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干旱如同一只无形却贪婪的巨兽,大口大口吞噬着土地的水分。田里的泥土,原本肥沃而温润,如今龟裂得厉害,纵横交错的缝隙深不见底,仿佛大地痛苦张开的嘴巴。河水只剩一线浑浊的泥浆,有气无力地流淌着。风卷过,不是送来清凉,而是裹挟着干燥呛人的尘土,打在人的脸上,生疼。树
干旱如同一只无形却贪婪的巨兽,大口大口吞噬着土地的水分。田里的泥土,原本肥沃而温润,如今龟裂得厉害,纵横交错的缝隙深不见底,仿佛大地痛苦张开的嘴巴。河水只剩一线浑浊的泥浆,有气无力地流淌着。风卷过,不是送来清凉,而是裹挟着干燥呛人的尘土,打在人的脸上,生疼。树叶无精打采地卷着边儿,蔫头耷脑,整个村子被一种沉重的、令人喘不过气的燥热死死地箍住。
就在这万物焦渴、人心惶惶的节骨眼上,一种更令人毛骨悚然的邪乎事,像瘟疫一样在陈家坳蔓延开来。起初是村西头的张婶子,天蒙蒙亮就顶着一双惊魂未定的眼,头发蓬乱,连滚带爬地撞开邻居的门,声音抖得不成调:“压……压住了!石头……不,是石头精!它……它坐我胸口上了!沉得……沉得挪不动!喘不上气啊!”她双手在胸前胡乱比划,像是要把那无形的重物推开。
没过两天,村东头打铁的李二叔也着了道。他平日壮实得像头牛,嗓门洪亮,此刻却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声音嘶哑:“不是石头精……是吊死鬼!冰凉……冰凉的绳子勒我脖子!舌头……舌头都伸出来了!想喊……喊不出声!”他下意识地摸着脖子,仿佛那索命的冰冷绳索还缠在那里。
接着是村南的孙木匠、村北的赵寡妇……越来越多的人,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里,遭遇了那可怕的“鬼压床”。他们描述各异,有说被山魈骑背的,有说被水鬼拖脚的,但都指向同一个核心——身体被无形之力死死禁锢,动弹不得,口不能言,只有意识在极度的恐惧中清醒地煎熬。恐慌像野草,在干旱的焦土上疯长,迅速燎原。人们聚在一起,压低声音,交换着各自惊悚的经历和捕风捉影的猜测,眼神里交织着恐惧与不安。一种绝望的共识悄然形成:这绝不是偶然,是那传说中能带来大旱的怪物——旱魃,它来了!它在陈家坳落了脚,正用这邪门的“鬼压床”折磨着村民,吸食着人间的生气,要把整个村子拖入绝境!
“除了旱魃,谁还有这邪门的本事?它睡在极阴之地,吸干了水脉,如今又要来吸咱们的阳气了!”村里的老族长陈厚德,捻着花白的胡须,布满皱纹的脸阴沉得能拧出水来,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他是村中最年长、最有见识的人,他的话,分量极重。
“是啊是啊,老族长说得对!”立刻有人附和,声音带着颤,“定是那邪物作祟!不除了它,咱们都得被它压死、吸干!”
“得赶紧想法子啊!请法师?还是……还是按老法子,用……”说话的人眼神闪烁,没敢把“活祭”两个字说出口,但那意思,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空气瞬间凝固了,一种冰冷残酷的意味弥漫开来,比干旱更让人窒息。
就在这人心惶惶、阴云密布的时刻,一个声音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旱魃?活祭?”陈林默推开围在族长家院门口的人群,走了进来。他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形不算高大,但站得笔直,像一棵在旱地里顽强生长的树苗。他脸上没什么恐慌,更多的是思索和一种近乎执拗的认真。“老族长,各位叔伯婶娘,”他目光扫过一张张惊惶的脸,“咱陈家坳祖祖辈辈住这儿,谁真见过旱魃啥样?是青面獠牙,还是三头六臂?”
