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灾荒年,为了全家不被饿死,我把自己卖到了白鸭所,做了待宰的「白鸭」。
灾荒年,为了全家不被饿死,我把自己卖到了白鸭所,做了待宰的「白鸭」。
这「白鸭」和平时的白鸭不同,平时的白鸭是用来吃的,而这个「白鸭」是专用来宰的。
权贵富商为刀俎,穷人贱民为白鸭。
可,连我自己也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会成为这白鸭所里锻出来的第一把刀,一把嗜血刀。
1
我爹修城墙累倒那年,正赶上饥荒,我娘哭着对我说:“青楼、菜人园、白鸭所,你选一个吧,下辈子托生个好人家,这辈子就当爹娘欠你的。”
青楼、菜人园、白鸭所,是灾荒年穷苦人家孩子的三个主要出路。
青楼就是妓馆,是个出卖皮相、尊严全无的地方。
菜人园是顾名思义就是富人们买菜人的场所,每天都有各个府邸的大厨去挑选牲畜一般去挑选菜人。
白鸭所则是权贵们买替罪羊的所在。
“无钱别杀人,有钱杀不怕。白鸭成群嘎嘎叫,买个白鸭,替罪愆。有钱能买白鸭宰,无钱便做宰白鸭。”这是当地人人耳熟能详的童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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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躺在床上早已冰凉的阿爹,和依偎在阿娘身边一脸菜色的两个年幼弟妹,狠了狠心,道:“去白鸭所吧。”
这三个所在,白鸭所给的钱最多,我这样的,去白鸭所至少能卖十五两银子,去菜人园最多五吊钱,青楼论姿色谈价钱,我面黄肌瘦,蓬头垢面,卖不上价钱。
白鸭所之所以最贵,是因为死法最惨,凡是去白鸭所买「白鸭」替罪的基本都是人命官司,砍头都是轻的,最常见的是凌迟,偶尔也有腰斩、车裂、剥皮什么的,总之没有一个是好死的。
听我选了白鸭所,我娘虽哭着但声音明显小了很多。
“不过,我有个条件。”
“你说。”她止住哭声,抬头看我。
“以后,再苦再难,不许再卖一个孩子。我卖命的钱,你不要乱花,葬了爹,回老家修修房子,买几亩地,租出去,够你们几个生活了。”
十五两银子是普通人家好几年的收入,都买成米来吃的话,吃上十年不成问题。
我娘用力点了点头。
那年深秋,我帮娘葬了阿爹,目送他们坐上驴车,直到驴车消失不见,转身进了白鸭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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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鸭所在京城郊外,四出院落,前两排住的都是男白鸭,中间一排住的都是管事的,女白鸭住在最后一排。
白鸭所男多女少,来的都是走投无路的人了许是女子多了一个青楼可选,又或许是男子杀人者多于女子,整个白鸭所带上我才三个女白鸭。
这,很糟糕。管事的胡四每日都让女白鸭脱衣让他「检查」,我们三个,我最小,最矮,身体勉强开始发育,并不起眼。
小菊十六,虽瘦瘦弱弱,但已出落成一个少女,她出身农家,性子泼辣倔强,整个人看起来朝气蓬勃,精神奕奕。
黄三娘年龄最大,二十五六岁,身体壮硕,生育过四五个孩子,为人仗义厚道,每次胡四要「检查」的时候,她都挡在我和小菊前面。
“四哥,这两个还都是孩子,你高抬贵手,要弄就弄我好了。”
起初,胡四「检查」完三娘,骂骂咧咧,满口骚话,在我和小菊脸上摸两把,也就算了。
过段时间,胡四「检查」黄三娘检查腻了,便不想只摸摸我和小小菊的脸算了。
有一次,「检查」完黄三娘,胡四三角眼一转,龇着一口黄牙,一双油腻的脏手,便摸向小菊的胸部。
“哎哟,小菊妹子,最近好像胖了,让哥检查检查。”
小菊本能地拦住他的手,抱着他胳膊狠狠咬了一口,他嗷一声惨叫,将小菊一脚踹翻在地,骑在小菊身上左右开弓。
“穷货,敢咬老子,迟早活剐了你!打死你!打死你!”
