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镇东头的老槐树在风里簌簌发抖,枯枝划过瓦檐的声响,像是有人在暗处磨着生锈的刀。
暮色像块浸透煤油的粗布,沉甸甸压在青石镇上空。
镇东头的老槐树在风里簌簌发抖,枯枝划过瓦檐的声响,像是有人在暗处磨着生锈的刀。
李长河攥着油纸灯笼站在井台边,灯芯爆开的火星子惊得他后退半步,后背撞上那口蒙尘的青石井栏。
井底传来黏腻的咕嘟声。
这声音他三天前就听见了。
起初以为是夜猫子在井底扑腾,可昨夜分明瞧见井水漫过井沿,暗红的水流裹着腥气,在青石板上蜿蜒成蚯蚓状的纹路。
今早更骇人,镇东头的王屠户在井边打水,木桶刚触到水面,整口井突然剧烈震颤,吓得他跌坐在地,裤裆洇开大片水渍。
“李先生!”沙哑的呼唤惊得李长河手一抖,灯笼差点脱手。
他认得这声音,是住在镇尾的疯婆子赵阿婆。
老人佝偻着腰,枯枝般的手指正死死抠住井栏,浑浊的眼珠泛着诡异的青光,“这井里……这井里锁着穿红嫁衣的姑娘……”
话音未落,井底突然炸开一声凄厉的尖叫。
李长河手中的灯笼啪地熄灭,四周顿时陷入浓稠的黑暗。
他听见赵阿婆喉咙里滚出咯咯的笑声,枯瘦的手指突然掐住他手腕,指甲几乎要陷进肉里:“子时三刻,月过中天,井口会开……”
再睁眼时,天边已泛起蟹壳青。
李长河发现自己躺在自家药铺的竹榻上,腕间留着五道紫黑的指痕。
他挣扎着起身,后颈突然刺痛,伸手一摸竟沾了满掌黑血。
门外传来急促的叩门声,药童小顺子带着哭腔喊:“先生!
镇西头刘员外家的二公子……他、他吊死在井台上了!”
刘二公子的尸身还悬在井栏边,青紫的舌头耷拉在胸前。
最诡异的是他脚踝处缠着半截红绸,绸缎上绣着并蒂莲的纹样,却早已被井水泡得发胀溃烂。
李长河蹲下身查看时,那红绸突然无风自动,像条毒蛇般缠上他手腕,冰凉的触感直透骨髓。
“先生当心!”斜刺里伸出只骨节分明的手,银光闪过,红绸应声而断。
李长河抬头正对上双冷冽的眸子,来人玄色劲装,腰间悬着柄鲛皮鞘的长刀,刀柄上刻着个小小的“楚”字。
“楚昭。”男子抱拳行礼,声音清冷如碎玉,“金陵府捕头,奉命查办青石镇连环命案。”他忽然俯身凑近尸身,指尖捻起一缕黏在死者耳后的黑发,“这井里,怕是不止一个冤魂。”
是夜,李长河被更鼓声惊醒时,窗外正飘着细雨。
他摸黑起身,却见药柜前立着道红影。
那女子背对着他,乌发如瀑垂落腰间,大红嫁衣上金线绣的凤凰在烛火下泛着幽光。
她忽然转身,露出半张溃烂的脸,左眼窝里钻出条蜈蚣,正顺着惨白的颧骨爬行。
“李郎……”她喉咙里发出砂纸摩擦般的声响,腐烂的指尖突然暴长三寸,“你终于来陪我了……”
李长河踉跄后退,后腰撞上药碾发出巨响。
再抬头时,红衣女子已消失无踪,唯有窗棂上留着道焦黑的指印。
他颤抖着点燃烛台,却在铜镜里看见更骇人的景象——自己脖颈后不知何时多了块暗红斑痕,形似半朵枯萎的并蒂莲。
次日晌午,楚昭带着仵作掘开了井台。
三尺青砖下露出块刻满符咒的石板,石板中央嵌着枚青铜锁。
当锁扣崩开的刹那,整口井突然喷出冲天血柱,腥臭的血雨浇得众人睁不开眼。
李长河在血雾中看见无数红衣女子手拉手浮出井口,她们脖颈都系着红绸,脚踝处拴着生锈的铁链。
“这是……锁魂阵。”楚昭的声音裹在风里,听不真切,“用活人献祭镇压的邪术,至少要凑齐七七四十九个阴年阴月生的女子……”他突然顿住,目光死死钉在井底某处。
李长河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淤泥中半埋着块褪色的喜牌,上面“李府千金”四个金字仍清晰可辨。
记忆如毒蛇般窜上心头。
十年前那个雪夜,李长河亲眼看着父亲将哭闹的妹妹塞进花轿。
