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车厢里挤满了回家过年的人，空气中弥漫着烟味、花生米的香气和汗水的气息，这是七八十年代特有的人间烟火味。

表姐的秘密

那年寒冬，我坐了四个小时的绿皮车来到县城姨妈家过年。

窗外是一片茫茫白雪，列车晃悠着，像是在雪原上磕磕绊绊地爬行。

车厢里挤满了回家过年的人，空气中弥漫着烟味、花生米的香气和汗水的气息，这是七八十年代特有的人间烟火味。

我才十六岁，第一次独自出远门，怀里揣着父母给的二十块钱和几包大白兔奶糖，心里既兴奋又忐忑。

到站时，表姐已经在站台上等候多时，她比我大六岁，穿着厂里发的深蓝色棉袄，脸被冻得通红，却依然笑盈盈地向我挥手。

＂小妹来啦！＂表姐箭步上前，接过我手中的包袱，亲热地拉着我往外走，＂可想死我了！＂

表姐叫张敏，在县城的国营纺织厂当工人已经两年了，是远近闻名的模范职工，被评为厂里的先进工作者，小小年纪就顶起了半边天。

从火车站到姨妈家有两里地，雪后的小路又滑又窄，表姐拉着我的手，一路小心翼翼地走，生怕我摔倒。

＂你看，那就是我们厂，＂表姐指着路边一座高大的烟囱，自豪地说，＂我在那儿当轧花工，每月工资三十七块五，还有全勤奖呢。＂

我羡慕地看着她，在我们那个年代，能进国营工厂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那是铁打的饭碗，是一辈子的保障。

姨妈家住在厂区的筒子楼里，两间正房一间偏房，虽然不大，但收拾得干干净净。

一进门，饭菜的香味就扑面而来，姨妈系着围裙在厨房忙活，姨父坐在炕上喝茶看报，见我来了，慈祥地笑了笑。

＂來啦，快坐下暖暖，＂姨父把炕桌上的茶杯推给我，＂一路上冷坏了吧？＂

姨父说话时带着微微的颤音，前年他得了一场大病，虽然保住了命，但落下了后遗症，说话和走路都不太利索。

晚饭很丰盛，有红烧肉、酸菜炖粉条、拌三丝，还有我最爱吃的韭菜盒子，这在物质匮乏的年代简直是难得的奢侈。

饭后，表姐轻声对我说：＂今晚我们谈谈心吧。＂

她眼里有种说不出的犹豫，像是攥着一个沉甸甸的秘密，我点点头，心里却充满了好奇。

夜深了，姨妈和姨父早早睡下，只剩我和表姐围坐在小炕桌旁。

炉火噼啪作响，屋里暖融融的，窗外的北风呼啸，像是在为我们守夜。

表姐给我倒了杯热水，然后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

＂你瞧，＂表姐从布包里掏出一本翻旧的《英语900句》和几本练习册，＂我想参加高考。＂

我愣住了，高考刚恢复两年，对我们这些读书人是天大的喜事，可表姐已是工人了啊。

＂你不是已经有工作了吗？＂我不解地问道。

表姐苦笑了一下，将练习册翻开，我看见上面密密麻麻的笔记，有些地方已经被汗水浸湿又干透，纸张都皱起来了。

＂我知道别人都羡慕我，十七岁就进了厂，有了铁饭碗，＂表姐的声音低了下来，＂可我心里一直有个念想，想念书，想学英语。＂

炉火照亮了表姐疲惫却坚定的脸庞，她告诉我，77年听说恢复高考时，她偷偷哭了一整夜。

那时她初中刚毕业，正赶上＂读书无用论＂的年代，加上家里困难，姨父生病需要钱，她便顶了姨妈的关系，早早进了厂。

＂我上学的时候，最喜欢英语了，＂表姐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回到了那个无忧无虑的时光，＂老师说我有语言天赋，说我的发音特别标准。＂

表姐说着，从布包最底层小心地取出一张发黄的奖状，那是她初中时参加县里英语比赛获得的三等奖。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舍不得扔，＂表姐轻轻抚摸着奖状，＂就好像扔了它，我的梦想也跟着没了似的。＂

窗外的月光洒在炕头，照在她悄悄藏起的几本练习册上，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表姐每天下班后偷偷学习的身影。

＂自从听说恢复高考，我就偷偷开始复习，＂表姐小声说道，＂每天下了班，我就去县图书馆，有时候一坐就是三四个小时。＂

我注意到表姐的双手，那双本应该纤细的手，如今布满了老茧和伤痕，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些许棉絮，那是在纺织厂劳作留下的痕迹。

＂这个，＂表姐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布娃娃，有些羞涩地递给我，＂是我做的，你还记得吗？＂

