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房间里太黑了。有人在敲门。敲门的声音,由小到大,由慢到快,会是谁在敲门呢?我继续闭着眼睛睡吧,不管是谁,一会儿就会走开的。此刻是几点?拉开窗帘便明明白白,阳光的强度和斜度,映射在墙上,会模糊画出指针的模样,少年时,常使用这样的视角来辨别时间,八九不离十。万一
韩浩月 /文
一房间里太黑了。有人在敲门。敲门的声音,由小到大,由慢到快,会是谁在敲门呢?我继续闭着眼睛睡吧,不管是谁,一会儿就会走开的。此刻是几点?拉开窗帘便明明白白,阳光的强度和斜度,映射在墙上,会模糊画出指针的模样,少年时,常使用这样的视角来辨别时间,八九不离十。万一是夜里怎么办?夜里有月光,月光照在窗台上,任何有月光的时间,都是夜。这是在C城的第多少夜?不清楚,也不想清楚。网上有一句话说,睡在哪里都是睡在夜里。
同样的道理,睡在哪个城市,都是睡在一个房间里。房间是个小小的笼子,放在哪里都一样,别说放在不同的城市,就算挂在不同的树梢上,它也没有任何区别。只要是笼子,都会是摇晃的、飘摇的,我喜欢这样不安或动荡的感觉。昨晚是什么时候入睡的,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电脑显示屏右下角,那米粒大小的绿灯,在闪烁着。没有信号输入的时候,它才闪,在被使用的时候,它一直常亮,由此我觉得它也是有生命的,它在用专属于它的方式和我交流,常亮的时候是陪伴,闪烁的时候是守望,只要不拔掉电源,它就是我永远的朋友。在我目光所及之处,没有比它更稳固、更坚定、更执着的朋友了。我是盯着它睡着的,闪烁的绿色荧光灯,像大雾弥漫十字路口的方向标,我向它标示的深处走去,走到足够远,就睡着了。
房间里有些什么?有张电脑桌、一张床,还有床下无数的饮料瓶、饮料罐,至于床边有没有外卖餐盒,也许有吧。隔几天,我会把它们收拢一下,装进一个大的黑色垃圾袋里。那卷大大的黑色垃圾袋,是酒店后厨用来收集大宗垃圾的,很厚、很结实、很耐用,哪怕把房间里所有的垃圾都装进去,也装不满,何况我还没有那么多垃圾。有时我想,要把这个垃圾袋装满,唯有我的身体了。许多次我抑制想要尝试把自己装进垃圾袋的冲动,那会是一个很尴尬的后果,买垃圾袋的时候,商家明确标示了,最多只能装30公斤,而我有90公斤重,会把垃圾袋撑裂的,我不尴尬,垃圾袋也会尴尬。有时我会为自己的这点儿小幽默,绽开一抹微笑,但那微笑稍纵即逝,我不允许这样的幽默出现,仿佛这是一种亵渎。我现在昏沉着,昏沉对我来说,是一种最美好不过的状态。你知道,我不喝酒,当你和朋友在街边大排档,举起大大的透明啤酒杯,碰撞干杯的时候,我拿着一瓶饮料在旁边微笑着,既不好意思和你们碰杯,也不好意思自己独自把那瓶饮料喝掉。你喝醉了,抢过我的那个饮料瓶,“咕咚咕咚”地像喝啤酒那样喝完,然后用手把那个瓶子捏得“嘎吱嘎吱”响,接着,你像踢足球那样,把那个饮料瓶向街边的路灯那儿踢去。绿色的饮料瓶在惨白的路灯光线下,闪烁出一道极光般的弧光。在弧光下,我看见你的面庞,如同动画片女主角一样精致,让我看呆了。我惧怕天亮。黑夜让我有充足的安全感,白日昭昭,一切在白昼之下,无可遁形,明晃晃的光亮,让我有晕船的感觉,但在黑夜,薄暮如水之际,我便开始安心。不要怪我,为什么在那么多个白天,不愿意和你出去爬山、坐游船,因为这些事情,都只能在白天发生。在白天,我不是我,在黑夜,我才是我,而我不愿意你看到我夜晚的样子。在夜晚,我如黑猫、黑狐、黑狼一样,灵敏又胆怯,我怕这个样子会吓到你。还记不记得,很久之前,有一次在电影院,我们一起看电影,你拉我的胳膊,我看向你,你好像有点吓坏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那只是我的本色而已。那次之后,我们很久没有联系,但我并不觉得焦虑和孤独。