小菊的凄厉的喊叫声回荡在整个院落,我和黄三娘拼命扯着胡四,嘴里说着好话,可两个女人竟也拦不住一个狂暴的男人。
胡四打累了,临走冲鼻青脸肿的小菊吐了两口黄痰:“呸,死白鸭!欠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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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菊被打得在床上躺了三天,管事刘婆子数落小菊:“你这妮子就是个死心眼,反正你们迟早是死人,让他摸两把又怎么了?死之前至少还做一回女人,也不枉来世间一遭。”
我气不过,想要说两句,却被黄三娘一把拉住,对我摇了摇头。
刘婆子走了之后,小菊指着门口破口大骂:“老骚婆子说的是人话吗?我若是不要脸,让男人摸,卖身子,早就去青楼了。来白鸭所,一是图钱多,二是图个干净。呸,卖个命,还得让姑奶奶搭上清白!”
黄三娘劝我俩说,那胡四是刘婆子的外甥,两人都为一个大人物办事,惹不得,说几句听着就行了。
以后安排我们替什么罪,基本都是他们说了算,罪行决定死法。
虽然都是死,痛苦程度可是区别很大的。
小菊一听「哇」一声哭了:“做个人咋就这么难啊?老天爷,你睁睁眼吧!”
小菊要强,娘饿死后,作为长姐,将自己卖进白鸭所,为的便是自己爹、奶奶和几个弟妹能活下来。
本以为,死是最简单的,没想到这里,死竟死出了花样,死出了门道,很显然,我们都把白鸭所想简单了。
黄三娘叹了口气说:“不是做人难,是做穷人难,做穷女人更难。要是能生得一副好相貌就好了,钓个金龟婿,哪怕是做个富户的姨娘,一辈子不愁吃喝,也就满足了。”
不,其实不用不愁吃喝,能让我靠自己的双手去挣钱,自然老去,死在家中也是好的。
最起码能让我自己选择自己死去的方式,而不是把刀子放在别人的手里,生死不由己,任人宰割。
我摸了摸自己粗糙的脸皮,心里只剩下无声的叹息,倘若我真的有一副好皮囊,王家便不会拒婚,爹不在之后,一家人也不至于没有依靠。
那王家大郎对我道:“桑月,我娶妻想娶个俏的,你长相太过寡淡,我实在不想对着这张脸过一辈子,你明白不明白?”
明白,我怎会不明白?
在这些男人心中,女人的脸排第一,身姿第二,财力第三,品德能力特么排在最末位。
就算是条蛇,只要长得够风骚够销魂,男人都可以不要命睡上一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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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黄三娘想孩子了,趴在被窝里,低声抽泣:“我那小儿子才六个月,小女儿才一岁半,他们爹是个不争气的,好吃懒做,家里揭不开锅,孩子们饿得哭都哭不出来。”
“我,我就是不放心。我怕那个杀千刀的把我的孩子们再卖了。老大已经十二了,是个男子汉,不像他爹,但说到底,还是个孩子,要照顾那么多弟弟妹妹,他怎么办啊?我可怜的孩子.………”
我和小菊轻轻拍着她,一声声叹息着,这叹息里是满满的心酸和无奈。
那天夜里,我们睡得迟,谁知刚睡着,便听到刘婆子尖厉的喊叫声:“天杀的!居然敢偷老娘的鸡?打死你这个畜牲!”
我披上衣服,轻轻将窗子推开一条缝儿来看。月下,一只白狐嘴里叼着一只鸡和我对视着,没有一丝惊慌,并不怕人。
刘婆子养了一群鸡在院子里,让我们三人帮着喂养,连个鸡蛋都没舍得让我们吃过,谁肯起来帮她撵狐狸?
刘婆子披头散发,衣衫不整,一只脏鞋扔在狐狸身旁,一手拎了一把扫帚,正破口大骂。
那狐狸不屑地看了她一眼,「刺溜」一声,闪电般蹿上墙头,跑了。
刘婆子抓不到狐狸,又丢了鸡,有气没处撒,便站在我们房门口,接着骂:“三个短命鬼,都聋了?也不起来帮老娘赶狐狸?赶明儿都给你们安排成偷汉子的淫妇,脱光了坐木驴游街,再来一个『鱼鳞剐』!”