人群安静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喧哗。
“林默小子!你懂个啥!”一个壮汉粗声粗气地吼道,“老族长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
“就是!这邪乎事儿不是旱魃还能是啥?难道是我们自己吓自己?”赵寡妇拍着大腿,声音尖利。
陈林默没被这阵势吓住,他提高了声音,压过嘈杂:“我没说这事不邪乎!可邪乎归邪乎,咱总得先弄清楚它到底是个啥路数吧?没弄明白是人是鬼是畜生,就喊打喊杀要祭这个祭那个,万一……万一弄错了呢?那才真是造孽!”他的目光最后落在老族长陈厚德脸上,“老族长,您老常说,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妖’,咱也得先找到它藏在哪儿不是?”
陈厚德浑浊的老眼盯着陈林默,沉默了片刻。院子里众人的目光也齐刷刷聚焦在年轻人身上,有怀疑,有愤怒,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最终,老族长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林默娃子,你胆子不小。那你倒是说说,这‘妖’,该怎么个找法?总不能让大家伙儿天天晚上等着被压吧?”
陈林默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自己暂时说服了老族长,赢得了宝贵的时间。他沉声道:“从今儿起,谁家再遇上那‘鬼压床’,麻烦第一时间告诉我一声。住哪间屋?啥时辰?之前吃过啥?做过啥?尤其是……”他顿了顿,目光锐利起来,“尤其是那床铺被褥,有啥说道没有?我一家家问,一家家看。”
他开始了自己的“探案”。白天,顶着毒辣的日头,他挨家挨户走访那些遭遇过“鬼压床”的人家。他问得极细:出事那晚睡在床的哪一边?枕头是高是低?晚饭吃了什么?睡前有没有喝过水?窗户是开是关?他甚至还凑近人家的床铺,仔细查看被褥的颜色、质地,甚至凑近了闻一闻。这举动在旁人看来实在古怪,甚至有些疯癫。背后指指点点和嗤笑声就没断过。
“瞧林默那傻样儿,趴人家被子上闻啥呢?莫不是想媳妇想疯了吧?”村口槐树下纳鞋底的几个妇人嚼着舌头根子。
“嘘,小声点!我看他是被鬼迷了心窍,尽干些不着调的事!指望他?哼,还不如指望天上掉馅饼!”另一个撇着嘴附和。
陈林默充耳不闻。他心里憋着一股劲儿,一种近乎直觉的念头在隐隐指引他。他发现,遭遇“鬼压床”的人家,家境大多中等或偏下,床铺被褥看起来都有些年头,摸上去甚至能感觉到微微的潮气。他蹲在张婶子家昏暗的里屋,手指捻了捻那床洗得发白的蓝印花被面,问道:“张婶,出事前那天,这被子晒过没有?”
张婶子正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闻言一愣,努力回想:“晒……晒被子?哎哟,这大旱的天,人都快晒成咸鱼干了,谁还顾得上晒被子啊?水都金贵得不得了,哪舍得泼院子里降尘土?这被子……好像入夏就没正经晒过,一直堆在炕柜里,前些日子热得不行才拿出来盖的。”
陈林默心头一动。他又去了李二叔家。李二叔家那床厚棉被,更是油亮亮的,一股子陈年汗味混合着说不清的霉味。
“二叔,这被子晒过太阳吗?”陈林默问。
李二叔挠挠头:“晒?嗨,咱大老爷们儿,哪讲究这个!啥时候盖着不冷就行了呗,反正夏天也不盖它。”他指了指角落里一张发黄的竹席,“喏,天热就睡那上头。”
“那……出事那天晚上呢?”陈林默追问。
“那天?”李二叔皱眉想了想,“那天后半夜好像突然有点凉,我婆娘怕我着凉,就把这厚被子从柜子底下翻出来给我搭肚子上了……哎,对!就是盖了这被子没多久,那吊死鬼就来了!”
线索像散落的珠子,渐渐被陈林默捡了起来。他又走访了其他几家,情况大同小异:遭遇怪事之前,都接触了长期未晾晒、甚至刚从柜底翻出来的被褥或垫絮!
