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下面是一个单独的故事,故事都是完结篇,没有连载,来源于生活,为了方便大家阅读,本文采用的第一人称书写,人物姓名都是化名,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下面是一个单独的故事,故事都是完结篇,没有连载,来源于生活,为了方便大家阅读,本文采用的第一人称书写,人物姓名都是化名,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我家成分不好。
那个年代,这三个字就是一道天堑。
我爹被打成了右派。
可他明明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啊!
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民,怎么就成了右派?
就因为这,我们家在村里直不起腰。
谁家都敢踩我们一脚。
连队里的牛棚都比我家热闹。
可偏偏,那个叫裴文轩的男知青,总爱往我家跑。
他是城里来的,戴着眼镜,斯斯文文。
浑身都透着一股我们村里没有的书卷气。
他一来,我们家那破旧的土坯房,都好像亮堂了许多。
可他越是来,我娘的眉头就皱得越紧。
她说,咱们家是沼泽地,谁陷进来都得一身泥。
那天,裴文轩又来喝水。
他走后,我掀开炕席,准备铺床。
那一瞬间,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炕席下面,竟然压着一块亮闪闪的手表!
那不是我们这种人家能有的东西!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他……
我叫岑静,那年我十九岁,生活在北方一个叫“高岗村”的小村庄。我们村的名字很实在,因为它就坐落在一片黄土高坡上,风一吹,满世界都是土腥味。
那是个火红的年代,也是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年代。我爹岑德海,一个只认识自己名字的庄稼汉,不知道怎么就被人扣上了一顶“右派”的帽子。就因为这顶帽子,我们家成了村里的“另类”,人人避之不及。我娘姚春兰是个要强的女人,可再要强,也敌不过整个村子的白眼和孤立。她总是叹气,说:“静啊,咱们把头埋低点,熬过去就好了。”
可生活就像是村口那条总也扫不干净的土路,你越是小心翼翼,脚上沾的泥就越多。
就在我们家日子过得最灰暗的时候,村里来了一批下乡的知识青年,他们像是一群色彩鲜艳的鸟儿,突然落进了我们这个灰扑扑的世界。裴文轩就是其中最扎眼的一只。
他不像别的知青,要么咋咋呼呼,要么愁眉苦脸。他总是很安静,手里经常捧着一本书。他皮肤白净,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看人的时候,眼神很温和。这样的一个人,跟我们这些土里刨食的庄稼人,一看就不是一个世界的。
知青点离我们家不远,要喝水,就得经过我家门口那口老井。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裴文轩养成了来我家讨水喝的习惯。
第一次来的时候,我娘警惕得像只护崽的母鸡。她端着一碗水,站在门口,眼神里满是防备,连院子都没让他进。
裴文轩也不在意,接过碗,咕咚咕咚喝完,抹了抹嘴,笑着说:“大娘,您家的水真甜。”
他的笑容很干净,像那天下午的阳光一样,暖洋洋的。我当时正坐在院子里纳鞋底,偷偷抬眼看了他一下,心就莫名其妙地漏跳了一拍。这家伙,长得可真好看。
从那以后,他几乎每天都会在收工的时候来我家喝水。有时候是一碗,有时候是两碗。他话不多,但总会礼貌地跟我娘搭几句话。
“大娘,今天身体好吗?”
“大叔下工了?”
“岑静妹妹,你这手真巧,绣的这是鸳鸯吧?”
他每次夸我,我的脸都烫得厉害。我娘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村里的风言风语,像春天里的野草,压都压不住。
村里最爱嚼舌根的当属古翠萍大婶,她那张嘴,比村头的广播喇叭还能传声。她不止一次在人堆里阴阳怪气地说:“呦,岑德海家那闺女,是攀上高枝了?城里来的大学生,天天往她家跑,可真有本事啊!”
这话传到我娘耳朵里,她气得一晚上没睡着。第二天,她就沉着脸对我爹说:“德海,你得去说说那个姓裴的知青,让他别再来了!咱们家经不起这种闲话!”
我爹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过了很久,他才闷声闷气地说:“人家就是口渴了来喝碗水,我们还能把人赶出去?我们家成分不好,要是再得罪了知青,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我娘听了,眼泪就下来了。“过过过!怎么过?人家都在背后戳我们家的脊梁骨!静静以后还怎么嫁人?”