二等待是迷人的事情。超市早晨开门的时候,会有大爷大妈在门口排队,偶尔我也会去排队,他们有的站立,有的带了马扎闷头坐着,很多人捧着手机看短视频,队伍并不嘈杂、混乱,他们无论说话还是不说话,都显得很悠闲。排了几次,我知道了,他们并非冲着超市早市的便宜鸡蛋或者蔬菜去的,他们是喜欢超市开门前等待的这个过程。等待意味着一种风险,包含着许多不确定性,但等待也意味着希望、惊喜,没有等待的日子,是枯燥且漫长的。等待一个人、一件事,不是为了结果,而是为了富有寓意的过程。你破坏了我对你的等待。在我们认识还不到两年的时候,你邀请我到你的城市来,而我并没有准备好,我是准备了更长时间的等待的,五年,十年,五十年,还是一生?我不确定,我只知道,自己并没有品尝够等待的“苦涩”,因为那对我来说,是一种无法言喻的甜美。我沉迷在各种有关等待的故事里,比如宝岛台湾的老人,回大陆见到了久违的亲人,他们拥抱着落泪;比如分别许久的恋人,在古稀之年重逢,他们拥抱着不肯分开;比如那个短视频:一个艺术家,在巨大的展览馆里,坐在桌子的这段,对面会有不同的人,坐下来与她对视,无数人的人坐下又离开,她都眼神淡定,面无表情、直到有一个人,他缓慢走过来了,他的表情,明显是和别人不一样的。尽管从男性的角度看,他的肢体动作,有点儿僵硬和造作,不是第一眼看上去就让人感觉到很舒服的人,但当看见坐在自己对面的人是他时,她忽然肩膀抖动,眼神闪烁,神情温柔,她流下泪来……等待在那一刻,有了具体的形状和味道,形状是泪滴的形状,味道是泪滴的味道,这是多么让人着迷的一幕。可我没法拒绝你,对我而言,拒绝就意味着失去。在我的童年生活经验中,我很少有拒绝的机会,因为本身也很少得到,此后人生的每一次得到,都那么珍贵,珍贵到需要捧在手心里,出门的时候要装在口袋里随身携带,睡觉的时候要压在枕头下。对于降临到我身上的所有事,我一律都是接纳的,哪怕是伤害,对于少人问津的心灵来说,伤害也是一件难得的礼物。所以,当你给我发来“来C城吧”的消息时,我的本能是拒绝的,拒绝是因为害怕,可害怕中又滋生出一种向往,这样的矛盾心理,没有持续超过一秒。经验告诉我,如果拒绝,我将有可能会彻底地失去你,于是我说:“好啊。”刚到C城的时候,你带我逛过一次街,在帮我租好了房子之后,你像个陌生人那样看着我,说“我带你逛逛吧”。我不确定,这个要带我逛逛的女孩,是我在网上聊了两年的女孩,还是我莽撞地闯入这个城市后结识的第一个陌生人?于是,你在前面走,我跟在后面,我们走过了整整一条街、吃了麻辣烫、看了一场电影。在夜晚降临的时候,你把我送回了出租屋,你想要再次和我一起进来,我说:“时间太晚了,我就不送你回家了。”你轻松地说:“好啊。”于是,你消失了,消失在我根本不熟悉的街道的尽头,那晚我住在这个庞大城市的一小间出租屋里,觉得四周空荡荡的,无比孤独,想要逃走,但有一抹情绪最终让我化不安为快乐,那种情绪叫等待,孤独的等待……每天,在房间里待了10多个小时之后,我出门去公共厕所,去菜市场买点简单加工一下就可以吃的食物,偶尔会想到,你会来吗?我不希望你来,真的,最好你一直不要来,等我老到满头白发,已经认不出你的时候,你再来,我们可以抱头痛哭,也可以双目茫然,怎么样都好,只要你来,等待就有了意义。可孤寂到一个极点的时候,我希望你来,把我喊醒,在一个漫长的等待的梦里,没有来自外界的呼叫,人是很难独自醒来的。
