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绣花娘坐在天井里,银针挑着金线穿过素绢,烛火在她苍白的指节上投下细碎光斑。
暮色自茅山主峰沉下时,老槐树的影子便如泼墨般漫过青石台阶。
绣花娘坐在天井里,银针挑着金线穿过素绢,烛火在她苍白的指节上投下细碎光斑。
这尊观音像已绣了七七四十九日,那双闭阖的眼始终差最后一针。
檐角铜铃忽然无风自鸣。
绣花娘的手一颤,金簪尾端的翡翠坠子撞在青瓷盏上,发出清越的响。
她抬眼望向天井四角,镇着符咒的桃木桩纹丝未动,可分明有股腥甜气息正顺着石缝漫进来——像是陈年血痂混着腐土,又像是未及转世的婴孩在胎衣里啼哭。
“阿娘,该添灯油了。”十二岁的阿沅从廊下探出头,粗布襦裙下摆还沾着灶灰。
这丫头是三年前她在乱葬岗捡的弃婴,脖颈后天生带着块朱砂胎记,形似半枚残月。
绣花娘将金簪别回鬓边,指尖抚过观音垂落的衣袂。
素绢上的莲花纹路正在烛火下泛起诡异的青,那些她用孔雀胆染就的莲瓣,此刻竟像活过来般翕动着。
她突然想起半月前在三清殿撞见的场景——紫袍道士握着桃木剑追赶个红衣女子,剑尖挑落的竟是张新鲜人皮。
“把供桌上的黑狗血端来。”绣花娘的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阿沅愣了愣,转身时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裂帛声。
再回头,只见观音眉心那处始终空着的金线,此刻正渗出暗红血珠,顺着素绢蜿蜒而下,在莲花座上凝成个小小的“卍”字。
子时的梆子声惊飞了檐下寒鸦。
绣花娘攥着金簪站在绣架前,簪头新淬的朱砂还带着血腥气。
这是她今晨从后山老井里捞上来的,井底沉着的三具童尸手腕都系着红绳,绳结样式与她昨夜焚化的那封匿名信一模一样。
信上只有八个字:观音睁眼,血债当偿。
“阿娘,你的手……”阿沅的惊呼声被夜风撕碎。
绣花娘低头看去,金簪不知何时已刺破掌心,朱砂混着血珠滴在观音眼角,竟在素绢上烧出个小洞。
洞后隐约透出青灰色的光,像是隔着层薄纱在望黄泉路。
铜铃突然炸响。
绣花娘猛然转身,却见阿沅正呆立在院中,脖颈后的朱砂胎记红得发亮。
那胎记此刻竟在蠕动,细看竟是无数血色小虫在皮下翻涌。
她想起二十年前师父临终前的警告:茅山脚下埋着座镇魂塔,塔里镇着七十二具横死的女尸,每逢甲子年就要用至阴之血献祭……
“快回屋!”绣花娘甩出金簪,簪尾翡翠在半空裂成两半。
阿沅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瞳孔渐渐泛起青白色。
绣花娘这才发现,月光下的影子不知何时只剩了自己一人——阿沅的影子正扭曲成个怀抱婴孩的妇人模样,发间别着的银步摇与观音像上的璎珞分毫不差。
天际滚过闷雷。
绣花娘咬破舌尖,将精血喷在绣绷上。
素绢上的观音像突然发出刺目红光,那些用金线绣就的莲花瓣竟化作片片利刃,朝着虚空中的某处激射而去。
她听见凄厉的惨叫声自地底传来,混着锁链拖拽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正从九幽之下攀爬而上。
“原来是你……”沙哑的女声贴着耳畔响起。
绣花娘猛地回头,却见铜镜里映出的不是自己的脸——镜中女子凤冠霞帔,眉心点着与观音像如出一辙的朱砂痣,只是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分明是两个血窟窿,正汩汩往外淌着黑水。
