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灾

360影视 国产动漫 2025-06-01 20:26 2

摘要:我的这身警服,沾满了豫东平原的黄土,也浸透了汗水与难言的滋味。摊开双手,指节粗大,虎口处留着早年握镰刀、扶犁耙磨出的硬茧。如今这双手攥着冰冷的手铐,掀开的是另一番触目惊心的景象。当年大学文凭揣在怀里,却像揣了块滚烫而无用的烙铁,投出的信石沉大海,摆摊求生又被各

我的这身警服,沾满了豫东平原的黄土,也浸透了汗水与难言的滋味。摊开双手,指节粗大,虎口处留着早年握镰刀、扶犁耙磨出的硬茧。如今这双手攥着冰冷的手铐,掀开的是另一番触目惊心的景象。当年大学文凭揣在怀里,却像揣了块滚烫而无用的烙铁,投出的信石沉大海,摆摊求生又被各路神仙驱逐。若不是九九年老家公安开了一道窄门,收留了我这惶惶如丧家之犬的书生,如今的我,或许正和今日铐在暖气片上的“三叔”对调了位置——他在外地“闯荡江湖”,我则在尘土里刨食。命运如风,吹散人如草籽,落向截然不同的沟坎。

警车驶过县城新修的环城路,路旁却见老宅颓墙。车窗外掠过的,不乏气派的小楼,琉璃瓦在平原单调的日光下刺目地反着光。有些门庭冷落了,铁门锈迹斑斑,昭示着主人的去向;有些依旧喧嚣,新款的轿车轮胎碾过乡间土路,卷起傲慢的烟尘。这些楼,这些车,沾着乡亲们艳羡的目光,也浸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我认得它们。它们的根基,不少便是埋在这片黄土之下的“名烟名酒”。那包装之华丽,足以乱真,内里的酒液,却浑浊如沟渠里的死水;那烟盒上的烫金徽记,闪耀着虚妄的荣光,点燃后散发的却是呛人肺腑的劣质焦糊味。这虚假的繁荣,像一层油彩,涂抹在平原沧桑的脸上。

昨夜的行动,直扑邻县交界处一个废弃的砖窑。警灯熄灭,我们如夜行的狸猫,悄无声息地包围。推开沉重腐朽的窑门,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猛地撞出来——劣质酒精的辛辣、香精的甜腻、还有长久积存的霉腐气息。昏暗的灯光下,人影幢幢,如同鬼魅。流水线在简陋的棚架下延伸,肮脏的水泥地上,散落着回收来的各种名酒空瓶,标签已被粗暴撕去,留下刺眼的胶痕。几个沾满污渍的大塑料桶敞着口,里面是黄褐色的浑浊液体,几个穿着胶鞋的汉子正用粗大的木棍在里面搅拌。另一角,成箱的假冒高档香烟堆得半人高,印刷粗糙的包装盒上,那些象征着尊贵与品味的徽记,在昏光下扭曲变形,显得格外荒诞可笑。角落里,甚至有一台喷码机还在嗡嗡作响,正将一串虚假的“生产日期”喷在刚灌装好的假茅台酒瓶上。

“都别动!警察!” 我的声音在巨大的窑洞空间里带着金属般的回响。

窑洞深处一阵骚动,一个熟悉的身影猛地缩向阴影。强光手电的光柱追过去,死死咬住那张惊惶失措的脸——是村西头的王三叔。他佝偻着背,双手下意识地护在身前,沾满污渍的旧夹克敞着怀,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廉价汗衫。那双手,粗粝变形,指甲缝里嵌满黑泥,此刻却沾满了滑腻腻的劣质酒精和包装盒上的金粉。光柱下,他脸上的皱纹深如刀刻,沟壑里填满了油污与惊惧。他浑浊的眼睛不敢直视我,嘴唇哆嗦着,发出含混不清的音节。

“三叔?” 我喉咙里像堵了块硬土疙瘩,声音干涩。眼前这张脸,瞬间与记忆重叠:那年夏天暴雨冲垮了我家田埂,是他扛着铁锹深一脚浅一脚赶来,二话不说跳进泥水里帮我堵缺口;那年我爹病重,家里断了炊,是他悄悄把半袋红薯片塞到我家灶房门口……那双曾扶过我爹、救过我田的手,如今却在搅拌着这些害人的毒浆!