一个大胆的假设在他脑中成形。他需要验证。
他首先盯上了自家。他家那床垫在硬板床上的旧棉絮,又黄又硬,早就该弹了。他特意把它从床底下拖出来,拍了拍上面的灰,一股浓烈的陈腐气味扑鼻而来。他忍着不适,把这床久未见天日的旧棉絮铺在了自己床上。
白天,他照常干活,像没事人一样。夜里,他怀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实验精神,躺在了那散发着陈腐气息的旧棉絮上。窗外月色惨白,屋里闷热异常。他强迫自己入睡。起初是燥热难耐,接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痒意开始从后背蔓延开来,仿佛有无数细小的东西在皮肤上轻轻爬动。他强忍着不去抓挠,努力放松身体。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意识朦胧、将睡未睡之际,一股沉重的压力猛地攫住了他!胸口像是被压了一块巨大的磨盘,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肺叶仿佛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他想呼喊,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气音。四肢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连动一动小手指都成了奢望。只有思维在巨大的恐惧和窒息感中疯狂挣扎、呐喊!那种感觉无比清晰,无比漫长,几乎要将他的意志彻底碾碎。不知煎熬了多久,那可怕的压力才如同退潮般缓缓消失。陈林默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浑身被冷汗浸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几乎要撞碎肋骨。
黑暗中,他剧烈地喘息着,嘴角却咧开一个无声的笑容。是了!就是它!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东西在作祟,但症结,必然在这久不见阳光的被褥之中!
为了进一步验证,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把那床“罪魁祸首”的旧棉絮拖到了院子里最毒辣的日头底下,用两根长板凳架起来,狠狠地曝晒。毒日头无情地炙烤着,棉絮里的陈腐气息似乎被一点点蒸腾出来,又被热风吹散。晚上,他再次躺回晒得滚烫甚至有些烫手的棉絮上。这一夜,他睡得格外沉实安稳,连个噩梦都没有。那沉重的压迫感、窒息的恐惧,消失得无影无踪!
“晒!把家里所有压箱底的被褥、垫絮,统统搬出来晒!晒它三天!一天不够就晒两天,两天不够就晒三天!晒透了!”陈林默站在自家院子里,对着忧心忡忡的父母斩钉截铁地说。他的眼睛亮得惊人,那是洞悉了秘密后的光芒。
然而,当他兴奋地将自己的发现和验证告诉那些被“鬼压床”折磨的村民时,换来的却是更大的怀疑和不耐烦。
“晒被子?林默娃子,你没睡醒吧?”李二叔瞪着一双牛眼,指着自己胸口,“那吊死鬼的绳子勒得我脖子现在还有印子呢!你跟我说晒晒被子就没事了?糊弄鬼呢!”
“就是!那石头精压得我差点背过气去,是晒被子能晒跑的吗?”张婶子拍着大腿,“我看你是被日头晒昏头了!”
“林默啊,”老族长陈厚德也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带着深深的忧虑,“你的心是好的,怕大家伙儿乱了方寸,干出糊涂事。可这‘鬼压床’是实打实的邪乎事,非同小可啊。晒被子……唉,这法子听起来,实在是……太儿戏了。旱魃作祟,非同小可,若再拖延下去,恐有大祸临头!祭典之事,不能再拖了,得早做决断。”老族长眼神凝重,显然已经倾向于那古老而残酷的解决之道了。
眼看恐慌如同野火,即将燃尽最后一丝理智,而那可怕的“活祭”提议像毒蛇一样在人群中悄然游走,陈林默知道,必须拿出无可辩驳的铁证,而且必须快!再晚一步,后果不堪设想!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德高望重、却也笃信旱魃的老族长陈厚德身上。突破口,就在这里!
