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秀才,命中无官,不如经商。"大伯将龟壳合上,我眼前一黑,高考成绩单在手中瑟瑟发抖。
"秀才,命中无官,不如经商。"大伯将龟壳合上,我眼前一黑,高考成绩单在手中瑟瑟发抖。
我叫周明志,七九年生人,本该是村里飞出的金凤凰。
十年寒窗,却只换来一纸落榜通知书。
回到小河村那天,雨下得很大,像是老天也在嘲笑我的不争气。
"明志他爹,你儿子回来了!"母亲喊道,声音里带着难掩的失望。
父亲坐在堂屋,烟锅子磕在地上,烟灰落了一地。
院子里的雨滴打在砖瓦上,声音清脆得扎心。窗外,知了不知疲倦地叫着,像是在嘲笑我的落榜。
"考不上就考不上,咱周家也不指望出个状元郎。"父亲声音嘶哑,像是抽了一宿的烟。
那年夏天,天气格外闷热。我躺在老屋的席子上,怎么也睡不着。
县城电影院正在放映《少林寺》重映版,村里的同龄人都去了,唯独我一个人躲在家里,不敢见人。
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那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这钟是父亲从公社回来时带的,说是先进工作者的奖品,一直是我们家的宝贝。如今听来,每一声都像是在提醒我的失败。
"去县城砖厂吧,你李叔说了,能给你安排个活。"父亲的提议像一把刀,扎在我的心上。
砖厂,那是村里连初中都没毕业的孩子去的地方。
母亲在灶间忙碌,不时擦着眼角。她曾经对邻居们说,她儿子一定能考上大学,将来做国家干部。
如今那些话成了笑柄,传遍了整个村子。
"听说周家那小子高考才考了三百多分,连地区师范都够不上。"
"哎哟,平时不是挺会念书的吗?怎么关键时候掉了链子?"
"我就说嘛,农村娃就该早点学门手艺,十几年书有什么用?"
邻居们的窃窃私语传到了每个角落。
村口老槐树下,几个闲汉笑得前俯后仰。他们的儿子早早进了工厂,如今已经月月有工资了。
有人甚至直接对我说:"明志啊,你这不是白费了爹妈的血汗钱吗?"
每一句话都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唯独刘大伯,人称"刘算子",没有落井下石。
他本是村里的老秀才,解放前考过县考,据说差点中了秀才。
解放后当过小学教员,因为会看风水算卦,反右时被打成右派,关了两年牛棚。
文革时又挨了批斗,至今仍是村里的另类人物。
那天下午,我蹲在自家院墙根下发呆,刘大伯从巷子里慢悠悠地踱步过来。
"明志,在想什么呢?"他手里拿着一把旧蒲扇,扇得悠闲自得。
我抬头,看见他那双浑浊却透着光亮的眼睛。
"大伯,我没什么好想的,就是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我的声音沙哑,像是很久没说过话。
刘大伯在我身边蹲下,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是几枚铜钱和一个小龟壳。
"让我给你看看?"他没等我回答,就开始摇晃铜钱。
村里人都知道刘大伯会算卦,但很少有人敢公开找他算。
大队干部说这是封建迷信,会挨批评。
可是在私底下,生了病没处医、娶媳妇选日子、建房子定方向,村里人还是会偷偷去找刘大伯拿个主意。
"明志啊,你爱念书不假,可你的路不在书本上。"铜钱落定后,刘大伯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我给你算了一卦,你的命格中有'金'有'工',不如去学门手艺。"
我心里一动,却没说话。
"你看看你的手,"刘大伯突然抓起我的手掌,"这手骨节分明,指尖灵活,是做精细活的好手。"
村里的收音机里正在播放《新闻联播》,说到国家正在大力发展机械工业,需要大批技术工人。
"现在国家大力发展工业,技术工人吃香得很。"刘大伯看着远处的晚霞,"你不妨去看看技校。"
父亲听了这话,大怒:"学什么手艺!现在是八十年代了,谁还信这些!"
父亲把刘大伯轰出了家门,转身对我说:"你给我老老实实去砖厂上班,挣了钱交回来补贴家用!"
我却被刘大伯说动了心。
或许是被全村人的嘲讽伤透了心,又或许是想找条不一样的路。
趁着八月的征招,我瞒着家里报了省城技校的机械专业。
去技校报到那天,下着小雨,我背着母亲缝的布包,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服和父亲给的五十块钱。
火车站的喇叭里播放着《东方红》,人群熙熙攘攘,我第一次离家这么远,心里既害怕又兴奋。
火车上,我遇到了同村的李小明,他去省城的纺织厂当学徒。
"周明志,你不是要去砖厂吗?怎么也来省城了?"
