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因为他说,我看他的眼神跟别人不一样,情意绵绵、淬如山海,叫人忍不住带回家。
我搭上了苏南权势最盛的陆少帅,并且成功了。
所有人都说我图的是他的钱,只有当事人坚定不移地认为我对他是真爱。
因为他说,我看他的眼神跟别人不一样,情意绵绵、淬如山海,叫人忍不住带回家。
但他不知道,我爱的,只是他那副与陆东霆有八分相似的皮囊而已。
01
坊间传言,陆家出情种。
陆东霆算一个,未婚妻重病身亡后就一直没有婚配。
他弟弟陆西琛也算一个。为了秦淮河畔的卑贱歌女,拒绝了大把家境殷实的千金小姐。
但要我说,这哪里是出情种,明明是死心眼才对。
「死心眼?」陆西琛把我抱到阳台的围栏上,没好气地咬了我一口,「怎么?小爷喜欢你,你还不乐意了?」
其实他喜不喜欢我一点也不重要,只是这个姿势的威胁度太高,我真怕他一个不高兴就把我丢下去。
「哪儿敢啊,整个苏南不知道有多少人求着陆少帅喜欢呢,我高兴都还来不及,哪儿敢不乐意呀。」
陆西琛很满意,浓眉一挑,颇有些自得:「你知道就好。」
他的眼神很亮,里面蕴着一波又一波的秋水,推着柔情源源不断地漾出来。若不是早先的报纸上写满了陆少帅的婚讯,我几乎就信了这话。
这足以证明,以床为圆心,半径十米以内男人的话都是不可信的。
我笑了笑,帮他把衬衣的领子翻好:「天不早了,少帅回去吧,明天接新娘子可不能迟到。」
陆西琛听了轻笑一声,把头埋在我胸前蹭了下,又抬起头来看我:「小爷结婚,你不高兴了?」
要这么理解……
也行。
我点点头,毫不掩饰自己的小肚鸡肠:「以前少帅的钱都给我花,现在多一个人分,我当然不高兴。」
陆西琛眯起眼睛,在我腰上掐了一把,好整以暇地看着我:「合着你跟着小爷就是为了那块儿八毛儿的钱?」
果然是大户人家,千万大洋都叫块儿八毛儿。
「也不尽然。」我呵呵一笑,伸手摸了摸他紧实的胸膛,如实地回道,「我还馋少帅的身子。」
陆西琛的眼神立马暗下去,长腿一跨,几步就把我扔回了床上。
「那就让小爷看看你有多馋。」
刚穿好的衣服又被脱了下去,我一急,提醒他明天还有正事,可话到一半又被堵了回去。
「不差这一会儿。」
呵,放屁。
根本就不是一会儿。
「吃饱喝足」之后,陆西琛在我的额头上留下浅浅一吻,轻手轻脚地离开了,直到听见院外的引擎轰鸣,我才又睁开眼,从床头柜里拿出今早的报纸。
没错,我就是坊间传言的、让陆少帅念念不忘的秦淮歌女阮暮商。
在别人口中的故事里,我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面若三月桃花开、性似水莲不沾尘,好像只有这样一个完美的女子,才配得上苏南少帅的青睐。
但我真不是,我床上床下都妖得很。
如果说非要给这些形容词找个对象,那报纸上这个女人应该很符合。
魏嘉平,前清大学士魏延年的孙女、江北织造局局长的掌上明珠,同时也是陆西琛明天的结婚对象。
早在陆西琛带我去靶场的时候,我就见过她一次。
素色的小旗袍、浅色的小高跟,说不上倾国倾城,但也当得起大家闺秀。
有时浅浅地笑起来,那抿唇低眉的样子连我都忍不住心颤。
所以当陆西琛一脸无奈地跟我说这次不一样,他必须要娶魏嘉平时,我根本没他想得那么难受,也用不着他大老远地跑过来「安慰」。
毕竟我图的又不是他的心,他娶谁对我来说不一样呢?
不过许是因为我不太在意这事儿,也觉得陆西琛也不会关心一个情妇的心情好坏,夜里他翻窗来找我的时候,我表现得很惊讶。
「怎么,感动了?」
他把领结一扯,翻身上床,一头扎进我的胸前猛吸了一口,又抬起头来用亮亮的眼睛看我,好像在就「新婚夜丢下新娘跑来找我」这事儿邀功。
我推了推他,没推动。
「其实我是想说,这房子都是少帅的,你何必要翻墙?」
他不松手,冷哼着在我胸前咬了一口:「想让你尝尝偷情的快感,不行?」
额……
大可不必。
正思索着是该让他回去洞房花烛,还是就着困意由他歇下,陆西琛突然拉过我的手。
一阵凉意席卷上无名指,我低头一看,一枚漂亮的银戒就套在上面。
黑夜里,陆西琛的眼里沁满了朦胧的醉意,低沉的嗓音却比新开坛的陈酿还要惑人。
「别着急,小爷会把你娶回家的。」
世界好像突然摇晃了一下。
这不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要娶我,但可惜的是,第一个说这话的人,死在了漫天飞舞的大雪里,死在了千里之外的北平城;我连他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离别的火车就开了。
窗外夏蝉静谧,屋内滚烫炽热。
我忍住泛酸的眼眶,抬手抚上陆西琛深邃的轮廓,柔声道:「好呀,那你记得来。」
若是你来,我一定嫁。
02
联姻为陆西琛带来的好处很明显。
不但中南街的开发权拿到手了,他也从陆少帅变成了陆将军,如今动一动脚,整个苏南都要震三下。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作为陆西琛的「鸡犬」,生活水平也跟着水涨船高。
更何况,陆西琛特别舍得在我身上花钱。
有时他闲了,就会陪我去秀水街逛逛,要是我看上了哪件衣裳,说句「斜襟的确实漂亮」,陆西琛就会大手一挥,指着低眉颔首的小裁缝说:「听见没?斜襟的,都包起来带走。」
我怀疑陆家有矿,而且有证据。
除此之外,他还特别喜欢带着我消遣,各种风月场所他都去,不过通常是他去了哪家,哪家过两天就歇业了。
有一次我在餐厅吃饭,偶然听路人说,那些老板真是被陆西琛给讹怕了。
旁边的人赶紧给了他一肘子,说:「将军的讹怎么能叫讹呢,那叫孝敬!」
哦,原来陆家的矿是这么来的,那我花得就更心安理得了。
最常去的还是聚福楼。那里能听曲儿,从南到北的戏种每月都不重样,我最喜欢的是苏州评弹,若是听说了第二天有人唱,刮风下雨也要去。
