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每年端午节,家家户户门上便会挂起一把艾草,贴身佩戴香囊,孩子手腕上也常缠着五色丝线。在河南、浙江等地,锅里还煮着大蒜和鸡蛋。这些承袭千年的传统,构成了一个完整的「驱邪装置」。端午并不只是一个纪念屈原的节日,绵延而来的更广泛的民间实践昭示着它是一个与不确定性斗争
每年端午节,家家户户门上便会挂起一把艾草,贴身佩戴香囊,孩子手腕上也常缠着五色丝线。在河南、浙江等地,锅里还煮着大蒜和鸡蛋。这些承袭千年的传统,构成了一个完整的「驱邪装置」。端午并不只是一个纪念屈原的节日,绵延而来的更广泛的民间实践昭示着它是一个与不确定性斗争、为生者祈福的节日。
民间一直流传「端午不戴艾,死去变妖怪」的说法,艾草与菖蒲一同出现在家户空间的阈限,仿佛是一种植物性的护符,在空间上构筑对家庭与身体的围护。而直接进入身体的食物,与人则有着更亲密的关系,从而被赋予了直接的辟邪功能 —— 粽子中包裹的红豆、咸蛋黄、咸肉等都被视为「阳物」,以「实」对「虚」、以「正」压「邪」。五黄食物(黄鳝、黄鱼、黄瓜、黄豆、黄酒)更是补足了仪式,用可见、可食的形式,让身体「安定」下来。可以说,这是一种以食物为载体的安全装置。
人类学家玛丽 · 道格拉斯(Mary Douglas)在《洁净与危险》中强调:「食物的分类系统是社会秩序的投影。」我们吃的,是一种应该的世界。这种以吃建立秩序、以食物回应不确定性的逻辑,不仅构成了端午节节俗的核心,也与全球许多文化中的「食物占卜」行为遥相呼应。世界各地的人都希望通过食物读出未来。
在伊斯坦布尔的街头咖啡馆,喝完一杯土耳其咖啡,人们会轻轻将杯子倒扣,等待杯底的残渣晾干、凝固,再交由「读杯者」解读。这种名为「Tasseography」的咖啡占卜术,至今仍流行于地中海东岸。而在北岸的欧洲时至今日也流行着奶酪占卜法(Tyromancy),甚至曾经在中世纪及近代早期两度达到顶峰,而在近两年再次受欢迎是因为被占卜人可以在预见未来的同时吃到奶酪,互动性高于一般占卜方式。在东欧新年前夜,人们掰开一整块未有割痕的圆面包,根据裂痕的方向和深浅判断来年家宅是否安宁;在北欧,人们常把杏仁藏进圣诞粥里,吃到意味着好运;而在西欧一些古老地区,婚礼前夜的蛋糕会被埋入硬币或戒指,象征新人的命运走向。
远在南美秘鲁,跨年夜吃葡萄的传统源自西班牙的「12 颗幸运葡萄」(Las Doce Uvas De La Suerte)习俗。在午夜钟声敲响时,人们会吃下 12 颗葡萄,每颗葡萄代表新年的一个月份,象征着对未来 12 个月的祝福与希望。如果吃到的葡萄是甜的,预示着对应的月份将顺利;如果是酸的,意味着那个月份会面临挑战。在北美印第安部落,玉米粒的数量与排列也被用来询问狩猎与预测天气。食物占卜既不受限于时间,也不受限于空间,包着硬币的饺子和拆开就是一句幸运笺的幸运饼干,都是人类在节日、日常,或异乡旅途中偷偷埋下的一句好运将至的私语。
「食物是物质性与符号性交织的阈限体(处在临一种处在临界状态的实体)。」根据人类学家阿尔君 · 阿帕杜莱(Arjun Appadurai)的观点,当我们用咖啡渣预测爱情或用圣饼的形态来判断吉凶时,实则是将抽象的不确定性转译为可操作的符号系统。一块破碎的面包、一片焦黄的玉米叶,或许都能成为我们与未来的某种对话。
食物进入胃袋,变化得到解读,物质和符号的嵌合将悬着的心从阈限的一端过渡到另一端,人就能获得片刻安宁。
当我们谈论食物占卜时,它常被误解为一种迷信,但实际上,食物占卜并不等于决定命运,而是一种对话和诉说。
在中国,用鸡的股骨判断吉凶由来已久,《史记》和《汉书》中都有记载。《古语鸡图》甚至记录了 492 种解卦的图示。金沙江畔的油米村,摩梭人家庭沿河而坐,等待沐浴洁净的时刻。所有的节庆食物都来自家庭成员的劳动产出,再由家里的每一个人共享。家常便饭最慰人心,啃食干净的骨架是对成为食物的其它生灵的尊重;家庭核心成员的卜卦是与文化传统和先民的对话,也是对家庭未来的期许。
仪式通常在重要节日或家庭面临重大决策时进行。在开始前,家人会沐浴,以示对神灵和祖先的尊重。随后,选定一只鸡,由家庭长者宰杀,并将鸡肉煮熟。在享用这顿由全家人共同准备的餐食时,大家会细致地啃食鸡骨,确保骨骼完整无损。
餐后,经验丰富的长者会取出特定的鸡骨,如股骨或胸骨,进行卜卦。通过观察骨头的形状、裂纹、颜色等特征,解读其中蕴含的象征意义,以预测未来的吉凶或指导家庭决策。这一过程不仅是对未来的探询,更是家庭成员之间情感联结和文化传承的重要方式。在这个过程中,食物是否精致美味似乎后退为次要因素,所有家人在场才是占卜仪式的要义。