绣架突然剧烈震颤,观音像上的血珠连成串滴落在地。
绣花娘看着那些血珠在青石板上聚成个八卦阵图,忽然明白为何每月十五总在井边闻到腐臭味——那根本不是死水,而是镇魂塔溢出的怨气凝结成的血沼。
当年师父让她绣这尊观音,根本不是为了超度亡魂,而是要用至阳的佛光镇住塔中即将破封的……
“阿沅!”绣花娘嘶声大喊。
少女脖颈后的朱砂胎记突然炸开,血雾中浮现出无数婴孩的面容。
这些面孔她都认得——是近三十年来茅山脚下失踪的女婴,每个额头都点着与观音像相同的朱砂。
阿沅的身体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皮肤下凸起的血管里,有什么东西正顺着血脉游走向心脏。
金簪脱手而出的刹那,绣花娘终于看清了血雾中的身影。
那是个穿着大红嫁衣的女子,嫁衣上绣的百子千孙图正在蠕动,每个婴孩的脐带都连着女子心口。
女子脚下踩着七十二盏引魂灯,灯油竟是用童男童女的脑髓炼就。
“姐姐可还记得庚辰年三月初七?”女子的声音像是砂纸磨过生锈的铁器,“那日你绣的百鸟朝凤图,少绣了只凤凰的眼睛。”她突然掀开嫁衣下摆,露出截森森白骨——骨头上密密麻麻刻满经文,正是绣花娘当年亲手绘制的镇魂咒。
绣花娘踉跄着后退,后腰撞上供桌。
香炉倾倒的瞬间,她瞥见供桌夹层里露出一角黄帛。
那是师父的临终遗物,她一直以为是道普通的护身符。
此刻黄帛在怨气侵蚀下自动展开,竟是幅用血绘就的阵图,阵眼处赫然插着半截金簪——正是她此刻握在手中的这支。
雷光劈开天际的刹那,绣花娘终于明白了所有因果。
二十年前她绣的那幅百鸟朝凤图,凤凰眼本该用金线混着处子血点睛,可她因贪杯误用了掺了雄黄的朱砂。
那日正是甲子年冬至,镇魂塔的封印因此出现裂痕,塔中女尸的怨气便顺着绣品上的经脉,附在了所有接触过绣品的女子身上……
“原来我才是祭品。”绣花娘突然笑起来,笑声惊飞了梁上栖着的乌鸦。
她将金簪狠狠刺入心口,鲜血喷溅在观音像上的瞬间,整座宅院都笼罩在血色光华中。
女子发出凄厉的惨叫,嫁衣上的婴孩面孔纷纷脱落,化作漫天血雨。
阿沅倒下的地方,一株并蒂莲破土而出。
莲花中央坐着个女婴,脖颈后半枚残月胎记正泛着温润的光。
绣花娘最后看见的,是观音像上的血泪突然倒流,顺着金线在她掌心汇成个小小的太极图。
太极图旋转着没入地底,远处传来锁链崩断的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终于挣脱了桎梏。
晨光穿透云层时,上清观的晨钟惊起满山白鹭。
扫洒道童发现后山老井的封印石裂了道缝隙,井底除却三具童尸,还多了具身着嫁衣的女尸。
女尸手中紧攥着半幅绣品,金线绣就的莲花瓣上,每片都凝着粒朱砂似的血珠。
而茅山脚下的绣坊里,阿沅正踮着脚擦拭供桌。
她脖颈后的胎记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朵淡淡的莲花纹。
供桌上的观音像眼眸低垂,眼角那抹朱砂红得似要滴血,却再无人敢说这像绣得邪性——毕竟自那夜之后,方圆百里的产妇再未出现过血崩之症,就连乱葬岗的野狗都安分了许多。
只是每月十五子时,总有人看见绣坊上空飘着盏血红的灯笼。
灯笼里映出个女子的身影,她仍在绣着那幅未完成的观音像,只是这次,她用的是自己的发丝当线,心头血作墨。
茅山云雾在晨光中散作青纱时,阿沅正跪在绣坊后院的青石板上磨金线。
那枚本该消失的朱砂胎记,此刻在她锁骨下方若隐若现,像团将熄未熄的鬼火。
自那夜观音泣血后,她总在子时听见银针穿绢的细响,可寻声望去,却只见绣绷上的金线在无人处自行游走,绣出的竟是幅从未见过的《九幽引魂图》。