这天傍晚,火烧云染红了半边天,热浪依旧灼人。陈林默夹着一大卷东西,径直走进了老族长家那间收拾得还算干净、却同样弥漫着一股老年人居所特有陈腐气息的卧房。老族长正坐在炕沿上抽旱烟,眉头紧锁,愁云惨淡。他刚经历了一次“鬼压床”,虽然没像年轻人那样吓得魂飞魄散,但也心有余悸,脸色很不好看。
“老族长,”陈林默声音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您信我一次。就一次!”
他把夹着的东西往炕上一放,哗啦一声展开——那是一床看起来极其厚实、颜色晦暗、显然被压在箱底不知多少年的老棉被,散发出的陈旧气味瞬间充斥了整个房间。
“您今晚,就盖这床被子睡!”陈林默指着那床被子,目光炯炯地盯着老族长。
老族长陈厚德看着那床散发着霉味的旧被,浑浊的老眼先是疑惑,随即涌上强烈的抗拒和一丝被冒犯的愠怒:“林默娃子!你……你这是什么意思?让我盖这发霉的破被?你是嫌我这把老骨头被压得还不够狠吗?”他气得胡子直翘,烟杆重重地磕在炕桌上。
“老族长息怒!”陈林默毫不退缩,声音反而更加清晰洪亮,“您不是一直说这‘鬼压床’是旱魃作祟吗?您德高望重,身体也硬朗,阳气足。如果真是什么旱魃鬼怪,它害别人,难道就不敢害您?您若盖着这床从未晒过的被子,安然无恙地睡上一晚,那不用您说,我陈林默立刻闭嘴,绝不再提晒被子的事!您要请法师做法,要……要准备祭典,我第一个不拦着!可若是……”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如刀,“若是您盖着它,也遇上了那‘鬼压床’,是不是就能说明,这事跟我说的被褥有关,跟那虚无缥缈的旱魃无关?”
老族长被陈林默这番连珠炮似的话堵住了,他张了张嘴,看着眼前这个眼神坚定、甚至带着点咄咄逼人的年轻人,再看看炕上那床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旧棉被,心里翻江倒海。他确实被那“鬼压床”折磨怕了,再盖这霉被子,岂不是自找苦吃?可陈林默的话又像锥子一样扎进他心里——是啊,若真是旱魃,难道还会挑人?还会怕他这个老头子?若他盖了这霉被子没事,那林默就是在胡说八道,活祭之事势在必行;若他盖了也出事……那……老族长不敢深想下去,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爬上来。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屋子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最终,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颓然地点了点头,声音干涩沙哑:“好……好!林默娃子,我就豁出这把老骨头,信你这一回!盖!”他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挥手示意陈林默把被子留下。
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飞遍了整个陈家坳。族长要亲自试验林默那“晒被子驱邪”的法子,而且还是盖着一床据说霉气冲天的老棉被!这简直比听说旱魃显形还要让人震惊。夜幕刚刚降临,老族长家那小小的院落就被闻讯赶来的村民围得水泄不通。人人伸长脖子,屏住呼吸,目光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空气凝重得如同凝固的胶水,紧张、好奇、恐惧、怀疑……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压得人喘不过气。
房间里,油灯如豆,光线昏黄摇曳。老族长陈厚德躺在炕上,身上严严实实地盖着那床陈林默带来的旧棉被。被子很厚,带着一股浓重的、令人窒息的陈腐气味,直往他鼻子里钻。他紧闭着眼睛,眉头拧成一个疙瘩,身体僵硬。陈林默就坐在炕沿不远处的矮凳上,像个沉默的影子。时间在令人心焦的死寂中一分一秒地爬过。窗外,是黑压压的人群和无数双窥探的眼睛。
起初,老族长还能强自镇定。但渐渐地,那被子里捂出的燥热,混合着陈腐气味带来的憋闷感越来越强烈。接着,一种难以忍受的瘙痒感开始在后背、手臂上蔓延,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针尖在轻轻刺扎、爬动。他强忍着不去抓挠,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老族长被那瘙痒和憋闷折磨得心神不宁、意识开始模糊昏沉之际,异变陡生!
