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46年的隆冬,塞外的寒风像钝刀般锉着人脸。靠山村被一场百年不遇的鹅毛大雪吞没,积雪没膝,九条石龙般的山脊完全隐没在皑皑雪幕中。李老汉家的土坯房在风雪中战栗,纸窗哗啦作响如垂死之人的喘息,火盆里最后几点暗红的炭星,正与刺骨的寒意作着徒劳的抗争。
九龙山的春天--第二章 离家从军
第二章 离家从军
1946年的隆冬,塞外的寒风像钝刀般锉着人脸。靠山村被一场百年不遇的鹅毛大雪吞没,积雪没膝,九条石龙般的山脊完全隐没在皑皑雪幕中。李老汉家的土坯房在风雪中战栗,纸窗哗啦作响如垂死之人的喘息,火盆里最后几点暗红的炭星,正与刺骨的寒意作着徒劳的抗争。
“白毛糊了眼,山路找不见...”李老汉突然哼起不知从哪听来的词句,沙哑的嗓音惊醒了蜷缩在炕角的大壮。少年揉着惺忪睡眼,看见父亲正用冻裂如树皮的手掌摩挲着那杆老烟枪,烟锅里早已只剩下灰白的余烬。
寒夜
雪压茅檐低,风穿纸隙鸣。
炭残星火暗,烟尽夜寒生。
稚子饥肠转,盲妻灶火烹。
谁怜贫户苦,独对北风惊。
“爹,我饿。”八岁的二壮从破棉被里探出青黄的小脸。大壮连忙捂住弟弟的嘴——灶台边,母亲正用失明三年的眼睛”望”着虚空,皲裂的手指在铁锅上划出细小的血痕,像冬日里凋零的梅枝。
靠山村的冬天被这场大雪重新塑造。山峦、土地、房屋都裹在统一的素缟里,连那九条淡黄石龙也成了雪被下模糊的轮廓。天地间只剩下蚀骨的寂静,偶尔有雪粒击打枯枝的脆响,像是寒冬咀嚼万物的齿音。
放眼望去,除了白色什么也没有了,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似乎一夜之间给世间万物盖上一床洁白的被子。大雪已经下了两天两夜,大片的雪花依然还在空中飞舞,没有丝毫放晴的意思。
下午两三点钟,各户烟囱陆续吐出细弱的炊烟。靠山村的猫冬时节,一天只吃两顿——省粮,也省力气。这顿”晚饭”过后,人们会把灶膛里未燃尽的木炭掏进火盆,那是寒夜里唯一的暖源。当地农谚说”炕热屋子暖”,可李老汉家的火盆,连融化孩子们睫毛上的霜花都勉强。
1946年的靠山村,日本鬼子的铁蹄虽已远去,但国民党反动派和地主老财的盘剥更甚。流匪逃兵时常如饿狼般掠过村庄,留下更深重的伤痕。玉米面饼就咸菜已是佳肴,多数人家连酸菜炖土豆都是奢望。饥饿像无形的幽灵,在每户农家的房梁上徘徊。
当地的主要粮食就是棒子(玉米),冬天主要的蔬菜就是土豆、白菜、咸菜(芥菜)。冬日的农人靠棒子面饼、棒子面粥度就着酸菜、土豆和咸菜度日,一天能吃上一顿菜的家那可是相当好的家了。大多数人家早上吃的是棒子面粥就咸菜,晚上炖酸菜、土豆,好多的人家连这样的日子也是过不上,大多数老百姓都处于半饥饿的状态。
李老汉坐在炕头上,抽着旱烟袋,听到了老婆在外屋已经开始往饭盆里盛粥,就开始训两个儿子:大壮,还不快点放桌子?二壮,干啥呢?拿碗来。你俩不知道帮你妈干活,就知道玩。”听到了李老汉的训斥,他的两个儿子大壮和二壮都不敢犟嘴,赶紧灰溜溜地到外屋帮忙了。
这年,大壮13岁,二壮8岁。两个孩子都黑瘦黑瘦的,个头也不高,两个人手、脚都皲裂了,手上一个又一个的口子,胳膊细得像麻杆,上面青筋暴起,一条一条地蜿蜒盘旋在两个小身体上,就像干涸麦田上皲裂的千沟万壑,触摸起来,又硬又涩。
大壮的妈妈在几年前就双目失明了,每天都是摸索着给他们一家人做饭。虽然双目失明,但是,大壮妈对家里的一碗一盆、一针一线熟悉得像自己的身体一样,哪一处放着什么东西,大壮妈都能信手拈来,做饭时油盐酱醋该放多少,都是恰到好处。