他说这是为保李家药铺百年基业,必须将阴时出生的女儿献给井神。
后来花轿在镇外山道失踪,连同抬轿的四个轿夫,只找到半截浸透血迹的红盖头。
“令妹的生辰……”楚昭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李长河突然发疯似的扑向井口,却被铁链缠住脚踝拖进血水。
冰冷的水流灌进鼻腔时,他看见无数红衣女子正围着口青铜棺材起舞,棺盖上坐着个穿嫁衣的新娘,赫然长着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哥哥终于来娶我了。”新娘咯咯笑着,腐烂的指尖抚上他面颊,“我等了你整整十年呢。”
再睁眼时,李长河发现自己躺在药铺地窖里。
楚昭正用银针封住他周身大穴,见他醒来便递过半块染血的玉佩:“在井底找到的,与你腰间那块恰好能拼成鸳鸯佩。”李长河如遭雷击,这玉佩分明是妹妹及笄那年,他亲手系在她腰间的。
“当年失踪的轿夫,三个月前在乱葬岗找到了。”楚昭的声音忽远忽近,“他们被剥了人皮,钉在七棵槐树上摆成北斗阵。
你父亲每月十五都会去祭拜,带的祭品是……”他忽然噤声,李长河却已明白——那些混在香烛里的,分明是掺了朱砂的糯米。
地窖外传来纷沓的脚步声,王屠户举着火把冲进来:“李先生!
井水又涨了!
这次……这次浮上来的是具男尸,穿着二十年前县太爷的官服!”李长河猛地站起,后颈的斑痕突然灼痛难忍,他看见楚昭的刀鞘上泛起层黑雾,像是有无数双手在底下抓挠。
子时的梆子声响起时,整座青石镇突然陷入死寂。
李长河跟着楚昭摸到井台边,月光下井水竟变成了粘稠的琥珀色。
无数红绸从井底涌出,在空中结成巨大的茧,茧中传来女子们的低泣与男子的惨叫。
楚昭突然挥刀斩向红绸,刀锋触到绸缎的瞬间,整口井剧烈震颤起来。
“退后!”楚昭大喝一声将李长河推开,自己却被红绸卷住脚踝拖向井口。
李长河扑上去抓住他手腕,却见井底浮起具穿着嫁衣的骷髅,骷髅空洞的眼窝里燃着两簇幽蓝鬼火,嘴角还挂着半截风干的舌头。
“哥哥来陪我了……”骷髅发出妹妹的声音,红绸突然暴长缠住李长河脖颈。
千钧一发之际,楚昭咬破舌尖将精血喷在刀上,刀身顿时泛起金光。
他反手将刀刺入井栏,口中念念有词,整座井台竟开始龟裂崩塌。
地动山摇中,李长河看见无数红衣女子从裂缝中升腾而起,她们的嫁衣在月光下化作片片飞灰。
妹妹的骷髅头滚到他脚边,空洞的眼眶里滚出两行血泪:“他们骗我……说只要凑齐四十九个新娘,就能让我活过来……”
天光破晓时,井台已变成片焦土。
楚昭蹲在废墟前,用匕首挑起半块烧焦的符咒:“这是苗疆的换命术,你父亲用全镇女子的命数续你妹妹的阳寿。
可惜他算漏了一点——”他突然挥刀斩向虚空,刀锋过处响起凄厉的惨叫,李长河颈后的斑痕竟渐渐淡去。
“邪术反噬,最先遭殃的永远是施术者。”楚昭收刀入鞘,转身望向初升的朝阳,“你该去看看你父亲了。”
李长河回到药铺时,正撞见小顺子端着药碗从内室出来。
药汁顺着碗沿滴落,在青砖地上洇出诡异的暗红。
他颤抖着掀开帐幔,父亲枯槁的脸上布满黑斑,胸口插着半截染血的银簪——正是妹妹及笄那日,他亲手为她簪上的那支。
窗外忽然飘进片红绸,轻轻落在老人心口。
李长河伸手去拂,绸缎却突然化作飞灰,灰烬中隐约传来女子们的嬉笑。
他转头望向铜镜,镜中人的脖颈光洁如新,唯有眉心多了粒朱砂痣,在晨光中红得似要滴出血来。
晨雾未散,药铺檐角铜铃无风自鸣。
李长河指尖抚过眉心朱砂,忽觉掌心发烫,那粒红痣竟如活物般游走,在腕脉处凝成道蜿蜒血线。
他猛地扯开衣襟,只见血线正顺着经络向心口蔓延,所过之处皮肤泛起细密鳞纹,恍若游蛇蜕壳前的征兆。
“先生!”小顺子撞门而入,手中托盘当啷坠地。
少年面色惨白如纸,指着庭院结结巴巴道:“槐树……槐树开花了!”
