavlenko 2014: 300)。因此，学术对话中的“语言问题”，实际上关注的是表层语言系统之间的转换，而未能充分考虑历史、社会与文化对语言符号和语篇范式的深层塑造作用。我们只看到了水面之上的冰山一角，未能洞察水面之下的坚实基底。
学术对话的目标在于实现知识在不同系统之间的流动。在理想模型中，知识的流动是共时双向的，即知识从A系统流向B系统，同时也从B系统流向A系统。然而，现实中由于发展历程等多种因素，不同知识系统在全球知识谱系中的地位存在差异。较长一段时间内，英语文化内圈国家(Kachru 1992)处于知识流动的中心位置，主导世界知识的传播，而大多数非母语英语国家则处于相对边缘(Canagarajah 2002)。随着高等教育全球化所带来的知识流动，本土与世界之间的关系已从对立冲突转向互动融通。知识创造的“高地”不再限于传统的英语文化内圈。在全球知识生产中，英语作为主流的国际学术话语对本土知识体系的语言表观和认识基础产生了显著影响。尤其近年来，海外教育背景的精英人才激增，使得英语学术文本的“先入为主”效应明显，许多作者对汉语本土知识的建构方式产生了距离感(陈宁阳 2021)。由于本土与海外培养的学术作者在双语写作和发表能力上的发展不均衡，出现了“国内发表，国际出局”(publish locally and perish globally)与“国际发表，国内出局”(publish globally and perish locally)的人才分流现象(Hanafi 2011)。与此同时，汉语学术期刊在篇章体例、行文措辞等方面也开始出现本土与外来风格的并置和糅合。
在变动的知识系统中，从语言表现入手，深入研究系统内部变化的发生与演进，有助于我们全面认识现代汉语学术话语体系的特点、个体语言行为在体系中的发展过程，以及个体实践对地方知识活动的影响。在表象之下，需要追溯本土学术语篇形成的历史、社会与文化根基，并与以英语学术语篇为代表的世界知识实践进行对照，以剖析所谓“语言问题”，追寻影响本土知识传播与接受的真正因素。该努力将帮助我们从学理层面全面把握中国本土学术与世界知识体系对话过程中的现实挑战，从而思考切实有效的解决方案。
2跨语言学术对话中作为知识再造行为的翻译实践
在知识生产的语境里，翻译研究的着眼点转向“跨语言知识加工、重构和再传播的行为、关系、运动和规律”及其相关的社会实践(杨枫 2021b: 2)，在学术对话中承担着学科知识的跨语言加工、重塑和传播功能。学科知识的建构发生在特定的时空环境中，体现了一种社会文化实践。作为知识载体，学术话语具有阐释性与建构性(Bizzell 1992)。在学术对话中，翻译实践涉及对源语中已建构知识的阐释、加工与重构，并在目标语读者中进行传播，该过程的关键在于将源语符号编码的知识移植到目标语环境中。如果移植成功，“彼岸花开”(杨枫 2022a)，经过再编码的知识将不再是原生系统中的知识，而是被他者知识系统认可的新知识。从这个意义上讲，跨语言学术对话中的翻译实践可以视为一种知识再造，译者需要突破表层的语言转码，深入到表象之下，为地方性知识的全球流通进行创造性再生产。
知识再造的过程应从认识、语篇和文本三个维度出发，在地方与世界知识体系之间进行有效沟通，创造对话空间。从认识维度出发，协调概念关系要求译者深入理解原文本在地方知识生产历史中的独特意义，明确关键概念的社会文化背景及学科依据。只有在认识论层面对本土知识概念有透彻理解，才能在目标知识生产环境中找到合适的匹配或进行重构。从语篇维度看，协调话语关系要求译者熟悉本土与国际学术话语体系的建构特点，掌握学科领域的话语规则，选择既具解释力又能融入目标语篇的恰切表达，从而形成局部与整体一致的概念体系。从文本维度看，协调语言关系要求译者在理解基础上，使用目标语重构本土概念，实现语言符号上的二次表达。为实现不同维度的协调，译者不仅需要熟悉不同语言系统的编码差异，选择清晰易懂的表达方法，还需了解特定研究领域内中外学术话语上至认识论基础，下至文本细节规范上的异同，以根据具体情境选择合理、合适的措辞，满足目标读者的期待和阅读习惯。结合前文提到的冰山模型，我们可以将这一过程分解为图2。
从宏观的认识维度到中观的语篇维度，最终落实到微观的文本维度，作为知识再造行为的翻译实践对译者的理解能力、知识储备和语言技巧均提出了较高要求。此外，不同学科在知识生产上的历史、社会和文化语境差异明显，使得实现再造的难度增大。其中最大的挑战在于把握再造的力度。如果用力不足，产生的作品可能缺乏一致性，无法引起目标读者的关注和认可，进而被排除在主流话语之外；反之，假若力度过猛，可能会彻底改变作品的原貌，失去本土特色，沦为主流话语的附庸。
