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和韩淑英曾是北京第八中学的同班同学,1969年的夏天,我们响应"上山下乡"的号召,一同前往黑龙江北大荒。那时的我们,一个扎着羊角辫,一个梳着短发,十七岁的青春在胸中涌动,踌躇满志地想要到边疆去改造山河。
相逢
那天清晨,我刚拉开门栓,就见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立在门前,眼神闪烁着熟悉的光彩。
"周丽华?"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浑身一震,脱口而出:"韩淑英?"
五十年了,整整五十年。那一刻,我的思绪如潮水般涌回到那个遥远的夏天。
我和韩淑英曾是北京第八中学的同班同学,1969年的夏天,我们响应"上山下乡"的号召,一同前往黑龙江北大荒。那时的我们,一个扎着羊角辫,一个梳着短发,十七岁的青春在胸中涌动,踌躇满志地想要到边疆去改造山河。
"进来坐吧。"我侧身让开门口,声音还在微微发颤。
淑英走进我家简陋的老式筒子楼两居室,眼睛在四处打量,仿佛在确认什么。她的步子不太灵便,左腿略微有些跛。我心中一痛,想起了那个雪夜。
"屋子收拾得真整齐。"淑英在我那张用了二十多年的旧沙发上坐下,手里紧握着一个褪色的老式帆布包。
我颤抖着双手给她倒了杯热茶,动作太急,茶水洒了一些在桌上。我慌忙用袖子擦拭,心里念叨着:"老了,手也不听使唤了。"
"你...你怎么找到我的?"我放下茶杯,在她对面坐下。
客厅里挂钟的滴答声在此刻格外清晰。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照进来,映在我们两人满是皱纹的脸上。
淑英笑了,那笑容让我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英姿飒爽的姑娘,"找了你四十九年零八个月,今天终于找到了。"
我被这个精确的数字震住了。记得那么清楚,这得是多么刻骨铭心的寻找啊。
她从帆布包里掏出一个发黄的笔记本,纸页卷曲,边角磨损严重。我认出那是我们连队发的工分记录本,红色的塑料封面上印着"为革命而劳动"几个大字。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翻开第一页,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地址、电话和日期。字迹有的已经模糊,但每一笔每一划都写得那么认真。
"这些都是我打听你的记录。"淑英轻声说,"从1971年3月你离开农场的那天起,我就开始记录了。"
我的视线变得模糊,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当年你突发风湿性心脏病被紧急送回城里后,我去过你家三次,每次都扑了空。后来打听到你父亲被六机部调去了新疆青河县的国防工厂,全家都跟着去了。"
淑英的声音平静,却透着一股子坚韧,这是北大荒的风雪给予我们的馈赠。
"后来,我托人去邮电局查,可你们家在新疆的地址是保密的,连信都寄不到。"
窗外,楼下的老槐树在微风中沙沙作响。这声音和北大荒的白桦林何其相似。
那年冬天,黑龙江农场的天寒地冻。我们十几个女知青被派去护林站搬运木材,为春耕做准备。天公不作美,忽然一场暴风雪席卷了整个林区。
我不慎踩空掉进了冰窟窿里,冰水瞬间浸透全身。在生死边缘,是淑英不顾一切跳下来救了我。她把我拉上岸,又背着我走了五里地回到知青点。
她自己却因为长时间在冰水中浸泡,落下了严重的关节炎,右膝盖的伤让她失去了回城的机会。那之后不久,我的风湿性心脏病发作,组织上决定让我回城治疗。
"你...你为什么不恨我?"我哽咽着问,"是我连累了你。"
淑英摇摇头,嘴角噙着一丝苦涩的笑意。她从笔记本夹层取出一张泛黄的照片。那是我们连队十几个年轻人的合影,背景是一排低矮的土坯房,那是我们的知青点。
照片上的我们多么年轻啊,脸上还带着城里学生的稚气,却又因为农场的艰苦生活而显得格外坚毅。我们穿着厚重的棉袄,头上裹着棉帽,手套却都摘下来了,十几双冻得通红的手搭在一起,象征着我们的团结。
