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九四五年八月十八日午前十一时飞往苏联。(毓嶦、万嘉熙、溥仪回忆被俘时间是八月十六日,飞往苏联是八月十七日,据我记忆应顺延一天。从通辽起飞的时间,毓嶦说:清晨起飞,万说正午起飞,溥杰说下午起飞,我记忆是午前,因中途降落时,还聊进午餐。以溥仪为首的九名伪满战俘,
爱新觉罗·毓塘/文
俘囚纪程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八日午前十一时飞往苏联。(毓嶦、万嘉熙、溥仪回忆被俘时间是八月十六日,飞往苏联是八月十七日,据我记忆应顺延一天。从通辽起飞的时间,毓嶦说:清晨起飞,万说正午起飞,溥杰说下午起飞,我记忆是午前,因中途降落时,还聊进午餐。以溥仪为首的九名伪满战俘,从通辽起飞押往苏联,中途在一片沙原上降落加油(据后来推断,可能是外蒙的乔巴山机场),傍晚飞抵赤塔,在机场候车有一小时,黄昏后分乘吉普车(我与黄子正坐一车)驶至莫洛科夫卡,夜餐之后,就寝时已是八月十九日凌晨三时。
又过了四天,西迁到附近一里之遥的平房别墅,不几天,复去赤塔机场补拍入苏电影。
十月十四日晨至十六日晨,这个时间也是各说不一,我记得是两天两宿的行程,把我们解往伯力,住东郊红河子江边别墅。七个多月后(即一九四六年六、七月间)又迁伯力市内第四十五特别战俘收容所。
一九四六年八月,溥仪去东京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作证,约月余复归四十五所。
一九四八年八月,润麒、李国雄、万嘉熙和我(因我们不够特别战俘级)调往伯力第十三战俘收容所,不久,又转第四战俘士兵收容所,每天从事卸煤,打捞木材等体力劳动。
一九四九年春,我们又调到第二士兵收容所。同年秋溥杰、毓嵒、毓嶦及黄子正(他们也是不够特别战俘级)也调到该所。以后同转第五士兵收容所。同年十二月底又同调回第四十五特别收容所,再与溥仪一起囚居(与溥仪分别了近一年四个月)。
一九五〇年七月末,从伯力解送回国。三十一日晨,车抵我国绥芬河车站。至此,我随溥仪共度过了五年的囚居异国生活。
溥仪要求留苏的隐衷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七日,溥仪等人在沈阳机场被俘,我看到他一再向苏联将军打手势,递眼色,暗示不跟日本人走,愿意上苏联去。第二天在通辽,一位苏联少校问溥仪:
“为什么想要逃到日本去?”溥仪向他诉说了在伪满身不由己的苦衷,明确表示了想去莫斯科的愿望。到赤塔一个多月,又让溥杰起草,正式给斯大林写了一封信,要求留居苏联。
迁往伯力红河子之后,苏联一中将示意溥仪“献宝”。溥仪借机再次提出留居苏联的请求。在点收珠宝时,溥仪又写了申请书,并且要求我们三个“学生”也递申请书。当时我虑及家中上有老母,下有妻子,表示不能和溥仪一起留在苏联,愿意回国。从此,溥仪就认为我不忠于他了。他在战俘营中还摆“皇帝”架子,对我们几个“学生”不敢明打,就连掐带拧。有时让我“惩戒”两个弟弟,我抗命不干,由此他在内心中更是恨上了我。
迁到伯力市内四十五收容所之后,前述那位苏联中将,州内务局长道尔吉赫曾来视察,溥仪又第三次递上申请书,强烈要求留苏。在苏的五年,他每见一个苏联人就说一次请求留居苏联,并追问此事希望怎样?可以说,留苏是这五年中他的最大“心事”了。
溥仪为什么这样执着、迫切地要求留苏呢?据我了解,这是因为他做过末代皇帝,日本傀儡,自认罪不容救,害怕落到国民党手里,更怕落到共产党手里,就是说,他怕“引渡”回国,审判杀头。他几次和我们讲过,他在东京国际法庭作证时,一个美国辩护律师曾对他大声叫嚷:“你也是罪犯,你终究要受到中国政府的裁判的!”此话经常萦绕在他的脑际。为预下未来的命运,他常常摇动那八枚日本硬币,按着诸葛亮马,前课卜占吉凶。五年中他怕听到“回国”二字。他认为落在外国人手里,尚有活命的一线希望,倘若到了中国人手里,必然和陈公博一样上断头台的。所以,在一九五 年七月底,当他刚踏上归程时,就怕得“灵魂出窍”了。在火车上,开始时我和他联袂而坐,突然间从座位上蹦起来,趴在地上向着伪大臣黄富俊磕了三个头,真是怕的发了疯。