大壮赶紧去放桌子,这时大壮妈已把饭从锅里盛到瓦盆里,大壮接过来,端到了桌子上。二壮牵着妈妈的手,来到了炕沿边,拉着妈妈坐下。由于被爸爸训了,两个人也不敢上炕,趿拉着鞋站在土地上,垂着脑袋,小心翼翼地聆听着李老汉的教训,胳膊上和腿上的衣服破了好几个窟窿,露出黝黑瘦小的胳膊和几乎只剩一层皮的膝盖。大壮和二壮站着动也不敢动,仿佛犯了天大的错误一样,然而,他们只是饿了,不想动弹,就没有帮妈妈做饭、收拾桌子而已。饭菜端上来了,大壮和二壮不停地舔着嘴唇,看着炕桌上的一碟咸菜和几块棒子面饼,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上炕吧!”李老汉终于发话了。大壮和二壮乐坏了,一下子就蹿跳到炕上,抓起棒子面饼就吃。李家吃饭的时候是不允许说话的,李老汉经常说:”吃不言,睡不语。”因此,一家人吃饭的时候谁也不说话,除了喝粥声、咀嚼声之外,就没什么其他声音了。既然没有人说话,一家人吃饭的速度很快,也就一袋烟的功夫,一家人就吃完了。大壮和二壮一起把碗筷收拾到外屋,外到锅里,把炕桌搬到外屋。锅里温着半锅水,从几年前开始,刷碗的活就是大壮的了。大壮细心的刷着每一个碗,然后把锅里的清水用盆舀出去,把锅底剩下的粥底和刷碗的泔水一起舀到一个盆里,再放上半块棒子面饼,这就是每天的狗食了。李大壮端着盆,到大门口,大黑狗知道给它送吃的了,高高地抬起了前腿,舌头伸得老长,把拴狗绳拉得直直的。李大壮到了跟前,就用头蹭大壮的腿,亲密得不得了。待李大壮给涮锅水倒在狗食盆里,立即高兴地吃了起来。冬天黑得早,感觉刚吃完饭、收拾完碗,时间不长,眼看天就要黑了,李老汉叫二壮捂炕,家里有三套破旧的被褥,李老汉和大壮妈盖一套,大壮和二壮盖一套,另外一套在炕稍叠着。早早地捂炕,省得一会黑了天,再摸黑捂炕。李老汉和老伴在炕头说着话,大壮和二壮在炕稍玩着嘎拉哈,李老汉装了一袋烟,在火盆里点着,过了一会,随着李老汉吸一下,屋里才有一点亮光。李老汉吸完烟,和老伴说着话,大壮、二壮已经进入了梦乡。
整个村子已经陷入黑暗之中,到处黑黢黢的,大道小道上一个人影都没有。在当时,除地主家,普通的老百姓都买不起灯油,整个村子的人都在黑暗与贫穷交织的地带,茫然地生存着。天一黑,人们除了睡觉,别无选择。
没有灯油的靠山村,连狗吠都显得奢侈。偶尔被雪压断的枯枝惊醒的大黑狗,也只是抬头望望无边的黑,继续蜷进冰冷的梦乡。风雪中,这个村庄和它的生灵们,都在等待一个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黎明。
黑犬吟
瘦骨嶙峋立雪中,铁链磨颈血痕红。
残羹泔水珍馐味,破絮寒窝暖意空。
夜警盗匪声嘶裂,晨迎主归尾摇疯。
乱世看家谁记功?霜天独卧伴哀鸿。
雪簌簌地下,风呼呼地刮,不时有树枝被雪压断的声音,惊扰了农家的狗,狗伸个懒腰,看看周围,看到树枝掉到地上,就又安心地去睡了。风刮和雪落的声音,几乎是这个村子唯一能听到的声音了,无形中为这个村庄增添了一丝生气。人们沉睡太久了,村庄也跟着沉睡了很久很久。
寂静中,一声尖锐的狗吠划破了沉睡的夜空。不知是村子里哪家的狗带了这个头,引得整个村子里的狗都叫了起来,叫了一阵子,狗不叫了,村里又恢复的寂静。
突然,院外传来积雪被踩踏的咯吱声。漫天飞雪中,一个黑影正踉跄着靠近李老汉的家门。那人的灰色棉袄被鲜血浸透,在雪地上拖出长长的红痕,像极了去年庙会上见过的糖画师傅勾勒的龙纹。
雪夜
万籁俱沉寂,千山裹素装。
犬惊枯枝落,风卷碎琼扬。
茅舍灯如豆,寒衾梦亦凉。