全家共食不仅在物理上分摊了仪式前的阈限时刻,也在心理上建立了一家人的亲密感和归属感。人类学家维克多 · 特纳(Victor Turner)认为在仪式中,食物成为跨越人神界限的「通行证」。解读鸡骨纹路不仅限于给运势指出出口,更在于天与人、祖先与家人的沟通。
这些沟通天人的食物并非难得珍馐,甚至反而可能回归极简。景颇人用来禳解灾祸的「鬼鸡」,最初就是一种用于祭祀鬼神与祖先的仪式食物,最初的菜谱仅仅用盐和当地的芫荽、姜丝、辣椒调味,直来直去的配方,却千人千味。随着时间推移,它也逐渐成为日常菜肴的一部分,被更多人食用和改良。但会做鬼鸡和会吃鬼鸡的人虽多,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通过鸡卦与另一个世界对话,去听见烟雾迷蒙中的耳语。这些生活在边境和山林中的景颇人欣然接纳了不同个体在食物体验上的差异和想象,就像中山大学人类学系副教授张文义在《景颇鬼鸡是什么味道?》中所说,「人类学提出体知的概念来理解人类经验的认知 - 社会属性和情感 - 感觉属性,既不将经验化约为社会规则,也不单纯视之为个体的创造与想象」,任由生物性和社会性在不可言说中缠绕,反而在不同年龄、性别、信仰中获得一种共同的人类性。
在这些仪式实践中,食物不仅是营养或风味的载体,更是通往理解、分担与安放情绪的媒介。它们不是告诉你未来一定如何,而是提供一个解读现实的角度和出口。哪怕结果只是模糊的线索。这种文化逻辑,不是对超自然的盲从,而是对不确定人生的低门槛回应。食物占卜的本质,是人类与未知力量签订的一份临时协议 —— 以共享食物的方式搭建共同体,应对不确定。
越来越多关于食物塔罗、塔罗蛋糕,甚至抖音看鸡卦的内容在社交媒体和短视频平台上走红,在大数据时代,不同平台的信息相互连通,预知用户「心事」不再稀奇。人工智能结合五行八字,运势推送暗含商品链接,古老与现代并置,信仰与商业共存。这些现象看似荒诞,实则折射出一种古老占卜逻辑的当代表达 —— 在算法支配的当下,人们越发需要通过切实可感的物质抵达可触摸的命运符号。或许人们已经不再相信那些从咖啡渣或鸡骨头中读出的命运箴言,但不确定性激发的焦虑和不安成为新的时代命题。在互联网上占卜的人们更关心的是情绪是否被回应、关系是否被理解,以及命运是否能被轻轻碰触。
社会学家乌尔里希 · 贝克(Ulrich Beck)的「风险社会」理论在此显现:当科技无法消除不确定性时,民俗符号便会以消费主义的形式复苏。互联网占卜的「复古」潮流,不过是人类对抗焦虑的又一次变装。摩梭人鸡卦登上热搜,不只是因为神秘,更因为它提供了一种具体的、可观察的命运互动模型。在算法主导的注意力社会里,这类民俗知识正在被重新包装、再次传播,甚至异化为内容素材 —— 它们脱离了本土语境,被置入新的观看结构与情绪节奏中,成为缓解焦虑、借题发挥,或表演文化差异的媒介,成为猎奇体验。
而这正是「食物卜辞」在现代的命运。它既是内容,也是隐喻,是我们寻找确定性的一次又一次尝试,用看似荒诞的方式,把生活重新连缀成句。食物占卜搭建了人与物质在生理和心理的双重亲近,更可以由个体到群体,成为找到「同命相连」的趣缘。让现代人得以在 3 秒视频里,短暂地触碰可控的未知。
在特纳提出的「阈限状态」中,仪式往往发生于常规秩序不在场的时刻。阈限状态是一个过渡空间,它既是危险的,也是生成的;它让人暂时悬置日常的节律与秩序,重塑身份与意义。而食物占卜,正是一种微型而具体的仪式 —— 它以日常食物为媒,将个体置入一个可以重新排列世界的情境中。当你在咖啡渣中看到一个图案,或从粽子里咬到一颗红枣,其实是在参与一种象征性排序,试图从混乱中抽取结构感,在变奏中找到主旋律。食物不只是营养,更是文化的边界编码器,是社会对秩序与混乱的界定。我们借助食物来划分节令、归属、吉凶、愿景,来确认自己与世界的关系。这也是为什么,即便在塔罗咖啡、抖音鸡汤中,我们仍然愿意相信它对我说了什么。那不是占卜在预测未来,而是我们在借此探问,证明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承受、选择与等待。
从端午艾草到摩梭鸡卦,从咖啡渣到塔罗蛋糕,人类始终在重复同一件事:通过食物,将混沌的命运装进熟悉的容器。当我们遵循端午吃五黄、饮艾酒的传统习俗时,何尝不是在执行一种微型仪式?
在风险与不确定性肆虐的今天,或许我们更需要这种食物的温柔谈判 —— 哪怕只是面包上的一条裂缝,也能让我们相信:命运虽不可控,但至少,是可咀嚼的。
来源:FoodWine吃好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