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看世界|长物志:幽人清赏 长物在侧

360影视 国产动漫 2025-06-03 01:31 2

摘要:文震亨是吴门领袖文徵明重孙,其所著《长物志》,接续南宋赵希鹄《洞天清禄集》和明曹昭《格古要论》、屠隆《考槃余事》、高濂《遵生八笺》等论物话题,是古代文人论物的集大成之作。古有“身无长物”的说法,长物本意为多余之物。

文震亨是吴门领袖文徵明重孙,其所著《长物志》,接续南宋赵希鹄《洞天清禄集》和明曹昭《格古要论》、屠隆《考槃余事》、高濂《遵生八笺》等论物话题,是古代文人论物的集大成之作。古有“身无长物”的说法,长物本意为多余之物。

文震亨用在这里,含有两层意思:首先,鉴藏古物,于世为闲事,于身为长物,必须在闲适自由的心境中才能窥其妙韵。其次,古物看起来“可有可无”,却又攸关人之“衷情”。他对好友沈春泽说,“小小闲事长物,将来有滥觞而不可知者”。鉴赏古物能陶冶人情性,培养人德操,更能提升人心灵境界。优游其中,或有不一样的未来,“将来”—人的生命存在所期,或可于此中窥其端倪(“滥觞”)。正因此,“长(chang)物”,又是“长(zhang)物”滋育生命之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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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物志》对“物”的看法,值得玩味。此书十二卷所论之物,大体有三层意思:

一是器物实体,它们是供人“看”的、“赏”的;

二是象征之意,历史延传中赋予古物以丰富的思想文化内涵,人们“品”“味”器物,可以获得“理”的启发。这两个层次,物都是作为知识和对象化存在。

《长物志》的“长物”还有第三层意思:物是对话者,我来观物,物与我瞬间生成一个境界,我和物都是“境”的呈现者。此时的物,不是“多余”“延伸”“握有”“象征”的对象,它跨越时间、历史的门槛,来与我“共成一天”。

如高濂说他的《燕闲清赏录》,是为“遨游乎百物以葆天和者也”。作对话者的物,脱略了“物性”,在一个“境”——敞亮的世界里,呈现其“自然古雅”之真朴,此“长(zhang)物”——与我的生命相与滋长之存在。“古雅”其实是对脱离“物性”的存在属性的描述。也就是说,脱离“物性”的“长(zhang)物”,必然是“古雅”的。

这第三层意思,在宋人那里就已出现。欧阳修有“六一”之号,所谓书一万卷、金石遗文一千卷、琴一张、棋一局、酒一壶,还有“以吾一翁,老于此五物之间,是企不为六一乎”。苏轼为之作 《书六一届士修后》云。“今居士自谓六一,是其身均与五物为一也。不知其有物耶,物有之也?居士与物均为不能有,其孰能置得丧于其间?故曰:居士可谓有道者也。虽然,自一观五,居士犹可见也。与五为六,居士不可见也。居士殆将隐矣。”所谓“六一”,其核心意思就是在鉴古中葆有与物一体的情怀,无我无物,匀称古雅,是为“六一”之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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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春泽在《〈长物志》序》中也谈到这一点:

“夫标榜林壑,品题酒茗,收藏位置图史、杯铛之属,于世为闲事,于身为长物。而品人者,手此观韵焉,才与情焉,何也?挹古今清华美妙之气于耳目之前,供我呼吸;

罗天地琐杂醉细之物于几席之上,听我指挥;挟目用寒不可衣、饥不可食之器,尊逾拱璧,享轻干金,以寄我之慷慨不平,非有真韵、真才与真情以胜之,其调弗同也。”

他所谈的正是“供我呼吸”“听我指挥”的滋育生命之理。

幽人清赏,长物在侧,赏玩对象多为古物,即使花木的栽培、园池的营建、室内空间的布置等,也以古风古韵统之。所以,“古”是《长物志》最为重要的概念。文震亨的“古雅”说,奠定在“古”的基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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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理解文震亨“古”的含义?英国艺术史学者柯律格所著《长物:早期现代中国的物质文化与社会状况》,是关于《长物志》的专门研究著作,给出了出自西方学者视角的回答。他认为《长物志》一书是对中国鉴赏古物传统的总结,一本对“往昔之物”致意之书。他说:“在这个物的世界里,往昔之物,或被确信为属于往昔的物品,以及单凭其物理形态就能唤起往昔之感的物品,占据了特殊的地位。”

在柯律格看来,“古雅”作为此书核心概念,“古”“意为‘远古的’‘古时的’”,“古雅”是谈“往昔之物”的“风雅”。他的判断其实根源于18、19世纪以来西方思想界对中国传统的主流看法。柯律格引述黑格尔关于东方思想的论述后说,“基本假设是……与往昔的交互影响是传统中国文化中智性和想象力活动的一种最独特的模式”。