“丫头,把镇魂钉取来。”
阿沅手一抖,磨石上的金粉簌簌落在裙裾。
转身时,正对上绣花娘空洞的眼窝——那双本该盛着江南烟雨的眸子,此刻只剩两个黑黢黢的窟窿,边缘还凝着暗红血痂。
可诡异的是,她分明看见师父的指尖正渗出鲜血,沿着素白广袖滴在供桌上的《度人经》上,将经文染成诡异的紫褐色。
供桌突然剧烈震颤,三炷高香拦腰折断。
阿沅扑过去扶香炉时,瞥见经书夹页里滑出半张人皮,上面用银针绣着她的生辰八字。
人皮边缘还粘着几缕黑发,发梢系着的铜铃与她幼时戴的长命锁分毫不差。
“师父,您的眼睛……”阿沅的声音卡在喉间。
绣花娘却突然攥住她的手腕,指甲深深掐进皮肉:“去后山老槐树,把树根下的铁匣子挖出来。
记住,要赶在月落之前。”
山雾浓得化不开,阿沅举着火折子深一脚浅一脚往山上走。
老槐树的枝桠在夜风中扭曲成鬼爪,树皮缝隙里渗出黏稠的汁液,闻着像是掺了人血的松脂。
她刚蹲下身,就听见地下传来指甲抓挠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正从地底往上爬。
铁匣子出土的刹那,山风骤停。
阿沅吹开匣面浮土,只见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七十二枚银针,针尾刻着与她胎记相同的月牙纹。
最底下压着封血书,字迹是师父的,内容却让阿沅如坠冰窟——原来二十年前被镇魂塔吞噬的,根本不是七十二具女尸,而是七十二个待产的孕妇。
她们腹中胎儿的生辰八字,竟与阿沅在绣坊账本上看到的那些被退订的绣品订单完全吻合。
“原来如此……”阿沅突然轻笑出声,火折子的光映得她面容忽明忽暗。
她终于明白为何每月初一,师父总要在绣坊门口撒糯米;为何那些来取绣品的富商,离开时后颈都会多出个针眼大的红点;更明白那夜观音像为何会流出混着金粉的血——因为那些金线,根本就是用孕妇的胎发混着朱砂捻成的!
山雾中传来环佩叮当。
阿沅猛地转身,却见绣花娘赤着脚站在三步之外,眼窝里生着两簇幽蓝鬼火。
她手中握着的不是金簪,而是半截森白的指骨,指节上还套着枚翡翠扳指——正是阿沅生母留下的遗物。
“好孩子,把匣子给为师。”绣花娘的声音像是从九幽传来,带着铁链拖拽的回响。
阿沅却注意到她身后的槐树在蠕动,树皮皲裂处伸出无数苍白手臂,每只手心都嵌着枚银针,针尖还粘着暗红血珠。
火折子突然熄灭。
阿沅在黑暗中狂奔,铁匣子磕在石块上发出清脆声响。
她听见身后传来婴儿的啼哭,混着女人凄厉的笑声,震得耳膜生疼。
不知跑了多久,东方泛起鱼肚白时,她发现自己竟站在了镇魂塔遗址前。
那座本该沉在地底的七层宝塔,此刻正悬浮在半空,塔身缠绕着无数血红经幡,每面幡上都绣着个抱婴的女子。
塔顶传来熟悉的银针破空声。
阿沅侧身躲过,发间银簪却被削去半截。
她抬头望去,只见绣花娘端坐在塔尖,眼窝里的鬼火已化作两轮血月。
更诡异的是,塔身每层都亮起灯火,分明是七十二盏长明灯,可灯焰却是幽绿色的,映得那些抱婴女子的面容忽男忽女。
“你终究还是来了。”绣花娘的声音带着金属刮擦的颤音,“二十年前我亲手将你缝进绣娘的肚腹,为的就是今日。”她突然掀开衣襟,心口处竟嵌着块人皮刺绣,绣的正是阿沅幼时的模样。
只是此刻绣像的眼珠开始转动,嘴角咧到耳根,露出森白牙齿。
阿沅突然想起三日前在当铺见到的场景——那个来典当观音像的紫袍道士,袖口绣着的正与此刻塔身上的经幡纹路相同。
她当时只当是巧合,此刻才惊觉那道士身上萦绕的檀香,竟与师父房中常年焚着的安魂香一模一样!