没进陆西琛的小别墅前,我就在秦淮河畔唱这个。
吴侬软语,甜甜糯糯,别说男人,女人听了骨子都酥。
第一次见面时,陆西琛就让我唱大半宿的《赏荷》,唱得嗓子都疼了才放我走。
「得饮酒时且饮酒,得高歌处且风光,欢愉休问夜更长。」
这世道不就是这样,今天不饮酒高歌、放肆花钱,明天可能就没机会了。
陆西琛按住我在琵琶上飞舞的手指:「这就是你买了一大堆衣服首饰,只给我带了个袖箍的理由?」
我一顿。
不是。
我没想给你带袖箍。
袖箍是老板看我买太多送的。
但毕竟是他花的钱,实话实说未免过分了些。我放下琵琶,勾住陆西琛的脖子:「可是这一堆里,就这个袖箍挑得最久,我好不容易才选出来的呢。」
陆西琛又看了眼胳膊上略显突兀的袖箍,沉吟半晌,最后还是来了句:「装斯文的东西,难看死了。」
我不知道这袖箍到底有多难看,才能让陆西琛一个多月后带我去靶场时,还指着它跟刘副官说丑。
「但是没办法啊,小娘们儿非让我戴,不戴就哭,你说怎么办?」
神情似嫌弃,又似炫耀。
尚未娶妻的刘副官表面波澜不惊,内心可能是……
tui。
见我盯着他,陆西琛又抬腿走过来:「看什么看,小爷就这么好看?练你的。」
他长腿一踢,把我的脚摆成与肩同宽。
旁的军阀有什么讲究我不知道,但爱带女人去靶场练枪,陆西琛绝对是头一份。
「女孩子家家学什么绣花,学点儿防身的东西不好吗?」
我叹了口气,看着前方的三点一线,「砰砰」地射出两枪,虎口瞬间麻了。
陆西琛看我倒退两步,嘴上「啧」了一下,嫌弃道:「小娘们儿还是太瘦。」
说完又转头指挥副官:「去把周参谋昨天打的野鸡抢来。」
回去的路上,我趴在车窗边,听着后备厢里鸡叫问他:「将军,要是将来你有女儿,也让她学这个?」
陆西琛一把捞过我,捏住我的脸颊真诚地发问:「不然呢?要是将来遇见坏人没人救怎么办?不是人人都像你那么幸运,能遇见我这样的男人。」
行吧,你长得好看,你说的都对。
我挣扎无果,只好嘟着嘴巴回了一句:「您想得也太远了。」
车子正好停到小别墅前,陆西琛视线下移,坏笑地在我唇上啄了一口:「想近的也行。」
我挑眉表示不解。
他爽朗一笑,抱起我朝屋内走去,又低声补了句:「想想怎么生女儿。」
……生不生的出女儿我不知道,他挺爽倒是真的。
其实,我不在乎能不能嫁给他陆西琛,也不在乎能不能生孩子,我只在乎这张让我魂牵梦萦的脸而已。
早上起来,陆西琛突然吩咐我:「下个月贺文松做寿,你跟我去道个贺。」
我趴在床尾欣赏那一身流畅的线条,撑着下巴问:「这种事儿不是该正房去吗?你带个姨太太都算不上的,不怕叫人笑话?」
他的扣子都没扣好,又来闹我:「醋劲儿还挺大。你就这么想嫁给我,这么想做正房太太?」
我搡了他一把:「我可没有,我是说真的。」
魏嘉平作为正室,不但从不找我的茬儿,还由着陆西琛夜夜地往我这小别墅里跑,于情于理我都不该落了她的面子,毕竟后院起火,谁都不好过。
也不知陆西琛是怎么理解的,心情明显地更好了。他一把将我抱在怀里,抱着抱着,语调里又生出几分心疼,大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我的后脑,难得柔情:「乖,再等等,等这世道太平了。」
我窝在他胸前没敢说话。
生于乱世,长于乱世,我实在想象不出他口中的太平世道是什么样子。
所有人都能吃饱吗?都不会冻死街头吗?都能和相爱的人在一起吗?
我回答不了,也不知道谁能回答。
03
一等就等到了寿宴那天。
贺文松作为盘踞在苏南的另一大军阀,六十大寿的排场比陆西琛结婚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为了衬得起这场面,我特意穿了新衣,又到百翠斋打了一套新头面,本本分分地维持着将军情妇的体面。
尤其是那件金丝旗袍,凹凸有致,做工大胆,领口下还开了个水滴形的小洞,将我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
连陆西琛看了都称赞:「衣服不错,小爷喜欢。」
化好了妆,他又要亲上来,却被我死死地推住:「化了好久呢,你不许弄乱!」声音又娇又嗔,大胆非常。
陆西琛看了看表,发觉时间是不早了,只好狠狠地搓了搓我的手:「行,等回来。」
那眼神分明在说:等回来,小爷非亲掉你一层皮不可!
寿宴在贺家的宴会厅里举行,在这里我再次体会到了什么叫「鸡犬升天」。
陆西琛每带我见一个人,我就能听到一番天花乱坠的赞美,是不是出于真心没人知道,反正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若不是腰间有指头轻捏,再稍微给阵儿风,我就飘到天上去了。
「喝了那么多酒,肚子不胀?」寒暄到一半,陆西琛突然小声地问我。
我本想说「不胀」,但看到他轻眨的眼睛便点点头,似有所悟地跟着他上了二楼。
拐角处有个杂货间,陆西琛把我拉进去,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头:「小妖精,聪明些。」
我还以为他要拉着我做什么不耻之事,正要拼死抵抗,陆西琛却一个闪身窜上了三楼。
酒意瞬间消退大半。
好嘛,他来这场寿宴,根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怪不得不叫魏嘉平呢,正室和情人哪个重要,猪都分得清。
陆西琛显然比猪更聪明。
电光火石间,我已脑补出一部白月光的替身大戏,可事已至此,也只能打碎牙齿往肚里吞。
门外有脚步传来,我赶紧清了清嗓子,为同一根绳上的蚂蚱打掩护:「啊将军,你别……万一有人来怎么办?」
「哎呀,羞死人家了~你轻点儿嘛!」
我一个人在寂静的储物间里扭来扭去,时不时地还要碰到点儿东西证明下战况有多激烈。
略显凌乱的脚步很快地消失。
我化手为拳,在胸口重重地捶了一把,对刚刚死去的节操表示沉痛的悼念。
担惊受怕之中,门外又有脚步声响起,我下意识地哼唧起来。