珍宝的秘密
如前所述,溥仪一行从大栗子沟仓惶出走时,只带出来一小皮箱金银珠宝,这是为以后生活打的算盘。他并不热爱苏联,但屡屡要求留苏,只不过是权宜之计,企图先保住脑袋,然后再相机行事,转到拉丁美洲或美国去当“海外寓公”,或者携带珠宝去英国投靠当年的老恩师庄士敦。他曾说,以后的日子就指望这些珍宝了,可是,苏联当局和战俘管理人员也惦上了这些宝贝。
记得从沈阳被俘,乘飞机驶往通辽,起飞不久,溥仪的手表就引起苏联军官的兴趣。这位押解军官主动拿出几盒牛肉罐头,几瓶啤酒和一长条黑面包招待我们。当时在被俘惊恐之余,确实也感到饥肠辘辘了,于是就领受了他们的“美意”。谁知餐后那位军官却伸出了自己的手腕,然后又指指溥仪手上戴的白金壳手表,面露笑客。溥仪当即“心领神会”,慷慨“赠”表。而那位军官不 但心照不宣地戴上了手表,还示意另一军官再要一块,溥仪又让我把表解下来,我说:“我还得留着看时辰呢!”溥仪急着说:“以后再给你一块!”我也只好对押送者“恭敬从命”了。
在我们从赤塔解到伯力住在红河子以后,大约是过了苏联“十月革命节”不久的一天下午,伯力州内务局长专请溥仪赴宴。在宴会上,这位东道主对溥仪说,苏联战争创伤很重,又遇上大旱歉收,困难很多,希望溥仪能慨予解囊,大力支援。溥仪明白不能“敬酒不吃吃罚酒”,当场答应捐献。
他回到小楼上,连忙把我们几个人叫到一起计议。大家也知道不献是不行的,但忍痛割爱,又绝了来日的衣食之源,经过一场密谋,李国雄急中生智,提议从大栗子沟带来的那个原装电影放映机的箱子改装藏宝。这件秘密直至回国,始终未被苏方发现。此外,溥仪又决策化整为零,分给每人两件珍宝,作为私物,备日后个人不时之需,也免得被人一网打尽。当时分给我的是一副钻石袖扣和一枚 镶钻石的金别针(西服领带上别的)。我记得分给大李的是一挂金表链,分给毓嶦的是一副嵌着各种宝石的金手镯,……。还有一小袋珍珠藏在“别列塔”(壁炉)里。溥仪的西服上衣里还缝了几个秘兜,也藏有不少小件珍宝,每次洗澡去,都要带着。囚徒心虚,我们每天都提心吊胆。溥仪更是胆小如鼠,疑神疑鬼,生怕一被发现,就将被认为是欺骗苏联,也就绝了留苏的活路。因此他日夜悬心,坐卧不宁,索性决定毁宝,两只钻石扣子被我溶进每月发的肥皂中,直到回国前,不敢带回,又掷进厨房的灶火中,那副金镯也沉于江中送给“龙王爷”去戴了。
通过精选剩下来的那一批珍宝就变相地成了战利品,开列清单献给苏联。当时我要把手上戴的卡马牌表换一块带日历表,溥仪胆小,说是已开了清单,没有换成。
皇帝的架子
皇帝当了俘虏,他在战胜者面前是俯首帖耳,毕恭毕敬的;但在他“臣下”面前,始终称尊,没有倒架。五年囚笼,还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始终不去食堂与别人同桌就食,也从不去看电影和臣子们平起平坐。就是在我们这些侍从分批调离之后,还得由他岳父荣源随侍身边,进奉饮食。
说起这位荣源,原是满洲棉花株式会社的一名挂名拿薪理事,根本不够战俘。原是苏军去抓伪中央银行总裁荣厚,偏巧找错了,荣源的邻居说,我们这里有个姓荣的,是溥仪的老丈人,也就“李代桃僵”把他“捎”来了。
溥仪每天的日课就是念佛打卦,祈求佛菩萨保佑,卜吉占凶,他放苍蝇、保臭虫,力戒杀生。在去伯力的硬板车上臭虫之多之大,是从未见过的,还把臭虫拣在火柴盒里掷于窗外“放生”。
溥仪在每个战俘营中都形成了自己的“朝廷禁区”,他带着几个学生(臣下)从不和大臣们往来,更不参加他们的吆五喝六的赌博,“凡人不接语”。有时还赏赐臣下,伪第八军管区少将参谋长赵伟,曾蒙“皇帝”派“皇”侄赏赐血肠一盒,而被拒绝,使溥仪受到顶撞,却也感到无可奈何,他对一般大臣总是摆出皇帝的神气。
溥仪对日俘是深恶痛绝的,大有不共戴天之慨。有时囚居一所,散步相遇,日官加礼致意,溥仪置若罔闻,甚至嗤之以鼻。
但是溥仪的这个小集团,也在逐渐瓦解。最初他还能在我们三个“学生”中作威作福,“扑作教刑”,到后来我们逐次调走,他也就真成为孤家寡人了!