三爸爸和妈妈在吵架,他们打了起来,那个时候是凌晨,他们像两头咆哮的野兽,我住在客厅里,姐姐和妹妹睡在走廊尽头的偏房里,她们肯定吓坏了,我能听见她们躲在被窝里牙齿碰撞在一起的声音,我想走过去告诉她们不要怕,但我连翻身、下床的力气都没有,那年我大概10岁,也许8岁,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伸出手去找到开关的拉绳。“咔嗒”,灯亮了,雪白的吸顶灯照亮了整个客厅,“咔嗒”,灯灭了,黑暗像海水一样从门外倒灌进来,“咔嗒、咔嗒、咔嗒……”我这样反复拉着灯绳,最后松开了手,把灯停留在亮着的状态,我看着被灯光照亮的屋顶,有白到耀眼的光线,也有介于光明与黑暗之间的阴影。从那之后,每逢悲伤的时候,我的脑海里就有大片大片的雪白出现,悲伤和白色就此建立了联系。他们看见了客厅里的灯光,当时就停止了动作,他们的肢体僵硬得像座雕塑,僵硬得连一个指头都不能再弯曲——当然这只是我想象出来的。第二天早晨的时候,他们坐在餐桌边,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我埋着头,小口小口地喝着米粥,不敢抬起头来看他们一眼。我以为爸爸会打我,用他随手能抄到的东西,但他没有。我用余光偷偷瞄他的脸色,希望能从他的脸上看到悲伤的表情,可他的脸色是白的,白得像被吸顶灯照亮的白墙。那面“白墙”上,看不到任何的表情。他吃完了饭,拉开椅子离开的时候,椅子与地面摩擦发出的声音,让我的内心感到无比惊惧,那是夜晚的雷声,穿过荒芜的时间,冷不丁地再次炸响……我也拉开椅子,推开家门,走向外面的街道。那天街道阳光遍地,四处都是惨白、酷热。我跑了起来,哭出声来。姐姐的悲伤,是不是和我一样的?我不知道。父母不在家的时候,她负责照顾我们,她做好了吃的东西,一些特别简单的饭菜,带着煳锅的味道。我和妹妹趴在桌子边皱着眉头吃的时候,她蹲在木门那里发呆。她用指甲不停地去抠木门门柱,门柱是没有树皮的,只剩下干燥的木头。我看见有木屑,一点点从她的指缝间掉了出来,我担心她的指头会流血,于是走过去想要制止她,但走到她的面前,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盯着她的面庞,她知道我要和她说一些什么,但她和爸爸一样面无表情。后来她终于停止抠木门的动作,把手指放在嘴里,通常受伤的时候,她总会这样做,她在给自己疗伤。她的眼睛里没有看到我,她关上了房门,把我和妹妹关在了家里,一个人走了。我没有机会,跟你讲述这些事情。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21岁,也不觉得你是25岁,看见你的时候,我就变成了那年8岁或者10岁的小孩。其实你是爱说话的,只是你在说话的时候,你的表情就渐渐在我视线里模糊了,我根本听不清楚你在说些什么,于是当我回应你的时候,经常说出和你的话压根不搭界的词儿。你很生气地望着我,当然这生气也是我想象出来的,我并没法准确感知到你的情绪,这是让我觉得悲伤的一个事情。你像看一个傻子那样看着我,你在实在找不到话可以说之后,会故作轻松地跟我说:“那我走啦?”我不晓得你是真的不在意,还是装作不在意,我只有小声地说:“好。”你走之后我又变大了,从8岁或10岁的孩子,变成了21岁的人。这让我轻舒了一口气。你的骨子里、你的神情里、你的一举一动间,是没有悲伤的。你根本不知道悲伤是个什么样的物件,它像枚有八个棱角的石子,滑过喉咙到达胃里,反反复复地滚动且难以消化,它像一根带有木刺的棍子,像做胃镜一样捅进一个人的心口。悲伤的人,一定不要遇见悲伤的人呀,就像黑夜不能遇见黑夜一样,黑夜必须与白昼交换更替,才能换来让人安心的静谧,要是黑夜过后还是黑夜,那将是万劫不复之地。很喜欢没有悲伤的你,悲伤是我的衣服,我没法把它脱掉,可你从来没有穿上过这件衣服,但愿你以后不要永远不要穿它。它是黑色的,小而紧,穿上后非常不舒服。听我的,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要悲伤。