然而这次,声音没有消失,门却开了,一抬头,陆西琛已经两指并拢,从我胸前的「小水滴」里探了进去。
「阮阮真棒。」
他很少叫我阮阮,通常都是「小妖精」「或者是「小娘们儿」,这次突然叫阮阮,可见对我的表现挺满意。
我本能地护住胸前,一声「臭流氓」尚未出口,衣服里又蔓延开一丝凉意。
单凭感觉,应该是某种金属挂件。
冷汗登时冒出,饶是我再傻,也知道这玩意儿不是保平安的。
我忍不住颤抖,陆西琛却一脸坏笑地压了下来,用指腹晕开唇脂,又在我脖子上嘬了一口。
「叫得还挺好听,记住了,回去也给小爷这么叫。」
我咽了咽口水,心道:叫个屁,老娘都快尿裤子了。
可陆西琛浑然不觉,他揽着我在舞池里晃了一圈,一脸的气定神闲。
就快走到门口时,保安突然拦住我们,说表小姐东西丢了,请我们配合检查一下。
我冷笑,鬼才信是表小姐东西丢了,女儿家的首饰再金贵,也不足以让他们拦下陆西琛这样的人物。
胸衣里的小东西滚滚发烫,可我一点儿也不好奇那是什么,只祈祷自己能从这场鸿门宴里安全地脱身。
侧头看了眼风轻云淡的陆西琛,羞赧地往他怀里一躲,正好露出脖子上新鲜的吻痕。
小保安脸色一变,但还是坚持要看我的手包。
我不情愿地打开,扭捏道:「女孩子家的东西,你们也敢随便翻?」
陆西琛假装皱了眉:「让你打开就打开,哪儿那么多废话,贺老爷还能抢你东西不成?」
语气里的不耐烦让小保安咽了咽口水,但还是硬着头皮翻起了我的手包。
手包自然是翻不到什么的,小保安支支吾吾,还要再检查检查身上。
陆西琛顿时就眯起了眼。
说出这样的要求,我都替他捏一把汗。
所幸此时贺府的老管家赶了过来,他满脸堆笑,照着小保安的脑袋瓜子就是一巴掌:「陆将军你也敢拦!」
厉声呵斥完小保安,又对陆西琛温言温语地说了通客套话,末了还夸了句「将军真厉害」。
陆西琛冲我挑了挑眉,表情更得意了。
想到老管家可能是听到了我的「嗯嗯啊啊」,真以为我们俩在行苟且之事,我恨不得当时就挖个狗洞钻进去。
怎么脑子一热就……
呸,臭流氓。
04
回去之后,陆西琛肉眼可见地忙了起来。
整整一个月,我都没有见过活的陆西琛,司机说要载我到火车站去接他时,我还有些懵。
隔着人群,远远地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好像瘦了些,下颌角的弧度都更加硬朗了。
我朝他挥了挥手,陆西琛就长腿一迈,直接抱了上来。
「小东西,想爷没有?」
我哪儿敢说不:「当然想了。」
「哪里想?」
「哪儿都想。」
可他还是不依不饶:「怎么证明?」
这怎么证明??
我转头看了看旁边的小士兵:「你们将军平时也这么啰唆?」
车站里灯光昏黄,许是我今天的妆容不错,小士兵突然被 cue,竟然红了脸,「不是」的「不」字吐了三四遍,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见状,陆西琛打发了小士兵去备车,又捏上我的脸颊,毫不留情地往外扯了扯:「胆儿肥了?」
我摇摇头,嬉笑道:「不是一直很肥吗?」
像他这样大权在握的人,旁人都恭恭敬敬的,难得有个不怕他的,反而显得别致异常。
连他自己都说,就喜欢我这样蹬鼻子上脸的小妖精,够辣、够味儿,让人忍不住狠狠地征服。
只不过,蹬鼻子上脸的后果也很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
当晚,陆西琛眼底的乌青都没散去,就在我身上流连了大半宿,那架势简直把我当成了另一个需要征服的战场。
末了还得出一句莫名其妙的结论:「确认了,你也想我了。」
我一愣,没去细究这话里的「想他」是什么意思,「也」又是什么意思。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好几天。虽说小别胜新婚,可这人从回来后,就恨不得长在我身上了,从前他只有一三五来,现在二四六也不让我休息,好像非要生出个女儿才罢休。
以至于那段时间,我还梦见了魏嘉平,她掐着我的脖子,哭着喊着要我把丈夫还给他。
大约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梦见魏嘉平后的第三天,我真的在聚福楼遇到了她。
她在一间装潢不错的包厢里,隔着珠帘听戏。
「阮小姐,一起吗?」
声音轻细,与梦里的嘶哑、狰狞大相径庭,光是屈腿坐在那里,就能让人体会到如沐晚风的感觉。
报纸上写得没错,若非书香门第,绝养不出这样娴静的女子。
我挑开帘子,柔声问:「太太也爱听这个?」
「说不上爱听,无聊罢了。」她倒了杯茶,示意我过去。
既然正室都不见外,我也懒得矫情,撩起旗袍就坐下了。
戏台上「咿咿呀呀」,唱的是《牡丹亭》里的名段《游园惊梦》,可听着听着,好像有些不对,侧头一看,魏嘉平竟是神情恍惚,眉眼间还萦绕着不浓不淡的哀伤。
同坐一个屋檐下,我也不好袖手旁观,便清了清嗓子,象征性地宽慰了两句:「戏本罢了,做不得真。」
她回过神来,自嘲一笑,兀自接下话头:「是呀,写戏本的人都知道是假的,戏中人却糊里糊涂地当了真。」
我觉得这话意有所指,但也不敢细问,因为黄口小儿都明白,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一曲听罢,魏嘉平和我一起走出了聚福楼,我刚要借口告辞,她又说请我吃个午饭。
我睁大了眼睛。
这人不会是要跟我从情敌处成闺蜜吧?
我觉得魏嘉平多少有点儿不正常,正在犹豫,又听她说:「小顺祥的蟹粉汤包,你看怎么样?」
如果她说吃别的,那我可能会说不饿,但蟹粉汤包是精准打击,我根本拒绝不了。
路上,魏嘉平抱歉地笑了笑:「方才想起了些旧事,让阮小姐笑话了。」
我对她和陆西琛的往事不感兴趣,没有接着问,直接摆摆手:「不会。」
谁没个伤心事啊。
她沉默了下,话锋一转:「阮小姐是不是很可怜我?」
一个家财万贯的千金小姐,用我这攀附别人而活的菟丝花可怜?