“东…东子?” 他认出了我,身子猛地一颤,浑浊的老眼里先是掠过一丝微弱的、近乎本能的希冀,随即又被更深的绝望和羞愧淹没。他低下头,那曾经在烈日下昂首挥鞭赶牲口的脖颈,此刻沉重地弯了下去,几乎要折断。“俺…俺没脸……” 他嗫嚅着,声音低得像蚊蚋,整个人蜷缩着,仿佛想把自己埋进脚下污浊的水泥地里,躲避这强光,躲避我的目光,也躲避这无法面对的羞耻。

押解回城的路上,车厢里沉默得只剩下引擎的轰鸣。王三叔蜷在后座角落,头深埋在膝盖间,肩膀偶尔无法抑制地抽动一下。窗外,是豫东平原无垠的冬野,麦苗在薄霜下瑟缩着,呈现一种隐忍的灰绿。这片土地,沉默地承载着一切,丰饶与贫瘠,诚实与欺骗,汗水与罪孽。那些气派的楼宇在车窗外飞速倒退,如同海市蜃楼。它们的根基,不正深扎在这窑洞里搅拌的污浊和乡亲们滴落的汗水中吗?这虚假的泡沫,一戳即破,留下的是法律的铁窗,是破碎的家庭,更是这片土地上难以愈合的伤疤与信任的裂痕。

审讯室的灯光惨白。王三叔坐在我对面,双手放在膝盖上,拘谨而僵硬。他断断续续地交代,声音沙哑:“……东子,不,李队长……俺知道犯法了,丢人……可,可娃要念书啊,城里那个大学,一年光学费就顶俺在地里刨食好几年……他娘身子骨又不行,药罐子不能停……” 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裤子上一个破洞的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光指着那几亩薄地?饿不死罢了……出去打工?这把老骨头,工地都不要了……有人带俺‘跑生意’,说来钱快……俺,俺就想着,干几票,等娃毕业,等攒够他娘看病的钱,就收手……俺寻思着,那酒,喝不死人吧?烟嘛,抽啥不是抽……” 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蓄满了浑浊的泪水,那泪水在他布满沟壑的脸上艰难地爬行,“俺是真没想祸害人啊!俺就想让娃跳出这土坷垃,让他娘多活几年……咋就……咋就走到这步田地了?” 泪水终于滚落,砸在他沾着泥点子的胶鞋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那泪痕,卑微又沉重,饱含着泥土的咸涩与绝望的腥气。

我沉默地听着。那劣质香精的甜腻气息,似乎还顽固地附着在我的鼻腔深处。眼前是王三叔沟壑纵横、涕泪横流的脸,脑海里却翻腾着另一些画面:邻村张家那个才四十出头就查出肝癌晚期的汉子,躺在病床上形销骨立,床头柜上常年摆着的,正是印着虚假徽记的空酒瓶;镇上小学门口,那个总缩在角落里咳嗽的小男孩,他爹去年刚因为贩假烟进去,家里断了生计……这些无声的控诉,比王三叔的眼泪更沉重地压在我的胸口。

打击,只是剜去腐肉。这片土地真正的饥渴,是找不到一条通往温饱与尊严的干净活路。假烟假酒的暴利像平原上刮过的妖风,卷走了人心里的踏实,吹歪了生长的方向。根子上的贫瘠不除,野草般的邪念就会年年春风吹又生。

必须破局。回到大队,我把卷宗狠狠拍在桌上,震得茶杯盖嗡嗡作响。不能只做追捕的猎手,更得做开路的愚公!我召集骨干,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兄弟们,光抓人填不满看守所!得让乡亲们知道,有脚踏实地的路可走!查!把那些靠真本事、走正路富起来的例子,一个不漏地给我挖出来!写成材料,送到县里,送到电视台,送到每个村委会的大喇叭里!”

接下来的日子,我像个着了魔的探矿者,带着笔和本,在田埂、作坊、新修的厂房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跑。汗水一次次浸透警服的后背,留下白色的盐渍。我找到了赵家庄的赵明海。他早年也去外地“倒腾”过,差点栽进去,回来洗手上岸,一头扎进祖传的香油坊。他改良工艺,用石磨细细研磨本地最好的芝麻,一滴水不加,只卖最醇厚的“小磨香油”。起初艰难,但他认死理,品质说话。如今,他注册了商标“老磨坊”,那琥珀色的香油香飘十里,通过电商卖到了城里的大超市。他带起了村里十几户一起干,统一原料,统一标准。走进他的作坊,浓郁的、真实的芝麻焦香扑面而来,那是土地最朴实的馈赠,是汗水蒸腾出的干净味道。阳光透过木窗棂照进来,光柱里细小的油雾微粒在欢快地舞蹈。