“你以为逃得掉?”绣花娘突然挥袖,七十二盏长明灯同时熄灭。
阿沅只觉脚踝一紧,低头竟见自己的影子正脱离身体,化作个襁褓中的婴孩。
那婴孩脖颈后也有半枚朱砂胎记,此刻正伸出藕节般的手臂,要往她怀里钻。
塔身突然传来锁链崩断的巨响。
阿沅趁机滚进塔基的裂缝,怀中铁匣子撞在石壁上,银针如暴雨般激射而出。
她听见绣花娘的惨叫混着婴孩啼哭,血腥气中混着股奇异的甜香——正是那夜她在观音像莲花座上闻到的味道。
裂缝深处透出幽蓝微光,她摸索着前行,指尖触到面冰冷的铜镜。
镜中映出的不是她的脸。
阿沅踉跄后退,后背撞上潮湿的砖墙。
镜中女子凤冠霞帔,眉心朱砂艳如泣血,可怀中婴孩却生着张青面獠牙的面孔。
更可怕的是,每当女子转动绣绷,婴孩的皮肤就会皲裂脱落,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针脚——那些线头竟都连着女子的心口!
“这是第七十二个轮回。”女子的声音与绣花娘如出一辙,却带着令人窒息的威压,“当年我绣错凤凰眼,害得七十二个孕妇魂飞魄散。
天道轮回,如今该用她们后人的血来重织命盘了。”她突然抬头,镜面泛起涟漪,阿沅看见无数个自己在不同时空重复着相同的命运:或是被绣进观音像,或是化作镇魂塔的砖石,或是永远困在铜镜里绣着永不完结的百子千孙图……
铁匣子突然发出龙吟般的嗡鸣。
阿沅颤抖着打开匣盖,七十二枚银针自动浮空,在她面前拼成幅旋转的星图。
星图中央悬浮着枚青铜钥匙,纹路与她胎记完全吻合。
当钥匙没入锁孔的刹那,整座镇魂塔开始剧烈震颤,塔身上的经幡纷纷自燃,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符咒——竟都是用孕妇脐带血绘就的!
“你以为破了星图就能解脱?”绣花娘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看看你的掌心。”阿沅低头,只见双手指甲不知何时已变成漆黑,掌纹里游走着细小的金线,分明是观音像上那些会蠕动的莲花纹路。
更可怕的是,她每走一步,地上就会绽开朵血色莲花,花瓣上还印着婴孩的掌印。
塔底涌出黑水。
阿沅在齐腰深的水中跋涉,怀中铜镜映出无数张人脸。
有她幼时在乱葬岗见过的弃婴,有绣坊账本上那些无名氏,还有二十年前本该死在产床上的生母——她们的眼眶里都生着银针,针尾系着的红绳另一端,竟都拴在阿沅的脚踝上。
“时辰到了。”绣花娘突然出现在水面上,眼窝里的血月开始坍缩。
她身后浮现出七十二道门,每扇门后都站着个抱婴女子,女子们的面容随着水波扭曲变幻,最终都化作阿沅的模样。
黑水突然沸腾,无数婴孩手臂破水而出,指甲缝里还粘着未消化的眼珠。
阿沅突然将铜镜拍在心口。
镜面碎裂的瞬间,她看见真正的记忆如潮水涌来:原来她才是二十年前被选中的祭品,绣花娘不过是个替她背负罪孽的傀儡。
那些被退订的绣品订单,根本就是七十二个孕妇的投胎名册;观音像上未点的眼睛,本该用她的心头血来补全;就连锁骨下的朱砂胎记,也是镇魂塔留在她魂魄上的烙印……
“以我残躯,重铸轮回。”阿沅咬破舌尖,将精血喷在青铜钥匙上。
七十二枚银针突然调转方向,朝着她周身大穴激射而来。
她听见血肉撕裂的声响,看见自己的皮肤下浮现金线编织的经脉,那些经脉最终在心口汇成朵血莲——正是观音像上缺失的最后一笔。
绣花娘的惨叫震落满天星斗。
阿沅在剧痛中升上半空,脚下镇魂塔开始崩塌。
她看见无数光点从塔身逸出,化作萤火虫般的光斑涌向四面八方。
每个光斑里都映着个孕妇的面容,她们朝着阿沅微笑,然后化作星尘消散在晨曦里。
最后消失的是绣花娘,她眼窝里的鬼火化作两只青鸟,衔着半幅未绣完的百子千孙图,朝着茅山主峰振翅而去。
朝阳刺破云层时,阿沅躺在老槐树的残骸里。
她锁骨下的朱砂胎记已变成完整的月牙,掌心的金线却化作真实的莲花刺青。
怀中铜镜映出她此刻的模样:眉眼与观音像有七分相似,只是眼尾多了粒朱砂痣,像是用金簪蘸着心头血点的。
山道上传来脚步声。