我接过那个只有巴掌大小的布娃娃，一下子想起来了，这是小时候表姐给我做的＂梦想娃娃＂，据说把心愿告诉它，梦想就能实现。

＂我每天都对它说，我想考大学，＂表姐笑了，眼里却闪着泪光，＂傻不傻？＂

＂不傻，＂我紧紧握住表姐的手，＂一点都不傻。＂

表姐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问道：＂可是爸妈怎么办？厂里怎么办？＂

她眼里闪着挣扎的泪光，＂我怕辜负了他们的期望，又怕辜负了自己。＂

＂爸妈身子骨不好，家里就靠我这点工资，要是我去念书了，他们怎么办？＂表姐说着，声音有些哽咽，＂可我又不甘心，总觉得人这辈子，不该就这么过完。＂

炉火渐弱，我看着表姐布满茧子的手指，想起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为全家做饭，下了夜班还要赶回来照顾姨父。

县城人都说我表姐是个好闺女，听话懂事，可谁又知道她心里埋着怎样的渴望？

＂姨妈和姨父知道吗？＂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表姐摇摇头，＂我不敢说，怕他们担心，怕他们觉得我不知足。＂

她看着窗外的月光，轻声道：＂有时候我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家里条件这么困难，我还想着去念书。＂

我脑海中浮现出表姐每天在机器轰鸣的车间里工作的场景，又想到她回家后还要照顾姨父姨妈的辛苦。

＂你去吧，＂我鼓起勇气说，＂家里有我帮忙。＂

表姐惊讶地看着我，＂你才十六岁，能帮什么忙？＂

＂我寒假有一个月呢，＂我说，＂可以帮姨妈做家务，照顾姨父，你安心复习。＂

那一刻，我第一次感到自己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只知道撒娇的小妹妹。

表姐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冬夜里突然点燃的灯，＂你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笑着说，＂再说了，你又不是要永远离开，只是去追求自己的梦想而已。＂

表姐紧紧抱住我，我感受到她身体的颤抖，那是压抑已久的情感终于找到了出口。

＂谢谢你，小妹，＂表姐在我耳边轻声说，＂谢谢你理解我。＂

第二天一早，表姐就去上班了，留下我和姨妈在家里准备年货。

姨妈一边包饺子一边和我闲聊，＂敏敏从小就懂事，十七岁就进厂了，工资全交给家里，连件新衣服都舍不得买。＂

我看着姨妈饱经风霜的脸庞，犹豫着要不要把表姐的心思告诉她。

＂姨妈，＂我鼓起勇气，＂表姐其实很想念书，她一直在自学，想参加高考。＂

姨妈的手停住了，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然后是深深的愧疚。

＂我知道，＂姨妈叹了口气，＂我早就知道了。＂

姨妈告诉我，她曾在半夜起来喝水，发现表姐伏在桌前学习，台灯光线很暗，她怕伤眼睛，就悄悄换了个亮一点的灯泡。

＂我和你姨父商量过了，＂姨妈的声音有些颤抖，＂如果她真的想去念书，我们不会拦着。＂

＂可是家里的情况...＂我小声问道。

＂苦点没关系，＂姨妈抹了抹眼睛，＂我们这辈子没出息，不能耽误了孩子。＂

那一刻，我明白了什么是父母之爱，它或许笨拙，或许不善表达，但却深沉而无私。

当天晚上，表姐下班回来，姨妈和姨父郑重其事地和她谈了谈。

＂敏敏，＂姨父坐直了身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颤抖，＂我和你妈都知道了，你想参加高考的事。＂

表姐愣住了，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爸，我...＂

＂别怕，＂姨父拍拍她的手，＂我们支持你。＂

表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看看姨父，又看看姨妈，眼泪夺眶而出。

＂可是家里...＂表姐哽咽着说。

＂家里的事你别操心，＂姨妈坚定地说，＂我还能干，你姨父身体也在好转，咱家不会垮的。＂

姨父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布包，打开后，里面是一沓钱，厚厚的一叠。

＂这是我这些年攒下的一点私房钱，＂姨父把钱推给表姐，＂你拿去报补习班，买参考书。＂

表姐抱着姨父放声大哭，我和姨妈也跟着抹眼泪，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家的温暖和亲情的力量。

后来的日子，表姐每天下班后就钻进县图书馆，或者去工人夜校补课。

她的车间主任是个留着平头的老军人，得知她的事后，破例给她调了固定白班，还经常在她值班时帮她顶一会儿，让她多看会儿书。

＂闺女，好好念，＂老主任拍拍她的肩膀，＂厂里有我们呢。＂

那段日子，表姐的手上总是带着墨水印，有时累得趴在桌上睡着了，嘴角还挂着微笑。

我寒假里每天帮着姨妈做家务，给姨父捶背按摩，尽我所能分担家务，好让表姐有更多时间复习。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支持表姐的决定。

