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23年的夏天,秀娟住在父母家,照应健康仍能自理的两老。丈夫走了3年,她过上了出嫁前般的生活,本来习惯睡到太阳晒屁股,却因为查出血管斑块,吓得开始早起晨练。上午六点,晨光熹微,照进自己的卧室,一个衣柜一个书桌,还有一人宽的床,虽小却几十年来第一次睡得舒心。父
六十三岁那年,秀娟陷入一场突如其来的恋情。
这个年纪的怦然心动,难免只是近黄昏的惆怅,但因为此前漫长的情感荒漠,这一刻反倒有了在万千人中,久别重逢的意味,夕阳无限好的灿烂,如此写实。
2023年的夏天,秀娟住在父母家,照应健康仍能自理的两老。丈夫走了3年,她过上了出嫁前般的生活,本来习惯睡到太阳晒屁股,却因为查出血管斑块,吓得开始早起晨练。上午六点,晨光熹微,照进自己的卧室,一个衣柜一个书桌,还有一人宽的床,虽小却几十年来第一次睡得舒心。父母一个90多,一个快90,让他俩再多睡一会;睁开眼,蹑手蹑脚梳洗,换身衣服拉开门,带上,不出声息。晨风带着淡淡金属味,太早,世界还未出鞘的气息。几十年的厂办老小区,几十年来自己也走了无数个来来往往,出嫁后,看似是过年过节过周末的归途,实则自己知道,出嫁的女儿哪都没有家。守寡后,再住进来,内心倒有了一丝坦荡,四个女儿就我能在身边照顾父母,有这份责任,舒服都该是我的;但被一段缺爱少情的婚姻困了多年,这一刻的自由,反倒有了一点偷来的心虚,谁知这返璞归真少女般的心境和处境,能维系多久呢?
秀娟不去想。初夏风和,她迎着凉爽走过天桥,站在湖边的小树林里,展开双臂,将清晨的风饱饱吸入肺中,在丹田里转了一个轮回,再悠长地吐出一个“啊”。
老曾说,最开始,他就是喜欢她的背影,身量小,腰身细,染过的长卷发,碎花连衣裙,像个年轻女教师,待吐纳完清晨那口气息转过头,才发现原来是个年龄相仿的大姐。
秀娟听在心里美滋滋,那是后来的事了,但一开始,她可没注意到这个安安静静站在樟树边做广播体操的男人。因为那一天,看上她的可不止一个。
老程活泼,比起老曾,外向得厉害,第一次见面就主动上来搭讪,把自己的前世今生都掏了个明白:石化子弟,炼油厂根正苗红的工人,退休工资自然拿得高,喜欢运动,可不是,正挂在树枝上练引体向上。老程的喜欢也来得直接,“你住哪里,哦,四村”“你身材真好,是不是也喜欢运动?”“你在石化俱乐部跳啊,晚上?那我去看看你啊”“没事,我正好要去游泳,顺路的”“真没事,就是想欣赏一下”……
高密度的热情让秀娟既晕头胀脑又有点飘然,上次这么明目张胆的被男人赞美是多少年前了?十几年总有了吧,老汪从不夸她,难得夸一句,前面也得铺垫几句难听话,美其名曰,怕她膨胀;可是老汪也不准别的男人夸她,可能是内心太清楚秀娟总是同龄人中比较亮眼的那个,一旦有来自异性的关注和夸赞,便总是第一时间竖起警惕,将这个女人圈在自己的领地里,生人勿近。如此匆匆三十余年,秀娟这个天生多情的双鱼座,只有在琼瑶小说里找共鸣。哪晓得六十多了,突然身边蹭蹭地长出桃花,哪怕这桃花,总觉得有点歪。
秀娟还是留了微信给老程,还没进三伏,对面就开启了高温模式,每天早中晚,早安晚安,中间报备:“我去游泳了,我去打牌了,我去跟老朋友聚会了,我去旅游了……”,微信嗡嗡,开始响得秀娟有点烦。平心而论,老程长得不差,六十岁,身高快一八零,这个年纪头发还是黑的,运动多晒的黑,平添了几分男人味,最开始不是没有一点点心动。老程说到做到,每天晚上去游泳的路上都会经过她跳舞的广场前,看她一会,有时还给她拍了照,美图秀秀P一下再发出来。