四你要我去你的花店看看。那家花店开在十字街的角落,至于是哪个角落,你没有说,这让我产生一种想象,那条十字街的四个街角,都有一家花店。我曾经有过一个梦境,全世界所有的国家、所有的城市与乡镇、每一个街角,都被法律要求开了花店。街角这么好的地方,除了花店,还能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店面呢?花店营业的日子,天空必须是晴朗的,如果没法做到一整天都晴朗,那起码早晨还是要出太阳的吧。洒水车开过去的时候,你打开了花店的门,用手里的花洒,给所有的花束、花朵喷洒着洁净的水珠。花洒洒出来的水、洒水车洒出来的水,还有前夜未曾消失的露水,它们一起组成了那个时分令人恍惚的美。我在很小的时候,把一朵从路边摘下的野玫瑰,送给过一个年龄要比我大许多的女孩子,那会儿我上四五年级——我很多难以磨灭的记忆,都发生在这个时期。我看见那个女孩子的眼睛,流露出了一种笑意,她笑的时候特别好看。她接过了那朵花说了声“谢谢你,小孩”。我跑开了,过了没多久,我旧地重游——就像很多犯过罪的人会重新回到作案现场那样,我重新站到送给她花的那个地方,那个时候四周已经空旷无人。在路边,我看到了那朵野玫瑰,也许叫月季,它被自行车轮碾得“身败名裂”。在洒水车留下的水洼里,花瓣沾满了泥汁。我知道那不是我送她的花儿,我送她的花,必然被她带走了。至于这朵,它从哪儿来,已经不重要了。我童年时送出的那朵花,肯定不是爱情。你开的花店,在几百上千枝花中,有没有一枝是我的爱情呢?假如我装作不认识你,走进你的花店,随便买一枝花带走,你会怎么看我?——这是幻想中的场景。你守在你的花店,你等待着买花的人走进来,你并不在意进来的人会不会买花儿。你从店内走出来,搬一张椅子坐在店门口,你在玩着手机,说不定是在给我发消息。你等待了一天,没有多少生意。在关闭店门之前,你揪掉那些在枝条上蔫巴了的花瓣。你并不发愁,哪有开花店的人会发愁呢?开花店不就是为了快乐吗?就像恋爱的人,要是不为了快乐,他们为什么要恋爱呢?我觉得自己已经苍老了,明明前几天还自认为很年轻来着,可照一下镜子,忽觉有了白发。我才只有21岁啊,白发怎么会找上我?我像是被插在花瓶里的一枝花,花瓣还开着,可输送水分的花枝的内部,已经开始干枯了。我的心呢,我的心呢?一枝插花是不可能有心的,就像没根的人不可能有家和故乡一样,我是多么迷恋这生命啊……你说要不把这花店关了吧。干吗要关呢?花店只要开了,就有必要一直开下去,花来来去去,总是要换的,但只要花店在,美就在。每一个带着爱意来的人,都会带着一份美离开,但至于离开之后,他们会幸福还是哭泣,都与花店无关了。从这个层面看,花店是个无情地,花店只贩卖承诺、期待、欢乐,但统统不给这些东西赋予保质期。我想要的爱情,也是不需要保质期的,它曾存在过一秒就可以了。我们至少会有过一秒钟的爱情,对吧?你在那一秒钟里,深深地爱过我,那么在另一个空间里,也许你已经完整地爱过我一生。我不会在网上聊天的时候,跟你说这些话,你会听不懂,你听不懂的时候,也不会追问我。你往往会说:“先这样吧。”是的,先这样吧,改天再说吧,爱情的真实面目,就是这样的吗?厌烦如同飓风那样,从深不可测的深渊那里席卷而来,它们盘旋在心口、唇间,就算不被吐露,也带着秋冬的寒意,它摧毁一切,然后被深深掩埋,就像从不曾出现过一样。