我把被风吹起的头发撩到耳后,轻描淡写地问:「这要从何说起?」
魏嘉平笑笑:「其实我今天是特意来见你的,阮小姐。你不知道,我真的很羡慕你,将军他虽然……」
话音未落,拐角的巷子里突然冲出来一群人,我还没听清楚魏嘉平羡慕我什么,一个麻袋就套到了我头上。
先说好,不能打脸。
一阵推搡后,我被绑到了某个仓库。
这套流程我很熟悉,以前我不愿意接客时,南风馆的老妈妈就爱用这招儿整治我,所以我也不算慌乱,甚至悄悄地惋惜了下没吃成的蟹粉汤包。
可是黑暗之中,有人提起了一个很久没听过的名字:「砀山军火库的位置图,陆东霆给你了吧?」
妈的。
我还以为……是陆西琛偷东西东窗事发了呢。
05
那时还是一九三二年的夏天,苏城已经通了电车,很多人都买挂票上下班。
每当他们路过南风馆时,我就能听到一阵悦耳的「叮叮当当」。
然后夜幕低垂、华灯初上,各种恩客纷纷地涌进馆里,在纸醉金迷中麻痹自己。
陆东霆也是其中一个。
但他和大多数恩客又不一样,他坐在台下听曲儿,眸光深邃又冷淡,明明不是多么惊艳的长相,却偏生叫人移不开眼,笑意起时,儒雅与魅惑并存。
只一瞬,我就被那笑容晃了眼,手上差点儿拨错弦。
我以为,我今生都不会与这样的人有所交集,可人生既然有事与愿违,就该有得偿所愿。
唱完一曲,刚走到门廊外,一只油腻、恶心的肥手突然拉了我一把,我尚未来得及进行无谓的挣扎,又被另一人扯进了怀里。
「滚。」
短短一字,便喝退了那只咸猪手。
我怔怔地抬头,一个低沉、惑人的声音就传入耳骨:「别怕,阮阮是吧,我送你回去。」
风扬起他的短发,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度,他摸了摸我的头,高大的声音笼罩在我的头顶,怕我没听懂,又用苏州话重复了一遍。
瞧,每一段不可言说的故事,开场总是温柔至极。
后来,他带我离开了南风馆,教我英文、教我书画、教我品酒,把我从下九流变成了假名伶。
可以说,陆西琛后来喜欢的一切,都是他哥亲手培养出来的。
只是我没想到,我一生最幸福的时光会那么短暂。
「国家危难之际,蜉蝣亦当赴汤蹈火。」他只说了这一句,就消失在悠长的汽笛声中,再没有回来过。
后来,北平下了场很大的雪,听说血浇在上面,都没能看到泛黄的地面。
「所以说,他真没告诉我军火库在哪儿。」
黑衣男人捏住我的脸冷笑:「陆东霆死的时候,我们翻遍他的肚子都没找到地图,他临走前就见了你一个。不在你那儿在谁哪儿!?」
心突然被针刺了一下,呼吸也有一刹那的凝滞。
我崩住泪意,嘴角划过一抹不自然的笑:「那你过来,我说给你听。」
男人满意地凑过来耳朵,我却在他期待的目光中,死死地咬下一口。
他吃痛,一巴掌打在我脸上,骂骂咧咧地要杀了我,又被旁边的小弟拦住。
我想我真是不怕死,脑袋还嗡嗡作响,嘴上也依旧不示弱:「狗杂种,有本事你去抢洋鬼子的军火库啊!抢中国人的东西舔外国狗,你娘知道了,都恨不得把你塞回肚子里吧!」
反正每个人的结局都是死,活着的时候大胆些又何妨呢?
我骂痛快了,又喘着粗气嗤嗤地笑。
「行,不说是吧。」男人的脸上闪过一丝狠厉,拿起边上的夹棍走向我,「那就看看你的骨头是不是有陆东霆那么硬。」
真好,临死前还能跟他相提并论,这辈子也算圆满了。
我啐了他一口,冷声笑道:「反正比你的硬。」
接下来的几天,简直是暗无天日,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过来的,只记得陆西琛一枪射中抽打我的男人时,我已经疼得只能「哼唧」两声了。
他一把抱起我,踢开尸体就往车边跑:「阮阮乖,别睡,看看我。」
他叫我「阮阮」,很久以前,陆东霆也这么叫我,真让人怀念。
可陆西琛的声音又和陆东霆完全不同,带着一点点蛊惑,还有一点威胁,最后又被害怕和颤抖淹没,好像真的怕我就此消失了似的。
我暗自地笑他没出息,心说我死了,你不还有正房太太吗?
想到这儿,我突然想起魏嘉平没有与我关在一处,她因我遭了无妄之灾,我却连她的死活都不知道。
我开口唤了声魏嘉平的名字,陆西琛见状哽咽了一下,眼里布满血丝,把我抱得更紧了:「她没事儿,你也不会有事儿的。」
喃喃地,像是安慰我,又像是安慰他自己。
我点点头,还想听听陆西琛又说了什么,但心放下了,困意就上来了。
「将军,你怀里好暖,我靠着睡一下好吗?」
就一下。
或许等我醒来,就能见到想见的人了。
06
原以为我逃不过这劫了,可算命的说过,这小妮子命大。
在圣玛丽医院住了半个月,到底是挺过来了。
每天晚上,我都能听见从军部赶回来的陆西琛和医生吵架,「什么叫没办法!她大半夜疼得睡不着,你说你没办法?你要是不想穿这白大褂了,老子就帮你染成红的!」
我赶紧示意小护士推我出去。
见我出来,陆西琛瞪了医生一眼,一把从小护士手里抢走轮椅:「你怎么又出来了,赶明儿磕着碰着,还不是得老子心疼。」嘴上埋怨,动作却很轻,推着我往外面的草坪上走。
天空中挂着温柔的晚霞,陆西琛揉了揉我的头,整个人泛起如水的温柔:「阮阮,等你伤好了,咱们就生个孩子。不对不对,瞧我这嘴,等你伤好了,咱们就结婚,到时候我把两广的人也请来,排场绝对够大。」
我瞧了瞧缠满绷带的手,头也没抬:「你爹能同意你娶一个歌女?」
要是能同意,也不会逼你娶魏嘉平了。
陆西琛弯下腰,俯身亲了我一口,一脸的志得意满:「他现在可管不了我。」
哦,对。
听刘副官说,他靠着从贺家顺走的东西,狠狠地坑了一把贺文松,顺利地把苏南地区纳入了自己麾下。
一个整日厮混的纨绔子弟,一夕之间成了南方的新主,所有人都不敢相信,可手上兵符又做不了假。
现在别说他家了,整个南部陆西琛要横着走,谁敢说一「不」字?