李长河疾步出屋,但见百年老槐竟在深秋绽出满树白花。
花瓣簌簌而落,触地即化作青烟,烟气中隐有女子呜咽。
他俯身拾起片残瓣,指尖刚触到冰凉花汁,耳畔骤然炸响妹妹的嬉笑:“哥哥,我的嫁衣绣好了呢。”
话音未落,整株槐树轰然倒塌。
树根处露出个半人高的陶瓮,瓮口封着七枚生锈铜钉。
李长河刚要近前,身后忽袭来阵阴风,楚昭的刀鞘已横在身前。
刀锋映出张扭曲的人脸,竟是失踪三日的王屠户——他脖颈歪斜,眼珠暴突,嘴角裂至耳根,手中屠刀正滴着暗红黏液。
“楚大人当心,他魂魄被魇住了。”李长河甩出三枚银针,针尾系着的红绳在半空结成八卦阵。
王屠户撞上阵法的刹那,皮肉突然簌簌剥落,露出森森白骨间缠绕的无数黑发。
楚昭刀光如雪,斩断黑发的瞬间,整条镇东街突然响起此起彼伏的惨叫。
两人奔至街口,但见家家户户门窗大开,百姓皆如提线木偶般僵立。
他们的发丝疯狂生长,在空中交织成网,网中垂落无数血色花苞。
楚昭咬破指尖在刀身画符,血符触到花苞的刹那,整条长街地面突然塌陷,露出底下纵横交错的青铜锁链。
“这是锁龙局!”楚昭脸色骤变,“以四百九十九条人命为引,镇压地脉龙气。
你父亲……”他话音戛然而止,李长河已顺着锁链纵身跃下。
地底甬道弥漫着腐臭的硫磺味,岩壁上嵌满骷髅头骨,空洞的眼窝里游动着血色萤火。
李长河每走七步,腕间血线便暴涨三分,待行至甬道尽头,整条右臂已布满鳞甲。
前方石门上刻着幅诡异壁画:身着龙袍的男子手持量天尺,脚下踩着七名红衣女子,女子们的脖颈皆系着金锁链,锁链另一端没入男子口中。
“这是前朝末代皇帝的陵寝。”楚昭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他竟倒悬在穹顶石笋上,“当年他听信方士谗言,用九十九名阴女炼制长生丹。
丹成那夜,七十二地煞星同时陨落……”他突然甩出飞虎爪勾住石门,门缝中涌出的黑雾霎时凝成无数鬼手。
李长河挥掌震碎鬼手,掌风带起的气流竟吹开石门半寸。
门内景象令他肝胆俱裂——七具水晶棺呈北斗状排列,每具棺中都躺着个红衣女子,她们的面容竟与药铺铜镜中的自己有七分相似。
最中央的棺椁上盘踞着条石雕巨蟒,蟒口衔着枚青铜钥匙,钥匙齿痕与他眉心血线完全吻合。
“别碰那钥匙!”楚昭厉喝着掷出符咒,符纸却在触及巨蟒的刹那自燃成灰。
李长河已握住钥匙,霎时地动山摇,七具棺椁同时炸裂。
红衣女子们化作血雾涌入他天灵盖,无数记忆碎片在脑海中炸开:妹妹出嫁那夜,他亲眼看着父亲将生辰八字写在黄表纸上;县衙地窖里,四十九具女尸被摆成河图洛书之形;还有那夜井底,妹妹的魂魄被强行塞进具陌生女子的躯壳……
“原来我才是真正的祭品。”李长河踉跄后退,后腰撞上巨蟒雕像。
石蟒突然睁开双目,眼窝中射出两道金光。
金光笼罩的瞬间,他腕间血线化作实质,竟是条赤红小蛇缠臂游走。
小蛇昂首吐信,发出的却是妹妹的声音:“哥哥,你终于想起自己是谁了。”
楚昭的刀锋已抵住石蟒七寸,却见整座陵寝开始坍塌。
他反手拽住李长河:“走!