对于女犯人来说,最耻辱的莫过于脱光了骑木驴游街,最痛苦的莫过于这凌迟里的三千多刀「鱼鳞剐」。
黄三娘叹了口气,披衣服起来,我和小菊也要跟着,被她按了回去。
“这口气得让她出了,两位妹子就别跟着去遭那个罪了。”
黄三娘转身开门对刘婆子赔不是:“我们今儿都睡得死,刚听见,刘嬷嬷别见怪。一个畜牲,您犯不上生……”
话还没说完,「啪」一声,黄三娘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耳光:“贱蹄子,这鸡不是你的,你当然不心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心里怎么想的?老婆子我今儿把话撂这儿,你们仨别想有一个好死,你们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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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刘婆子真是给脸不要脸,为了一只鸡竟这般恶毒。
我和小菊一听坐不住了,披了衣服,穿了鞋,踢门而出。
刘婆子一看这架势,有些慌了:“你们这是要造反啊!我给你们说,你敢动我一根汗毛,我让你们死无葬尸之地!”
小菊冷笑道:“反正我们迟早要不得好死,不如死之前先弄死你这个老王八!”
“你猜,我们凌迟的时候,会不会因为杀了你被多划两刀?”
我扶了黄三娘,站在小菊身边。
“你,你们,等着,我外甥胡四饶不了你们。”
刘婆子僵着身子,一步步后退。
“刘嬷嬷,我们都是走投无路的人,迟早要上断头台。说不好听的,我们进了白鸭所,一只脚便已经踏进了鬼门关,我们这种人,死后必为厉鬼。刘嬷嬷是个聪明人,何苦为难我们这种半人半鬼的人?您也不想我们缠着您不放不是?”我走上前几步,凑近刘婆子道。
如霜的月色下,刘婆子的脸煞白,忍不住点点头,嘴硬地道:“我,我老婆子怎会跟你们一般见识?一群死白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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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婆子走后,黄三娘长吁短叹,怪我俩太冲动。
“咱们这样的人,死是迟早的,我这么委曲求全就是求个好死。你们太年轻不知道,嘴上手上占的便宜不算便宜。咱们这么做,虽然一时解气,但后果你们想过没有?”
小菊气哼哼地道:“三娘,你忒好欺负了,就算死我也不受这个气,老娘不高兴就是要骂出来。反正只要我一天不死,就别想让我忍这俩人棍。被千刀万剐,我也认了!”
我那时不知是三娘对,也不知是小菊对,便没有说话。
后来,我才知道,她们都对,也都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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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有客人来选白鸭,刘婆子和胡四着重推荐了小菊。
那客人似乎不太满意,一是嫌小菊年龄小,二是嫌她太瘦,不够凶悍。
胡四龇着一口黄牙笑道:“她是这三个里最凶悍的了,要说这毒杀几十口人,也只有她的面相最像。”
刘婆子冲那戴帷帽的客人耳语几句,那客人点了点头,面纱被风吹开一角,嘴角一颗黑痣若隐若现,围着小菊看了两眼,便走了。
第二天,小菊被带走了,前排的管事房不断传来她凄厉的惨叫声,日夜不绝。
据说是在进行改造,上堂前必须要符合客人的要求。
我和黄三娘被关在后排的院子里出不去,求刘婆子,却被刘婆子歪着嘴,臭骂一顿,只能天天为小菊祈祷。
再次见到小菊,是在两天后,她衣不蔽体,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眼神空洞,面无表情,被两个仆役架着,一瘸一拐,扔回了院子。
刘婆子冷笑一声,扔到小菊身上一个油纸包。黄三娘捡起来一看,吓得「妈呀」一声,跌倒在地。
血淋淋的长条,是小菊的舌头。
“客人要求小菊帮过堂,又怕她乱说话,这割了就省心了。”胡四剔了剔牙,眨了眨三角眼道。
我和黄三娘扶起小菊,却发现她裤子残破不堪,裸露的腿上都是血迹,我心里咯噔一声,一股凉意升腾而起。
“你们这些畜牲!”黄三娘涨红了脸,忍不住道。
“客人说小菊一看就是雏儿,不像嫁过人,不符合替罪的条件。这开了苞,就合格了。六百两纹银呢,咱们得包人家满意。”刘婆子一脸坏笑。
小菊怒目圆瞪,一口血唾唾在刘婆子的脸上。
“死白鸭!还没被收拾够,是不是?”