连他对自己的称呼,都从「小爷」变成了「老子」。
而他突然把结婚提上日程的原因我大概也能猜到。
他误会了。
他以为那些人绑架我是为了找他寻仇,他对我愧疚,希望用婚姻弥补我。
我想说大可不必,但是话到嘴边,实在不知道怎么圆回来。
我总不能说,他们绑我是因为我和你哥有段风流韵事,而我之所以处心积虑地留在这儿,是看上了你那张与他八分相似的脸。
陆西琛不一枪崩了我才怪。
他见我盯着手没说话,以为我是疼了,又要回去烦医生。
我拦不住,只好由着他去。
昏黄的灯光下,陆西琛的背影打在白色的墙上,显得分外高大,我看着他和医生扯皮,轻轻地抚摸着手上的疤痕,嘴角却忍不住向上扬起。
可惜了啊,再也不能给他弹琵琶了。
夜里,医生又给我多开了点儿止痛药,让我疼时就躲进睡眠里去。
可觉多了,梦也就多了。
我总能梦见陆东霆,他们把他开膛破肚,逼他说出军火库的位置,可陆东霆到死都只有一句话回给他们。
「风雨如磐暗故园,我以我血荐轩辕。」
他总爱说这样文绉绉的话。
有一次哭着醒过来,就见陆西琛一脸古怪地看着我,眼神闪烁了两下,可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我吓得再也不敢吃止痛药,生怕他察觉到什么,不让我待在他身边了。
一转眼就入了秋,出院后,陆西琛把我带回了家。
不是他拿来藏我的金屋,而是魏嘉平住着的祖宅。
我晓得现在外面不安全,便也没有反对什么,指挥着用人回去拿了几样重要的东西,就跟他回去了。
看不上我的老将军在我住院后不久去世了,魏嘉平也不是个爱惹事儿的性子,没有给我添堵的人,日子过得不是一般的舒坦。
只有一点儿很奇怪。
从前我以为陆西琛不去小别墅时,都是歇在魏嘉平那里,可真正住在一起才发现,陆西琛好像从没进过她的房间,两个人的交往淡淡的,顶多是问一问「今天吃了什么」。
真可谓相敬如宾。
临睡前,陆西琛自然又来到我了屋里,他把我圈在臂弯,有一搭没一搭地挑着我的下巴。
「小东西,医生说,你现在应该运动运动了。」
摸到滚烫的身躯,哪里还能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我困得厉害,不想搭理这茬,就随口推辞说:「这一身疤多丑,难为你还不嫌弃。」
陆西琛「啧」了一声,翻身压住我,在我腰上轻轻地掐了一把:「说什么胡话,你为我遭了罪,我陆某人再不是个东西,也不会因为这个嫌弃你。」
我瞬间醒了。
甚至还有点儿心虚。
「明媒正娶的太太就睡在楼上,你怎么……」
话没说完,就被陆西琛打断:「你让我找别人?」
我只好换种陆西琛能听懂的方式:「我的意思是,她腰细,屁股还大,肯定能给你生女儿。」
陆西琛恨铁不成钢,微微地扬起手掌,许久才落到我脸上轻拍了一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没一句老子爱听的。」
说完又翻身下去,背对着我躺下了。
就是那气鼓鼓的背影好像在说:老子不好了,老子要你来哄。如果你粗心大意没发现老子在生闷气,老子半夜不睡觉也要折腾死你!
河豚似的,瞧着还怪可爱的。
我笑笑,翻身抱住他的腰,微微地服软:「那如果将来有女儿,能不能不让她练枪?」
整天舞刀弄枪,难免伤着自己,反正女儿也不用建功立业,平平安安的就好了啊。
谁知陆西琛听了扭回头来,发了狠地压住我,一边解我的衣裳一边挑衅道:「就不!老子不但要让她学枪法,还要让她叫『陆开枪』!」
哪有女孩叫这个的!
完事儿后,我气得三天没理陆西琛,还是他后来手写了一百多个好听的名字让我挑,我才放他进屋。
「老子就是太惯你,你才敢这么嚣张!」
我伸手推了他一把,娇气地说:「那你别惯,有的是要你……」
他直接打断我,报复性地在我身上留下几处暧昧的痕迹:「老子乐意惯,你管得着吗?」
我「咯咯」地笑,被他拉着荡进层层涟漪的春水。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过下去,可有些事并不是刻意忽略就不存在的。
07
立秋那天,魏嘉平跟我一起做梅花糕。
大户人家的女儿到底是不一样,捏个边儿都跟绣花似的。
我把一个捏坏了的糕交给她补救,忍不住夸道:「将来我有女儿,一定照着你这样养。」
温文尔雅、知书达理。
魏嘉平笑笑:「我这样的,闹起来才不好管。」
说完,脸上又出现了那种哀伤的表情。
人一闲就容易八卦,我舀起一勺馅料,怂恿她仔细地说说。
魏嘉平淡笑了下:「也没什么可说的,不过是游园时惊了场梦罢了。」
「那……你们俩还挺浪漫的哈。」话里莫名其妙的酸意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魏嘉平没想到我这么直白,捏馅的手明显一抖,差点儿脏了裙子,半晌才说:「阮小姐,你误会了,那个人不是将军。」
啊这……不是陆西琛?
「不过有一点儿倒是很像,他们都不喜欢我。」出口的话十分心酸,脸上却仍旧挂着得体的笑,我看了心疼,又不知怎么安慰她。
我突然想起陆西琛对我说过的话:「魏嘉平那种女人,放着不会出错,用着未免太闷。」
察觉到我的欲言又止,魏嘉平投过来一个「没事」的表情:「所以我很羡慕你,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我暗道我喜欢的也不是陆西琛,可不知怎地,耳边又响起他那夜说过的话:「别着急,小爷会把你娶回家的。」
一个男人说要把你娶回家,哪怕知道是不可能的,心也忍不住震颤吧。
他也是可怜,要是知道大宅里的两个女人心里都没有他,大概要气到烧房子了。
魏嘉平看我半天没说话,以为我还在替她委屈:「不过我现在也看开了。就说这梅花,有人开会开,没人看也会开,他喜不喜欢我,不重要的。」
我捏馅的手抖了抖。
天哪,她这么洒脱,我要粉上她了怎么办?
陆西琛可真是个渣男,既然嫌她闷,娶回家做什么?魏嘉平也是,既然不喜欢,嫁过来做什么?
可思及此,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幼稚。
时局凋敝,大厦倾颓,今时今日,有几个人能做得了自己的主呢?