我支支吾吾地说是亲戚介绍的工作,没敢说实话。
技校的宿舍是六人间,铁架子床,走进去一股汗脚味和机油味混在一起。
我的舍友都是各地来的农村孩子,有的甚至连初中都没读完,但手上都有茧子,一看就是干过活的。
开学第一天,班主任李教授就对我们说:"你们要记住,在这里不是混日子,而是学一门养活自己的本事。"
技校的日子苦而充实。
清晨五点半起床,跑操,早饭是白粥和咸菜,偶尔有个鸡蛋。
上午是理论课,下午是实践课,晚上还要自习到十点。
我发现自己对机械结构有着异乎寻常的理解力,仿佛那些齿轮轴承天生就该在我手中转动。
第一次车床实习,师傅示范了一遍,我就上手很快,车出的零件精度比其他同学高出一截。
"周明志,你小子有两下子啊!"师傅拍着我的肩膀,"这手感,比我当年强多了。"
我想起了刘大伯的话,心里暗暗感激。
然而,家里的来信却不那么让人高兴。
母亲在信中说,父亲得知我瞒着他去了技校,气得三天没吃饭,说我不孝顺,辜负了他的期望。
村里人更是添油加醋:"周明志啊,不但高考没考上,还不听话,真是太不像话了。"
我默默将信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技校一年后,我的机械制图得了全校第一,李教授看中了我,让我参加省里的技能大赛。
"周明志,你这套刀具设计很有想法,就是精度还差点火候。"李教授捏着我画的图纸,眼中闪着光。
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如果能在比赛中取得好成绩,不但有奖学金,还可能被推荐到大型国企工作。
我日夜苦干,手上的茧子越来越厚,指甲缝里的机油怎么也洗不干净。
比赛前夕,我卡在了最后一道工序上。
刀具的切削角度总是差那么一点,无论如何调整都达不到最佳状态。
心急如焚之下,我向学校请了三天假,回了趟村。
家里的情况比我想象的还要糟。
父亲的腿摔伤了,家里借了不少钱给他治疗。
母亲见我回来,又哭又笑:"明志,你可回来了,你爹整天念叨你。"
父亲躺在炕上,见我进门,扭过头去不说话。
气氛尴尬至极,我放下带回来的点心和水果,默默走出了家门。
村口,刘大伯正在老槐树下乘凉。
"回来了?"他似乎早就知道我会回来一样。
我点点头,在他身边坐下,将比赛和遇到的困难一股脑儿倒了出来。
刘大伯看我一眼就笑了:"卡壳了?"
我以为他会又掏出龟壳给我算一卦,没想到他只是问了我一个问题:
"你做这套刀具,是为了什么?"
"为了比赛啊。"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不对,"刘大伯摇头,眼睛透着智慧的光芒,"手艺人做的每一件东西,都是为了它将来要加工的那件作品。"
他用粗糙的手指在地上画了个圆,又画了几条线。
"你得想着,谁会用它,怎么用它。工具是为活计服务的,不是为了好看。"
那一刻,我如醍醐灌顶。
回校后,我彻底改变了思路,不再纠结于刀具本身的完美,而是考虑它在实际加工中的表现。
我连续三个通宵不睡,调整了刀具的角度和材质,终于在比赛前一天完成了作品。
比赛那天,省里来了不少大企业的技术主管。
我的手有些抖,但想到刘大伯的话,慢慢平静下来。
当评委宣布我获得省级一等奖时,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更让我惊喜的是,省重型机械厂的技术科长当场表示要招我进厂,工资比普通大学毕业生还高。
回家那天,我特意穿上了新买的的确良衬衫,挂着奖章,拿着聘书。
火车上,我遇到了当初同行的李小明,他还在纺织厂当学徒,每月工资只有二十几块。
"周明志,你这是......"他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变化。
"我在技校学了机械,刚参加完省比赛,拿了一等奖。"我没有炫耀的意思,但心里确实有几分得意。
下了火车,我径直走向村委会,那里有唯一一台黑白电视机,每天晚上村民们都会聚在那里看《新闻联播》。
"看,周明志回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村民们纷纷转头。
他们的眼神和一年前完全不同,有惊讶,有羡慕,更多的是不敢相信。
"听说明志在省里得了大奖,还进了国企!"
"这孩子有出息了,看来刘算子说得没错啊!"
"谁说农村娃出不了头的?咱小河村也有能人!"