阿沅没有回头,她知道来的是谁——那个紫袍道士,袖口的经幡纹路与镇魂塔上的一模一样。
他手中捧着的,正是那夜被血泪浸透的观音像,只是此刻观音睁开了眼,眼眸里流转着星河般的光华。
“施主可愿随我回上清观?”道士的声音清朗如泉,“昨夜紫微垣异动,观星台测出东南方有新星升起。
若贫道没看错,姑娘便是那颗破军。”
阿沅抚摸着掌心的莲花刺青,突然轻笑出声。
她想起昨夜在轮回幻境中看到的场景:二十年后,有个与她面容相似的女子会抱着婴孩走进绣坊,那婴孩脖颈后也有半枚朱砂胎记,正随着哭声忽明忽暗地闪烁。
“道长可曾听过《绣魂经》?”阿沅起身时,满地槐花自动聚成匹素绢。
她指尖轻点,素绢上顿时绽开朵血莲,莲花中央坐着个闭目诵经的女尼,眉心朱砂与观音像如出一辙,“这经文要配着七十二种绣法才能成阵,道长若想学,不妨从最基本的平针开始。”
紫袍道士的拂尘突然无风自动。
阿沅已经走远,素绢却留在原地缓缓旋转。
道士俯身细看,只见每片莲花瓣上都绣着个极小的符咒,符咒纹路竟与茅山失传百年的《太乙救苦针经》完全吻合。
当他再抬头时,山道上只剩飘零的槐花,而怀中观音像的眼眸,不知何时已转向了东南方。
残阳坠入茅山群峰时,阿沅正站在断龙石前。
石面凸起的镇魂咒被岁月蚀出蛛网裂痕,缝隙里渗出的黑水却如活物般游走,在她绣鞋前凝成个半人高的血茧。
茧身布满婴儿面孔,每张嘴都大张着,露出没有舌头的空腔,喉管深处传来锁链拖拽的金属颤音。
“姑娘当心,这是胎煞凝成的往生茧。”
紫袍道士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阿沅仰头望去,只见他悬在古柏枝桠间,拂尘银丝缠着七盏青灯,灯焰在暮色中泛着诡异的靛蓝色。
她认得这灯——与镇魂塔上熄灭的长明灯如出一辙,只是此刻灯芯里跃动的不是火苗,而是七团缩成婴儿状的魂火。
血茧突然炸裂。
阿沅旋身避开飞溅的黏液,袖中银针已化作流星。
针尖刺入魂火时发出金石相击的脆响,被击中的魂火却发出婴儿啼哭,化作缕缕黑烟钻进她锁骨下的月牙胎记。
胎记骤然发烫,皮肤下浮现出密密麻麻的金线,正是观音像上那些会蠕动的莲花脉络。
“好个百脉通幽!”道士甩出三张黄符,符纸在空中自燃成灰,“姑娘可知自己魂魄里养着七十二道往生咒?
每道咒都连着个横死的婴灵,昨夜你以绣魂经破阵,不过是让它们换了处牢笼。”
阿沅瞳孔微缩。
她想起黎明前在老槐树洞见到的场景——那些消散的星尘并未真正离去,而是化作银线缠绕在她四肢百骸。
此刻道士所言,竟与树洞中浮现的《幽冥绣谱》残页记载完全吻合。
断龙石突然震颤,石面咒文渗出暗红血珠。
阿沅看见血珠在地面聚成个八卦阵图,与她掌心的莲花刺青遥相呼应。
阵眼处凸起块青砖,砖面刻着个怀抱婴孩的女尸浮雕,面容竟与绣坊供奉的送子观音有七分相似。
“子时阴门大开,姑娘若不想变成新的镇魂桩,就随贫道去个地方。”道士甩出拂尘缠住阿沅腰肢,青灯骤然爆出强光。
阿沅只觉天旋地转,再睁眼时已身处片血色花海。
花茎是森森白骨,花瓣是腐烂的胎衣,花蕊中蜷缩着未成形的婴尸,脐带缠绕成巨大的茧网,将整片空间笼罩在猩红雾气中。
“这是……”阿沅话音未落,脚下突然塌陷。
她坠入花海深处时,看见无数银针从花蕊激射而出,针尾系着的红绳竟与她脚踝相连。
更诡异的是,每根银针都刺着个极小的符咒,符文与她胎记上的金线纹路完全一致。
道士的剑光劈开雾气。
阿沅趁机咬破指尖,以血为墨在虚空画符。
符成瞬间,花海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婴儿啼哭,那些缠在她身上的红绳突然调转方向,将最近的婴尸串成串风铃。
风铃无风自动,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却比夜枭啼叫更令人毛骨悚然。
“姑娘好狠的手段。”道士的剑尖挑着串风铃,铃铛里渗出的黑血在地上腐蚀出深坑,“不过你可知,这往生咒本就是你前世亲手所下?