“呃……嗬……嗬嗬……”一阵极其痛苦、仿佛被人扼住喉咙的嘶哑喘息声猛地从老族长喉咙里迸发出来!这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瘆人。只见躺在炕上的老族长,身体开始剧烈地、不受控制地小幅度抽搐!他双眼圆睁,布满血丝,眼珠惊恐地向外凸出,直勾勾地瞪着低矮的屋顶,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他的脸憋成了可怕的猪肝色,双手死死地抓着胸前的被子,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像是溺水的人在做最后的挣扎!他张大了嘴巴,拼命地想吸气,胸膛剧烈起伏,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被撕裂般的恐怖气音!
“族……族长!” “天哪!真……真的压住了!” 窗外窥探的缝隙里,有人失声惊叫起来。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人。
一直静坐如山的陈林默猛地站起身,两步冲到炕边。他毫不犹豫,一把抓住那床厚实沉重的旧棉被,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向后一掀!
“呼啦——”一声,带着浓重霉味的被子被掀开,抛到了一边。
几乎就在被子被掀开、新鲜空气涌入的瞬间,老族长陈厚德如同一条被抛上岸濒死的鱼,猛地弓起身子,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带着巨大痛苦和释放的呛咳与吸气声!
“咳咳咳……嗬——嗬——!”他剧烈地咳嗽着,贪婪地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胸口剧烈起伏,凸出的眼珠慢慢回落,猪肝色的脸也一点点褪去,只剩下极度的惊恐和虚脱的苍白。汗水像小溪一样从他额头、鬓角淌下来,瞬间浸湿了单薄的里衣。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老族长劫后余生般粗重急促的喘息声。窗外的村民更是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刚才那惊悚恐怖的一幕彻底震住了。
陈林默没有看窗外,他扶住老族长颤抖的身体,沉声问道:“老族长,您刚才,是不是又遇上了?”
老族长陈厚德喘了好一阵,才艰难地抬起手,指着地上那团散发着霉味的旧棉被,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后怕:“压……压住了!比……比前两次都狠!那东西……那东西就在被子里!又沉又闷……勒脖子……喘不上气……”他心有余悸地摸着脖子,仿佛那无形的绳索还在。
陈林默点点头,脸上没有任何意外。他转身,走到房间角落,从那里拿起另一床被褥——那是他白天特意带来的,已经在自家院子里最毒辣的太阳下,暴晒了足足三天!被子蓬松干燥,散发着一股令人安心的、纯粹的阳光味道。
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目光注视下,陈林默走到炕边,动作麻利地将那床散发着霉味的旧被子彻底卷走扔到墙角。然后,他仔细地将那床晒得蓬松温暖的干净被褥,轻轻地盖在了惊魂未定的老族长身上。
“老族长,您再躺下,盖这个试试。”陈林默的声音平静而有力。
老族长惊惧地看着他,又看看身上散发着阳光气息的干净被子,眼神里充满了不信任和深深的恐惧。刚才那濒死的体验太深刻了。“不……不……”他下意识地想抗拒。
“信我!”陈林默只说了两个字,目光坚定地看着他。
或许是陈林默眼中的力量感染了他,或许是刚才的惊吓让他实在没了力气挣扎,老族长迟疑着,最终还是慢慢地、极其小心地躺了回去。他身体僵硬,眼睛睁得老大,警惕地感受着身体的每一丝变化,仿佛随时准备迎接那可怕的窒息再次降临。
房间里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等待。油灯的火苗轻轻跳动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老族长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眉间的疙瘩也一点点舒展开。那蓬松干燥的被子盖在身上,带来的是温暖和舒适,没有一丝一毫的憋闷和瘙痒。窗外众人屏息凝神,只听到老族长原本粗重紊乱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悠长……再后来,一阵轻微的、均匀的鼾声,竟然在寂静的房间里清晰地响了起来!
“呼……噜……呼……噜……”
鼾声不高,却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每一个围观村民的心上!所有人都惊呆了,目瞪口呆地看着炕上那安然入睡的老族长,再看看墙角那团散发着霉味的旧被,最后,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站在炕边那个身形并不高大的年轻人——陈林默身上!