那些曾经嘲笑我的人,如今纷纷前来道贺,有的甚至拉着自家闺女来给我介绍。
母亲在人群中笑得合不拢嘴,父亲站在一旁,嘴上不说,但眼圈红红的。
而我,却只想见一个人——刘大伯。
推开他那间简陋的屋子,我看见刘大伯正在灯下读书。
房间依旧简陋,土墙上贴着发黄的报纸,一张木桌,一把竹椅,一盏老式煤油灯。
墙边的木箱里整整齐齐码着各类机械工艺书籍,有些已经泛黄,但看得出经常翻阅的痕迹。
我惊讶地发现,其中不少是我在技校学过的专业书籍,甚至还有几本外文版的机械设计手册。
"大伯,您根本不是靠算卦,您是真懂啊!"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刘大伯笑了,眼角的皱纹像是打开的扇面:"明志,这世上哪有什么神算。"
他倒了杯茶给我,娓娓道来:"我年轻时在上海一家机械厂当过技术员,解放前后学过不少东西。后来政治运动一来,就被打成右派,回了老家。"
"那您为什么要装作算卦的样子?"我不解地问。
"你以为村里人真信那一套吗?"刘大伯笑得更深了,"他们是需要一个台阶下,一个决定的理由。我只是给他们这个台阶罢了。"
他拿出一本泛黄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村里每家每户的情况,包括家庭成员的特长、性格、爱好。
"我是看人看心,看你适合做什么。真正的'命'啊,不是天定的,是看清自己的长处,选对自己的路。"
窗外,秋阳正好,照在那套已经褪色的算卦工具上,也照在我们祖孙两代人的脸上。
"明志,记住,不管你走到哪里,做到多大,都不要忘了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刘大伯的声音平静而有力。
"这世上的路,不止一条。书本固然重要,但手艺也能成就一番事业。关键是要找到适合自己的那条路,然后踏踏实实走下去。"
夜深了,村里的鸡早已睡下,只有几声狗吠偶尔打破宁静。
我从刘大伯家出来,抬头看见满天繁星。
村口的大喇叭早已不再播放革命歌曲,取而代之的是新闻和天气预报。
时代在变,人也在变。
我想起那个雨夜,绝望的自己被高考成绩单压得喘不过气来;又想起刘大伯的那双布满老茧却依然灵活的手,摇晃着几枚铜钱,给了我一条新路。
后来,我在机械厂干了三年,凭着自己的技术和努力,被提拔为班组长,又考上了夜大的机械工程专业。
八八年,国家开始鼓励个体户发展,我积攒了一些钱,回到县城开了一家机械配件厂。
九十年代初,乡镇企业如雨后春笋般涌现,我的工厂订单接不完,从当初的三个人发展到了三十多人。
每逢春节,我都会回村看看。
村里的变化很大,砖瓦房换成了小洋楼,自行车换成了摩托车,甚至有人买了小轿车。
当年那些嘲笑我的人,如今见了我都客客气气的,称我为"周厂长"。
而父亲,也从当初的失望变成了骄傲,常在村口的棋牌室向大家炫耀他儿子的事业。
只有刘大伯,依然住在那间简陋的屋子里,依然看着他那些发黄的书籍,依然偶尔为村民们"算上一卦"。
我问他为什么不搬到县城去住,他摇摇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老马识途,不在奔跑。我在这里,看着你们这些年轻人飞得越来越高,比什么都强。"
九五年的冬天,刘大伯走了,走得很安详,就像他活着时那样宁静。
我为他操办了丧事,来的人很多,远远超出我的预料。
原来,这些年来,刘大伯用他的"算卦",指点了无数村里的年轻人,帮他们找到了适合自己的路。
葬礼上,人们不约而同地提起刘大伯的那句话:"命,是自己的;路,也是自己的。"
我站在刘大伯的坟前,风吹动着松柏,发出沙沙的声响。
恍惚间,我仿佛又看见了那个蹲在院墙根下的少年,和那个手持蒲扇的老人。
命运的齿轮,就是在那一刻开始转动的吧。
如今,我的工厂已经发展成为县里的骨干企业,生产的配件远销省内外。
我开设了技术培训班,专门为农村孩子提供学习机会。
每当看到那些眼神坚定的年轻人,我就想起当年的自己,也想起刘大伯那双饱含智慧的眼睛。
或许,这就是最好的传承吧。
窗外,又是一个夏天,知了在树上鸣叫,声音依旧那么清脆。
我拿起桌上的图纸,那是新一代的机械配件设计,将用于国家的重点工程。
走过书架,我的目光落在那套从刘大伯家带回来的旧书上,还有那个已经褪色的龟壳和铜钱。
我轻轻抚摸着它们,仿佛能感受到刘大伯粗糙而温暖的手掌。
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
真正的命运,不是写在掌纹里,不是刻在龟壳上,而是铭刻在每个人心中那份对生活的热爱和对未来的执着追求中。
谢谢你,刘大伯,是你教会我看清自己,找到了属于我的那条路。
来源:瀑布旁欣喜观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