这里就引出了“守正”(tradition)与“创新”(innovation)之间的取舍与平衡。所谓“守正”，是指对本土知识传统、文化氛围和话语风格等地方性特质的守护与捍卫，在对外传播时不为迎合目标语读者的期待而牺牲自我真实性，避免过度或失真的阐释与表达。所谓“创新”则包含两层含义：其一，在再造知识过程中，勇于突破本土知识行为和思维方式的限制，探索自我“舒适圈”之外的阐释可能；其二，在考虑目标语读者习惯的同时，勇于摆脱他者观点的束缚，独立阐发自我眼中的真实世界，挑战他者“舒适圈”之内的刻板解读。尽管“守正”与“创新”似乎存在张力，但实际上并不矛盾。两者统一于真实性(authenticity)的共同目标，而这一目标为知识再造行为的翻译实践提供了自洽的理论解释。
吕秋莎(2021)提到，《中国中产阶层的形成》的英文版最初译为“Formation and Characteristics of the Middle Class in China”，但在与外方出版社讨论后修改为“China's Middle Class: The New Social Stratum”。“修改后的英文书名简洁易懂，更符合海外读者的阅读习惯，也更能引起海外读者的兴趣”(吕秋莎 2021: 31)。分析这一成功案例，我们可以看到原译在“守正”与“创新”方面均有所努力。在“守正”方面，译者没有将“中产阶级”直接对应于英语中的“bourgeoisie”，避免了在西方社会语境中产生“资产阶级”的误读。使用中立的“middle class”更准确地反映了该人群在社会阶层中的相对位置，真实地还原了现代中国的发展现实。在“创新”方面，译者在忠实于汉语标题的基础上增加了“特征”(characteristics)一词，为作品的讨论焦点提供了补充。
然而，与改译相比，这一“创新”力度略显不足。改译在形式和内容上进行了更大幅度的调整：从单一标题变为复合标题，副标题“新兴社会阶层”(The New Social Stratum)简洁地概括了全书的主旨信息。这一信息在汉语标题中并未明确呈现，需要译者从全书内容中提炼出来。改译被认为“更能引起海外读者的兴趣”，可能原因之一是增加了“新兴”(new)一词，强调了中产阶级在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发展动态，突显了研究的时效性。复合标题的使用和对新形势的关注契合了英语读者对标题在形式和内容上的期待，尽管这一改动偏离了原汉语标题的简洁大气，但在保留真实性的前提下，为作品打开了对话的可能性。
3汉语标题英译实践中的“守正”与“创新”
在本土学术英译实践中，“守正”与“创新”的权衡无处不在。从学术专著的主题意旨到论文附注的行文范式，面对错综复杂的知识文本，译者在宏观与微观的考量中始终面临保留还是舍弃、循规蹈矩还是另辟蹊径的选择。上节中的例子为学术英译的“守正”与“创新”提供了直接证据。本节将结合文献阅读与语例分析，以汉语标题英译问题为例，进一步探讨中国本土学术英译实践中的“守正”与“创新”。讨论中所引语例主要来自作者自建的汉语学术论文英译数据库，涵盖文学、哲学、历史学、语言学、教育学、经济学六个学科方向，收录了每个学科内核心期刊近五年发表的论文的汉语和英语标题。
3.1 汉语标题英译的既有研究
最早引起学界关注的是英语科技文章标题的独特形式(李际平 1983；刘永 1992)。王英格(1992)对比分析了英语论文标题与汉语论文的英译标题，归纳了评说议论性论文、研究探索性论文和方法手段类论文标题的惯用中心词，提出通过基于惯用词的程式化表达实现汉语标题的英译。顾文同(2014)总结了外宣期刊汉语标题的编译技巧，从目标读者接受度和宣传效果角度探讨了编译过程中信息的取舍与增删。
总体而言，关于汉语论文标题英译的学界讨论基本停滞于十年前，相较于蓬勃发展的学术用途英语研究，理念更新相对滞后。绝大多数研究仍然基于刻板印象，强调英语母语者主导的中心话语，持有调适“自我”以顺应“他者”的态度(此类研究常将“英语论文”定义为“英美学者撰写的英语论文”)。这种二分定位未能在理论层面上实现明显突破。
自学界开始关注标题翻译以来的40多年间，本土的知识行为已出现明显转向，从“引进来”到“走出去”，并涌现出一些新情况，如本土期刊的国际化和本土学者的国际发表热。那么，在新时期新环境中，汉语标题的英译如何通过翻译的知识再造得以实现？在此过程中又如何权衡“守正”与“创新”的考量？下文将通过例证进行说明。
3.2 汉语标题英译中的一词多义
首先，汉语语词的多义性对把握本土意涵的“守正”提出了要求。以“学术”一词为例，在《当代外语研究》近五年发表的论文标题②中，就存在多种不同的译法：
(1)中国特色学术能走向世界吗？
(2)Can research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 be universally accessible?