胡四冲过来,一巴掌扇向小菊,我转身抱住了小菊,被胡管事一巴掌扇在后脑勺,发髻被打散,被扇得眼冒金星,头嗡嗡直响。
这一巴掌若是扇在小菊脸上,怕是没有个三五天,消不了肿。
“胡管事,做人留一线,小菊小,不懂事。她毕竟是订出去的,要是有个好歹,也不好给客人交代不是?”黄三娘干笑着说着好话。
胡四和刘婆子对视一眼,骂骂咧咧走了。黄三娘追上前去又叫住胡四:“胡管事,小菊伤得很重,麻烦请个大夫过来给她看看,不然伤口溃烂就全完了。”
胡四看看刘婆子,眼珠子转了转,扯着破锣嗓子道:“这种又穷又贱的人才没那么容易死,明天吧。”
9
当晚,小菊便发起高烧来,黄三娘去喊刘婆子请大夫,她跳脚大骂扰了她的好梦。
“要请大夫也是天亮了再请,你们以为她是谁?后宫的娘娘吗?”
屋里连水都没有,我和黄三娘只得用茶壶内仅存的水,打湿毛巾来给小菊擦洗身子降温。
这一脱不打紧,就算仅仅是映着月光,也能看到小菊身上布满密密麻麻的伤痕。
“都是畜牲!”
黄三娘抹起了眼泪。我不解地问:“他们用的何种刑具来折磨的小菊?怎会这种形状?”
黄三娘默了默道:“傻姑娘,这是牙印儿,都是男人咬出来的。”
我这才知道问了不该问的,脸腾一下烫了起来,又羞又愤,恨不得拎刀杀了那帮管事。
许是因为太过难受,小菊一直迷迷糊糊地啊啊叫着,水全擦完了,烧一点儿也没退下去。
我和黄三娘又累又愁,也没有法子。
“要是有冰就好了。”黄三娘急得团团转。
那时还是初冬,天还未下雪,外面又干又冷,以前,我很怕下雪,因为冬天太冷会冻死很多人,如今竟盼着下雪,能给小菊捧进屋来降降温。
突然,门外有什么人轻轻敲了三下门,我推门出去,却没见一个人影,门前地上放了一个大海碗,碗里放了一大块白花花亮晶晶的东西。
我试着摸了一下,忍不住惊喜地喊道:“三娘,是,是冰,是冰啊!”
黄三娘惊喜地揉了揉眼睛,转而哭着跪倒在地上:“菩萨显灵了!老天爷开眼了!”
天亮时,小菊退烧了,我们三个哭着抱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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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我能未卜先知,或者能重来一遍,我宁愿小菊死在那天夜里。”
后来,我是这么给小白说的。
“为什么?活下来不好吗?”小白歪头问道。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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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仅仅过了五日,小菊的伤刚好一些,便被客人带走了。
为了让我们做一个合格的白鸭,一帮管事带着我们这些白鸭,充作一般百姓在衙门门口看审案流程,看堂上的应答。
那天,第二个带出来的便是小菊,她已经被打得不成人样,一双眼睛肿得像核桃,睁都睁不开。
小菊的案子是灭门案,几十口人死得仅剩一个女人,那女子哭得鼻子冒泡,指着小菊道:“这个贱婢认为主家苛待她,竟狠心下毒杀了我们家满门。小女子恳请青天大老爷主持公道,严惩这个贱婢。”
那女子说完用手帕拭泪,嘴角一颗黑痣,很是惹眼,此人便是买小菊的「客人」,也就是真凶。
他们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小菊的户籍做成了这家的仆婢,审起来顺理成章多了。
我认真记下她的样子,暗暗发誓,若天不灭我,总有一日,我会让这个「买鸭客」付出代价。
谋害主人,以下犯上,又是灭门案,小菊被判了传说中的「鱼鳞剐」,三千刀。
而这「鱼鳞剐」不到最后一刀,人是不能断气的,否则行刑人也会受到处罚。
重罪行刑前,先去衣游街,这是惯例。
一切都如先前那刘婆子所说,此刻她得意地看了一眼我和黄三娘,眼神里是满满的威胁。
我浑身如坠冰窟般的冰凉,倒不是怕她,而是惊讶于他们对罪行和刑罚把控的精准,已经到了可怕的地步。
小菊目眦尽裂,号叫着,张大嘴巴想要辩解,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她哭着抱住大堂的柱子不撒手,却被衙役一棍子下去打断了手臂,惨叫叫一声,昏死过去,被硬生生拖走,在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色拖痕。
那刑部的红衣官员义正词严地高声道:“刑无等级,是为惩奸。愿诸位从善远罪,永不涉刑讼!”