谁家羁旅客,踏雪叩门忙。
李老汉听到家门“咚咚”响了两声,好像是敲门的声音,这黑天半夜的,又下着大雪,谁能来敲门呢?不会是土匪来了吧?还是……?门口的大黑狗又叫了起来,李老汉一时被自己的各种猜测吓到了,陷入一种强烈的恐惧之中,他闭上眼睛,支起耳朵,仔细再听。奇怪,除了刚才那两声“咚咚”的声音,只有自家的狗在叫,再无其他声音。按理说,以土匪的做派,敲门都是”砰砰砰”不停地敲,不可能这么温柔的,更不可能敲了两声就作罢,何况我家就是一个破栅栏门呢。这么仔细一想,李老汉的恐惧减少了一半,但自家的狗依然再叫,如果没有人的话,大黑狗不会这么一直叫的,他决定让大壮到门口去看一看。
李老汉坐了起来,披上棉衣,装了一袋烟,拿火铲拨拉了一下火盆,点着烟,他抽了几口,推了推身边的大壮,说道:“大壮,快起来,去门口看看,我听外面有动静,好像有人敲大门”
大壮睡得正香,对李老汉的话根本没有反应,于是,李老汉又吐了一口烟雾,用更大的声音喊大壮:“大壮,快起来,到门口去看一下。”
这次大壮听到了,冷不丁地吓了一跳,很快,大壮就知道了李老汉让他去干什么,揉了一下惺忪的睡眼,立即跳到地上,蹬上棉裤,披上棉袄,也没有系扣子,两手往胸前一抱。看到大黑狗再朝着门口叫,到了门口,隔着栅栏门一看,吓得扭头就跑回屋里。
爸、爸,咱家大门口躺着一个人,身上都是血。”大壮受到惊吓,声音都有点结巴了。长这么大,大壮还是第一次见到一个血淋淋的人,更何况还躺在自家的门口。
去看看。”李老汉这时已经穿上了衣服,抽着旱烟袋下地和李大壮一起往外走。看到李老汉出来,大黑狗不再叫了。李老汉走到门口,看到一个穿着灰色棉袄的人躺在门口,灰色的棉袄有一大半都被鲜血染成了红色,左肩膀上还在外往流着血,看来是刚刚倒下的,那两声敲门声是他无疑了。
受伤的人嘴唇轻轻动着,似乎在说什么。李老汉弯身靠近这个受伤的人,听他说什么。“有土匪……要杀我……老哥……救救我……”受伤的人断断续续地说着,脸色愈发苍白,左肩上的鲜血还在汩汩往外流。大壮注意到这人腰间鼓鼓的——那里别着把从未见过的铁家伙,在雪光映照下泛着幽蓝的光。
大壮,过来帮忙,把他抬到屋里去。”李老汉抬头看了一眼躲在门后的大壮。大壮听到李老汉这么说,赶快过来帮忙。
爷俩将受伤的人抬到屋里,听到动静,大壮妈也坐了起来,披上了棉袄。
把受伤的人抬到炕上后,大壮转身出去关大门、风门,李老汉把好些日子都没点过的煤油灯点着了。李老汉仔细看了一下,受伤者看起来有三十出头,四方脸,看起来像一个书生,棉袄前面和后面都有很多血。李老汉将受伤人带血棉袄脱了下来,看到他左侧肩膀上有一个血洞,还在外往流着血。好像子弹从他的前面打进去,从后面穿过去了,虽然流了好多血,应该没有伤及任何重要的器官。
大壮关好门回来,站在炕沿边听候李老汉的差遣,这时候他早已睡意全无,依稀感觉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很亲切,和自己很熟悉。
窗外的雪花依旧在扑簌簌地下着,年轻人的鲜血已经被雪花掩埋了,院子里李老汉和大壮踩出的脚印,深一脚,浅一脚地排成了一竖排,在雪夜中显得格外耀眼。不过,用不了一袋烟的功夫,什么也看不见了。
李老汉佝偻着腰,在昏暗的油灯下仔细检查年轻人的伤口。屋外寒风呼啸,破旧的窗纸被吹得哗哗作响,灶坑里未燃尽的柴火偶尔爆出几点火星,在土墙上投下摇曳的光影。大壮跪在炕沿边,双手捧着个缺了边的粗瓷碗,碗里盛着家里珍藏的高粱酒——那是去年秋收时,李老汉用三升棒子从货郎那儿换来的,一直舍不得喝,藏在炕席底下当个念想。