(3)中国应用语言学的学科责任与学术担当
(4)On the responsibility and commitment of applied linguistics in China
(5)学术的目光：敬意与敌意
(6)Scholarship: Reverence and distance
(7)学术研究的边界
(8)The boundaries of academic research
(9)我的学术之路
(10)My academic road
(11)学术创新从改变学术话语开始
(12)Scholarly originality begins with renewed academic discourse
(13)论学术生产力
(14)On creative academic productivity
(15)融入时代的学术畅想
(16)Scholarship in and for the era: A modest proposal
(17)从“学术”到“学术翻译”概念考辨
(18)A textual research from “academic” to “academic translation”
除例(2)采取省译外，其他八个例子中的“学术”被处理为“academic”“research”“scholarly”和“scholarship”四种表达。汉语“学术”一词延展性强，其含义涵盖古今中外，从原生系统中的传统表达(如成语“不学无术”中的“学”与“术”)，到借入系统的外来表达(如“学术用途英语”或简称“学术英语”)，再到经过本土消化吸收后出现的新创表达(如本科生物理“学术大赛”以及某高校科研成果报道中的“学术繁花”)。
“学术”一词的所指对象变化显著，其核心含义已从“学问”和“本领”转移至“科研活动”，如例(1)中的“中国特色学术”、例(4)中的“学术研究”、例(7)中的“学术生产力”。随着本土知识体系对“学术”概念的吸收，出现了独具汉语风格的原创表达，如例(2)中的“学术担当”、例(3)中“学术的目光”、例(8)中的“学术畅想”。从词性上看，汉语“学术”游无定性，可以是形容词性的“academic”，也可以是名词性的“scholarship”。
此外，所指相近的“学术”在不同文本环境中的含义也不尽相同。例如，例(6)中的“学术创新”与“学术话语”虽然均指向科研活动，但前者强调主体能动性，后者则着眼于客体的特征性，这一细微差异在英译中得到了体现。有些表达与目标语贴近，如例(5)中的“学术之路”译为“academic road”。该表达在英语中较为常见，但其语义范围更广。除了科研活动外，还包含学习和学业等个人经历，如2012年澳大利亚南昆士兰大学试行的“个性化成才之路”(Student Personalized Academic Road to Success)。
对比国际英文期刊，在芝加哥大学出版的《中國研究》(The China Journal)中，一篇讨论哈贝马斯在中国的接受情况的论文(Davies 2007)将“学术”翻译为“xueshu (methodical, systematic and properly referenced scholarship)”(Davies 2007: 65)。这种处理方式使用了拼音加括号注释的方式，在保留汉语特性的“守正”基础上，将“学术”解释为“具有条理性、系统性和合适参考文献的学问”。这一“创新”的处理方式将“学术”置于本土现代化知识的语境中，区别于传统知识实践，保留了原词的丰富意涵，为本土概念开辟了独立于既有概念的阐释与对话空间。
3.3 汉语标题英译中的结构特色
在汉语学术话语发展进程中，除了向外借鉴英语标题模式外，也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本土知识传统和文辞风格，尤其是在马克思主义、古汉语和中国文学等探讨本土问题的哲学和人文社科领域(Zheng, Xiao & Madden 2023)，形成了一些特色标题形式，如“与……商榷”“从……说开去”“以……为中心”“浅谈/议……”“兼谈/论……”“……现状及/与启示”等。通过考察汉语人文哲社领域核心期刊近年来的发文③，我们总结出常见的英译方式如表1所示。