陈林默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一丝疲惫和释然浮上眼底。他环视着窗外那一张张震惊、茫然、难以置信的脸,声音清晰而沉稳地响起,打破了死寂:
“各位叔伯婶娘,都看清楚了吧?那‘鬼压床’,那压在胸口让人喘不上气的‘石头精’、‘吊死鬼’,不是什么旱魃作祟,根子就在这经年累月不见天日、积满了霉尘污垢的被褥里!”
他走到墙角,弯腰从地上那团旧棉被的角落里,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捻起一小撮极其微小的、近乎肉眼难辨的、灰白色的粉末状东西。他走到油灯下,将那点粉末凑近昏黄的光。
“大家伙儿凑近点看!”他招呼着。
几个胆子大的村民挤到窗根下,眯着眼睛使劲瞧。灯光下,那点粉末里,似乎夹杂着一些极其微小的、几乎看不清形状的灰点,还有些更细碎的、像是某种微小生物尸体碎片的东西。
“瞧见这些灰点了吗?还有这些碎屑?”陈林默的声音带着一种解密的激动,“这才是真正的‘鬼’!是躲在咱们被褥深处,看不见摸不着的小东西!咱这大旱天,又闷又热,柜子里、床底下更是潮气闷着,最是养这些东西!它们小得跟灰尘似的,专靠吃咱们身上掉下来的皮屑活着。它们活着的时候,爬来爬去,钻进鼻孔,钻进皮肤,就让人痒得钻心,烦躁不安!等它们死了,留下数不清的尸体碎末,比最细的沙尘还细!人睡着的时候,尤其是快醒那会儿,身子动不了,这些碎末吸进鼻子,钻进喉咙,堵在胸口……”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众人脸上越来越清晰的惊愕,继续解释道:“就像呛了一口极细的灰尘!这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可不就觉得有千斤重石压着,喘不上气,想喊又喊不出声吗?那感觉,不是鬼怪,又是什么?可它们怕什么?怕的就是这毒日头!怕这干爽!老族长盖着那霉被子,邪祟立马上身;换上这晒得滚烫、干透了的被子,沾着太阳精气,那些害人的小东西死的死、逃的逃,自然就睡得安稳,鼾声如雷了!”
真相如同惊雷,在众人头顶炸开!原来让人闻风丧胆、以为是旱魃索命的“鬼压床”,竟是这些藏在被褥里的、灰尘一样的“小东西”在作怪?是它们活着时的骚扰和死后的“尸尘”堵了人的气息?这答案简单得近乎荒谬,却又在眼前铁一般的事实面前,由不得人不信!
“我的老天爷!原来……原来是这么回事?”张婶子拍着胸口,恍然大悟,“难怪我那天盖了柜子里翻出来的厚垫子就……”
“对对对!我也想起来了!”李二叔懊恼地拍着自己的光头,“出事那晚,可不就是我婆娘给我搭了那床压在柜子底下的老棉被嘛!晒晒被子……真能管用?”