战俘的衣食
五年囚禁,寄居异国,我们每人都各怀心腹事,心情忐忑,精神苦闷,自不必说,就是物质生活,因战争刚结束,又加一九四六年苏联大旱,经济比较紧张。入苏以后,在赤塔那两个月较好。自调到红河子以后,生活日渐艰难,苏联发给战俘的津贴,溥仪和伪大臣们每人每月是三十卢布,校官以下官员包括我们几个侍从学生,每人每月减半为十五卢布。收容所每年冬夏给每人发放两套灰色卡其粗布的肥大囚衣,一人一床粗毛毯,一条被单,每人每月十五盒大白杆纸烟,一块肥皂。伙食较差,尤其是一九四六年苏联大旱,严重歉收,面包、牛奶、肉食都缺,每餐是黑面包数量还少,副食更少。有一阵子,伪满大臣们闹哄改善待遇,略有好转。有一个苏联人告诉我,现在我们吃的粮食,牛羊肉都是从你们东北运来的。
一九四八年以后,我们调到士兵收容所,那里没有津贴,自食其力。每天靠卸煤,捞木头挣钱吃饭。万嘉熙在干活时,还撞伤了腿。
五个苏联军官
一九四五年八月士八日夜,一列吉普车队穿过还在灯火管制的赤塔市街,摆渡过河,开抵一所三层木造楼前,楼内灯火辉煌,大厅右方柜台内坐着一位经理模样,身穿乌克兰白色镶花边上衣的人,年约四十多岁。押送我们前来的苏籍中国人李少尉向他翻了几句语,然后就让我们上楼安排房间。不一会,来了一位苏军少校,向我们收缴武器。我们早在沈阳机场就交了枪,但慌乱之中我身上还遗留两梭子手枪子弹,溥仪交出一架望远镜,万嘉熙交了一个指南针。苏方军官草草地检查一遍。然后,李少尉就带我们到餐厅去,饱餐一顿苏式“八宝饭”。餐后归寝,那位穿西服的经理又来了。他通过翻译对我们说:这里是苏联的一所疗养院,名叫莫洛科夫卡,你们要在这里好好“休养,休养”。我们以溥仪为首的九个人,这时穿着都是西服革履。溥仪仍穿他那身蓝色带条的西服,打着领带,我还是临来的那套咖啡色西装。不知底细的人,乍一看很可能把我们看作一群异国的游客呢!
我们下榻的这所别墅,设备很好,房间宽敞,地毯、沙发、钢丝床、有线广播,一应俱全。每日四餐,每餐供应很丰盛,酒肉兼备,奶油面包,有时还有身穿白色罩衣的、戴大尉肩章的人给我们端菜,还询及菜饭味道可好。饭后散步,还可以喝一杯名叫“那尔赞”的矿泉水。此水乍喝味道颇殊,习而久之,其味颇佳,真有些疗养的气氛。不久,又搬到西边不远的平房。
一天下午,一辆小轿车开到我们迁移的新居门前,从车上下来一位戴着全金肩章的苏联将军。他走到房门北侧的凉亭内,叫溥仪和我们几个人前去谈话。一见面,我们发现这位将军,正是那天晚间乍来莫洛科夫卡,坐在柜台后边的那位“经理”。谈完话听万嘉熙说,初来那天,我们一进大厅,他就宣布:“苏联政府命令,从现在起将你们拘留。”不过当时,我们大多数人都未听懂,现在才知道,他原来就是驻赤塔的卫戍司令。
将军驾到,一位胖中校跑步来见。将军当着我们的面,把他训了一通。据懂俄语的万嘉熙说,将军申斥:“你把这里搞得象个坟圈子,今天我就在这个坟圈子里坐着。”中校唯难听命。当晚将军设宴招待我们。此公诙谐滑稽,他好和那个端菜的管后勤的大尉开玩笑,掳他的秃脑瓜,动手动脚,嘻皮笑脸。因此我们就送给他一个诨号——疯少将,而把那个大尉称作秃头大尉。
一天早晨,我们在盥洗时,忽然看见一个黑不粗溜的大汉进来。有人认识他是伪国民勤劳部大臣于镜涛。原来伪国务总理张景惠以次各大臣们,昨天晚上都解来了。他们是分两批来的,时间是我们到苏联后的一周多。这些人见面,相对唏嘘,心里都不落底,未卜来日的命运,更不知苏联如何发落。不久,少将又举行一次小型便宴招待伪大臣们,并且交代一下对待俘虏的政策。