在众人唏嘘不已的时候,我趁乱将自己写的血书塞进后筒里。
詬筒在衙门外,用来匿名举报作奸犯科,罪大恶极之人,是被迫害者扳倒上位者的一条捷径。
虽是女儿,但爹偏爱我,不仅给我取了大名,还让我扮作童子,去学堂读了两年书。
他说如今世道乱,让我万万不要让外人知晓我识字,或许这有一天能成为我保命的底牌。
这封血书是我撕毁中衣写的,虽不知能否力挽狂澜,但它将是我们这些白鸭最后的希望。
翻盘概率虽小,但好过什么都不做,任人宰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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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回来的时候,没见到黄三娘,直觉告诉我,她逃了。
我望着院子里四四方方的天,第一次渴望变成一只鸟,哪怕一箭穿心被人射下来,也好过这天天提心吊胆过日子,生死不由己,死的方式快慢都不由己。
在我以为黄三娘成功时,前排院子响起胡四的打骂声,由远及近,到了院门口。
“贱蹄子!让你逃,让你逃!”
“四哥,我实在太想孩子了,我真的是看两眼就回来,真的,四哥!你饶了我这次!”这是黄三娘的声音。
“白鸭所可从不做善事。”
刘婆子歪嘴一笑,指挥两个管事将黄三娘挂在树上,上前将黄三娘一扒到底,脱得只剩单薄的里衣亵裤。
胡四一双三角眼冒着凶光,手里攥着皮鞭,蘸了盐水,对着空气甩几鞭试手。
那些个男管事兴奋得直吹口哨,摩拳擦掌,都等着胡四一声令下,去抽上几鞭子,摸上几下。
这次,胡四召集了白鸭所所有白鸭观刑。
“我不妨告诉你们,打你们被卖进白鸭所的那天起,就已经销了户,是个死人了。在京都这个地界儿,我说你是张三,你就是张三,我说你是李四,你就是李四。”
“卖了命,还当命是你们自己的呐?你们命是白鸭所的!你们每一家住在哪里,家里有什么值钱的人,白鸭所一清二楚,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拿了银子,还他妈痴心妄想活下来,哪有这样的道理?!”
作为大管事的胡四顶着标志性的酒糟鼻子,扯着破锣嗓子训话,每说两句,就拿蘸了盐水的鞭子,对着黄三娘抽一鞭子。
鞭子如鹰爪般将白色的衣物撕成碎片,露出了内里暗红色肚兜,还有雪白的大腿,场上几乎所有的男人的目光如同蛇一般游进这些碎裂的缝隙里,呼吸沉重。
每当鞭子一响,众人目光便热切几分,呼吸也更加粗重。
黄三娘又羞又愤又疼,闭了眼睛,牙齿咬得咯咯响。
刘婆子坐在一旁,一边观看,一边嗑着瓜子,笑得前仰后合,一副看大戏的样子。
胡四抽累了,便将鞭子递给其他管事,每人上去抽一鞭子,这些人每人都铆足了劲抽在黄三娘身上将露未露之处,用鞭子生生扒光了这个可怜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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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身体上摧毁一个人可怕,从精神上毁掉一个人更是令人心惊。
从这日起,爽朗健谈的黄三娘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不哭,不笑,不言,不语,给饭就吃,吃完倒头就睡。
我不忍看她变成这样,悄悄对她说,我往后筒里放了血书,等等,再等等,我们一定等到获救回家的日子。
她眼睛里仅仅如微风吹过水面,一丝波动之后,便恢复了平静,甚至还出现了一缕淡淡的忧虑。
我那时不理解,后来便知道了,因为,我们没有等到官府查抄白鸭所解救我们,却等来了拿着血书的胡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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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鸭所十个男管事,一个女管事,那天晚上集体出动,封锁了每一个房间,两人一组,对白鸭所的白鸭们进行搜身。
起初,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后来,刘婆子对我和黄三娘搜身,一把扯出黄三娘,劈头盖脸就是两个大耳光子。
“胡四,找到了!竟是这个贱女人!”刘婆子尖厉冰冷的声音刺破了白鸭所的夜空。
她一把扯开黄三娘外穿的棉袄,露出残缺的中衣:“那日只顾扒你的皮,竟没发现你的中衣缺了一块。”
胡四拿着我写的血书,往黄三娘破损的中衣上一拼,严丝合缝,二话不说一脚踹向黄三娘,黄三娘被踹飞到墙上,反弹回地面,重重落下,「噗」一下喷了一口鲜血。
“臭婆娘,竟想将我们白鸭所连窝儿端了?你也不看看我们白鸭所的主子是谁?”