一起跳舞的老姐们用胳膊撞撞秀娟,哎,那个男的是不是喜欢你?看他来了好几次,秀娟,笑而不语,心里倒是得意的,鸽子翅膀在肚子里微微挠。但渐渐的,秀娟发现不对,她跟老程说自己的心情,说女儿不嫁人让自己很烦躁,说晚上的夕阳很美,甚至试图说说往昔的人生,老程,很少接话,或者嗯哈了几句,就把话题又转到自己身上:“我在江边跳了个满堂彩,我打算过段时间横渡长江……”,他的嘴里只有他自己,似乎秀娟只是他饱满人生里的一个影子,就这影子,还是他用想象投射出来的,至于这个真实的女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这一辈子过成什么样,他倒完全不关心。
失望一点点泛上来,又带着几分“我早知道”的意味。秀娟不懂什么女性被驯化为男性想象的容器之类的先进说法,她只是觉得,这一辈子,怎么尽碰到这样的男人,老汪是这样,老程也是。胃里涌出相似的酸水,她微信也回得不那么积极了,最后,手机放在身边,该干嘛干嘛。姆妈是知道秀娟在外面有人追的,她不说,秀娟也不说。姆妈这辈子婚姻幸福,无欲无求,与老爸之间的关系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小世界,哪怕经历了大时代的种种天翻地覆,水泼不进,火烧不来,保护了自己也成全了自己。姆妈是不理解这个六十多岁的女儿到底在想什么,她只是看到女儿瞄了一眼手机,搁下来,哪怕这个机器还在嗡嗡叫个不停。
即使这个年纪,突然从一段萌芽的感情里抽身,断然之间,也是难受的。被一个人需要,尤其是被一个男人需要,像是一个扶手,也像一个枕头,给了她一些底气,一些温暖——六十多岁又丧夫的女人,也不是没人爱。时光真的残忍,匆促的流水越滚越急,终究会让每个人没顶,但此刻她才依稀知道,原来自己也能成为一条船,被爱和被需要,让她丰足了自己,从等待被救援的人,变成了施者,这就是老程的好处;这份爱虽稀薄,却激发出秀娟新的自我,从三十多年婚姻的废墟中重新长出来,我值得更好的感情。
男人的大手散发着淡淡的热气,秀娟想象那份热气贴在自己的腰身上是什么感觉,热气从有了皱纹的皮肤上直烘到心里,痒,潮热,亲密。男人的手掌,就是女人的形状,秀娟不是没想过自己能变成水,变成泥,变成长了翅膀的鸽子。
一觉醒来,日子如常,老程不知道女人的心里已百转千回过又将他给弃置。每天早晨湖边的小树林里两人依然能碰头,只是面对老程的热情,秀娟完全淡了下来,微笑一下,便开始了自己的晨练。她张开双手,深呼吸,一股清气在丹田里转了个圈,吐出,在宁静也如水底的树林里,清淡地爆出一个气泡。
但这气泡,被老曾接着了。
老曾也六十岁,头发渐渐稀薄,眉清目秀,像个读书人,行为举止也静得很,老程吊在树上做引体向上,老曾就在岸边做第八套广播体操。天气渐渐热起来,太阳刚冒一点头就催出汗意,老曾却始终穿的齐齐整整,浅蓝色polo衫的扣子扣到第二颗,长运动裤配白袜,而那一边的老程,早就光着膀子了。
感情降临的时候也许内心只是微微一动,但之于两个婚姻都不算幸福的人而言,已经足够生长为一棵树。最初,老曾开的头并未指望能发生什么后续,一句话落地前内心却酝酿了几个来回,真正说出口也不过只是一句:看你经常在这锻炼啊。秀娟抬眼,倒觉得这人仿佛在哪里遇见过,两个六十岁的人都在俗世红尘中打滚出一身旧伤痕,此刻倒像找到了彼此的镜像,无端生出了惺惺相惜感,这是平凡男女的荡气回肠。
