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父亲沉默地放下了手中的饭碗,那是我家吃了十几年的蓝边瓷碗,边缘已经磕出了几道缺口。
九四年的学费
"涨了两百元,周一必须缴齐。"我攥着通知单,汗水濡湿了那薄薄的纸页。
父亲沉默地放下了手中的饭碗,那是我家吃了十几年的蓝边瓷碗,边缘已经磕出了几道缺口。
蝉鸣声从窗外的老槐树上传来,夏日的闷热让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我叫周铁生,一个九四年即将升入大二的普通学生,家住东北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
家里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父亲周大河在县水泥厂当工人,是个闷声干活的实诚人。
母亲李巧云身体不好,常年落下了腰腿毛病,只能在家做些纳鞋底、绣花这样的零活贴补家用。
那时候,国企改革刚起步,工厂效益下滑得厉害,经常发不出工资,靠着"白条"度日。
父亲穿的工装裤已经洗得发白,膝盖处还打了两块补丁,那是母亲深夜里一针一线缝上去的。
"铁生啊,这学费..."母亲欲言又止,眼中带着担忧和不忍。
大学开始收费是从我们这届开始的,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没想到第二年又涨了那么多。
家里为了供我上大学已经借了不少钱,街坊四邻能借的都借遍了。
"没事,妈,我再去找找有没有什么勤工俭学的活儿干。"我强装轻松,其实心里早已打起了退堂鼓。
邻居家的老赵头的儿子就是因为交不起学费,大一没读完就回来了,现在在建筑工地上打小工。
"明天,咱去你二叔家一趟。"父亲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我从未听过的疲惫。
他放下筷子,起身走到院子里,从烟盒里抖出一根烟,在灶台的余火上点燃。
烟雾缭绕中,父亲的背影显得格外佝偻,那一刻,我忽然感到一阵心疼。
夜里,我辗转难眠。隔壁房间,能听到父母压低声音的讨论,还有母亲偶尔的叹息声。
二叔家在二十里外的河湾村,是父亲的亲弟弟周大海。
自从我上了大学,已经有一年多没去过二叔家了,不知道他们家现在日子过得怎么样。
第二天一早,天还蒙蒙亮,母亲就起来做了一锅玉米面的窝头,还炒了几个简单的咸菜。
"多吃点,去你二叔家要走不少路呢。"母亲一边说着,一边往我碗里夹菜。
父亲低头扒拉着饭,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不停地往嘴里塞着窝头,仿佛那不是粗粮,而是什么珍馐美味。
吃完饭,父亲从墙角拿出那辆掉了漆的二八自行车,用抹布仔细擦了擦。
那是家里唯一的交通工具,陪伴我们家十几年了,车把上裹着一层黑色的胶布,后轮上的链条总是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走吧。"父亲跨上车,示意我坐在后座上。
我们沿着坑洼不平的土路,向着河湾村赶去。
初升的太阳照在田野上,露水在玉米叶上闪着光,远处的青山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一路上,父亲的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单薄,我忽然发现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了许多,后颈上的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发亮。
"爸,二叔家最近怎么样啊?"我试探着问道。
"还那样吧,你二叔把磨坊扩大了些,听说生意还不错。"父亲语气平淡,目光却始终盯着前方的路。
父亲说话从来不多,一句能解决的事绝不说两句,这一点我和他很像。
二叔比父亲小三岁,在村里开了个小磨坊,专门给村民加工面粉和豆腐。
他们兄弟俩感情很好,小时候我常听村里老人说,当年父亲为了让二叔上高中,放弃了自己的学业,去当了学徒工。
可自从我记事起,父亲和二叔见面的次数就不多了,每年也就过年时凑一块儿说说话。
我总觉得他们之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但父亲从不提起,我也不好问。
骑了近两个小时的自行车,我们终于到了河湾村。
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老人正在下象棋,见到我们,友善地点头示意。
二叔家在村子中间,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院墙是用青砖垒的,大门上贴着去年的春联,已经被风吹日晒得看不清字迹了。