在黑格尔等思想家看来,中国传统思想的主流是“静止的”,与“往昔之物”的交互影响,形成了中国人的生存方式。柯律格是在这一思想基点上来谈所谓“多余之物”的。柯律格说,《长物志》的“‘古’并不仅仅意味着‘年代学上的古老’,而且暗示了‘德行上的高贵’”,因而,重视古物的传统,其实是中国思想中“复兴文化”的一部分,过去的东西意味着宝贵、高贵、高雅,“古雅”概念的核心就是时间性、历史性的延续。

这样的理解,放到宋元以来强调“古雅”的传统中看,很大程度上是一种误解。其实《长物志》的古雅观,是优游于时间之内,又出离于时间之外,此书表现的主导思想不是对往昔之物的眷恋,而是在古物背后,在时间之外,发掘人的存在意义。书中所言“古雅”,与其说是彰显过去之物所膺有的风雅,毋宁说是从中抽绎出一种古朴天然的生命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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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物志》将“古雅”与“自然”结合,来谈古朴、浑古的趣味。该书卷六说:“(榻)有古断纹者,有元螺钼者,其制自然古雅。”同卷又说:“(佛橱佛桌)用朱黑漆,须极华整而无脂粉气,有内府雕花者,有古漆断纹者,有日本制者,俱自然古雅。”自然古雅,是文震亨论古物的审美理想。古雅之制,乃是自然之制;背离自然,便无雅趣。矫揉造作,雕绘文饰,以悦俗眼,等而下之也。“古雅”之趣,从“自然”中“长”(zhang)出。

卷一《室庐》,在通论屋内陈设所依原则时说:“随方制象,各有所宜,宁古无时,宁朴无巧,宁俭无俗。至于萧疏雅洁,又本性生,非强作解事者所得轻议矣。”

这段话,可视为《长物志》的思想原则。“宁古无时”,意思是:不沾俗念,不落时趋,独存本真。“古”不是时间越久越好,不是遵从古制,更不是欣赏“往昔”的优雅;“古”意在朴拙,在本真。宁古无时,既超越俗尚(“时”),也超越时间、历史本身。古雅之妙,在无古令,直人生命真实的风情。

该书卷三《水石》开篇说:“石令人古,水令人证。园林水石最不可无,要须回环峭拔,安插得宜,一峰则太华千寻,一勺则江湖万里。又须修竹老术、径藤丑树交覆,角立苍崖碧润,奔泉泛流,如人深岩绝壑之中,乃为名区胜地,这段话在明末以来艺术界广有影响。

“石令人古,水令人远”,古乃绵邈之时间,远乃无限之空回。国池营难,泰山理水,水石的命意要有无限之驰思,超脱时空限制,才能小中见大,“一峰则太华千寻,一勺则江湖万里”。古色远韵,是本色的展现,浑朴的呈露。石令人古,显然不是指使人想到古代、想到绵长的时间延续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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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物志》的“自然古雅”说,突出超越时间的特性,有一些值得注意的思路。

第一,重视古雅,是为拯救“今”的迷失。古与今相对,宁古毋时,“今之病在人“时”、入“俗”,目的的追求,欲望的满足,形式工巧的追逐,吞噬着人的本色世界。《长物志》卷七《器具》说“专事绚丽,目不识古,轩窗几案,毫无韵物”,文震亨提倡“古雅”,是要纠偏、救俗、医人。卷一《室庐》说:“弛道广庭,以武康石皮砌者最华整,花间岸侧,以石子砌成,或以碎瓦片斜砌者,雨久生苔,自然古色。宁必金钱作埒,乃称胜地哉!”富贵豪奢,带来的是俗不可耐;徒取雕绘文饰,而古意荡然。真正的赏物者,知道雨久生苔、自然古色的高妙,那是天所嘉赐,是人心所托。

沈春泽在《〈长物志》序》中也说,“近来富贵家儿与一二庸奴钝汉,沾沾以好事自命,每经赏鉴,出口便俗,入手便粗,纵极其靡挲护持之情状,其污辱弥甚”。炫奇斗富,堂皇门面,名力风雅。实是风雅扫地。

第二,重视古雅,是为提倡淡然本色。古雅之妙,在“古淡”二字,淡出时间,淡出秩序。古雅具有简洁、朴素、纯真的内涵。文震亨认为,物之所以可成为“长物”者,乃在人应自然之势,归复本色天真,以真性光芒照耀世界,融狭为广,夷镂为索,神悟意到,自然清空,与物相融相即。古雅的真实内涵,不是依附邈远之前的制式,而是从天地万物中发掘出与人真性相通的本色。