我还没哀怨完,外头突然有人喊了声「走水」,凑到窗前一看,起火的竟然是我那间卧室。
我猛地想起来从小别墅带来的妆匣。
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腿已经跑了起来,路过正在指挥灭火的陆西琛时,快得就像阵风一样。
所有人压根儿也没想到,那个成天懒了吧唧的小歌女,跑起来能有那么快。
等陆西琛气急败坏地把我从火场拖出来,又看见我手里抱着的妆匣时,扭着我的胳膊就骂了起来:「这玩意儿没了老子还能不给你买新的?用得着你这么着急地回去抢?」
我的嗓子被烟熏到说不出话来,再加上劫后余生的后怕,一时地愣在了原地。
见状,陆西琛更生气了,他一只手防着我再跑回去送死,一手伸过来夺妆匣:「老子倒要看看,什么东西能让你命都不要了!」
没错,这个东西,比我的命还重要。
我死死地抱着妆匣不肯给他,可男人的力气终究大一点,抢夺之中,妆匣掉在地上,一地璀璨中,一张糊掉的照片格外突兀。
耳畔有声音在说:
完了。
你和陆西琛,彻底地完了。
08
他近乎粗暴地拽着我进了书房,魏嘉平想要上前来劝,又被他的一声「滚」喝退。
门刚一关上,陆西琛发了疯似的掐上我的脖子:「是他,老子就知道是他!从你叫他名字的那天就该知道。但我没想到啊阮暮商,老子对你那么好,你他妈怎么就捂不热呢!为了这么一个东西,你连命都能不要?」
他把照片摔在我脸上,我怕他弄坏了,又要上手去抢。
陆西琛见我死性不改,终于狠心地把我丢到一边,自顾自地去桌边拿了支雪茄,只是他气得手抖,点了半天也没点着,低声地咒骂了几句,又把雪茄扔在了地上,踩了半天才转过身来看我。
「我问你,你想方设法地出现在我面前,是不是因为陆东霆?」
冰山露出的一角,已经足够他抽丝剥茧,想明白前因后果。
我把照片护在怀里,低着头没说话。
事已至此,狡辩没有任何意义。
「行,我就当你默认了。」陆西琛坐了下来,长长地出了口气,侧着头自说自话,「真他娘的操蛋!占着个大房长子的身份,从小我就争不过他,连军火库的位置我爹都只告诉了他一个人。现在死都死了,还他妈能摆我一道。」
说完,他又走过来抬起我的下巴:「我就不明白了,一个臭读书的,你们都喜欢他什么?」
我梗着脖子答道:「他是个英雄。」
陆西琛笑了,胡乱地揉了揉自己的后脑:「对,对,就他是个英雄!老子在沙场拼死拼活,他坐镇后方,指点江山,动动嘴皮子就能风风光光地受人敬仰,要不是他死了,这个将军怎么也轮不到我来当。可是你知道吗?阮暮商,老子只有你一个女人,陆东霆身边的莺莺燕燕却没断过,你当他是蓝颜知己,他对你有几分真心?」
这话,杀人诛心。
我愤怒地瞪着他,却没办法反驳,因为他说的都是真的。
陆东霆对我好是没错,但那是因为我与他死去的未婚妻有七分相似。
在遇到我之前,六分像的、五分像的他也收集了一大堆,我和她们从本质上来讲并没有什么不同。
甚至迷醉时说的那句要「娶你」,可能也不是对我说的。
他是英雄不假,他情深似海也不假,可是……所有海誓山盟,都只是我这个替身的一厢情愿而已。
他爱的不是我,我一直知道。
眼前像被人泼了墨,肚子也一阵阵绞痛,陆西琛仍旧在一边喋喋不休,逼我承认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我无力反驳,只能跌坐在地上,颓然冷笑:「要是你实在不痛快,就杀了我吧。」
09
对峙最后以陆西琛的摔门离去而告终。
我平静地等待着他将我扫地出门,可一连等了三天,陆西琛虽然没回老宅,但也没有要任何赶我走的意思。
正寻思是不是要主动地离开,少在他面前碍眼,刘副官又拖着烂醉如泥的他回来了。
他像死鱼一样躺在前厅的地板上,谁拉也不起来,管家请我过去时,所有人都向我投来了希冀的目光,魏嘉平甚至来了一句:「解铃还须系铃人。」
我硬着头皮走了过去,可不但没把他拉起来,还得到了一句非常中肯的评价:「滚,没良心的玩意儿!」
扶着他的手被拍了下去,顷刻间就红了一片。
陆西琛下意识地拉过我的手,想要看看伤着没,但察觉到管家微妙的眼神又一把甩开了:「养条狗三年都能喂熟,偏偏有的人,连条狗都不如。」
我晓得这事儿自己理亏,可要杀要剐,就一句话的事儿,一会儿冷暴力,一会儿阴阳怪气做甚?
我从地上站起来,语气也冷了下来:「你乐意躺就躺吧,赶明儿冻坏了,别说我没扶你就是。」
他听了更是气急败坏,指着管家骂:「你瞧她这个臭德行!谁教她的!谁教他的!」
我本就不是魏嘉平那样的纯良女子,听他这么说,火也上来了,故意地大着声音气他:
「谁教的你不知道嘛!」
瞧,又不是只有你会踩别人的痛处。
身后果然又是一阵「霹雳嗙啷」的摔东西声,我理也没理,转身回了屋。
只是我怎么也没想到,闹成这样,陆西琛不但没让我滚蛋,还悄悄地溜进了我的房间。
他一边解皮带一边按住我的腰,似醉非醉:「生个孩子吧,生个孩子你就能收心了。」
我想起他骂我不如狗,挣扎着踹了他一脚:「给狗生也不给你生!」
陆西琛轻蔑一笑,轻而易举地制住了我的行动:「别放屁了,阮暮商!你不就想给陆东霆生孩子吗?别做梦了,这辈子就算死,你也只能跟我陆西琛埋一块儿。」
话就够霸道了,可更霸道的还在后面,他按住我的肩膀,逼我做个彻头彻尾的荡妇。
「叫啊,叫的大声点,不是挺会叫的吗?那就让外边的人都听听,你是谁的女人!」
我紧闭着嘴,不肯受他的胁迫,他就大开大合,怎么羞耻怎么来。
「第一次看见你,就知道你是个气性大的小辣椒,老子是猪油蒙了心才非要尝一尝,现在被辣了嘴,倒也怪不得别人。」
他恶狠狠地咬上我的肩膀,嘴里又嘟囔些不三不四的荤话。
我受不住了,喉间溢出一声嘤咛,他就更加兴奋,更索求无度。
月落中天,我已累得说不出话,他却还埋在我的颈侧喃喃自语:「你叫两声陆西琛,至少让我知道,你这时候没想他。」
我心里一疼,跌进他琥珀色的瞳孔里,骤然湿了眼眶,可那句「对不起」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第二天醒来时,陆西琛已经走了。
他把我困在房间里锁了一整天,晚上回来也不肯听我说话,拉起我就开始重复昨天的禽兽之事。
只是他刚一进来,我的小腹就开始剧烈地疼,比走水那天还疼。
陆西琛挑着眉冷笑:「别装了,老子一来你就疼,那谁来你不疼?」
我骂他「混蛋」,他就更卖力,一直到我腿间流出一抹红色,他才慌乱地抽身出来。
晕过去前,我用尽全力地骂了一句:「陆西琛,你大爷的。」
10
再睁开眼时,这位爷又在扯着医生的领子骂:「多长时间了还不醒,要是老子的媳妇和孩子出什么事儿,你他娘的就自己先挖个坑吧!」
孩子?