中校是我们定居莫洛科夫卡两天后从莫斯科派来的。他自己介绍说是沃罗阔夫,胸前佩带一枚红旗章,据说那是最高苏维埃代表的标志。他就任了赤塔战俘收容所的所长。
沃罗阔夫中校待人彬彬有礼,他时常晚上来谈心,有时也约我们到他寓所去作客。有一次,溥仪在他那里还喝醉了。他还曾命令一位少尉带几个士兵,把附近俱乐部的钢琴搬到我们住所,供溥仪消遣。
所长带来的翻译,是一个身体很高的中尉,通过他与溥仪对话。这位译员的汉话并不高明,我们问他姓什么?他歪斜的写出一个“猫”字,于是大家就叫他“猫中尉”。因沃罗阔夫腰肥体祖,就称他“胖中校”。
一九四五年十月十六日晨,中校送我们到伯力,把我们移交给一位新主人——第四十五特别战俘收容所的捷尼索夫少校所长。
这个收容所所长捷尼索夫少校是乌克兰人,棕发、蓝睛,三十多岁。下车,捷尼索夫所长对我们所带的财物检查一番,尤其对溥仪所带的一小箱珠宝和小筒“三炮台”以及“三五”、“黑猫”牌的香烟更为注意。
不久,捷尼索夫来见溥仪,并说所带财物,应由苏方代为保管,并派人来登记品种数目,办理保管手续。同时对溥仪的珠宝他还要过目。当他看到一条项链时,说:“我若有这样一条项链,送给我的妻子,那她该多么高兴啊!”张绍继把所长的意思转达给溥仪。溥仪便把项链“送”给夫人,同时又拿了一只精致的怀表“送”给所长,聊表寸心。捷尼索夫完全“赏收”,他高兴地说:“非常感谢,我妻子也一定感谢您,但是千万不要告诉我的长宫啊!”以后新年时,所长为此特地给溥仪送来一桌丰盛的俄式大菜以回报。
第四十五特别战俘收容所,有一名翻译叫别尔面阔夫。据说此人是在哈尔滨长大的“中国通”,善操日语及汉语。他曾陪溥仪去东京作证。因为他是翻译、语言关系,和我们的接触最多。
在伯力市内,苏联人对中国俘虏还是很友好的,从不敌视。
老实说,这五年中,苏方从未打过我们,收容所恪守了《国际战俘公约》,实行了人道主义。
讲授中国民俗
一九四九年,在第五收容所的时候,从莫斯科东方大学来了一批实习生,到战俘营调查,向我们了解中国的历史、风情、礼节和民俗。万嘉熙、毓嶦、胡绵书(伪吉林市教育馆馆长)等和我,每个人都带上几个学生。晚上收工后“答问授业”。我分担了两个男生,每晚讲中国的婚丧嫁娶。不几天,他们完成任务就告辞了。我们这几个战俘向苏联传播了中国文化,同时,很多人也学会了些俄语。
战俘生活的结束
一九四九年十月,我们由报纸上得知新中国成立了。溥仪怕死,又对别尔面阔夫说,愿意留在苏联。别尔面阔夫回答:“现在是毛泽东的中国,恐怕你没有可能留在苏联了。”
一九四九年底,我们首批战俘又集中在四十五特别收容所,大家也预感回国之事指日可待了,但每人心中又都有些惶恐。
一九五 年七月末,果然苏联当局宣布送我们回国。火车经过一天一宿的奔驰,七月三十一日抵达了我国的边境。
我们七十多名伪满战俘在绥芬河的对面伏罗希洛夫城,下了甩下的两节车厢,由阿斯尼斯大尉把我们移交给了中国政府代表。一个多小时之后,我们在边界上登上了中国的列车,近五年的战俘生活,就此结束。
来源:五色四藩大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