我躲在里屋,听着爹娘的争吵,心里又委屈又难受。我有什么错?裴文轩又有什么错?不就是一碗水吗?怎么就能引来这么多的是非?难道我们家的人,连给别人一碗水的资格都没有吗?
那天下午,裴文轩又来了。
他似乎看出了家里的气氛不对,喝完水,把碗递给我娘的时候,犹豫了一下,轻声说:“大娘,是不是……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我娘没说话,只是沉着脸接过了碗。
我当时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冲他喊了一句:“没麻烦!你渴了就来喝!”
我娘狠狠瞪了我一眼,裴文轩却笑了,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他说:“谢谢你,岑静妹妹。”
那之后,他还是会来,只是不再多话。放下碗,说声“谢谢”,就转身离开。可我总觉得,他每次转身的时候,好像都想说点什么。
这样的日子大概过了一个多月。那天,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裴文轩收工后又来了,他的裤腿上沾满了泥,看起来很疲惫。他喝水喝得很急,好像心里有事。
他把碗递给我的时候,我们的手指不小心碰了一下。他的指尖是凉的,我的心却像被火燎了一下。我慌忙缩回手,不敢看他。
他低声说:“我……我先走了。”
我“嗯”了一声,头也没抬。
他走了之后,我娘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担忧。她叹了口气,说:“静啊,娘知道你不是那种人,可人言可畏啊。那个裴文轩,跟我们不是一路人,你懂吗?”
我点点头,心里却乱成一团麻。
晚上,我像往常一样整理床铺。我们家穷,睡的是土炕。炕上铺着一张用了多年的旧炕席,边角都已经磨损了。我每天睡觉前,都会把炕席掀起来,扫一扫下面的浮土。
就在我掀开炕席的一角时,我的手突然碰到了一个硬邦邦、冰凉凉的东西。
我愣住了。
借着昏暗的煤油灯光,我小心翼翼地把那个东西拿了出来。
是一块手表!
一块银色的、亮闪闪的上海牌手表!在灯光下,那表盘上的指针仿佛还在微微颤动,发出微弱的光芒。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这块表怎么会在这里?我们家,连个像样的闹钟都没有,怎么可能会有手表?
一个念头闪电般地划过我的脑海——裴文轩!
是他!一定是他!只有他有这样的东西,只有他今天来过我家,也只有他,有机会在我家的炕上留下这个东西!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块表在当时,那可是个了不得的稀罕物件。听人说,得要一百多块钱,还要工业券!一百多块钱,对我们家来说,那简直是天文数字,是我爹娘在地里刨一整年都挣不来的!
他把这么贵重的东西偷偷放在我家炕席底下,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是给我的?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的脸“刷”的一下就红透了,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一样。难道,他对我……
可随即,一股巨大的恐慌又将我淹没。
不!不可能!我们家是什么成分?他是什么身份?我们是云和泥的差别,他怎么可能看得上我?
那如果不是给我的,难道是他不小心掉的?
可谁会把手表这么贵重的东西随便放在别人的炕席下面?这根本说不通!
我攥着那块冰凉的手表,手心里全是汗。这块表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坐立不安。
这件事,我不敢告诉任何人,尤其是我爹娘。我娘要是知道了,非得打断我的腿不可。她本来就因为裴文轩的事情整天提心吊胆,要是再发现这块表,那还得了?我们家非得炸了锅不可!
那一晚,我彻夜未眠。我把手表用手帕包了一层又一层,塞进了我的枕头底下。可我总觉得,那“滴答滴答”的声音,就在我耳边响着,敲得我心慌意乱。
我一会儿觉得,裴文舟是个坏人,想用这块表来败坏我的名声。可一想到他那干净的笑容和温和的眼神,我又觉得他不是那样的人。
一会儿我又想,也许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想把这块表暂时寄存在我这里?
可我们素不相识,萍水相逢,他凭什么这么信任我?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一整天都魂不守舍。干活的时候,好几次都差点把锄头抡到自己脚上。
我决定,我必须把手表还给他!不管他是什么意思,这东西我绝对不能收!