当年你为求长生,将七十二个孕妇炼成活人灯,用她们腹中胎儿的魂魄温养元神……”
阿沅突然头痛欲裂。
记忆如潮水涌来:她看见自己穿着与绣花娘相同的紫袍,在产房中手持银针穿梭。
孕妇们的惨叫混着婴孩啼哭,她却笑得癫狂,将脐带绕在自己腕间,念着《幽冥绣谱》上的咒文。
当第七十二个婴孩化作青烟钻入她眉心时,产房突然塌陷,无数银针从地底刺出,将她钉在镇魂塔底……
“原来如此!”阿沅突然大笑,笑声震得花海簌簌发抖。
她扯开衣襟,心口处的血莲刺青竟开始逆时针旋转,莲花瓣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经文——正是《太乙救苦针经》的全本。
更可怕的是,每片花瓣都睁开只竖瞳,瞳孔中映着不同时空的场景:有时是她在绣坊刺绣,有时是道士在观星台作法,有时却是片尸山血海的战场……
道士的剑突然脱手。
阿沅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指尖银针抵着他命门。
她脖颈后的月牙胎记泛着幽光,胎记中渗出缕缕黑发,自动编织成件血色嫁衣。
嫁衣上的百子千孙图开始蠕动,每个婴孩都伸出细小的手臂,要去抓道士的道冠。
“道长可识得此物?”阿沅的声音带着双重颤音,像是两个人在同时说话。
她抬起左手,掌心悬浮着枚青铜钥匙,钥匙孔中渗出黑水,黑水里浮沉着七十二张人皮面具。
面具边缘还粘着未干的血肉,最上面那张赫然是绣花娘的面容。
花海深处传来锁链崩断的巨响。
阿沅突然松开道士,任由黑发将她裹成蚕茧。
茧中传出骨骼错位的脆响,当茧衣裂开时,走出的却是个身着大红嫁衣的女子。
女子凤冠霞帔,眉心朱砂艳如泣血,只是腹部高高隆起,像是怀胎十月。
她每走一步,地面就绽开朵血色莲花,花瓣上印着婴孩的脚印。
“二十年一轮回,该还债了。”女子的声音与阿沅截然不同,带着铁锈味的威压。
她抬手轻点,整片花海突然静止,那些未成形的婴尸竟自动排列成军阵,手中握着用脐带缠绕的银针。
最前方的女尸突然睁眼,竟是绣坊里被观音泣血吓疯的老妪,此刻她眼中却流转着智慧的光芒。
道士的拂尘无风自动。
“原来你竟是……”他的话被婴儿啼哭打断。
女子腹部的隆起开始蠕动,皮肤下浮现出七十二个婴孩的面容,每个面孔都在重复着相同的动作——绣花、穿针、点朱砂。
当第一个婴孩破腹而出时,道士终于看清那根本不是婴儿,而是枚通体漆黑的绣花针!
针尖刺入道士眉心的刹那,阿沅突然夺回身体控制权。
她看见自己手中握着染血的银针,针尾系着的红绳另一端,正拴在道士的元神上。
更可怕的是,道士的元神竟是个襁褓中的婴孩,脖颈后也有半枚朱砂胎记。
“原来如此……”阿沅突然泪流满面。
她终于明白为何每次施针都会听见锁链声,为何掌心的金线会随着月相变化——因为她与这些道士本就是同根同源,都是二十年前被拆散的七十二道往生咒!