隔壁的王婶子就常常在背后嚼舌根，＂这张敏，有工作还不知足，非要去考什么大学，真是不知好歹。＂

还有表姐的一些同事，也对她的选择不理解，＂这年头，有个铁饭碗多好啊，学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还不是为了找工作？＂

每当听到这些闲言碎语，表姐就咬紧牙关，更加努力地学习。

有一天晚上，表姐从图书馆回来，脸色不太好看。

＂怎么了？＂我关切地问道。

表姐苦笑了一下，＂今天厂领导找我谈话了，说我如果考上大学，就要辞退我的工作。＂

我一下子慌了，＂那怎么办？＂

表姐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坚定地说：＂那就辞职吧，大不了从头再来。＂

那一刻，我看到了表姐眼中的坚毅，那是一种不惧风雨的勇气。

转眼间，高考的日子越来越近，表姐的复习也进入了最后冲刺阶段。

我的寒假结束了，要回家上学，临走前，我给表姐留下了那个小布娃娃。

＂记得告诉它你的心愿，＂我说，＂我相信你一定能考上。＂

表姐紧紧抱住我，＂谢谢你，小妹，没有你的鼓励，我可能早就放弃了。＂

回到家后，我每天都盼着表姐的来信，终于在三月的一天，收到了她寄来的信。

信中说，她已经报名参加了高考，厂里的领导最终还是支持了她，说如果她考上大学，可以保留工作岗位，等她毕业后回厂里当技术员。

＂这是我做梦也没想到的好消息，＂表姐在信中兴奋地写道，＂现在我可以全心备考了！＂

随信附上的还有一张照片，是表姐和她的同事们在一起，大家举着书本，笑得灿烂。

照片背面写着：＂感谢大家的支持，我一定不辜负你们的期望！＂

时间如流水般匆匆流过，转眼间就到了七月，高考的日子终于到来。

表姐在考前给我打了个电话，声音里既紧张又兴奋，＂小妹，我明天就要考试了，你替我加油啊！＂

＂一定会顺利的，＂我坚定地说，＂你已经准备得这么充分了。＂

挂了电话，我在日历上圈出了高考的日子，然后每天晚上都对着月亮默默祈祷。

八月的一天，我正在院子里乘凉，忽然听到邮递员喊我家的名字。

我跑出去一看，是一封从县城寄来的信，信封上是表姐熟悉的字迹，但比平时工整了许多。

我颤抖着打开信封，一张大红色的录取通知书跃入眼帘—张敏，被省师范学院英语系录取！

我激动得尖叫起来，全家人都跑出来看，爸妈看了通知书，脸上笑开了花。

＂你表姐真有出息！＂爸爸拍着大腿说，＂我就知道她行！＂

几天后，我接到表姐的电话，她哭着说，当她拿到录取通知书时，全厂的广播喇叭里都在表扬她，厂长亲自把通知书送到车间，当着全厂职工的面祝贺她。

姨父搬出珍藏的白酒，姨妈抹着眼泪说：＂闺女，值了。＂

那个秋天，我和父母送表姐去省城上大学，看着她穿着新买的衣服，背着简单的行李，站在宿舍楼下向我们挥手，眼里闪烁着幸福的光芒。

我突然意识到，那个在炕头偷偷学习的姑娘，终于迎来了属于她的春天。

四年后，表姐以优异的成绩毕业，被分配到县一中当英语教师，成为我们县城第一批研究新教法的骨干教师。

每当新学期开始，她总会对学生讲起那个冬夜的谈心，和那本被翻旧的《英语900句》，鼓励每个孩子都勇敢追求自己的梦想。

如今想来，生活从不亏待执着的人。

在那个物质匮乏却充满希望的年代，表姐用她粗糙的手指，一字一句地写下了自己的命运。

而那个寒冬的夜晚，那句＂今晚我们谈谈心吧＂，不仅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也让我懂得了何为追求梦想的勇气。

多年后的一个夏日，我回县城看望表姐，发现她书桌上摆着那个小小的布娃娃，岁月已经让它褪色发旧，却依然被珍藏如初。

表姐摸着它，轻声对我说：＂每次我遇到困难，想要放弃的时候，就会看看它，想想那个冬天，想想你对我说的话。＂

她拉着我的手，眼神依旧明亮如当年，＂人这辈子啊，就得有点念想，有点倔劲儿，才不枉来世上走一遭。＂

窗外，夕阳西下，余晖洒在她的脸上，映照出岁月留下的痕迹，却掩不住那份从容与坚定。

我忽然明白，梦想的力量不仅在于它能带你到达怎样的高度，更在于追逐它的过程中，你成长为了怎样的人。

来源：怀旧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