可是,怎么还呢?
当着我娘的面还给他?那我娘肯定会追问这表的来历,到时候事情只会更糟。
偷偷地还给他?知青点男女宿舍分开,我一个大姑娘家,怎么好意思跑到男知青宿舍去找他?那不是更让人说闲话了吗?
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蟻,一连好几天都吃不好睡不好。而裴文轩,也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一连几天都没来我家喝水。
我心里又着急又害怕。他是不敢来了吗?还是出了什么事?那这块表,我该怎么办?
就在我快要被这件事逼疯的时候,机会来了。
那天,队里组织所有人去修水渠。那是个大工程,全村的男女老少,包括所有知青,都得出动。
午休的时候,大家三三两两地坐在地头休息吃饭。我看到裴文轩一个人坐在离人群很远的一棵老槐树下,手里捧着一个黑乎乎的窝窝头,小口小口地啃着,眉头紧锁,像是有什么心事。
我心一横,攥着怀里那块用手帕包好的手表,悄悄地朝他走了过去。
“裴文轩同志。”我鼓足了所有的勇气,在他身后站定。
他回过头,看到是我,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是岑静妹妹啊,有事吗?”
我看着他,不知道怎么开口。他的嘴唇有些干裂,脸也比前几天黑了、瘦了。看来这几天高强度的体力劳动,让他这个城里来的读书人吃了不少苦头。
我把手帕递到他面前,压低了声音说:“这个……是你的东西吧?你落在我们家了。”
裴文轩的目光落在我手里的手帕上,他的脸色瞬间变了。他猛地站起来,紧张地看了看四周,然后一把将我拉到了树后,声音急促又严厉:“你怎么把它拿出来了?快收起来!让别人看见了怎么办!”
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我委屈地说:“这本来就是你的东西,我得还给你啊!你把它放在我家,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歉意,有焦急,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痛苦。他沉默了很久,才叹了口气,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岑静妹妹,对不起,这件事……是我不好,给你添麻烦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你知道因为你,我们家……我娘都快被村里的闲话逼疯了!你还把这么贵重的东西……你是不是想害我?”
“不是的!绝对不是!”他急忙摆手,语气恳切,“我怎么会害你呢?我……”
他欲言又止,脸上的表情更加痛苦了。
“岑静妹妹,你相信我吗?”他忽然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
他的眼神那么真诚,那么清澈,让我无法说出“不信”两个字。我只能傻傻地点了点头。
“那就好。”他松了一口气,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这块表,你……你能不能再帮我保管一段时间?现在,我真的不能拿回来。算我……算我求你了!”
“为什么?”我完全糊涂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摇了摇头,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他只是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目光看着我:“别问了,好吗?时机到了,我一定会告诉你一切。你只要记住,我裴文轩绝对不是坏人,我更不会害你。你们家……是我在这个村子里,唯一能感受到温暖的地方。”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快步离开了,留下我一个人愣在原地,脑子里更乱了。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时机到了?这块表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他那句“唯一能感受到温暖的地方”,又让我的心湖泛起了涟漪。
那天之后,裴文轩依然没有来我家喝水。我们只是在出工的时候偶尔碰面,他会对我点点头,露出一个感激而又歉意的微笑。
而那块手表,就成了我心里最大的秘密。我依然把它藏在枕头底下,每天晚上,听着那细微的“滴答”声,猜测着它主人的故事。
日子一天天过去,秋收开始了。那是一年中最忙碌的时候,我爹的身体却在这时候垮了。
他常年劳累,又加上心情郁结,得了很严重的胃病,疼得在炕上直打滚,连饭都吃不下。我娘急得团团转,带着我爹去县里的医院看病。医生说,要好好治,得住院,得花钱。
钱!这个字,像一座大山,压得我们全家都喘不过气来。
我娘把家里所有能换钱的东西都卖了,东拼西凑,才勉强凑够了住院的押金。可是,后续的治疗费、药费,又该怎么办呢?
那几天,家里愁云惨淡。我娘的头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白了许多。
一天晚上,我娘坐在炕边,就着昏暗的灯光缝补我爹的旧衣服,一边缝一边掉眼泪。她喃喃地说:“这可怎么办啊……这日子,怎么就这么难啊……”
看着我娘那苍老而无助的样子,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突然,我想到了那块手表。
一个疯狂的念头冒了出来:把表卖了!