女子发出凄厉的惨笑。
阿沅腹部的隆起开始崩裂,漆黑的银针如暴雨般激射而出。
她看见道士的元神婴孩被万针穿心,却化作满天星斗没入她眉心。
当最后根银针刺入自己心口时,她终于看清那些记忆的全貌:二十年前被镇压的不仅是孕妇亡魂,还有企图借胎转世的茅山叛徒。
他们将魂魄分成七十二道,分别附在孕妇腹中胎儿身上,却因绣花娘误绣凤凰眼导致封印松动……
花海突然塌陷成深渊。
阿沅在坠落中看见无数时空重叠:有时她是绣坊里刺绣的少女,有时是镇魂塔底挣扎的亡魂,有时是紫袍道士手中的拂尘银丝。
每个时空里的她都在重复着相同的命运——用银针缝合阴阳,以绣线丈量生死,最终却把自己也绣进了这永无止境的轮回。
“该醒了。”
清冷的声音穿透混沌。
阿沅猛然睁眼,发现自己正躺在老槐树洞中。
树壁上密密麻麻刻满经文,最中央悬着那幅未绣完的《九幽引魂图》。
只是此刻画中的女子已睁开眼,眼眸流转着星河般的光华,眉心朱砂与她锁骨下的胎记完全重合。
紫袍道士的拂尘轻轻扫过她面颊。
“恭喜姑娘勘破往生咒。”他袖中滑出半块青铜镜,镜面映出的却不是她的面容,而是七十二个女子在绣坊劳作的场景。
每个女子眉心都点着朱砂,手中银针翻飞如蝶,绣出的却是同幅观音像。
“道长可知,这茅山脚下埋着多少绣娘的尸骨?”阿沅的声音带着金属刮擦的颤音。
她抬手轻点,地底突然传来锁链拖拽的声响,七十二具棺椁破土而出。
棺盖同时掀开,里面躺着的竟都是不同年纪的“阿沅”,最古老的那具尸骨手中还握着半幅未绣完的百子千孙图。
道士的拂尘突然无风自动。
阿沅已经消失在原地。
她出现在镇魂塔遗址上时,怀中抱着个襁褓。
襁褓中的婴孩脖颈后没有胎记,额心却浮现出朵旋转的血莲。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婴孩突然睁开眼,瞳孔中映出七十二个时空的倒影。
山道上传来脚步声。
阿沅没有回头,她知道来的是谁——那个在每个轮回中扮演不同角色的紫袍道士,此刻他手中捧着的,是昨夜被胎煞吞噬的七盏青灯。
灯焰已变成正常的金黄色,灯芯里跃动的却是七十二个婴孩的笑脸。
“姑娘可想好了?”道士的声音带着几分悲悯,“要逆转这二十年的因果,需将七十二道往生咒重新打散。
届时你不仅会失去所有记忆,连魂魄都要被分成七十二份,永世不得超生。”
阿沅抚摸着婴孩额心的血莲,突然轻笑出声。
她想起昨夜在深渊中见到的场景:每个时空里的自己都在等待这个时刻,等待有人能终结这荒诞的轮回。
当第一根银针刺入心口时,她看见无数金线从胎记中涌出,在空中交织成幅巨大的星图。
“道长可曾见过真正的观音泪?”阿沅抬手接住滴落的血珠。
血珠在她掌心凝成枚舍利,舍利表面浮现出七十二个女子的面容,正是那些被拆分魂魄的绣娘。
当舍利没入婴孩眉心时,整座茅山突然地动山摇,地底传来锁链崩断的轰鸣。
道士的拂尘银丝突然尽数断裂。
阿沅的身影开始透明,她看见自己的身体化作漫天金线,朝着四面八方激射而去。
每根金线都刺入具棺椁,将沉睡的“阿沅”们唤醒。
当最后根金线消失在天际时,婴孩突然发出清亮的啼哭,哭声中带着七十二种不同的声线。
晨光刺破云层时,镇魂塔遗址上开满血色莲花。
道士抱着婴孩站在花海中,看见每朵莲花心都坐着个绣娘。
她们手持银针穿花引线,绣出的却是片璀璨星河。
最中央那朵莲花上,坐着个闭目诵经的女尼,眉心朱砂与观音像如出一辙,只是眼角多了粒泪痣,像是用金簪蘸着晨露点的。
山道上走来群采药人。
他们看见道士站在花海中微笑,怀中婴孩脖颈后的胎记已变成完整的月牙。
当婴孩伸手触碰朵莲花时,花瓣突然化作银针,针尾系着的红绳另一端,正拴在道士的道冠上。
采药人们揉着眼睛再看时,花海与道士都已消失不见,唯有块残碑立在遗址上,碑文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依稀能辨出“绣魂引渡”四个篆字。
来源:快乐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