爹,酒来了。”大壮的声音有些发颤。李老汉接过碗时,注意到孩子的手背上裂着几道血口子,那是寒冬里砍柴留下的伤痕。他叹了口气,用食指蘸着酒,轻轻涂抹在年轻人左肩的伤口上。昏迷中的年轻人突然绷直了身子,喉间溢出痛苦的闷哼。大壮连忙按住他的右臂,感觉到掌心下的肌肉像拉满的弓弦般紧绷。
伤兵吟
寒夜孤灯照残躯,浊酒洗创血模糊。
非亲非故伸援手,乱世人心见真初。
李老汉的动作忽然顿住了。借着昏黄的灯光,他看见伤口里嵌着个黑乎乎的东西。“是枪子儿!”他倒吸一口凉气,扭头对大壮说:“去灶膛扒块火炭来。”大壮飞奔出去时,听见父亲在身后嘱咐:“小心别弄灭了火种!”
当烧红的火钳贴近伤口时,年轻人猛地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清亮得惊人,像是冬夜里突然跃出的星辰。他死死咬住大壮递来的木棍,额头上沁出的汗珠在火光映照下像撒了一把碎金子。随着“叮”的一声响,变形的弹头落在炕席上,滚了几圈停在大壮脚边。孩子弯腰捡起这枚还带着体温的金属,第一次触摸到战争的实体。
包扎时遇到了难题。李老汉翻遍了破旧的衣柜,连块完整的布头都找不出来。这时大壮突然扯开自己的棉袄前襟,“刺啦”一声撕下两片里衬。这件棉袄还是前年村里张善人家施舍的旧衣,棉花早已板结,此刻露出的棉絮像伤口翻卷的皮肉。年轻人虚弱地摇头:“使不得”话未说完就被大壮打断:“别动!别动!”孩子的手出乎意料地稳,用布条在伤口上缠出整齐的十字。
贫家义
破袄难遮数九寒,扯襟裂帛救危难。
莫道贫家无长物,一腔赤诚暖人间。
夜深了,一家人都上了炕。李老汉特意把最暖和的中间位置让给伤员,自己和大壮妈挤在透风的炕头。大壮躺在白书记身边,听见父亲在黑暗中小声和母亲嘀咕:“是个读书人呢,”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在年轻人苍白的脸上,他的睫毛在眼窝投下浅浅的阴影,呼吸渐渐平稳。
大壮妈天不亮就起来了。她摸索着找到梳子,坐在门槛上梳头。梳齿刮过头皮的声音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一绺绺枯黄的发丝飘落在雪地上,像某种神秘的符咒。她看不见自己日渐稀疏的头发,但能感觉到掌心越来越少的发量。当她把最后几根头发挽成发髻时,东边的天空才刚泛起鱼肚白。
灶间的动静惊醒了李老汉。他看见老伴正对着潮湿的柴火发愁,三根火柴划完都没能点燃。李老汉蹲下身,像对待新生儿般小心地呵护那簇微弱的火苗。当火焰终于蹿起来时,映红了夫妻俩皱纹交错的脸。大壮妈往锅里舀水时,李老汉突然按住她的手:“多下把米吧。”这个动作让两人都愣住了——在这饥荒年月,粮食比命还金贵。
年轻人是被饭香唤醒的。他睁开眼,看见大壮正趴在炕沿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您醒啦?”孩子的声音里带着雀跃,“我爹说您是”话没说完就被进屋的李老汉打断。老人端来碗冒着热气的棒子面粥,金黄的粥面上飘着几粒珍贵的油星。年轻人想要起身道谢,却被肩部传来的剧痛钉在了炕上。
接下来的对话中,当受伤表明身份时,李老汉正在点烟袋的手猛地一抖,烟锅里的碎烟叶撒了一半。他慌忙用脚去碾那些珍贵的烟丝,却听见年轻人继续说:“两名警卫员都牺牲了。我是中国共产党翁牛特右旗的旗委书记,我姓白。”一滴浑浊的泪砸在炕席上,老人急忙用袖子去擦,却越擦越多。大壮从没见过父亲流泪,此刻呆立在原地,直到白书记说起“共产党员”四个字时,李老汉说:“我知道!共产党是帮咱穷人打天下的!”