那块表,少说也能卖一百多块钱。有了这笔钱,我爹的病就有救了!
可是,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就被我立刻掐灭了。
不行!我怎么能这么做?那是裴文轩的东西,是我答应帮他保管的!我怎么能背信弃义,把它卖掉?
可是一想到我爹痛苦的呻吟,我娘绝望的眼泪,我的心就动摇了。
一边是父亲的性命,一边是对一个萍水相逢的人的承诺,我该怎么选?
这个问题,像一个魔咒,在我脑子里盘旋了好几天。我整个人都快被逼疯了。
就在我痛苦挣扎的时候,裴文轩却突然找到了我。
那天,我正在河边洗衣服,他悄悄地出现在我身后。
“岑静妹妹。”
我吓了一跳,回头看到是他,心里顿时五味杂陈。
他看起来比上次更加憔悴了,眼窝深陷,像是很久没有睡好觉了。
“我……我听说你父亲生病了?”他低声问,语气里满是关切。
我点了点头,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塞到我手里,说:“这个……你拿着,快去给大叔治病。”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张被捏得皱巴巴的钞票,还有一些粮票。我数了数,一共是三十块钱。
在那个年代,三十块钱,对于一个下乡知青来说,几乎是他的全部家当了。
我愣住了,抬头看着他:“你……你这是干什么?我不能要你的钱!”
“拿着!”他的语气不容置疑,“我知道这点钱不多,但你先应应急。你父亲的病要紧!”
“可是……”
“别可是了!”他打断我,“就当我……就当我预付的保管费,行吗?”
他提到了“保管费”三个字,我的心猛地一颤。我看着他真诚的眼睛,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我握着那三十块钱,感觉比那块手表还要沉重。
我问他:“你……最近是不是也遇到什么事了?我看你……”
他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是……有点想家了。”
我看着他单薄的身影,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同情。他也是个背井离乡的可怜人啊。城里来的读书人,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一定吃了很多我们想象不到的苦吧?
从那天起,我对他的看法,彻底改变了。我不再觉得那块手表是个麻烦,而是把它看作一个沉甸甸的信任。我暗暗发誓,无论多难,我一定要守护好这个秘密,守护好他的这份信任。
我爹的病,因为有了裴文轩那三十块钱的“及时雨”,总算没有中断治疗。我娘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她问我钱是哪来的,我只说是跟队里一个要好的姐妹借的。我娘虽然怀疑,但也没有多问。
为了感谢裴文轩,我开始偷偷地对他好。
我知道他吃不惯队里的粗粮,就经常在自己本就少得可怜的口粮里,省出一些细粮,悄悄地烙成饼,趁着夜色放到知青点他的窗台上。
我看到他的衣服破了,就趁他下工的时候,要过来,连夜帮他缝补好。
我们之间,没有言语,却有了一种旁人无法理解的默契。
那段日子,虽然很苦,很累,但我的心里,却因为这个秘密,有了一丝异样的甜。我常常在想,等我爹病好了,等他所谓的“时机”到了,他会告诉我一切吗?到时候,我们又会是怎样的结局?
我少女的心思,就像春天里的藤蔓,悄悄地生长着,缠绕着那个叫裴文轩的名字。
然而,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离别,会来得那么突然。
那是一个深秋的早晨,大队部的广播突然响了,通知所有知青去开紧急会议。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中午的时候,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村子——有一批知青,因为政策变动,可以提前返城了!裴文舟的名字,就在第一批返城的名单上!
这个消息,像一个晴天霹雳,把我打蒙了。
他要走了?就这么走了?
那我呢?那块表呢?我们的约定呢?