这下面连着地脉阴眼,龙气暴走会毁了整座青石镇!”话音未落,地面裂开道深渊,阴风裹着万千怨魂冲天而起。
李长河突然甩开楚昭,纵身跃入深渊:“她们的魂魄被困了百年,该解脱了。”
深渊底部是片血海,海面漂浮着无数青铜灯盏。
李长河踏浪而行,每走一步,脚下便绽开朵金莲。
赤红小蛇从他袖中游出,化作半透明的人形——正是妹妹的模样,只是眉心多了道金色竖痕。
“哥哥可知,我们本就是双生龙胎?”妹妹的指尖点在他心口,血海顿时掀起滔天巨浪,“当年父皇为保江山,将我炼成镇国鼎的器灵,你却带着龙珠转世为人。
如今鼎碎珠现,那些老东西又要来抢了。”
她突然抓住李长河的手按向心口,无数记忆洪流涌入:金銮殿上,身着龙袍的自己抱着襁褓中的婴孩痛哭;地宫深处,无数术士将铁链刺入自己琵琶骨;还有那个雪夜,转世为李长河的自己亲手将妹妹送入虎口……
“原来我才是罪魁祸首。”李长河泪流满面,看着血海中浮现的万千魂魄。
那些女子面容逐渐清晰,竟都是他前世后宫的嫔妃。
妹妹的魂体开始透明,她将赤红小蛇按回李长河体内:“龙珠归位,该还债了。”
整片血海突然沸腾,七十二根青铜柱破水而出。
每根柱子上都锁着个术士,他们的人皮正被怨魂撕扯吞噬。
李长河认出为首者正是前朝国师,此刻他仅剩白骨的手正死死扣着半块龟甲,甲上刻着“李长河”三个篆字。
“陛下快走!”楚昭的声音从天而降。
他竟引动天雷劈开岩层,手中长刀化作青龙虚影盘旋而上。
青龙张口吐出明珠,明珠中浮现出妹妹的魂魄——原来她早将一缕残魂附在楚昭的刀上。
李长河突然明白楚昭刀柄上的“楚”字从何而来——那根本不是姓氏,而是“楚巫”的古篆。
他仰天长啸,眉心血线化作赤龙冲天而起。
血海开始倒卷,青铜柱上的术士发出凄厉惨叫,他们的魂魄被赤龙吞噬殆尽的刹那,整座地宫响起此起彼伏的龙吟。
“还不够。”妹妹的残魂突然抱住李长河,化作漫天金雨没入他体内。
李长河只觉丹田燃起三昧真火,双目射出两道金光。
他踏着血浪凌空而起,双手结出翻天印:“天地玄宗,万炁本根。
广修亿劫,证吾神通!”