屋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在窗棂上贴的褪色窗花上,那还是去年腊月邻人送的“喜鹊登梅”。此刻,喜鹊的影子正好落在白书记枕边,随着光线的移动,仿佛真的要振翅飞起来。
白书记和李老汉说的这些话,躺在旁边的大壮听得清清楚楚。当白书记说到自己是共产党时,李老汉激动得胡子都在颤抖,大壮也感觉胸口像揣了只小兔子,砰砰直跳。只是父亲正和白书记说话,大壮不敢插嘴,便屏住呼吸继续听着。听到父亲让白书记安心住下时,大壮差点从被窝里蹦出来,恨不得立刻给白书记磕个头才好。
满江红·听白书记说革命事
夜话灯前,听书记、峥嵘岁月。
驱日寇、扫除封建,志坚如铁。
万里山河烽火路,千村父老心头血。
看今朝、赤帜卷残云,新天阙。
枪林闯,刀丛越;
同志在,何曾怯?
纵伤痕遍体,此心难灭。
愿作春泥滋沃土,甘将热血浇霜雪。
待来年、遍地杜鹃红,旌旗猎。
大壮妈在外屋灶台边忙碌着,锅里的棒子面粥咕嘟咕嘟冒着泡,蒸汽把破窗纸熏得簌簌作响。她摸索着掀开锅盖,用木勺搅了搅稠乎乎的粥,又摸黑从咸菜缸里捞出最后半根芥菜疙瘩。案板上的刀缺了角,切咸菜时总要斜着用力。听着里屋传来的说话声,她布满老茧的手突然停住了——白书记说的“革命”、 “解放”这些词,像火星子似的溅进她黑暗的世界。
直到二壮揉着眼睛喊饿,里屋的谈话才暂歇。大壮一个骨碌翻下炕,光脚踩在冰凉的地上也不觉得冷,抓起补丁摞补丁的棉袄就往身上套。他帮着母亲把被褥叠好,又抢着搬炕桌、端粥盆,动作比平时利索十倍。当他把第一碗冒着热气的棒子面粥捧到白书记面前时,忽然发现碗沿有道裂纹,急得直搓衣角。白书记却笑着接过碗,就着咸菜喝得呼噜作响,最后连碗底都舔得干干净净。
浣溪沙·农家待客
粗碗盛来粥尚温,咸齑半碟情谊真。
春风已入破柴门。
莫道寒家无长物,且看赤胆照乾坤。
相逢俱是贴心人。
白书记在李老汉家养伤的十几天,成了大壮生命中最明亮的时光。每天清晨,他都要用温水给白书记擦脸,那水总是不冷不烫刚刚好;换药时会把草药嚼得细细的,连白书记肩头伤口的结痂规律都记得一清二楚。有次他偷听到白书记和父亲说“这孩子心细得像绣花针”,高兴得在雪地里连翻三个跟头。
最让大壮着迷的是白书记那支“盒子炮”。每当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土墙上,枪身的烤蓝就会泛出幽深的光泽,像极了九龙山顶的夜空。有次他趁人不备偷偷摸了下枪管,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从此梦里常出现自己持枪打鬼子的场景。
白书记斜倚在土炕上,借着窗外的月光擦拭他那把二十响的盒子炮。枪身在灯下泛着幽蓝的光泽,大壮蹲在炕沿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铁家伙,连呼吸都放轻了。
“想学打枪?”白书记突然开口,手指抚过枪管上细密的防滑纹。大壮猛地点头,脑袋像啄米的小鸡,棉袄领子蹭得下巴发红。白书记笑了,眼角的皱纹里藏着战场风霜:“来,摸摸看。”
大壮颤抖着接过枪,沉甸甸的冰凉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枪把上缠着红布条,已经磨出了毛边,隐约能看到暗褐色的痕迹——那是去年白书记在一次遭遇战突围时,警卫员小张牺牲前用血染的。
这是德国造毛瑟C96”白书记的声音忽然严肃起来,“有效射程150米,能装20发子弹。这支手枪是我入党的时候,昭乌达盟组织张部长送给我的。”他扳开机括,黄铜弹壳叮当落在炕席上。