"记得这张照片吗?那是咱们下乡第一年冬天拍的。"淑英轻抚照片,仿佛在抚摸那逝去的岁月。
我点点头,眼泪流得更凶了。那时候照相多稀罕啊,是林场老工程师下来检查工作,带着珍贵的海鸥相机给我们拍的。
"李队长前年回北京探亲时遇见了你弟弟,才知道你一直住在老城区。"淑英继续说,"他还告诉我,你这些年一直在为知青联谊会筹款,专门资助像我这样留在农场的老知青。"
原来如此。我这些年确实参与了北京知青联谊会的工作,尤其关注那些留在北大荒的老同学。每当春节前夕,我都会张罗着给他们寄去一些慰问品和资金。但我从未想到淑英还活着,更没想到她一直在寻找我。
"你弟弟说你常念叨着对不起我,说如果不是为了救你,我也不会留在农场吃那么多苦。"淑英的声音平静中带着一丝叹息。
我握住她的手,那手上布满老茧和冻疮留下的疤痕。我想起五十年前,正是这双手把我从冰窟窿里拉了出来,又是这双手在漫长的岁月里一直握着寻找我的希望。
"对不起,淑英。"我说,泪水模糊了视线,"我本该早点找你的。"
"丽华,你还是那么爱哭鼻子。"淑英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轻轻为我擦泪,"记得咱们在农场时,你被队长批评了,也是这样哭,我还偷偷给你送手帕。"
这一幕如此熟悉,恍若昨日。我止住哭泣,认真地看着这位老友的脸。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沧桑,但那双眼睛依然明亮如初,仿佛藏着整个北大荒的星空。
"我不后悔救你,从来没有。"淑英轻拍我的手背,"咱们北京知青有句话,叫'同一片天空下,共同的苦难,铸就终生的情谊'。那时的苦,那时的累,都值得。"
窗外的槐树花香飘了进来,恍如当年北大荒初夏的气息。我起身走向厨房,"中午就在我这吃饭吧,我给你做顿家常便饭。"
"行啊,我可记得你的手艺,在连队食堂帮厨那会儿,你做的炒土豆丝可是一绝,放点辣椒,香得很。"淑英跟着我进了厨房,站在门口看我忙活。
我从冰箱里取出早市买的新鲜蔬菜,又拿出腌制的咸鱼。这是北大荒常吃的菜色,咸鱼炖白菜,简单却充满回忆的味道。
"你记不记得,有一次你发烧,我偷偷从食堂拿了两个鸡蛋给你煮了吃?"淑英靠在门框上,笑着问。
"记得,记得。那时候一个月才能分到两个鸡蛋,你把自己的都给我了。"我一边切菜一边回忆,"后来队长知道了,罚你多劳动一天。"
"可不是嘛,我在猪圈里铲了一整天的粪,臭得回去知青点没人敢靠近我。"淑英笑得前仰后合,笑声中带着年轻时的活力。
我们一边做饭一边回忆,厨房里充满了欢声笑语,仿佛时光倒流,我们又回到了那个艰苦却单纯的年代。
饭桌上,我们面对面坐着,桌上是简单的家常菜。淑英夹了一筷子咸鱼,细细品味,眼中闪过一丝怀念。
"还是这个味道,真香啊。"她赞叹道,"城里现在什么都有,可就是吃不到那时的味道了。"
我点点头,"大概是因为那时候虽然苦,但我们年轻,对未来充满希望。"
"你知道吗,丽华,我在农场一直待到1998年。那年国家实行知青安置政策,给了我们一笔补偿,我才回到北京。"淑英边吃边说。
"那你这些年在北京过得怎么样?"我关切地问。
"还行,单位分了一套小房子,虽然简陋,但总算有了自己的家。"淑英顿了顿,"只是腿脚不方便,找工作不容易,后来在一家缝纫厂当了缝纫工,一直干到退休。"
听着淑英平静地讲述她的人生,我心中五味杂陈。如果不是那次意外,她本可以和其他知青一样在七十年代末就回城,过上完全不同的生活。
"你呢?回城后怎么样?"淑英问道。
我叹了口气,"回北京后,我的心脏病治好了,但父亲觉得欠了你一份情,让我一定要再找到你。可那时联系太困难了,我们在新疆住了五年才调回北京。"
我停顿了一下,回忆着那段岁月,"回北京后,我在一家印刷厂当了校对,后来厂子改制,我就提前退休了。结婚比较晚,和丈夫认识那会儿都三十多了,生了个儿子,现在在外地工作,很少回来。"
"孩子他爸呢?"淑英小心翼翼地问。
"五年前走了,肺癌。"我的声音低了下来。
淑英沉默了片刻,然后说:"命运这东西,真是说不清啊。"
饭后,我们坐在客厅里,打开了那台老式黑白电视机。屏幕上正播放着一档回忆知青岁月的专题片。画面上,北大荒的雪原辽阔无边,白桦林在风中摇曳。
"哎呀,这不是咱们农场吗!"淑英激动地指着屏幕,"看那片林子,我们当年就在那砍过树!"