金光所过之处,青铜锁链纷纷崩断。
万千女子的魂魄从锁链中解脱,化作流萤升入天际。
地脉阴眼深处传来震耳欲聋的咆哮,条墨色龙影破土而出,却在触及金光的瞬间灰飞烟灭。
李长河耗尽真元坠落时,看见楚昭正用刀鞘接住自己,刀身映出的面容已与前世帝王有九分相似。
“陛下该醒了。”楚昭割破掌心,将精血抹在李长河眉心。
赤红小蛇从他衣襟钻出,对着血月发出清越龙吟。
整座青石镇开始剧烈震颤,百姓们纷纷涌上街头,只见东方天际裂开道金缝,七十二道霞光如柱直贯地脉。
李长河在霞光中缓缓升空,腕间赤蛇化作龙纹盘踞。
他最后看了眼楚昭,忽然挥袖震碎对方衣襟——楚昭心口赫然纹着与妹妹相同的金莲印记。“原来你也是……”他轻笑着化作流光消散,霞光过处,枯井涌出清泉,老槐绽开新芽,镇民们眉心的阴翳尽数退去。
三日后,楚昭站在重建的井台边。
他手中长刀已断,刀柄处却生出枝嫩芽。
小顺子捧着新制的药幡跑来,幡上“李氏医馆”四字突然无风自动,化作条赤红小蛇游向天际。
楚昭伸手接住片飘落的槐花,花瓣在他掌心化作金粉,隐约现出妹妹的笑靥。
“该去接她了。”楚昭将断刀插入井栏,刀身竟与青铜锁融为一体。
远处山道上传来清越铃声,十六名红衣女子抬着顶流苏轿辇踏月而来。
轿帘轻启的刹那,他看见妹妹端坐其中,眉心血莲与自己心口的印记同时亮起。
轿辇掠过井台时,楚昭忽然听见李长河的声音在风中回荡:“告诉阿姊,孤在三十三重天等她煮茶。”他笑着翻身上轿,轿辇化作凤凰虚影冲天而起,只留下满地槐花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金辉。
自此青石镇多了个传说:每月望日,总有人看见对神仙眷侣踏月而行。
男子执青龙刀,女子持赤霄剑,他们走过的地界,枯井生泉,病树开花。
而镇东那口古井再未涌出血水,倒是常有药香溢出,说是能治百病,却无人敢取——只因井栏上刻着行小字:双生龙魂,一念成劫。
青石镇的晨雾被第一缕天光刺破时,楚昭正站在镇外断崖边。
他手中断刀嗡鸣不止,刀身裂纹中渗出的不是铁锈,而是淡金色的龙血。
山风卷起他腰间褪色的红绸,那本该是妹妹出嫁时系在花轿上的物件,此刻却如活物般缠绕上他手腕,在皮肤烙下道蜿蜒血痕。
“楚大人好雅兴。”清冷女声自云海深处传来。
楚昭霍然转身,断刀横在胸前,却见崖畔古松上坐着个红衣女子。
她赤足悬在百丈高空,足踝银铃随风轻响,每声都震得他丹田真气翻涌。
待看清女子面容,楚昭瞳孔骤缩——那分明是本该魂飞魄散的李家幺女,眉心血莲却比前世更艳三分。
女子指尖轻点,楚昭怀中断刀突然出鞘。
刀光劈开云雾的刹那,他看见九重天外有七十二道金锁链正在崩解,每断一根,女子额间金莲便亮一分。“陛下当真以为,区区转世轮回就能斩断因果?”她忽然欺身近前,红袖拂过他面颊时带起灼痛,“当年你为护龙珠自毁元神,可曾问过我想不想当这镇国鼎的器灵?”
话音未落,整座断崖突然塌陷。
楚昭拽着女子坠入深渊,却在半空被道金光托住。
抬头望去,但见云层中浮着座白玉京,城门上“南天门”三个古篆正渗出黑血。
女子甩开他手,广袖翻飞间化作百丈凤凰,真火点燃的翎羽照亮深渊底部——那里沉睡着具青铜棺椁,棺盖上用锁链捆着个与楚昭容貌相同的男子。
“这才是真正的楚昭。”凤凰清鸣震落万千星屑,“前朝最后一位国师,以自身为祭修补天裂的痴人。”她俯冲而下,利爪撕开棺椁的瞬间,楚昭识海中炸开无数记忆碎片:金銮殿上,身着道袍的自己将龙珠按入婴孩心口;雷劫中,他抱着逐渐冰冷的妹妹跳下诛仙台;还有此刻深渊底部,自己布满裂痕的元神正被九条玄铁锁链贯穿。
青铜棺中的“楚昭”突然睁眼,双瞳竟是阴阳鱼图案。
他抬手虚握,楚昭体内真气便如江河倒灌,顺着锁链涌入对方掌心。“多谢道友替我温养元神三百年。”国师的声音带着金石相击的铿锵,“如今龙珠归位,该是你偿还因果的时候了。”
凤凰真火突然暴涨,李家幺女的魂魄从火中走出,她双手结出翻天印拍向棺椁:“哥哥小心!