第二天清晨,大壮抱来捆棒子秸,在雪地里插成歪歪扭扭的一排。白书记示范据枪姿势,呼出的白气在眉梢结成了霜,“三点一线,缺口对准星。”大壮学着他的样子举起空枪。白书记便托住他的手腕,少年的骨节硌在掌心,像未长成的青竹。用棒子秸扎的靶子立在磨盘上,白书记单手举枪的姿势像棵挺拔的青松。“手腕要稳,呼吸要匀。”白书记的声音混着松涛传来,“打枪和做人一样,最忌急躁。”大壮学着他的样子屏息瞄准,空枪的咔嗒”声惊飞了枣树上的麻雀。从此每天清晨,院里都会响起有节奏的金属撞击声,伴着少年压抑不住的兴奋喘息。
有天夜里,大壮梦见自己真的开了枪。醒来时发现白书记正往他手里塞东西——是颗黄澄澄的子弹壳。“留着当个念想。”白书记的声音比月光还温柔,“你要是能参加革命,我发给你支真枪。”大壮把弹壳贴在胸口,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这段日子里的点点滴滴,都化作大壮心底最珍贵的记忆。白书记教他认的第一个字是“党”,讲的第一课是“为人民服务”,连那支枪的二十发子弹,在他心里也变成了二十颗火种。
清平乐·初识手枪
寒星凝铁,暗夜生蓝焰。
稚子捧枪如捧月,掌心烽烟乍现。
红绸犹带霜痕,膛线暗刻年轮。
莫道兵戈凶器,从来护佑黎民。
接连七日,雪地上的脚印叠成了密密的网。有天练到日头偏西,大壮突然问:“白书记,您第一次开枪怕不怕?”白书记望着远山沉默片刻:“那是37年打鬼子伏击,我手抖得拉不开枪栓。直到看见乡亲们被烧焦的尸首”他忽然把枪塞进大壮手里,“记住,这铁疙瘩不是玩具。”
某个深夜,大壮被冻醒,发现白书记正借着月光在桦树皮上写字。“这是‘共产党'三个字。”粗糙的树皮刮着孩子的手心,却像有团火在烧。白书记的声音很轻:“等仗打完了,咱们要建好多学堂,让穷孩子都认字。”李大壮说:“白书记,你带上我吧。”没等白书记说话,李老汉说道:“你才14,还没成人呢。”有了李老汉这句,谁没再说话。
永遇乐·寒夜授字
冻墨凝霜,桦灯照夜,薪火初度。
茧手勾描,横平竖直,划破千年暮。
人分左右,民藏镰斧,字里河山重塑。
想他年、童声朗朗,尽诵春风词赋。
忽闻犬吠,白书记闪电般收枪入怀。原来是李老汉起夜,见两人还醒着,叹着气往灶膛添了把柴。跃动的火光里,大壮看见父亲和白书记的影子投在土墙上,一个佝偻如老松,一个挺拔似青杨。
离别前夜,大壮偷听到白书记对父亲说:“牺牲的五位同志,最小的才十九岁,会写字,爱唱歌”少年把脸埋进满是荞麦香味的枕头,摸出藏在枕头底下的一页纸——那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为人民服务”。
凌晨三点,白书记悄悄地起了床,叠好被褥,李老汉也悄悄地起来,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怕弄醒其他人。李老汉送白书记到门口,两双大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李老汉回到屋,继续钻被窝睡觉。李大壮早就醒了,他多么想和白书记一起走。又过了一会儿,李大壮起身穿衣,李老汉说:“干什么去?”李大壮说:“茅房。”李老汉说:“外屋有尿盆,穿衣裳干啥?”李大壮说:“拉屎。”李老汉不再言语。
李大壮轻轻关上院门,一路小跑了好几路地,才追上白书记。自此,李大壮走上了革命的道路。
来源:烽火lvshi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