渐渐,每天睁眼起床的那刻就有期盼,拿起手机看时间,借着屏幕才发现自己嘴角带着笑,往小树林走,脚下开始带起了风。走近了,脚步倒慢了下来,他就在那里,两人相对默然一笑,你做你的伸展,我做我的体操,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举手投足间却都感觉背后痒痒,那是对方投来的凝视,夹着关照,带着羞涩,各自做完,再约着去湖边散步,她的右手他的左手,不挨着,却密密缠绕在一起,看水纹缓动,水鸟振羽,直飞往无垠。黄昏的恋慕跟中年时不同,却跟少年时相似,都有着临水照花,如临深渊的胆怯;然而当彼此都对照了心意后,那份羞怯就燃成了热烈,似乎要在有限的时光内,补足一生的遗憾。
老曾的婚姻也不幸福,出身不好,进不了国营厂也考不上大学,只能在集体厂里找一席之地;好在喜欢读书,跟着老师傅慢慢学,肯吃苦不争功,领导有心给他改命,就送了去进修,回来就坐了办公室。但这也顶不上什么用,遇到时代剧变,要么心眼灵活跃龙门,要么就老老实实安于贫寒。老婆是一个厂子的工人,安庆的农村里上来,追的他,那个时代的婚姻,大多是到了年纪懵懂间就做了结合,至于共同语言,爱不爱的,咳,谁还不是搭伙过日子就了却了这一生呢?
但老曾没想到,自己对自己的判断不准确,读了几本书就像打开了精神世界的天眼,虽不敢言必称托尔斯泰罗曼罗兰,但眼中的世界已成了两样。烟火十足贴地爬行的日子谁都能过,怎么就你不行,半夜醒来老曾看着枕头边的书,老婆鼾声如雷,从另一边耳朵传来,他眼角有点湿,内心有点怨,但更多的,是怨自己的怯懦。
终究日子也就过了下来,女儿上小学时厂里解散下岗,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一出社会才发现百无一用是书生:卖茶叶蛋拉不下脸,跑三轮没这体力,一夕之间发现自己成了整个世界的负担,包括家里。最后,还是靠老同事找了份营生,回到家,老婆嫌弃的眼神在他关门时盯牢了后背,转过来,在他脸上凿出了十七八个孔。如果爱,就会带着怜惜,但没有爱,原本一个屋檐下的两人,就比路人更带出一丝恨和鄙薄。这些年来老婆知道他没爱过,多年前那份对读书人的好感早已化作了铜墙铁壁的冷漠。女人何尝不怨憎自己的情感和岁月已虚掷,她知道无尽的虚空彼此都有责任,但还是恨对方,没有给自己架设一座桥。于是,她也要设一座牢笼,让这男人,永不超生。
这边,情感渐浓,便燃起了少年时的火花,竟像勉力弥补着两人这些年来的荒匮。爱情这件事,秀娟和老曾都只在书里看过,就心生了一辈子的向往,如今,终于有了个能发挥的对象,一时间都有些手足无措,却又浓密得过于腻歪。他在她的视频号,小红书,抖音下点赞,在自己的抖音上把秀娟几十年前的照片修复好,做成合集。秀娟每个礼拜都要回趟自己家,他把她送到公交车站,牵着手,过马路时站在她外侧,好像真有什么车要伺机而动。老曾知道秀娟嘴巴馋,就买了各种零食,帮她一包包拎到楼下,只是怕见到秀娟的父母,才没想着上楼。市里开了什么新饭店,第一时间想着带她去,女人明明也是呼噜噜吸着牛肉面,但听在耳里看在眼里,就是文雅,就是可爱。逢年过节过生日,给她打个红包,钱不多,一般也就两百,秀娟知道老曾也不是有钱人,集体厂的退休金多少她心里有数,但那些年,老汪的钱可从没在她身上用过。他听她絮叨这些年,瞳孔里映出这个小女人,夕阳涌在身后,瞳孔里的身影也镶上了金边,握紧了秀娟的手。
还有哪个男人能这么花心思,看到她,理解她,心疼她,让她哪怕只是多笑笑?