我疯了一样冲向知青点,可那里已经乱成一团。要走的人,兴高采烈地收拾着行李,跟伙伴们拥抱着告别。留下的人,则是一脸的羡慕和失落。
我看到了裴文轩,他正被一群知青围在中间。他的脸上,也带着一丝喜悦,但更多的,是一种复杂的、我看不懂的表情。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过,最后落在了我的身上。我们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了那么一秒钟。我看到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对我说什么。
可当时人太多,太乱了。他还来不及走到我面前,就被一辆来接他们的卡车催促着上了车。
卡车发动了,扬起一阵黄色的尘土。
我站在原地,看着卡车越开越远,直到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
他走了。
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就这么走了。
我的心,瞬间空了。
那块被我藏在枕头底下的手表,此刻仿佛有千斤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裴文轩,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一个可以随意存放东西,然后又可以随意抛弃的傻瓜吗?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痛苦和怨恨中度过。我觉得自己被欺骗了,被愚弄了。
我甚至想过,干脆把那块表扔到井里,眼不见心不烦。
可每次拿起那块表,看到那微微颤动的指针,我又会想起他那双真诚而又痛苦的眼睛,想起他塞给我那三十块钱时坚定的语气,想起他说“你们家是我唯一能感受到温暖的地方”时落寞的神情。
我的心,又软了下来。
也许,他是有苦衷的。也许,他不是故意不告而别。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随着时间的推移,裴文轩这个名字,连同那块手表,被我一起埋进了记忆的深处。
几年后,在父母的安排下,我嫁给了邻村一个忠厚老实的男人,叫费建国。他是个木匠,手艺很好,人也很疼我。我们的日子虽然不富裕,但很安稳。
再后来,我有了自己的孩子。生活的琐碎和忙碌,渐渐冲淡了年少时的那些心事。
那块手表,我一直没有动过。它被我用红布包着,放在一个上了锁的木箱子里。那个箱子,是我丈夫费建国亲手为我打的嫁妆。除了我,没有人知道里面藏着什么。
有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会拿出那块表,借着月光看一看。它依然光亮如新,仿佛时间在它身上停滞了。
我常常会想,裴文轩现在在哪里?他过得好吗?他是否还记得,在高岗村那个贫穷的家里,有一个叫岑静的姑娘,还在为他守护着一个秘密?
他还会回来吗?回来拿走他的表,给我一个迟到的解释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这成了一个我永远也解不开的心结。
一晃眼,几十年过去了。
我也从一个十九岁的少女,变成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我的孩子们都已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家庭。我爹娘早已不在了,丈夫费建生前几年也因病去世了。
这个世界上,知道那个秘密的人,只剩下我一个了。
我以为,这个秘密,会跟着我一起,被带进黄土里。
直到那天。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下午,我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打着瞌睡。
村口突然传来一阵汽车的喇叭声。这在我们这个偏僻的小山村,可是件稀罕事。
不一会儿,村长领着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走进了我的院子。
那个男人看起来四十多岁,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文质彬彬,眉眼之间,隐约有几分熟悉的影子。
“岑静大娘吧?”男人开口了,声音很温和。
我点了点头,疑惑地看着他:“你是?”
男人微微一笑,说:“我叫裴望。我的父亲,叫裴文轩。”
“轰”的一声,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裴文轩!
这个我已经几十年没有念叨过的名字,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再次闯进了我的生活。
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个叫裴望的男人,看着我激动失措的样子,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悲伤和歉意。他扶着我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然后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封已经泛黄的信。
“岑静大娘,这是我父亲留给我的信,信里,他提到了您,也提到了……一块手表。”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
五十多年了。
整整五十多年了!
我终于等来了这个答案!