我泪眼模糊地颤手摸着自己完好的中衣,眼泪一滴滴滑下来,不知什么时候,我的中衣竟被三娘偷偷调换了。
我扑倒黄三娘面前,泣不成声,张口就要认下这血书,三娘含泪盯着我,缓缓摇了摇头。
我哭着抱住三娘,给她擦嘴角的血迹,却被刘婆子和胡四撕开,硬生生拖走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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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年关将近,听说白鸭所的主人发了话,将三娘剥了皮,制成一盏宫灯,挂在白鸭所门前。
灯笼挂起来那天是除夕,胡四和刘婆子说主人「开恩」请我们这些白鸭去赏灯,不少白鸭得知这是人皮灯笼,忍不住呕吐起来。
胡四觉得扫兴,拿皮鞭将这些人抽了一通,我只盯着那只灯笼看。
淡黄色的灯笼里点一根红蜡,红蜡摇曳,像极了三娘的笑脸,我知道,挂在这里的本该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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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我往詬筒投了血书那晚,三娘半个月来第一次开口:“那天杀的,卖了我的孩子,竟一个都不剩。桑月,没有了孩子,于我而言,出去与不出去,意义不大了。”
我忙道:“有意义。出去后,我陪你找孩子,咱们都找回来。”
她凄然一笑:“若是卖到菜人园呢?”
我张口结舌,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这世间竟有如此狠心的父亲。
“人世险恶,这白鸭所能开得风生水起,必定不简单,听说背后那个大人物手眼通天。那后筒中的血书,石沉大海就算了,但若是到了白鸭所的人手里,你有没有想过后果?”三娘看着我道。
我冷汗「唰」一下冒了出来,我怎就没想到这一层?
我信的是法度,信的是公正廉明的父母官,可若是遇到披着人皮的狼呢?
是我太天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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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胡四和刘婆子都回去吃团圆饭去了,只留下前排那些管事喝酒猜码守夜。
我站在空荡荡的小院里,在北风呼啸中,在爆竹声中,对着爹葬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爹根本不是修城墙累病的,修什么样的城墙能让一个人在这么短时间内,从三四十岁变成七八十岁?
爹以前总说坏人自有天收,让我秉持初心,做一个纯良之人。
可若是老天迟迟不收这些坏人,任由他们作恶呢?
为何他这般教导我,而自己却没有照做?
“爹,原谅我没有遵从您的遗愿,将这个手札跟您葬在一起。”
我脱下外面的棉袄,撕开内里,取出里面的一张羊皮手札,咬破中指滴了一滴血在上面。
羊皮手札上闪了两闪,出现了两行发光的字。我照着一字一字地读了出来。
「嘭」一声巨响,羊皮手札爆出一个巨大的光圈,以我为中心,波浪般地向外扩散,最终如烟花般消失不见。
应该是,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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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这个新年,我就十五岁了,娘说我及笄的时候,要给我做一条红裙子。
如今,红裙子是不可能了。
我对着水面将如干草般的头发挽成一个高耸的发髻,用昨晚被狂风吹落的梧桐枝插好,这也算及笄了吧?
19
从新年的第一天起,管事一个接一个病倒了,不到初四便死了一个。
刘婆子是初六开始病的,吃什么吐什么,浑身溃烂,身上的皮一层层掉,大冬天的伤口竟然长了蛆虫,一点点烂在炕上。
她的屋子太臭,以至于每个人都绕道而行,她咽气的那天,我去看她。
她脸上露出惊异的神色,她梳妆台上的铜镜里,映出我花白的头发。
“刘婆子,我来送你最后一程。”我咧嘴笑道,脸上的皱纹比刘婆子只多不少。
她颤着手指着我,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
“明明是人,为何没有一丝人性?明明都是女人,为何还要去助纣为虐,摧残女人?”
刘婆子嗓子呼噜呼噜直响,一双眼睛瞪得溜圆,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是你?”