秀娟的恋情藏过了众人,却没藏过火眼金睛的女儿。
是怎么知道妈在谈恋爱呢?还是在她的微信里看到端倪。赋闲后回老家住的日子里,她在厨房做饭,手机频频震动,我拿起,“宝贝你在干嘛?”,手和手机一起震,反倒一切了然又有点微微的恶心。爸走了三年,让妈守寡,自然不可能,我也支持她再寻找新的感情,但亲眼目睹的一瞬间,内心还是坍塌了一个角落。她从母亲的身份转化为一个女人,在爱情里的角色与任何年轻女性无二,但这种角色的变换,却令习惯了父母无性别的儿女,产生了恐惧,一个符号有了血肉,便会起身离开,此后每一步,都是渐行渐远。
过了几天,才终于忍不住,跟妈摊牌,你是不是在谈恋爱,她惊讶,便承认了。妈不会知道,这几天我在内心也走了无数个来回,妈倒是毫不隐瞒,倒豆子般把她的爱情故事有滋有味讲的全须全尾,也不管我到底想不想知道得这么细致,我问,他会跟你结婚吗?她才答道,暂时不考虑那么多,他又没离婚。
轰隆一声,心里这次不是坍塌一角,而是整片拆迁,烟尘滚滚,“他不离婚,你就是第三者!”,妈却像个小女孩为自己辩驳,“我这一生从没像现在这么快乐过,我真的不想分手”。一句话,来回说了好几遍。
我是知道她的婚姻长什么样的,跨度长达三十多年,其质量除了这一对关系里的主角心知肚明,旁观者反倒比他们更清楚,主角有时还会熬不住骗骗自己,旁观的小孩却被迫与他们绑定,洞若观火,顺便,在自己身上映射出所有爆炸后的缺口。
我实在怜悯妈。我记得她被醉酒后的爸扇巴掌的样子,记得她哭哭啼啼在日记里写“我真的受不了”的样子,我记得爸从不给她夹菜的样子,也记得每次爸酗酒闹事,她求爷爷告奶奶的样子;甚至在我离家工作后,从电话中,我还是看见了一次口角后,他用手机砸破她头的样子。这些景象全部化作悠长的怜悯,在我的成长岁月里,也成为一道惆怅的河流,席卷走了我和她的快乐,让这对母女,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命运共同体。
于是,我怎能不让她快乐?对于感情我倒没有那么强的道德准则,只是你什么时候见过第三者终成眷属?一把年纪了,还要让自己受情伤?吃了那么多年苦,为了一点甜头还要吃苦,值得吗?
女儿震惊是正常的,所以秀娟才没告诉她,反正恋爱是自己的事,旁人知道与否,赞同与否,都要谈的,只是她没想到,女儿在小姨那参了一本,让小姨去劝阻自己姐姐,不要做傻事。果然,刘芯一听就炸了,“你怎么做第三者?爸妈要是知道怎么办?那么大年纪怎么受得了这?他真爱你就该离婚,不离婚就没那么爱,你别傻了!”
一家四个女儿,刘芯最小,也最受宠,当年爸妈退休,刘芯顶替名额进了国营厂,后来找了个同厂的男孩,这辈子也算在偏爱下过得顺风顺水;而秀娟自己,这个不上不下从来只能自谋生路的二姐,一辈子却情感生活双输。刘芯只知道关心爸妈,怎么能理解二姐?大姐三妹都嫁得好,一个定居上海,一个在苏州,这么多年过去,秀娟不愿承认内心的酸楚和嫉妒,她需要这份姐妹之情需要向仅存的温暖靠拢,所以,她压着自己酸涩的腮帮子,只听着姐妹群里大姐,三妹,小妹同声连气的质问,内心却因为有了老曾,不再感到孤身悬空。
秀娟,必然是不分手的,但是嘴上却答应了三个姐妹。你们为了爸妈的名声,哪在乎我,所以你们的话,我听听就得了。
依然我行我素,与老曾来往。
那段时间,家里经常多了些零食,妈让我吃,她的语气里有一丝献宝般的炫耀,每当察觉这种语气时,我总感到微微不适。家里还放着爸的遗照,妈三不五时还能梦见他,但恋情来得汹涌,即使心里还是不能完全放下过去,终究新人覆盖了旧人。然而我也不知道,她有没有跟恋人说过当年爸脑出血后本来正在康复,是因为吃了一枚她递来的鸡蛋,无意中卡住气管才突然去世。如今时光荏苒,仍然旧影入梦,无非是心里还记得这桩遗憾,而遗憾又掺杂着恐惧,所以再快乐,也总是要打点折,那份快乐里,有着旧人的谴责。然而我对妈的恋情,更多是怕她受骗的担忧。
“他能骗我什么?”