裴望将信递给了我,我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拿不住那薄薄的几页纸。信是裴文轩的笔迹,和他的人一样,清秀而有力。
信的开头写道:“吾儿裴望,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大概已经不在人世了。请原谅父亲的懦弱,有些事,我只能用这种方式告诉你……”
在信里,裴文轩向儿子,也向我,揭开了那个尘封了半个世纪的秘密。
原来,那块手表,并不是他的。
它属于裴文轩的父亲,也就是裴望的爷爷。
裴文轩的父亲曾是上海一位小有名气的钟表匠,为人正直,技艺精湛。而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因为他的手艺,因为他曾经为一些“有问题”的人修过表,他被扣上了“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遭到了残酷的迫害。
在裴文轩下乡前夕,他父亲预感自己时日无多,便将自己亲手制作的最后一快手表,偷偷交给了裴文轩。那块表,不值什么钱,却是他父亲一生心血的结晶,也是留给儿子唯一的念想。
他叮嘱裴文轩,一定要好好保管,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它落到别人手里。
裴文轩带着这块表下了乡,把它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可是,乡下的生活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和艰难。他因为“家庭成分”问题,也时常被人监视和刁难。他很害怕,怕这块父亲留下的唯一遗物,会在某一次突如其来的搜查中被没收。
就在他最无助、最绝望的时候,他遇到了我们家。
他在信里写道:“……岑静一家,是我在那个冰冷的村庄里,感受到的唯一一丝人性的温暖。她的母亲姚春兰大娘,虽然总是对我板着脸,但她端给我的每一碗水,都是满的,都是干净的。她的父亲岑德海大叔,虽然沉默寡言,却默许了我这个‘麻烦’的存在。而那个叫岑静的姑娘,她有着一双世界上最清澈的眼睛。我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到善良和纯真。我相信他们。”
于是,在一个下雨的午后,他借着喝水的机会,冒险将手表偷偷藏在了我家的炕席下。他觉得,那是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因为他观察到,我娘每天都会清扫炕席,一个如此爱干净的人家,一定也是一个内心干净的人家。他赌我们家的人品。
他本想过段时间,等风头过了,再找机会取回手表,并向我们解释一切,郑重道谢。可他没想到,返城的通知会来得那么突然,那么仓促。他连一句解释、一声再见都没来得及说,就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着离开了。
回到城里后,他的日子也并不好过。父亲已经含冤离世,他自己也因为家庭问题处处受限。他不是没想过回来,可是,他连自己的生活都无法保证,又拿什么脸面回来面对我们这一家善良的人呢?
后来,他结了婚,生了儿子裴望。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儿子身上,努力工作,拼命生活,却因为早年积劳成疾,身体一直不好。
他在信的最后写道:“……我这一生,有太多的遗憾。最大的遗憾,就是欠高岗村岑静一家一个迟到的解释和感谢。我不知道那块手表是否还在,但我想,它一定在的。因为我始终相信,那份善良,不会被岁月磨灭。儿啊,如果有一天,你有能力了,请你一定要替我去一趟高岗村,找到岑静。如果她还在,如果表还在,请你帮我取回它。然后,替我告诉她,‘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信的末尾,还有一句话:“请务必将我所有的积蓄,交给她,作为半个世纪保管费的补偿。钱不多,但那是我亏欠了一辈子的心安。”
看完信,我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原来是这样!
我所有的猜测,所有的怨恨,所有的意难平,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滚烫的泪水。
我不是被愚弄的傻瓜,而是被一个走投无路的人,用他最珍贵的东西,寄予了最深的信任。
而我,没有辜负这份信任。
我颤抖着站起身,走进里屋,从那个尘封的木箱子里,取出了那个用红布包裹了五十多年的手表。
当我把手表交到裴望手里的时候,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眼眶也红了。
他“扑通”一声,跪在了我的面前。
“岑静大娘!我替我父亲,谢谢您!谢谢您一家人!”
我连忙扶起他,泪眼婆娑地说:“快起来!快起来!孩子,我不图你们什么……我只是……只是完成了你父亲的一个嘱托而已……”
裴望坚持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塞到我手里,他说,这是他父亲的遗愿。
我没有再推辞。
因为我知道,这不仅仅是钱,这是一个男人迟到了一生的感恩,也是对我这半个世纪坚守的最好慰藉。
送走裴望后,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手里摩挲着那封信,看着夕阳一点点落下,将整个村庄染成了温暖的金色。
五十多年前那个喝水的白净青年,那个眼神清澈又忧郁的裴文轩,仿佛就站在我的面前,对我露出了那个熟悉的、干净的笑容。
他没有骗我。
他只是,把解释留给了岁月。
我等了一辈子,终于等来了答案。虽然它迟到了五十年,但它让我的等待,变得无比厚重和值得。
善良,也许不会马上得到回报,但岁月,终将为它加冕。
那么,我想问问大家:
一辈子,我们都在等待一个答案,可如果这个答案,迟到了五十年,你还会觉得遗憾吗?
来源:杨洋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