他要的从来不是龙珠,而是你的……”话音未落,九条锁链同时收紧,楚昭只觉神魂欲裂。
恍惚间看见国师身后浮现出三十六洞天福地的虚影,那些传说中的仙山正在崩塌,漫天神佛的残肢断臂如雨坠落。
“原来如此。”楚昭突然笑出声,染血的指尖点在眉心。
断刀发出清越龙吟,竟化作条青龙缠上他右臂,“你以镇国鼎为饵,诱我转世重修,为的就是今日夺舍这具身负龙气的躯壳。”他猛然扯开衣襟,心口处金莲印记与锁链产生共鸣,整片深渊开始剧烈震颤。
国师面色微变,正要催动锁链,却见楚昭周身燃起三昧真火。
这火非金非木,乃是他前世自毁元神时凝练的痴念之火。
火焰过处,玄铁锁链寸寸断裂,楚昭踏着火浪步步逼近:“你可知为何我甘愿轮回百世?
因为阿姊说过,真正的道不在长生,而在……”他突然并指为剑刺向自己丹田,龙珠裹着金血破体而出,化作道流光没入凤凰眉心。
国师惊怒交加地挥袖,万千道术化作洪流袭来。
楚昭却不闪不避,任由术法穿透身躯。
他的身体正在透明化,却笑得愈发畅快:“你夺舍得了这具躯壳,夺得走我百世修来的痴吗?”话音未落,他整个人化作漫天星砂,星砂中浮现出无数画面:第一世他是樵夫,为救坠崖少女甘愿代受天罚;第三十七世他是画师,为绘出心上人神韵盲了双眼;直到第九十九世,他才成为楚昭,在青石镇守着那口枯井等她归来。
凤凰发出悲鸣,真火骤然暴涨成遮天火幕。
国师的阴阳鱼瞳孔终于出现裂痕,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火幕中走出的女子——她已褪去红妆,玄色道袍上绣着日月星辰,发间玉簪正是当年他亲手折断的那支。
“师兄,你输了。”女子抬手轻点,三十六洞天福地的虚影轰然崩塌,“你以苍生为棋,却不知最深的执念往往生于至情。”她指尖凝聚的并非术法,而是楚昭百世轮回的痴念。
当这团金光没入国师眉心时,整片深渊响起瓷器碎裂般的脆响,九条锁链同时化作齑粉。
国师元神溃散的刹那,楚昭的星砂突然重新聚拢。
他现身于女子身后,却见她转身时眼底闪过狡黠:“好个痴儿,竟把痴念炼成了本命法宝。”楚昭怔怔望着自己半透明的手掌,这才发现丹田处悬着粒金砂,正是他百世轮回的缩影。
“阿姊何时……”
“从你在诛仙台跳下的瞬间。”女子拂袖收起凤凰真身,露出本来的清冷面容,“你以为自毁元神就能斩断因果?
却不知每世轮回,我都在你识海种了情丝。”她忽然并指划破虚空,裂缝中浮现出青石镇的景象——百姓们正在重建药铺,镇东枯井涌出的清泉竟凝成条小龙,绕着井栏嬉戏。
楚昭正要开口,天际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鸣。
三十六重天尽数崩塌,漫天神佛的残骸化作流星坠落。
女子拽着他踏上火凤,直冲九霄:“快走!