五墙上挂着一台CD机,那是一台独特的机器,只需要拉一下挂绳,就可以自动播放音乐。这台CD机,实在太古早了,但它居然一直没有坏,它永远是我背包行李当中的一件,租好房子之后,就把它挂在了墙壁上。里面播放的那张CD,也已经很旧了,它被放在机器里,一直没有换掉。网上有人说,黑胶唱片可以播放70万次,CD可以播放1万次,而我的这张,最多播放过1000次吧。还可以持续播放很久,一辈子只听这一张也可以,只要我拉动挂绳,它就会放出好听的音乐。我不厌烦重复的音乐,正如我对重复的生活充满迷恋一样。一切都在轨迹上运转的事物,单调枯燥,但其中的快乐,不足为外人道。每次和你吵架之后,回来关上房间的门,都会让这台CD机播放音乐,那是一张钢琴曲集锦,超市和地铁里常听到那些曲目。我的意识进入机器中,仿佛能看见那张圆形碟片在缓慢转动着,它对这个慌乱的世界不管不顾,如同卫星在轨道上守护着母星。CD的音轨,像雾气中的大道,大道上干干净净,声音是从路边的灌木丛中传出来的。那些琴键发出的声音,如同一个个奔跑的小兽,它们在密集的灌木丛中聚集、奔跑、分散,又约好了在某个路口集合,窃窃私语,欢声大笑,再一哄而散……这样的时候,我会微笑,笑着笑着,就会忘记了自己是谁,也忘记了与你有关的所有不愉快。你是谁呢?你是我记得的一个人,也是我遗忘的一个人。你有冷淡的面孔,也有一闪即逝的柔情。你冷淡起来的样子让我惊惧,你在街道上跑了起来,像要摆脱掉一个怪物,你在一个废弃的电话亭那里停了下来,眼神怔怔地看着我,那里面藏着愤恨与厌恶,人为什么会恨一个正在爱着的人呢?你哪怕爱过我一点点的话,就不该有恨的。最让人难以接受的事情,就是在有限的爱中带着一点点的憎恶了。我不安地低下头,在你身边打着转,想不起该跟你说什么话,或许是我的样子蠢到了可以让你开心的地步。你的表情忽然放松了下来,你的眼睛又像充满了春风那样望向我。这让我有点儿想要落荒而逃,可我不敢逃掉,那样你会觉得我不像个男子汉。我忘记了爸爸妈妈,忘记了来时路。姐姐给我打的电话,我没有接听。妹妹要从遥远的地方来看我,被我拒绝了。亲爱的,我只剩下你了。可你是谁呢?我把你也渐渐地忘了。我们为什么会认识?全世界有几十亿人,两个人相遇的概率有多高?那是几十亿分之一,也是百分百必然,逃不掉的,遇不见你,必然遇见她,遇见她,其实和遇见你一样。对你而言,我何尝不是如此,换一个人前来,你会怎样对他?你会一直微笑吗?会在他身边唱起歌来吗?会陪着他一直走到大街的尽头吗?这个世界好空荡呀,需要更多一些人来填满。你对我说:“你走吧,离开C城吧,就像你没来过一样。”我盯着你的眼睛,那里面闪烁着云朵,我体会着你的声音,从中分辨不出来这是真话还是玩笑。我没法针对这样的问题,给出我最真实的反应,我的真实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丧失,就像风扇丧失了扇叶,就像钢琴丧失了琴键。我的声带是干燥的,如同秋天的竹林,我努力着想要挤出几句话,却看见几片干枯的竹叶从自己的口中飘了出来……你看不见我的这些变化,唯有我自己可以看得到,我咽下了那些持续还想要飘出来的竹叶,独自走在回出租屋的路上,走着走着,就一切全忘记了。我是谁,我无比困惑,困惑之后,又是可怕的清醒。在清醒的时候,我无比精准地知道自己是谁,可无奈的是,这短暂的清醒之后,是无边的茫然。我知道自己并不是特殊的人,这个世界上和我一样的人还有许多,他们和我一样睡去又醒来,醒来又睡去,就像日出日落一样有规律。四季有变化,但从亘古的角度看,又没有变化。我想要持续的清醒,持续一生的清醒,但又惧怕这样的清醒。我惧怕自己不能遗忘、不擅长遗忘。