第三,《长物志》卷二《花本》说:“盆玩时尚,以列几案同者为第一,列隐佛中著次之,余持论则反是。最古者,以天目松为第一,高不过二尺,短不过尺许,其本如臂,其针若簇,结为马远之‘欹斜请屈’、郭熙之‘露顶张拳’、刘松年之‘偃亚层叠’、盛子昭之“拖曳轩翥’等状…”他说天目松“最古”,当然不是说天目松存在时间最长,也不是说天目松最合古制,而是说人们从这奇特之物中发掘出一种拙朴古雅的意趣。

卷三《水石》说尧峰石:“苔藓丛生,古朴可爱。”说瀑布:“山居引泉,从高而下,为瀑布稍易。园林中欲作此,须械竹长短不一,尽承撤溜。暗接藏石锌中,以斧劈石垒高,下凿小池承水,置石林立其下,雨中能令飞泉溃薄,课没有声,亦一奇也。尤宜竹间松下,青葱掩映,更自可观。亦有蓄水于山顶,客至去闸水从空直注者,终不如雨中承溜为雅。盖总属人为,此尤近自然耳。苔痕历历的可爱,飞泉瀑布的可观,均在一种“古”趣,一种近乎自然的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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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视古雅,是为体会沧桑之趣。这不仅于外物中发现,也通过人工来营造,如卷七《器具》谈砚台:“研须日涤,去其积墨败水,则墨光莹泽,惟研池边斑驳墨迹,久浸不浮者,名日墨绣,不可磨去。”墨绣居然成为人们的至爱,其中的“古趣”与时间久远无关,人们爱的是沧桑之趣。

这在文震亨对古梅的读解中有清晰表现。他所言古梅,不是“古代之梅”“前人所植之梅”,所看重的是古梅以历经沧桑的样态,反映自然本初的平衡。卷二《花木》说:“梅生山中有苔藓者,移置药栏,最古。”“又有古梅,苍藓鳞皴,苔须垂满,含花吐叶,历久不败者,亦古。若如时尚,作沉香片者,甚无谓。盖木片生花,有何趣味!真所谓以耳食者矣。”这个“古”,是超越时间的本然呈现。

文震亨在论古琴时也有类似观点:“琴古乐,虽不能操,亦须壁悬一床,以古琴历年既久,漆光退尽,纹如梅花,黯如乌木,弹之声不沉者为费。”(卷七《器具》)岁历沧桑,音声悠远,光而不耀,他在古琴中发现一种独特的美感:淡然,古朴,悠远,本真,所谓“古人虽有“朱弦清越’等语,不如蒙质有天然之妙”。

第四,重视古雅,是为创造诗意的氛围。“贵铜瓦,贱金银”,是文震享的基本价值取向,他要通过古雅,让生命真性呈露,将人导人诗意氛围中。

卷七《器具》总说云:“古人制器尚用,不惜所费,故制作极备,非若后人荷且,上至钟鼎刀剑盘匜之属,下至隃糜侧理,皆以精良为乐,匪徒铭金石尚款识而已。今人见闻不广,又习见时世所尚,遂至雅俗莫辨,更有专事绚丽,目不识古,轩窗几案,毫无韵事,而侈言陈设。未之敢轻许也。”他将赏物视为一种“韵事”—有格调、有趣味之事,既能陶淑心性,增广见闻,又能提升格调,安顿恍惚之生。

卷一《室庐》论台阶:“自三级以至十级,愈高愈古,须以文石剥成;种绣墩,或草花数茎于内,枝叶纷披,映阶傍砌以太湖石叠成者,日涩浪,其制更奇。然不易就。复室须内高于外,取顽石具苔斑者嵌之,方有岩阿之致。”似乎不大引人注意的台阶,也受到这位鉴赏家特别注意。他认为台阶应有青苔历历、剥落迷离的古趣。其中“岩阿”指山林之想,如古人所谓“此子宜置于丘壑间”。涩浪,宋人叠石中的崇高境界。

文震亨认为,品赏古物,不是单纯对物的珍赏,而应重视心灵境界的创造,以诗意的情怀去拥抱,微物或有奇趣在焉。

清沈朝初《忆江南》词说得好:“苏州好,小树种山塘。半寸青松虬干古,一拳文石藓苔苍,盆里画潇湘。”画意诗心,赏物者不可须忘者。

朱良志是北大美学研究室的教授,他在新著《四时之外》中,详细阐明了文震亨的思想精髓。故以摘抄的形式辅助对《长物志》的理解和学习。

来源:凌洁漫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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