"哎呀,大河来了!铁生也来了!"二婶王巧云一见我们便高声招呼。
她是个说话爽利的女人,穿着一件蓝底碎花的衬衫,脸上的皱纹里藏着善良和勤劳。
"快进来坐,我去搬凳子。"二婶说着就往堂屋里跑,不一会儿就搬出两张木凳。
那是他们家最好的凳子,有靠背那种,平时舍不得用,只有来了客人才拿出来。
我注意到凳子的一条腿上还绑着铁丝,显然是修补过的。
这在农村很常见,东西坏了尽量修,能用就不换新的。
"坐,坐下歇歇。"二婶倒了两碗水,放在我们面前的八仙桌上,那桌子上还铺着一层透明的塑料布,以防磕碰。
院子里养着几只鸡,正在树荫下懒洋洋地打盹,屋檐下挂着几串红辣椒,在微风中轻轻摇晃。
二叔闻讯从磨坊赶回,脸上还带着面粉的白色痕迹,头发也已经有些花白,但比父亲看起来年轻许多。
"大河,今天怎么想起来看我了?"二叔一边擦着手上的面粉,一边笑着问道。
父亲欲言又止,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打着,眼神飘忽不定。
"二叔,学校涨学费了,家里有点困难..."我见父亲说不出口,只好自己开了口。
话还没说完,二婶就打断了我:"上学的事,是大事啊!咱不能半途而废。"
二婶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坚定,"等着,我这就去拿钱。"
说完,就急匆匆地进了里屋,木地板在她的脚下发出"吱呀"的响声。
父亲有些不自在地坐在凳子上,双手不停地搓着,眼睛盯着地面上的一块砖。
二叔看着父亲,眼神中有种默契,"大河,你那伤好些了吗?"
父亲下意识地摸了摸腰,笑了笑:"早好了,没事。"
我这才知道父亲受过伤,而且看样子二叔是知情的。
院子里的一只公鸡忽然"喔喔"叫了起来,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二婶从里屋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旧布袋,轻轻放在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咚"。
"这是我和你二叔这些年攒的医药费,有六百块。"二婶的声音低了几分,"你拿去交学费,剩下的买些书和衣服。"
六百块!在九四年,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要知道,那时候一个普通工人的月工资也就二三百元,而我的学费连同住宿费一共需要八百多元。
"这...这不行。"父亲连忙摆手,脸上的表情既尴尬又感动。
二叔按住了父亲的手,声音沉稳:"大河,当年你上山下乡回来,把分的那点安家费都给我当学费了,这钱我不知道啥时候才能还上,今天算是有机会了。"
原来,父亲和二叔之间还有这样一段往事。
我从未听父亲提起过他的知青经历,只知道他年轻时在农场干过几年活。
"铁生是咱们全家的希望,只要他好好念书,以后有出息了,啥都值!"二婶的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伸手接过那个布袋,小心翼翼地放进自己的怀里。
我注意到,当父亲的手触碰到布袋时,他的手指微微颤抖。
二婶招呼我们去吃午饭,她早已准备好了饭菜——一盘炒鸡蛋,一盘炖土豆,还有一盘炒青菜,都是家常菜,却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来,铁生,多吃点,上学可要吃饱了才有力气念书啊。"二婶一边说,一边往我碗里夹菜。
"对,上大学不容易,要好好珍惜这机会。"二叔也跟着说道,"咱农村人翻身就靠读书,你二婶常说,种地的手粗糙,拿笔的手尊贵。"
午饭后,父亲坚持要走,说家里还有事要做。
临走时,二叔从屋里拿出两个熏得金黄的玉米棒子塞给我:"带回去给你妈尝尝,这是咱村的老玉米,特别香甜。"
二婶则悄悄往我口袋里塞了几个煮鸡蛋,用报纸包着的,还是热乎的。
二叔二婶一直把我们送到村口,站在那里挥手,直到我们的身影消失在转弯处。
回家的路上,父亲骑车特别慢,久久不语,只有车轮碾过砂石路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我坐在后座,抱着那个装钱的布袋,心里沉甸甸的,仿佛抱着整个家庭的期望。
太阳开始西斜,田野里劳作的农民也开始收工回家,远处传来收音机里播放的《新闻联播》的声音。
这是个变革的年代,到处都在谈论改革开放,谈论市场经济,但对于普通家庭来说,生活依然艰难。
"爸,你以前也是知青啊?"我打破沉默,试探着问道。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嗯,六八年去的,在黑龙江农场待了七年。"
"那您和二叔...?"