表1中第一种“商榷文”(Shang Que article)是一种具有本土知识传统特色的文章体式(Zheng, Xiao & Madden 2023)，自20世纪汉语学术期刊初创时便已出现。根据聚焦对象，“商榷文”主要分为三种类型：(1)针对某一争议性话题或问题的讨论(如“改进吾国农业专门学校办法之商榷”“对中国近代史分期问题的商榷”)；(2)就某出版物中相关争议性内容的讨论(如“《新编英语语法》中若干修辞学术语的商榷”“对1995年版《中国药典》中某些药材用法及炮制方法规定的商榷”)；(3)与某(几)位学者就某学术议题或其发表观点展开讨论(如“人的发展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兼与高清海教授商榷”“浅议‘论虚拟语气动词的形式及其分类’中的分类问题——与何桂金先生商榷”)。细看这三类“商榷”，其属性功能各具特点。第一类“商榷文”中的“商榷”近似于“讨论”，即对学界某争议性话题提出作者的见解。在英译时，可以考虑省略此词，或转换为“一个新视角或新分类”(a new/an alternative approach)。第二类“商榷文”则多为批判性考证分析，比如在“诸葛亮是the master mind?——兼与《毛选》第三卷英文版里的一处译文商榷”一文中，作者综合了学界对“诸葛亮”音译及注释的评论，并基于对“master mind”一词在词典和当代媒体中的定义，对“三请诸葛亮”和“事后诸葛亮”的英译方法提出了自己的观点。由于此类分析多基于新近出版物，因而也兼具书评的性质。在英译时，可以分析文章的讨论重心，考虑将这类“商榷文”再造为批判性反思文章或书评(a critical book review)。第三类“商榷文”针对某作者及其发表观点，类似国际英文期刊中的回应文(a response paper)和评论文(a commentary)，可以改为“A response to...”或“A comment on...”的标题形式。
表1中第二、三种“说开去”和“为中心”类文章则针对某个典型案例或文本进行考察，类似于学术英语中的“个案分析”(a case analysis)。在翻译时，可以简化为“the case of...”。第四、五种“浅谈/议”“也/兼谈/论”类标题多见于观点类文章。从篇幅上看，“浅谈”可以详略不一，其中“浅”字主要发挥自谦的语用修辞功能。这类文章一般不汇报原创性研究发现，主要表达作者个人观点。基于这一特点，可以考虑将其再造为视角(a perspective)或观点文(an opinion article)。此类英语论文标题通常直接以探讨话题为题，无需多余修饰(如“on”“discussion”等)。与之相关联的“也/兼谈/论”类文章标题大多由主副标题组成：主标题“论”某个研究话题，副标题“兼论”该话题的一个重要方面或典型案例。这类文章可以根据原创性研究的有无，再造为“聚焦型分析”(a focused analysis)或视角观点文，明确“论”与“兼论”对象之间的主次关系。如果“兼论”的内容是一种理论或方法论视角，则可以用“A...perspective”将其关联到所“论”的主体议题。
表1中最后一种“现状启示”类标题常见于综述性文章。此类文章主要目的是概括某一领域的研究现状，强调关注该领域的重要性，并指明可能的研究方向。在汉语标题中，“启示”一词常被翻译为“enlightenment”。尽管该词表面上对应(如《漢典》等词典中的英文解释)，但其本身可指倡导理性与个人主义的欧洲启蒙运动，通常出现在历史、宗教、神学等研究领域。将“启示”翻译为“enlightenment”未能准确传达汉语原词的真实含义，建议改用“implications”、“significance”或“insights”等，以避免可能的误读。此外，虽然“现状与启示”在汉语标题中高频使用，其对应的英文表达“current study and implications”更常见于英语论文的正文部分。从文本的本质属性来看，常见的“现状与启示”类文章属于描述某领域研究进展的文献综述(a state-of-the-art review)。此类文章标题通常不包含“启示”，因为这一概念是综述类文章不言自明的缺省功能，无需在标题中赘述，因此可直接译为“a systematic review of...”。不过，“现状与启示”类文章中有相当一部分涉及域外经验的引介与借鉴，因此“启示”一词的完整含义可以理解为“世界知识对地方实践的启迪与指示”。在此类文章的英译中，为保持准确性，可以考虑将原标题“创新”再造为“...prospective developments/prospects of research in China”。
总体而言，汉语本土特色标题与英语学术论文典型标题之间存在异同，在“守正”原文本质属性的基础上，可以通过形式上的“创新”再造，以促进与英语学术体裁的对接。除了文字，语篇中其他符号元素的规范化表达同样重要。在考察中发现，汉语复合标题中连接主副标题的破折号经常被直接照搬入英译(如表格中前两例)，而未改为英语标题中惯用的冒号形式。
3.4 汉语标题英译中的深层加工