遗忘是我的本领,如果连这个本领也失去,我就更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六我有我的世界。埋头就可以进入的世界,几秒钟后就可以消失在这个现实里的另一个世界,我随时随地都可以进入那个世界,在地铁的座位上、在公园的长椅上、在商场的滚梯上……但无论在哪里,都比不上我的出租屋,或许你会认为这间屋子很小,其实你错了,这间屋子很大很大,我的桌子是一片几公顷大的云台,我的椅子比你见过的所有王座都豪华一百倍,我可以在这里随时进入我的世界。我虽然没有出过国,但我觉得自己看到并且拥有了整个世界。你知道这种感觉吗?我的目力可达一万公里以外,我的触角可以到达地球的任何一个角落……在那个世界里,我有很多的朋友,见面了会点头致意,在几微秒的时间里,彼此交换心事和情绪。有的朋友,我们每天都会在一起,互相跟随、召唤、奔跑。有的朋友,要很久才能见上一面,不过这没关系,他只是在某个角落里休息。那个可以休息的角落,和我的房间一样是黑暗的。虽黑暗,但却安全、温暖,即便在睡着的时候,他的骨头也在缓慢地生长,他的血液也在有力地流动。经过这些朋友休息的角落时,我会驻足停留几秒,仅仅是几秒,我不会打搅他。在我的世界,驻足和凝视,都是对一个人最好的祝福。可只要一打开这间屋子的门,我就离开了我的世界,跌落在被你们经常形容为“尘世”的这个庞大的空间里。街道上的人群让我感觉到眩晕,你从人群那里向我走来,你和他们一样,有着重重的步伐和震耳欲聋的声音。你站在我面前,像巨人站在蚂蚁面前。但是只要进到我的房间里,你就变成和我体积一样大的人了,可你总是在我的房间待不了几分钟,你要逃出我的世界,或者干脆说,你根本从来没有进入过我的世界。你有你的世界,你的世界也并不在你的花店中,否则你不会总是坐在店门口抬头看天,你的世界或许在天之外的另外一个星球上。我想去你的世界看看,但是要去的话,得通过你拿到门票。你不知道自己还掌管着另外一个人的门票吧?你忘记了那张门票放在了哪里,你连自己通往每个美丽世界的道路都不知道。你抬头看天,看见有飞机飞过,但在飞机上面,那里有什么?人只有超越那个高度,再低下头来才能看清楚自己,可惜很多人只是抬头看看,低下头转瞬就忘了刚才目睹的未知事物。我是永远不会把手伸进你的口袋去搜索那张门票的,除非你找到了自己的门票,结果发现还有另外一张,碰巧你也想到了另外一张可以送给我,这样我就可以去你的世界了。就这样,我没法去,你不能来,我们就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僵持着,我们是死水表面上两叶逐渐枯萎的浮萍,偶尔地碰撞一下,也激不起涟漪。不能生,也没法死,我的呼吸像放了几个昼夜的稀粥。我的告别,是早晚的事情,可我会留些什么给你呢?这间屋子里的东西,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件是属于我的,它们很快会被丢掉,我会留给你一点记忆,那记忆也会是灰色的。你用橡皮擦把它们擦掉吧,那是很容易被擦掉的,擦掉了,你就还会是一个全新的你。不要记得我,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被谁记得,我只是从我的世界到这里参观了一圈。我喜欢过你吗?可以说是的,也可以说不是。我的情感像被收获的新棉花那样被掠走了,如果是你收走了它,我会觉得开心,因为那意味着它找到了归宿地,但你并没有,我不能再把它当作礼物送给你了。我两手空空地站在你面前,我是我那个世界的一个窗口,你在这个窗口里,看到可能只是空洞洞的,但你要是能走进来就不一样了,可你永远不会走进来的,对吗?