还有柳树屯的柳霞。一个瘦小的女人,却有一双异常灵巧而坚韧的手。她守着家里传了几辈子的柳编手艺,以前编些筐啊篓啊,换点油盐钱。后来县里搞特色扶持,她第一个报名参加培训,学设计,学电商。她把老手艺玩出了新花样,编出造型别致的花瓶、灯罩、小摆件,染上天然植物染料,古朴又时尚。她在网上开了店,取了个朴素的名字——“柳娘的手”。那柔韧的柳条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生命,经纬交织,诉说着土地的韧性。她的订单越来越多,带着村里留守的妇女们一起干。她的手指布满被柳条勒出的细痕,但眼睛里有光,那是靠着自己双手挣来的、稳稳当当的光。

这些人的名字,他们走过的弯路和最终踏上的正路,他们作坊里真实的气息和汗水,连同他们实实在在的收益数字,被我们一笔笔记录下来,整理成一份份带着泥土气息的材料。我拿着它们,像捧着刚从地里挖出的、沾着新鲜泥土的块茎,一次次推开县里相关部门办公室的门,一遍遍讲述着这些微光如何在贫瘠中倔强地亮起。起初是客套的敷衍,渐渐地,材料被郑重地收下,眉头开始认真思索地蹙起。

行动仍在继续,警笛依然会撕裂平原的宁静。但每一次行动前,我的公文包里,除了搜查证、拘留证,总会多放几份打印好的“老磨坊”香油的订单截图,几张“柳娘的手”店铺里精美柳编的照片。在查封现场,在带走嫌疑人前,我会多停留片刻,不是训斥,而是把这几张薄薄的纸片,轻轻放在那些被铐住的手旁边。给王三叔戴上手铐时,我特意把那张印着柳霞和她姐妹们围坐编织、笑容踏实的照片,轻轻放在他沾着假酒污渍的衣兜上。他低头看了一眼,手指颤抖着想去碰触那照片上明亮的笑容,指尖却只触碰到冰冷的手铐边缘。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照片,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最终发出一声沉闷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如同受伤野兽的低嚎。

风,一年年刮过豫东平原。卷起尘土,也吹送麦香。警车依旧在坑洼的乡道上颠簸,警灯的红蓝光芒依旧会刺破平原的夜幕。我知道,那些藏污纳垢的砖窑、仓库,如同顽固的癣疾,远未根除。诱惑的妖风,总会在某些角落重新打着旋儿升起。拷问不会停止,手铐的寒光也不会黯淡。

然而,风中开始掺杂新的味道。是石磨间新榨芝麻油那霸道而醇厚的焦香,是染坊里植物染料蒸腾出的青涩草木气息,是电商打包点纸箱胶带被拉扯的声响,是新开的藤编培训班里,柳条在生疏手指间摩擦发出的沙沙声……这些声音和气息,微弱却坚韧,正一点点渗入平原厚重的肌理。

我依旧奔走在尘土飞扬的路上。警服的肩章被日头晒得有些褪色,脚下的皮鞋沾满泥点。前方或许仍有狡兔三窟的窝点需要捣毁,有铤而走险的老乡需要规劝。但我的目光,已不再仅仅盯着阴暗的角落。我看向那些在田埂上架起手机直播卖瓜果的后生,看向在村头合作社里认真比对种子包装袋的老汉,看向在柳编架前眼神专注的妇人。他们的脊梁或许依旧被生活压得微弯,但那腰杆,正试图一点点挺直,像麦子拔节,指向天空。

这片土地,沉默得太久,苦得太久。它需要的不是虚假的镀金,而是深扎于泥土的、真实的根须。我能做的,便是用这身警服赋予的重量,尽力压住那些浮华的妖风;用这双沾满尘土的手,去扶一把那些在泥泞中挣扎着想要向上生长的根苗。这路,漫长如无垠的田垄。我不过一粒微尘,一个归乡的游子。唯愿以这微尘之躯,做一块沉默的界碑,立在浮华与真实之间,立在歧路与正途之畔,为那些寻找干净活路的脚步,标定一个方向——一个通往尊严而非沉沦的方向。风过平原,麦浪低语。我扶正帽檐,迈步向前,脚下的泥土,微微发烫。

来源:爽朗的唐诗宋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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