我定睛一看,确实是熟悉的地方。那片白桦林曾见证了我们的青春岁月,也见证了淑英为救我而付出的代价。
"淑英,"我忽然想起什么,起身走向卧室的衣柜,从最底层取出一个红漆木盒,"你看,我也留着一样东西。"
我打开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方绣着"艰苦奋斗"四个字的手帕,虽然已经泛黄,但依然整洁。这是淑英在我十八岁生日那天送给我的礼物,她用农场拾来的野花染色,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你...你居然还留着。"淑英的眼中泛着泪光,轻轻抚摸着那方手帕。
"这是我最珍贵的东西。"我说,"每次搬家,这个盒子都是我亲自拿着,从不交给别人。"
淑英深吸一口气,仿佛在压抑着情绪。然后她从那个帆布包里又拿出一个物件——一个小巧的竹编笔筒。
"认得这个吗?"她问。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我在农场闲暇时用竹条编的笔筒,送给淑英当生日礼物。当时农场物资匮乏,我们只能靠自己的双手创造一切。
"天哪,你也留着..."我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它陪我走过了半个世纪。"淑英轻声说,"每次看到它,我就会想起你,想起咱们在北大荒的日子。"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夕阳的余晖洒在我们身上。我们相对而坐,五十年的时光像一条长河,冲刷不走的是那份深埋心底的情谊。
"知道吗,丽华,"淑英忽然说,"这些年,我经常梦见你。梦见咱们一起在田间劳动,一起在宿舍熄灯后聊天,一起在食堂偷着笑。每次醒来,心里都空落落的。"
我点点头,眼泪又涌了出来。"我也是,常常梦见你。特别是每年冬天,看到雪花飘落,就会想起那个雪夜,想起你救我的情景。"
"那天真冷啊,连呼出的气都能结冰。"淑英回忆道,"我看你掉进冰窟窿,二话没说就跳下去了。那会儿也没想那么多,就是觉得不能看着你出事。"
"如果不是你,我早就没命了。"我哽咽着说。
"傻丫头,这么多年了,还哭鼻子。"淑英拍拍我的手,"咱们北大荒的女知青可都是铁姑娘,哪能这么矫情。"
我们相视一笑,笑容中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情感。
夜幕降临,客厅里的壁灯投下温暖的光晕。我拿出珍藏多年的茅台酒,这是我儿子去年春节带回来的,说是留给我过生日用的。今天,我要和淑英一起喝一杯。
"来,为咱们的重逢干一杯。"我倒了两小杯酒,举杯相邀。
"为重逢。"淑英也举起杯子,我们碰杯,然后一饮而尽。
烈酒下肚,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我们又倒了一杯,这次慢慢地品着。
"丽华,你知道吗,"淑英望着杯中的酒,若有所思,"这辈子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再见你一面,告诉你,我不后悔当初的选择。"
我握住她的手,"我答应你,从今往后,咱们常联系,不再失散。"
"我答应过你,有生之年一定会再见面。"淑英眼中泛着泪光,"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说说这五十年了。"
我扶着她的手,仿佛扶着整个远去的青春,"是啊,余生还长,我们有的是时间。"
"对了,我住在西直门附近,离这不远。以后咱们可以常见面。"淑英说。
"太好了,我们可以一起去公园散步,一起去看电影,一起做很多以前没机会做的事。"我兴奋地说。
夜深了,我执意要送淑英回家。我们坐上公交车,车窗外的北京城灯火辉煌。我想起五十年前我们离开北京时,这座城市还没有这么多高楼大厦,没有这么多车水马龙。
"北京变了很多。"淑英望着窗外感叹。
"是啊,人也变了。"我说,"但有些东西没变,比如我们的友情。"
到了淑英家楼下,我们依依不舍地道别。约好了后天一起去颐和园散步,重温当年在学校春游时的情景。
"丽华,谢谢你一直记得我。"临别时,淑英紧紧抱住我。
"应该是我谢谢你,谢谢你不放弃寻找我。"我在她耳边轻声说。
回家的路上,我的心情无比轻松。五十年的愧疚和思念,在今天得到了释放。生活总是充满意外,有失去,也有重逢。
窗外的夜空繁星点点,恍如当年北大荒的星空。我知道,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有一个人和我一样,正在回味今天的重逢,期待着明天的相聚。
余生还长,我们会一起走过。这次,我不会再让她离开我的视线。因为她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是将我从死亡边缘拉回的恩人,是五十年不变的牵挂。
在这个普通的清晨开始的不平凡的一天,我找回了自己失落的半生。人生啊,有时就是这样奇妙,当你以为某些东西永远失去了,它却在不经意间重新回到你的生命里。
窗外的阳光洒进来,照在我们两颗已经苍老却依然滚烫的心上。我知道,这份重逢的喜悦,将会温暖我们余生的每一天。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