“骗色,骗钱,骗感情。”
“老曾是个好人,他父亲瘫痪几年了,是他忙前忙后照顾,这么个人,不会骗我,再说骗色骗感情,我有什么好损失?他也不知道我有存款,再说了,他自己有退休金,平时还给我钱花。”
“他女儿不管吗?”
“不管,说父母的事情自己解决。”
“他婚姻不幸干嘛不离婚,还住一个房子?”
“他老婆说离婚除非她死,再说,他还要照顾老人,离婚了难道我也要和他一起?”
六十多岁的女人,色和情,是不是需要异性盖章的最后年限,至于这份认同有多少真诚,女人真的在乎吗?还是更在乎一朵花开到几近尾声,才有一只手来抚摸的温存?换句话说,一辈子生活在小城的妈,真的像我认为的那么头脑简单吗?在感情这档子事上,她会不会看得比我更透彻,更自私,于是更懂得悦己?——只要我的感受是快乐的,那就是真的。
“别担心,我现在对感情看得很淡,就算以后分手,也不会要死要活”,看着我一脸焦虑,她淡淡地说。
然而我还是私下托人帮忙查了下老曾的来历,婚姻状况,问来问去,后面不知怎么让老曾远在海南的妹妹也知道了,慌忙电话来问:你得罪人了吗?怎么有人在打听你?再兜兜转转,老曾也慌了,问她,你是找了人打听我吗?妈再问到我,她倒是淡淡的,一脸哂笑,你别打听了,老曾就是我跟你说的这样,他没什么瞒着我。
在季节的流转里,两人的感情从一条细细的水流逐渐变成一条像模像样的河流,树林遮掩着它,水鸟不时来啜饮,早晨两人在湖边相会,刮风下雨自然要停一停,风和日丽也不急。小城虽小,谁也没这个工夫对他们说三道四,主要是秀娟也没让其他人知道,内心了然无论是闺蜜还是老汪那边的亲戚,总归是反对的,不是反对她恋爱,而是反对她做第三者;可是感情里的事,三言两语讲不清,她觉得自己很清楚,别人觉得她糊涂。
一天,姆妈在天桥上散步,看到老曾牵着秀娟,秀娟正好抬头,对上了姆妈的视线,那双眼里千帆过尽。回家去,姆妈也没提这事,她怜悯这个女儿总算有了情感依托还是难得糊涂干脆不发一言?秀娟但愿是前者,或许,两者都有。对于这段感情,两人似乎有无限耐心,这辈子已经等了这么久,有个起点,已是人生里的难得,至于这个起点再往下能长出怎样的枝桠,是否能结果,身在其中的人没那么在乎,只有看客才觉得必须有个说法。
老曾的妹妹从海南打来电话,哥,你要么离婚,要么就跟那女的分手,不分手也行,把爸的工资卡给我,你照顾爸的钱以后就从我这里支。
“他交了工资卡没?”我问妈,
“也是有点傻,给了”,她说。
只要老曾不分手,秀娟就不在意,她的钝感力是天生的,不管白天发生了什么,晚上都能倒头睡着,一觉直到天亮;胃口极好,从不会因为心里有事,吃不下饭;朋友借钱欠了两三年,她也不急着催;乳房长了结节,惊吓了两天,出门旅行去,一个月后复查,没了。
排行老二,从小父母的注意力都被老大老小占了去,大厂子女的好处一个没有,如今照顾起二老来也毫无怨言,她因这样的性格,培养出牢固的社交圈。有几十年的闺蜜,一起从上海随父母支内到安庆,有后来的同事,闲时吃吃喝喝,旅行,打牌,斗嘴,有疙瘩,从不过夜。秀娟的社会坐标和社交生活远比在大城市打拼多年的女儿清晰丰富。恋爱,只是这个饼状图中的一部分,她对自己的宠爱制约了恋爱脑的泛滥,如此,其实好过无数个还在学习着爱自己多于爱他人的“独立女性”,比如我。
但是,什么时候坚定要在一起了呢?