我冷笑道:“坏人天不收,我收!刘婆子,安心去吧,你外甥胡四很快便会下去陪你。”
她张大了嘴,瞪着的一双愤恨的眼睛在新年的爆竹声中,渐渐没了光泽。
20
「吱呀」一声,院子的门被打开,一个少年白鸭,探头探脑地往院子里看,看到我,吓了一跳,对我道:“奶奶,快走吧,白鸭所的管事快死光了。胡管事疯了,白鸭所没人管了。”
我微笑着点点头:“知道了,好孩子,你快回家吧。”
“奇怪,白鸭所怎么会有这么老的老奶奶?白鸭所连这么老的老人家都不放过,真真是丧尽天良。”这少年边走边嘟囔着。
这所有的管事,姓胡的活得最久,我让他百鬼缠身,夜夜噩梦,连眼睛都不敢闭。
人能坚持不睡觉吗?我很好奇。
我捡了根粗壮的树枝做拐杖,一步一步走出这关了我大半年的小院,日暮时分,归鸦阵阵,陆续落在白鸭所的房顶上。
我挥挥拐杖:“去吧,帮小菊报报仇,这些人身上的肉都归你们了。”
乌鸦被惊起,乌云般落到管事们的院子里,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出了管事们住的院子,形容枯槁,双眼通红,身上挂满了符咒。不是胡四是谁?
他看到我愣了片刻,「扑通」一声跪倒在我面前:“老神仙,救救我吧,我每年可都拜好几次神呢,周围的寺庙和神庙我可都捐过不少香油钱。你们神仙不能白吃白拿,见死不救吧?”
“你的身体可痒?”我沙哑着嗓子问。
“痒,痒得钻心,还有虫子从我耳朵眼儿里爬出来。”
我满意地一笑道:“那就对了。”
“多久没睡了?”我又问。
“小人已经五天不曾闭眼了,求老神仙救命!小人要疯了!”胡四膝行到我面前,冲我「咣咣」磕着响头。
“以前,黄三娘也这么求过你,对不对?你是怎么做的?”
胡四露出狐疑的表情:“你是谁?你究竟是谁?是黄三娘对不对?哈哈,连你也不是真的,又是我想出来的?”
我看他原本的酒糟鼻子已经完全变成了白色,嘴角扯出一丝冷笑:“是时候了,虫子应该成熟了。胡四,小菊和黄三娘向你问好。”
我一把刘婆子喂鸡的谷米撒在胡四身上,鸦群最近吃肉都吃腻了,见有谷米,一个个箭一般飞了过来。
胡四体内的虫子闻到谷米的香味,纷纷爬出来,乌鸦们见既有谷米吃又有肉虫子吃,高兴坏了。
对着胡四啄开了,胡四边跑边惨叫,最终倒在地上,乌鸦们一拥而上,黑压压地覆盖了全身。
在天边的火烧云全部变成墨色时,雪地上只剩下一副干净的骨头架子。
很好,杀人不见血,这刀啊,就该如此。
21
夜晚,月色如水,一个白色的身影溜到我身边。
“鸡都叫你吃完了,还来做什么?”
我忍不住咳嗽了两声,最近这身体是越来越差了。
“来看看你死了没有。”白狐扔到我面前一只热腾腾的烧鸡。
我捡起来啃了两口,「嘎嘣」,牙不小心掉了两颗:“小白,下次带馒头来就好,肉吃不动了。”
小白叹了口气道:“你还剩多久?”
我竖起了三根手指。
“三年?”
我摇摇头。
“三十天?”
我苦笑着摇摇头。
“三天?”
我轻轻点点头。
“为什么是三天?”
我笑了笑道:“因为还有两个没死。”
我诅咒的是,跟白鸭所有关的所有人面兽心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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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了吗?整个京城都被诅咒了,天天死人。棺材铺的存了好几年的棺材都卖完了。全京城的棺材铺都在连夜做棺材。”
“你别吓我,不是说白鸭所被诅咒了吗?怎么变成全京城了?”
“白鸭所人都死完了,但京城内还在死人。”
“谁死了?”
“刑部侍郎张大人,据说清廉得很,最恨贪官。”
“想不通啊,这种好官,怎会死于非命?”