七你把门打开了。确切地说,是你和他们一起把门打开了。在敲门无果之后,你们就那么简单粗暴地把门打开了。几个人影冲进了屋子,有人急促地喊:“开灯,打开房间的灯!”于是我听到了手在墙壁摸索开关时发出的摩擦声。咔嗒一声,房间的灯被打开了,同时,有几盏消防应急灯也照射了进来。可恶,这些灯太亮了,屋子太小,房间里像是瞬间挤进来几颗小太阳,明晃晃的,亮得让人焦虑。这灯照在我的床上。在灯光下,我的床会显得很小吧?床上的我,应该会更小吧?在回到这间屋子并把它反锁之前,我在你的城市漫步了很久很久,在我们曾经走过的街道上,那条街道很长很长,需要一两个小时才能走完。这么长的街道,如果没有一个人陪着边聊边走的话,会显得分外漫长。我们在这条街上行走的时候,你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我喜欢走在所有人的后面,只要我走在前面,就会有严重的焦虑感,我喜欢跟随,不喜欢引领。我多么喜欢在一个人的身后啊,她在前面,无论往哪儿走,我都会跟着她往哪儿去,她上山,我上山;她过桥,我过桥;她入水,我入水;她从水中走出来,我也从水里走出来。我不需要她回头看我,我要让她知道我一直都在,这样她走在前面,会开心也会很有信心吧?有信心的女孩身上有一种特殊的魅力,我在你的身上看过,只是那束散发着魅力的光束乍现即散。要是这束光能一直笼罩在你头顶该有多好,那样我就更加可以内心充满信念地跟随你走了。回来经过那座桥的时候,我在桥上停留了许久。许久是多久?我那时已经没有时间概念了。我脑海里和心里的新棉花,已经被全部摘走了,剩下了那几朵旧棉花,躺在一个水洼里,白色的肌体上,沾惹了黑色的泥斑。桥上的天空,有着白色的月亮,月光照映着桥下汹涌的江水,江水下面,是一个我从未去过的世界。那里面会有龙吗?我在那个世界里,会不会与龙相遇?那个世界,和我的出租屋应该是一样黑的,这让我有些欣慰。薄薄的江水表面,像是一层薄膜,在约束着那个世界,不可以越界。那层薄膜是很薄很薄的,与月光纠缠在一起,和月光一起在起伏,制造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有一个女孩,推着自行车,她骑不动了,她把自行车立了起来,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她离我大概有150米,她在欣赏着月亮和江景,她一会儿抬头看看天,一会儿低头看看江,她一会儿笑一下,一会儿凝神思考着什么。月光照在她的脸上,使得她像一尊唯美的雕像。她会看见我吗?她的视线并没有向我这边转过来一次,但我相信她看见我了。这150米的距离,像宇宙间的150光年那么远,她不会走过来的,我也不会走过去,我们像是较劲一般,我不离开,她也不离开,于是我决定自己先走了。路过她身边的时候,150光年于是又变成了150米,经过她的身后的时候,我跟她说了一句话:“不要啊。”“不要啊”这三个字,我说出的声音很小很小,不知道她听见了没有,我也不知道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在我经过她之后,我听见她喊了一声:“好啊!”我回头看了看她,她的笑容在夜色里漾开,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我们一起唱首歌吧。”她对我又喊了一声,桥上没有别人,我确定那句话是对我说的。“你唱吧,我要回家啦。”我开心地对她说。回到我自己的出租屋之后,我躺在了床上。我感觉到自己的体温在升高,一点点地,热浪从脚底升起,像潮水冲击着礁石那样,升到头部,又降落到腹部,贯穿到四肢。时间瞬间被压扁,又恍然间被拉长。在时间长长短短的变化中,我看见了自己的一生,从细胞到小孩到大人,又回到小孩回到细胞。这是多好玩的过程啊,我希望这个过程能多重复几次,就像坐摇摇车那样,从投币口每投进一枚硬币,就会从头再来一次,再开心地玩一次……疲倦袭来,我已经没有足够的力气用来睁开眼睛了。不知道过了多久,隔着眼皮,我感觉到了灯光的亮度和热度。“好热啊”,在我还没来得及说这三个字的时候,他们把我抬了出去,抬的过程里还有人给我盖了一层薄毛毯,这让我觉得更热了。是夏天了,夏天也不应该这么热的。我离开了那间租来的屋子,身体的温度也在逐渐恢复正常,我的身体在C城的主街道飞速地奔跑,像是在我的世界里那样,自由又轻松,我在笑,微微地笑,我仿佛还能看见那个离我越来越远的屋子,你站在屋子的门口,不舍得离开,冲我挥舞着双手,屋里面的灯,越来越亮、越来越亮……那盏灯,到底是吸收了多少的能量,才可以亮到这个地步啊?它会一直这样亮下去吧?我相信,它被打开后,只要没有人伸手把它关闭,它就会一直这样亮下去的。
【作者简介】韩浩月,作家,文化评论人、影评人。在多家媒体发表大量评论、散文随笔。出版有“故乡三部曲”《我要从所有天空夺回你》《世间的陀螺》《错认他乡》等作品20余种。上海电影节传媒大奖、白玉兰奖、华鼎奖等影视奖项选片人、媒体评委。中国电影评论协会理事。第十八届百花文学奖散文奖获得者。
来源:娄山关gztzhw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