“管用!怎么不管用!”老族长不知何时已经醒了,他坐起身,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激动和彻底的信服。他指着墙角那团霉被,又拍拍身上蓬松温暖的干净被子,感慨万千:“林默娃子,神了!真是神了!盖着那霉东西,真就跟被鬼掐住了脖子一样!换上这晒过的,浑身舒坦,像躺在云彩里!啥旱魃?呸!都是咱们自己吓自己,让这被窝里的‘小灰尘鬼’给唬住了!”他看向陈林默的眼神,充满了感激和钦佩。
这一夜,陈家坳无人入睡。家家户户翻箱倒柜,把那些压箱底、藏在柜子深处、带着潮气和霉味的陈年旧被、垫絮、褥子,一股脑儿全拖了出来。院子里、篱笆上、柴火垛顶……但凡能晒到太阳的地方,都搭满了各式各样、颜色陈旧的被褥。炽热的阳光,如同最公正无私的神明,慷慨地泼洒下来,炙烤着这些藏污纳垢、滋生邪秽的织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阳光和尘螨尸体被烤焦的奇特气味。
此后的夜晚,奇迹发生了。那些令人心悸的“鬼压床”事件,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迅速消融、绝迹。饱受折磨的村民们,终于能在夜晚安心地合上眼睛,一觉睡到大天亮。压在陈家坳上空数月之久的恐惧阴云,被几床晒得滚烫蓬松的被子,彻底驱散了。
旱情依旧严峻,田里的裂缝还在扩大,但笼罩在人们心头的绝望阴霾却消散了大半。一种轻松甚至带着点劫后余生的喜庆气氛,开始在村子里悄悄弥漫。
然而,没过几天,一种新的声音,一种带着敬畏和神秘色彩的低语,开始在村头巷尾、田间地头悄然流传开来。
“听说了吗?林默那娃子,可不是一般人!”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歇晌的汉子神秘兮兮地议论。
“那还用说!连老族长都压不住的‘鬼压床’,他晒晒被子就弄好了?这手段,神了!”
“我看哪,八成是神仙下凡!要么就是得了啥仙家真传!不然咋能知道被子里藏着‘灰尘鬼’?还知道它们怕太阳?”
“对对对!肯定是神仙点化了他!让他来救咱们陈家坳的!”
“就是神仙!晒被子的神仙!你们想啊,那旱魃多厉害?能带来大旱!可咱林默神仙,晒晒被子就把旱魃派来的‘压床小鬼’给晒化了!这法力,比旱魃还高呢!”
这传言如同春风里的野草,越传越盛,越传越玄乎。很快,陈林默在村民口中,就不再是那个有点倔、有点怪的年轻人了。他成了“林默仙师”,是“晒被子的神仙”,是上天派来专门降服旱魃、拯救苍生的使者!甚至有人偷偷在他家门口放上几个舍不得吃的鸡蛋,或者一小把珍贵的野菜,当作“供品”。
这天傍晚,陈林默从地里回来,刚走到村口,就听见几个半大孩子一边跳着皮筋,一边用稚嫩清脆的嗓音唱着新编的歌谣:
“晒被子的神仙哟,法力大无边!
霉被里的灰灰鬼哟,见光就冒烟!
旱魃吓得抖三抖哟,躲回老深山!
林默仙师挥挥手哟,陈家坳见青天!”
歌声在暮色中飘荡,带着童真,更带着村民朴素的崇拜。陈林默听得哭笑不得,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加快脚步,想避开这让他浑身不自在的“仙师”称呼。
刚走到自家院门口,却见老族长陈厚德拄着拐杖,正站在那棵老枣树下,似乎专门在等他。夕阳的余晖给老人佝偻的身影镀上了一层金边。
“老族长。”陈林默恭敬地叫了一声。
陈厚德转过头,脸上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神情,有欣慰,有感慨,更多的是一种洞悉世事的无奈和疲惫。他看着陈林默,又侧耳听了听远处孩子们那“晒被子的神仙”的歌谣,布满皱纹的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他抬起枯瘦的手,指了指脚下龟裂的土地,又指了指远处屋檐下挂着的、被晒得蓬松的棉被,长长地、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仿佛来自岁月的深处:
“唉……林默娃子,你瞧瞧,你瞧瞧……这人哪,恨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妖怪,可比恨那脚下实实在在的、沾满裤脚的尘土……容易多了,也痛快多了啊!”
老人的话语,像一枚沉甸甸的石子,投入陈林默的心湖,漾开一圈圈无声的涟漪。他默然立在干裂的土地上,远处孩童们“晒被神仙”的歌谣如同飘忽不定的风,拂过晒得滚烫的棉絮,拂过村民舒展的眉宇。旱魃的阴影被阳光驱散,却又有新的传说悄然滋生。
或许人心深处,永远需要一尊神像,无论它是青面獠牙的旱魃,还是晒被救难的神仙——真相的尘埃拂去后,留下的依然是人们执拗的仰望。
来源:东临晚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