手里的杯子掉到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听见动静,陆西琛立马屁颠屁颠地跑过来,也没顾地上的玻璃碴,拉住我的手就亲:「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可把老子吓坏了。你说说你这么大人了,怎么这么不在意自己,连有了都不知道!」
说到这儿,他又一脸震惊地抬起头:「你不会知道故意不告诉老子吧?」
我一把抽回手,扭过头去不看他:「随你怎么想。」
陆西琛「啧」了一下,重新把我的手包裹进自己的手里,满脸堆笑:「我开玩笑呢,瞧你,怎么又生气?那两天我是气昏了头才对你那样。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这混蛋一般见识。要不气坏了身子,生出来的小家伙就没你那么好看了。」
我抬手摸上自己的肚子,听着陆西琛高兴地说着将来如何如何,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见我走神,他在我脸上掐了一把:「喂,老子跟你说话呢。」
我扭过头去看他,态度倔强,语调却很无力:「干吗?」
陆西琛轻轻地笑着,好像之前的龃龉都不复存在:「我说,过两天办个婚礼。」
这一句砸过来,着实烫疼了我。
我本同无数卖唱的歌女一样,命如浮萍,飘飘荡荡,总担心哪天会死在深不见底的河水里。
好不容易遇见一个人,做了一场梦,梦的尽头又是万丈深渊。
可现在,有人愿意拉我一把,还真心实意地要娶我回家,哪怕他早就知道,我接近他的目的并不单纯。
泪水倏忽掉落,在白色的床单上绽出一朵朵雪花。
「我还以为……你会让我滚蛋。」
他笑了,抬起手来抹掉了我眼角的泪:「别哭了,小花猫似的。你是生是老子的女人,死是老子的女鬼,能滚哪儿去?」
「可是……」
他叹了口气,把我抱紧怀里:「阮阮,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人总得往前看是不是?之前的事是我不对,你打我也好,骂我也好,我陆西琛绝不还手,但哪怕是为了孩子,咱们就好好地过日子吧。」
他把姿态放得很低,让我的愧疚直线放大。
我哑着嗓子,泣不成声:「对不起……骗了你……还跟你发脾气。」
说到底,这场闹剧的根源还是在我,只是我一直不承认罢了,可因为这个孩子的到来,紧闭的心门好像突然打开了。
我陷在他的柔情里,自顾自地道着歉,完全没发现陆西琛已经恢复了先前不正经的样子,他把我抱到腿上,又狠狠地亲了我一口:「没关系,老子大人有大量,你真是捡到宝了。」
11
陆西琛的动作真的很快,头天接我出院,第二天连聘礼都备好了。
我瞧着满屋的金银玉翠,颇有些不解:「我又没有娘家,你准备这些做什么?」
陆西琛跷着二郎腿坐在一边,刚点起烟,又想起什么,把烟头放在烟灰缸里摁灭了:「你放心地抬回屋里,别人都有的,我陆西琛的媳妇凭什么没有?」
他说这话时,魏嘉平正好从客厅外走过,淡淡地看我一眼,又低头走了。
从前我当自己与陆西琛只是各取所需的关系,倒也没觉得对不住她,可陆西琛要娶我了,我突然有种抢了别人丈夫的愧疚感。
陆西琛也看见了路过的魏嘉平,以为我是在介意姨太太的身份,他换掉吊儿郎当的样子,掰正我的身子:「阮阮,我娶你,不是因为你肚子里揣着我的种,而是真心喜欢你。从前怎么样不说,你嫁给我,我陆某人往后就只有你一个女人。」
他顿了顿:「就是有一点你得忍着。魏嘉平当年嫁过来,没让中南街的码头落在洋人手里,就算有恩于我,我不能扔下她。除了这个,以后你阮暮商说往东,我绝不往西。」
我从不知道,陆西琛竟是因为这个娶的她。
「我明白,我只是觉得,有些对不住她。」
陆西琛把我拉进怀里,一下下地摩挲着我手上的疤痕,神态沉重:「不是你对不住她,是我对不住,是这世道对不住。」
今早的报纸说,东洋鬼子侵占了北平,陆西琛为此好几天没有合眼,连聘礼都是抽空带回来的。
我回身抱住他:「要是太忙了,婚礼就等等吧。」
谁知陆西琛听了立马大起嗓子:「怀着老子的种,还想着陆东霆呢?」
得,温情不过三秒。
他以眼神威胁我,我实在窘迫,小声地回了句:「没有,我只是心疼你。」
得了这一句,他重新放松下来,抬手捋了捋我的鬓边的发,幽深的瞳孔黑不见底:「好吧,你也知道,现在外面不太平,可能很快就要开战了。覆巢之下无完卵,国家遭难,陆家肯定没有袖手旁观的理由。只是这一仗不知要打多久,你就当我是自私吧,就算做鬼,也想让你冠上我的姓。」
我闷在他胸前,一下下地点着头:「我知道,我知道。」
没过几天,陆家老宅又办了次婚礼,排场不大,却很温馨。
我穿着白纱站在陆西琛旁边,听他一边给我戴戒指一边臭屁:「奇了怪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偏巧在你这小阴沟儿里翻了船。」
话是这么说,但眼里的深情几乎要让我溺毙其中。
大概是在他身边待久了,多少也沾了些不要脸,我点头回:「没办法,谁叫小阴沟儿长得漂亮呢。」
他与我在新房里腻歪了一夜,天一亮,又忙不迭地赶去了军部。
一转眼到了十二月,山雨欲来的感觉笼罩着整个苏城。
陆西琛最后带我去了次靶场,回来时,车子突然抛锚了,所幸那里离家不远,我就撒娇让他背我回去。
他很吃这一套,捏了捏我的脸,嘴上虽然埋怨「小娘们儿事真多」,身子却自然而然地蹲下了。
我跳了上去,搂着他的脖子说了句「驾」。
正在修车的小张哪见过这场面,惊得差点儿掉了下巴。
当年在土匪堆里杀个三进三出、血倘了满脸都没眨一下眼睛的陆将军,就这样被一个出身卑微的小歌女拿捏住了?