标题翻译的“守正”与“创新”不仅限于形式，深层加工往往需要对文本内容进行细致的考虑。汉语功力深厚的学者在拟定标题时，常常费尽心思，字字皆有玄机。例如，在处理鲁枢元先生《陶渊明的幽灵》时，起先困于“幽灵”一词在英语中的对应，经过对“ghost”“spirit”“phantom”“specter”“apparition”等词的斟酌后，发现形式上忠实于原题的译文(如上海文艺出版社原著封面上的“The Specter of Tao Yuanming”，鲁枢元 2012)可能会让读者感到困惑。除了“specter”带来的负面联想外，作者的独特用心也未能被充分理解。深入分析后发现，原标题隐去了后半句“悠悠柴桑云”。“悠”字的叠加使人联想到陶渊明《饮酒(其五)》中的名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陶渊明 1979：89)。“灵”字与“云”字搭配，音律和谐，诗意尽显。“悠悠柴桑云”用诗化语言补全了标题隐藏的解释性信息，也暗示了作者撰写本书的灵感来源，即探访陶渊明故里的一段个人经历。这种细致的语言考量不仅丰富了标题的内涵，也为读者提供了更深层次的理解。
然而，文人墨客的传统知识经验在标题这一有限的表达空间中难以充分展现。如果使用副文本进行解释，可能在一开始就削弱读者的兴趣。经过反复斟酌，最终将标题改译为“The Ecological Era and Classical Chinese Naturalism: A Case Study of Tao Yuanming”(该译著已由施普林格出版社海外出版，读者反馈积极)。虽然这一译文在形式上与原题相距甚远，但在精神上仍保持了对原作思想的忠实。作者以《陶渊明的幽灵》为题，借助陶渊明的思想阐发中国传统文化中朴素的自然观，并以此反思现代社会人类所处的生态环境，旨在从传统视角出发，用诗人的语言与思考为“人与自然”关系的现代出路寻求答案。
通过对汉语标题英译的分析，可以看出，在学术对话中，翻译的“守正”与“创新”是连接原作与译作在形式、内容、意涵和功能上的综合考量。面对不同的现实情境，需权衡增损，优化选择。通过语言表观的重塑，协调知识传统、文化氛围和话语风格等方面的潜在差异，能够实现知识的更新与创造，促进本土知识与世界知识的融通。
4结语
本土知识的对外传播与世界流通，不仅需要浅层的语言转换，更需要深层的话语重塑。本文首先从学理层面分析了中国学者在国际学术对话中的“语言问题”，创新性提出冰山模型，强调语言表达只是知识传播的冰山一角，历史、社会和文化背景的深层协调对学术对话的成败至关重要。在此基础上，本文提出了“守正”与“创新”这对概念，强调在本土知识传播过程中，应保持地方性特质，避免为了迎合目标读者而牺牲真实性；同时，应勇于打破思维定式，积极探索创新多样的表达方式，独立表述自我视角。尽管“守正”与“创新”之间存在张力，但两者统一于共同追求的真实性目标，为知识再造的翻译实践提供了理论解释。通过对汉语标题的英译分析，我们认为在外译实践中，应避免流于形式的“面子工程”，应通过细致的语言选择和文化适配，在忠实于原文的同时，创造出符合或可能超越目标读者期待的表达，从而实现“守正”与“创新”的平衡。
本文对未来研究主要有两方面启示。首先，汉英学术对话中仍有不少认识不足，需要系统性研究进行弥补。国内汉英学术语言的研究发展不均衡，学术英语关注度高，对本土学术语言的发展关注不足。可以借鉴学术英语的研究范式，考察学术汉语的演进路径与使用现状，建立规模化的汉语学术语料库并开展系统性考察。通过对英汉语学术语篇特征的深入分析，梳理不同学科的话语范式和语言表达方式。只有从理论层面了解自我和他者，才能由上至下把握中外知识书写，为作者和译者的选择提供充分的理据支持。其次，学术翻译作为汉英学术对话中的重要议题，其研究范式尚未确立，落后于文学及其他领域体裁的翻译研究。需要在反思之上利用外译文本数据，总结学术翻译实践中的难点和挑战，由下至上为理论建构和研究方法论的形成提供现实参考和验证。
在翻译的助力下，我们相信中国学者能够进一步打破“国内”与“国外”的知识建构壁垒。熟谙本土知识规则的作者能够自信地“走出去”，积极尝试国际发表；接受英语学术训练的作者也能自信地“把论文写在祖国的大地上”。新时期的本土作者应在开放多元的知识系统中自信发挥，守正创新，突破英语学术话语的束限，书写本土智慧，彰显本土情怀，力图将本土知识自然顺畅地融入世界知识体系，切实服务于繁荣人类知识共同体的崇高愿景。这不仅是对本土知识的传承与发展，更是对全球学术对话的积极贡献。
（本文首次发表在《当代外语研究》2025年第3期）
来源：永大英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