"你二叔比我小三岁,本来成绩挺好的,能上重点高中。"父亲的声音有些低沉,"后来家里实在供不起两个人读书,我就去当了知青。"
我没想到父亲和二叔之间还有这样的故事,心里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进了家门,母亲迎了出来,脸上带着询问的神色。
父亲把布袋递给母亲,简单地说了几句,母亲的眼圈立刻红了。
她转身进了厨房,我听到了她压抑的抽泣声。
父亲站在院子中间,忽然转身,双手按在我肩上,目光如炬:"铁生,你要争气啊!"
那一刻,我从父亲的眼中看到了期望,也看到了他眼角的皱纹和脸上的沧桑。
"咱们家没啥大出息的人,就指望你了。"父亲的声音有些哽咽,"知识改变命运,这话一点不假。"
我点点头,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
夜深了,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隔壁房间,父母的谈话声断断续续传来。
"大海他们家也不容易,那六百块是他们准备给大海治腰病的钱。"母亲的声音带着心疼。
"我知道,"父亲叹了口气,"可铁生的学费..."
"大海还提起那年的事呢?"
"嗯,都是兄弟,记那些干啥。"父亲的声音闷闷的,"我那次从工地摔下来,要不是大海借钱给我治,哪能这么快好起来。"
原来去年冬天父亲腰伤是在工地上干活时摔的,是二叔四处借钱给他治的。
那时候,工厂经常拖欠工资,父亲就出去做些零工补贴家用,没想到会出意外。
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二叔问父亲的伤好了没,也明白了为什么二叔二婶会毫不犹豫地拿出那笔钱。
二叔家也不富裕,那"医药费"是他们多年来的全部积蓄,原本是准备给二叔自己治病的。
听母亲说,二叔的腰病已经拖了很久,每到阴雨天就疼得直不起腰来。
那一刻,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打湿了枕头。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学校,把学费交了上去。
教务处的老师在收据上盖了章,递给我时说:"这几年物价上涨快,学校也没办法,还好国家补贴了不少,不然学费还要更高呢。"
我点点头,默默地收好收据,心里却在想:这收据上盖的不是章,而是一家人的血汗和期望。
开学后,我比以往更加刻苦,每天早起晚睡,把能申请的奖学金都申请了一遍。
周末,我还找了一份家教的兼职,教一个初中生数学,每个月能有七八十元的收入。
宿舍里的同学笑我太拼命,说大学生活要懂得享受,我只是笑笑不说话。
他们不知道,对于我这样的家庭,大学不是享受的地方,而是改变命运的跳板。
每次想要懈怠的时候,我就会想起父亲说的那句"你要争气啊",想起二叔二婶那充满期望的眼神。
那个夏天过后,我明白了什么是责任,什么是亲情,也明白了为什么父亲总是那么沉默寡言。
生活的重担压在他肩上太久了,久到他已经忘记了如何表达自己的情感。
大二下学期,我获得了全额奖学金,还在系里的科研项目中崭露头角。
我把奖学金的一部分寄回了家,剩下的存了起来,打算毕业后第一件事就是带父亲去医院好好检查一下。
毕业那年,我拿到了一家国企的录用通知书,工资虽然不高,但胜在稳定。
我拿着第一个月的工资,买了两件毛衣,一件给父亲,一件给二叔,款式完全一样,只是颜色不同。
中秋节那天,我带着父母回到了河湾村,二叔二婶早已在村口等候。
二叔的腰似乎好多了,脸色也红润了不少,二婶告诉我,他们用我寄回的钱给二叔看了病,吃了几个月的中药,效果很好。
院子里,父亲和二叔穿着我买的毛衣,一人拿着一杯老白干,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月光如水,洒在他们的脸上,映出岁月的痕迹,也映出他们眼中的欣慰和满足。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世上最美的风景,不是什么名山大川,而是家人团聚时的笑脸。
当年父亲说的那句"你要争气啊",不是压力,而是期望;不是命令,而是嘱托。
而我,没有辜负这份嘱托,也没有辜负那个炎热夏天里,二叔二婶递过来的沉甸甸的布袋。
人这一生,能不负家人期望,守得住责任担当,已是最大的幸福。
往后的日子,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我都会记得九四年那个夏天,记得父亲的沉默和坚韧,记得二叔二婶的无私和善良。
这些记忆,将伴随我一生,成为我前行的动力和勇气的源泉。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