还是陆西琛路过时发现了他的错愕,抬腿给了他一脚:「修你的车,看老子媳妇干什么!」
我嘴角一提,催着他赶快走。
可陆西琛却像故意似的,十分钟的路硬生生地走了半个小时。
头顶的光芒亮了又暗,暗了又亮,他背着我走过一盏盏路灯,突然开始絮叨起来。
他说金陵那边出了事,苏南可能要变天了。
又说割据不是出路,只有统一才有未来。
最后落到我身上,要我千万照顾好自己,要是有余力,也照顾照顾魏嘉平,因为乱世里越是老实越会吃亏。
我问:「难道我不老实?」
陆西琛就笑:「你要是老实,又怎会跟了我?」
我想想也对,没继续说下去。
「阮阮,我要走了。」
他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脸,却能感觉到他的无奈。
「万一没回来……」
我捂住他的嘴:「别说这些,不就是打仗吗,我等你就是了。保家卫国是对的,我不拦你,可只有一样你得答应我。」
他把我往背上提了提:「行,你说。」
我把下巴贴在他的肩膀上,双臂搂紧了他:「你得活着回来,哪怕缺胳膊少腿,大不了后半辈子我养你,但你得活着回来。」
我说的鼻子发酸,但陆西琛听了却哈哈大笑,大手在我屁股上重重地一捏:「好啊,你养我。」
12
十二月一过,陆西琛就离了苏城。
像当年的陆东霆一样,走得决然,从头到尾没有回过一次头。
只是活了二十多年我才知道,心有挂碍,又不得不离开的人,背影是会颤抖的。
陆家又变成了我和魏嘉平两个人的。
她上午教我做衣服,下午陪我逛花园,晚上坚持给我念文章,还美其名曰「胎教」,弄得我也开始期待起肚子的小家伙长什么样子了。
他是男是女?抓周的时候会选布老虎还是小算盘?会说的第一句话是爹爹还是娘亲?
临走前,陆西琛列了个清单,让管家时不时地送来一个小玩意儿给我解闷,最初几天还是孩子用的,后来就慢慢地变成给我的。
梳子、胭脂、点心……
炮声响彻苏城的时候,这些东西已经堆满了窗台,可他还是没有回来,老宅里的人也走了大半。
渐渐地,我就不敢看报了,怕上面没写他,又怕上面了写了他。
春天过去了,夏天也过去了,在一个满地秋霜的早晨,我忽然发现,那些小玩意儿已经很久没有送过来了。
宽大的叶片从树上掉下来,落到透明的玻璃窗前,又被调皮的风儿吹走。
我到前厅去找管家,一阵近在咫尺的枪响又突然出现。
一个穿着说着蹩脚中文的女特务跑了进来,用枪指着我说:「只要说出陆家军火库的位置,我就让你给陆家留个后。」
我一愣:「什么意思?」
那人冷笑一声,语调嘲讽:「别装傻,你听明白了。」
一股酸意堵在胸口,却怎么也哭不出来,我把手放到了隆起的小腹上,企图遏制住腹腔里的绞痛。末了,冷笑一声:「我说我不知道,你信吗?」
我抱了必死的决心,可枪声响时,魏嘉平却冲了进来。
我趁乱摸到了陆西琛藏在书柜里的手枪,两声枪响,女特务倒地,我的虎口也是一阵发麻。
可硝烟散尽,魏嘉平却再也撑不住,她倒在我怀里,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染红了那条她喜欢的墨玉旗袍:「你……你瞧,我这样的,闹起来才不好管是不是?」
我扔掉枪,想叫人带她去医院,可老宅里的人死的死,跑的跑,我大腹便便,根本撑不起魏嘉平,只能和她一起跌坐在地上,泣不成声:「你撑着点儿,不是说要给我的孩子当干娘吗,你撑着点儿,不许比我先走。」
她见我慌乱,默默地拍了拍我的手,似乎放弃了挣扎:「商商,他喜欢你,可到了下面,见到的却是我,会不会很失望?」
如同当头棒喝,我几乎在电光火石间就明白了她在说什么。
魏嘉平骗了我,那个让她游园惊梦的人,一直都是陆西琛。
我哭着去捂她的伤口,但血根本止不住:「为什么?你为什么从来不说?」
如果她喜欢陆西琛,那她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看着我和陆西琛在一起的,又是以什么样心情照顾着我和孩子?
如果她喜欢陆西琛,那该有多么委屈。
「因为不重要啊,商商。他爱不爱我不重要,这是我的故事不是吗?一个软弱又没什么用的女人,也该有自己的故事的。」
我摇着头:「才不是,你不软弱,一点儿也不……」
外间有风吹过,叶片沙沙作响。
说出口的话,却再也无人应我。
13
阿娘把我卖到南风馆前,找算命的给我卜了一卦。
那嘴边挂着二两须子的老先生,一见我就笑开了花,说小妮子命好,活得长。
我娘很高兴,毫无负罪感地用我换了三块银圆。
我也挺高兴,捧着手里的窝窝头笑得没心没肺。
可那老先生没告诉我,我要在世间茕茕孑立,龃龉独行,孤身一人,万古长青。
陆西琛走了,魏嘉平也走了,这缭乱的世间,我又是一个人了。
几个月后,刘副官捧着一封信进了老宅。
他说,那是一场有去无回的战斗。
陆西琛撤了,身后的七千多名学生和百姓将无一人幸免,所以他没走。
我点了点头说知道了,然后把那张和陆东霆的合照交给了刘副官。
「背面有个夹层,是陆家军火库的位置。陆西琛带走了一部分,他说其余的要留下保护苏城,劳烦你帮我交给程师长吧。」
刘副官忍着泪应下了,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朝我鞠了一躬:「将军他……是个英雄。」
是的,他是个……不守信的英雄。
后来,我在陆家老宅里收留了很多流离失所的孩子,他们叫我阮老师。
有时候,睡不着的小孩会跑来问我怕黑的时候要怎么办。
我就笑笑,告诉他们:「只要想着天总会亮的,黑夜就没那么可怕了。」
再后来,和平的鸽子飞到了苏城,有学生告诉我,这片土地解放了。
我让刘副官安排着去了趟北平,看了眼魁伟的城楼。
回来后,我在窗前坐了很久,临天亮时,再次打开了陆西琛写的信。
字体刚健、笔力遒劲。
他在信上说了很多,说了天气,说了战况,还说有朝一日一定要带我看看盛世图景。
结尾是《赏荷》里的一句词——
「夫人啊,我撇下旧弦弹不惯,新弦不比等家常,那言语之中把哑谜藏。」
我笑他一向看不上文人的酸腐,可临了临了,还要整这么一出。
怕我不哭是吧?
我把信放在胸口,如他所愿。
「你说的盛世,我去看了,很好、很美。」
恰好此时,天边溢出一缕金辉,我换上了陆西琛说好看的金丝旗袍,在躺椅上闭起了眼。
梦里,我终于又见到了他。
他的眉梢多了一道长长的伤痕,左边的袖口也空空荡荡,可脸上仍旧挂着痞痞的笑,我们站在山的最高处,俯瞰整片河山。
风起时,四季变换,雪花和梅花一起落在我的发顶。
他大手一挥,任风扬起飘荡的袖口:「阮阮啊,你说要养我,可不能说话不算话。」
熟悉的声音传进耳朵,让人莫名地想哭,我牢牢地回抱住他,像是抱住予我悲喜的整个世界:
「混蛋,明明你才是说话不算话的那个啊。」
来源:诺诺儿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