师兄临死前引爆了镇国鼎,三界要重归混沌了。”
火凤穿越雷暴时,楚昭看见无数时空裂隙在身旁浮现。
有身着兽皮的原始人正在钻木取火,有钢铁巨兽咆哮着碾碎城池,还有他熟悉的青石镇在裂隙中反复重生毁灭。
女子突然将玉簪刺入自己心口,金血在空中绘出河图洛书:“抱元守一,我要借混沌初开时的鸿蒙紫气重铸天地。”
楚昭想要阻拦,却发现身体无法动弹。
女子将他按在火凤背上,自己却化作漫天金砂融入紫气。
他听见她最后的声音在风中回荡:“待我斩尽三千执念,便来接你……”
不知过了多久,楚昭在一片虚无中醒来。
他发现自己悬浮在星河中央,掌心握着半枚玉簪。
远处有金光闪烁,隐约可见女子身影正在与无数黑影缠斗。
那些黑影每被斩灭一道,他手中玉簪便亮一分。
当最后一道黑影消散时,整片星河突然坍缩成点,再睁眼已是青石镇的药铺。
小顺子正蹲在井台边煎药,药香中混着淡淡的龙涎香。
楚昭踉跄着扶住门框,却见药炉旁坐着个红衣少女。
她正用银簪拨弄炭火,发间玉簪与自己掌心的半枚严丝合缝。
“这位客官,抓药还是看病?”少女抬头时,眉心血莲已化作朱砂痣。
楚昭突然笑了,他终于明白阿姊说的“斩尽执念”是什么意思——她斩的是自己的执念,却将他的痴念炼成了重逢的契机。
药铺外传来清越铃音,十六名红衣女子抬着空轿辇掠过天际。
少女突然蹙眉:“好重的因果味。”她弹指间,楚昭腰间红绸无风自动,在空中结成个复杂的道印。
道印成型的刹那,整座青石镇突然静止,唯有药炉中的火苗仍在跳跃。
“看来有人不想我们重逢呢。”少女指尖燃起凤凰真火,火光中浮现出九重天外的景象——国师残存的元神正附在某个书生身上,书生手中捧着的,正是当年被楚昭劈开的河图洛书残卷。
楚昭握紧断刀,刀身裂纹中却涌出清泉。
他忽然想起在深渊底部看到的画面:每一世轮回,阿姊都在他识海种下情丝,却也种下了斩断情丝的剑意。
这刀这水,这火这印,原都是她留下的后手。
“该去收网了。”少女突然抓住他手腕,两人身影瞬间消失在原地。
再出现时已在云端,脚下是翻涌的云海,云海中隐约可见三十六座仙山正在重组。
国师残魂从书生天灵盖钻出,化作百丈魔神扑来。
楚昭横刀在前,却见少女并指划过刀身。
断刀上的青龙突然活过来,化作道金光没入他眉心。
霎时他福至心灵,断刀挥出时竟带着开天辟地的气势。
这一刀斩出的不是刀光,而是他百世轮回的痴念——有樵夫劈山的决绝,有画师点睛的温柔,更有在诛仙台上那纵身一跃的孤勇。
魔神在痴念中烟消云散时,少女忽然喷出口金血。
她踉跄着跌进楚昭怀里,发间玉簪彻底碎裂:“果然还是太勉强了……重铸天地耗尽了我所有修为,如今连维持人形都……”
楚昭轻轻拭去她唇边血迹,忽然将断刀刺入自己心口。
金血顺着刀身流入少女体内,他周身却燃起三昧真火:“阿姊可知,我最后一世修的从来不是道法,而是……”火光中浮现出无数画面:每一世他都在寻找某个身影,每一世都因执念太深而不得善终。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这痴念早成了他的道基。
少女在真火中重塑金身,她眉心血莲化作道冠,玄色道袍上浮现出楚昭百世轮回的场景。
当最后一点真火熄灭时,三界重归清明,而他们脚下已不是青石镇,是片开满金莲的净土。
“你竟将痴念炼成了道果。”少女指尖抚过他心口伤痕,那里正开出一朵并蒂莲,“不过这样也好,往后我斩因果,你渡痴人,倒也般配。”
楚昭笑着握住她的手,远方忽然传来清越钟声。
两人转头望去,只见三十六重天正在重组,而重建的天门上,刻着他们并肩而立的身影。
来源:方向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