夏季进入尾声,入秋后,凉风已至,一个电信诈骗,骗掉了妈的5万和我的20万。报警一套流程走下来,身心俱疲,她坐在沙发上流泪,我反倒木木的,走掉的全是数字,实感的痛苦还没上身,千刀万剐尚未启动,眼下肉身进了冷藏库,倒冻住了大部分剧烈的心理活动。一时间,怪不了任何人,毕竟做决定的是自己,当冷冻解除,我就得舔伤口了,后续我决定重返职场,回到上海。妈跟老曾说了这事,老曾安慰了她很久,再去公安局几次核对材料时,都是老曾陪着她,她说,老曾还给办事的民警敬烟,坐在他电动车的后座上,抱着这个男人的腰,那一刻,很安心。
哎,秀娟甚至这事都没告诉她的亲姐妹和闺蜜,她太知道亲朋会怎么责怪她的笨和钝,她不想再在大姐三妹小妹面前露出一脸惨样,听她们说,早告诉你……然后背地里成为几家之间的笑柄;只有老曾会安安静静听她哭,不责怪,却陪伴,还问她需不需要钱,他有。那时,无论在心理还是物理上,女儿都退到了遥远的地方。
所以开始想象自己和这个男人一起生活的样子吧?
再从上海放假回家时,看到电视柜上她跟爸的合照被收起来了,那也是现在家里唯一还摆在外面的爸的照片,之前我想要收起来,她阻止,“留一张照片没事,人走了不要忘得太干净”。老曾来家里做客了?也许,之前没来,迟早也会来,这棵树以前会长成什么样秀娟不知道,但现在,想知道。
“市里建了很多廉租房,你曹阿姨就申请了一套,我看住的还挺好的,面积合适也干净”,妈给我夹了一筷子菜,闲闲地说。
“你又不是没地方住,怎么想起这?”
“以后迟早要跟老曾在一起的。”
“怎么还想着住一起呢,又没离婚。”
“我没你那么强,我需要男人,而且我以后生病了,你能照顾我吗?老曾比我年轻,他可以!”,妈的声音拔了上去。
饭菜静静冒着热气,我一向很少直视秀娟的,在我刚认识她时,这张脸是紧致的,秀丽的,那时候她很喜欢齐肩短发烫成微卷,爱美,穿着掐腰的衣服和我出去逛街时,被错认成姐妹就很开心,再往后,痕迹难免爬了上来,流逝的东西太多太密集。在她四十出头时,她常常说,最近老得厉害,爱美的女人练就了一副利眼,哀叹的不是青春而是机会的流失,后来,当生存的琐事逐渐占据了所有精力,她再也不对着镜子叹息。到如今,女人六十,倒像迎来了第二次辉煌,原本下行的人生,骤然因爱情,重焕容光。秀娟也许对此没有明确的认知,却无比清晰地映射在额头眼角嘴角脖子,皱褶无法平复,其中苦味,却可以倒尽,我太熟悉这张脸,年轻的容貌历历在目,我不敢看那张脸,回顾是一种残忍,凝视是审视她的幸福。
这幸福,确切吗?
“他能离婚了?”我问,
“嗯,他老婆也有点情况,说离婚可以,净身出户,房子和钱都留下。”
“他决定离婚,问我怎么想。”
“那你怎么想?”我问。
秀娟看着远方,冬天的风渐渐刮起来了,但冬天包含着春季的暗语。
来源:老夏看商业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