“死得可惨了,自己用头撞墙一下一下把自己撞死了。”
“这也太邪门儿了。”
……
“小二,茶钱。”
我在桌子上放下一枚铜钱,起身走出门外,正遇上张侍郎出殡,原来,那天审小菊的红袍官员姓张啊。
看来,也是他把我的血书给的胡四,不是他,黄三娘就不会被剥皮而死。
他死得不冤。
23
“老奶奶,别从那边走。”
我抬头看向说话人。
“那个崔寡妇发了疯,说自己杀了公爹一家人,全靠买白鸭脱罪。你说离奇不离奇?”
“那崔寡妇是不是嘴角处有颗黑痣?”
那人道:“正是,正是。”
我笑着道:“是挺出奇,那我更得去看看了。”
“死了,今早死的,吊死在自己家门口,舌头伸得老长了,吓死人了!”
我朝那人道了谢,走到巷口一看,白幡飘飘,与雪同色。
看来,最后一个也死了。
24
傍晚,小白给我叼了一罐子温水解渴,一如当年叼了一碗冰放在门口。
我就着罐口喝了两口,又咳嗽起来。
“值得吗?”它说。
我喘了两喘,道:“值,值得。”
“一年寿命一条命,很划算了。”
它摇摇头道:“这是死神契约,你出卖的还有你的灵魂。桑月,你会魂飞魄散的。”
“你怎么知道?”我有些惊讶地看向它。
“这羊皮手札是我狐族至宝,当初我就是寻着这气味找来的。不过,你是怎么得到它的?”
我边嚼鸡肉边道:“我爹年轻时曾救过一只白狐,是那只白狐送给我爹的。”
说完,我努力将嚼不烂的鸡肉囫囵吞进喉咙,咽得很是狼狈。
“那是家母,还真是有缘,竟遇到故人之女。”小白对着我拜了两拜。
我行动不便,便拱了拱手,算是回礼。
“家母当时身上只有这个,不然,该给个更好的宝物。没想到你们父女皆为此物所累。”
我摆摆手道:“言重了,我相信我爹和我一样,都很庆幸有这个宝物。”
普通人复仇太难了。
“既然遇到你,这个羊皮扎你拿回去吧,也算是完璧归赵。”
小白点点头道:“桑月,你献祭了这个宝札,还可以许一个愿望。”
我望着窗外稠密的雪幕,想了想道:“愿黄三娘可以重活一次,保护好她的孩子。”
小白泪眼模糊地道:“桑月,其实你可以许愿让自己的寿命回来的。”
我努力地一笑道:“这是我欠三娘的。”
我欠她一条命。
番外1
正月十五,元宵节,我半卧在床上,看窗外漫天烟花绽放,双眼渐渐模糊,只剩不断闪烁的光点。
我知道,最后的时刻要来了。
“桑月,桑月,我回来了。”
我努力睁大眼,面前依旧是一团模糊的白,原来人死之前,眼睛会先瞎掉是真的。
“我问你,你可愿变成跟我一样的狐狸?”小白颤声着问我。
我想说话,但已发不出一丝声音,只能努力眨了眨眼,它毫不犹豫塞进我嘴里一颗药丸一样的东西。
“快,吞掉。这是我娘送你的妖丹,你有了它,你就不用死了,还能有她一半法力。”
2
又下雪了,洋洋洒洒,寂静无声。
雪幕中,两只白狐一前一后,跳出院子,追逐嬉戏,往林间去了。
其实,不做人也挺好。
番外2
月色如霜,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女蹲在地上对不远处的白狐轻声说着话:“你别怕,这鸡不是我们的,你若吃,叼走便是。只不过,吃完的鸡毛要放在刘婆子门口,让她知道这鸡不是我们姐仨儿偷吃的,好不好?”
这狐狸傲娇地一仰头,「刺溜」闪电般蹿上墙头,跑了。
少女不禁苦笑,自己莫不是魔怔了,跟个狐狸讲什么道理?
但第二日,刘婆子门前真的出现半只死鸡和一地鸡毛,鸡被什么东西咬死,吃掉一半,剩下一半,还留些牙印。
刘婆子起床后破口大骂:“小畜牲,这是吃了之后,放在老婆子门口示威呐!看我不宰了你!”
少女听到后,笑着对墙头探出的毛茸茸的脑袋竖了个大拇指。
那毛茸茸的脑袋上两只白色小耳朵,前后左右摆了摆,透着一丝小得意。
从这天起,少女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小白。
来源:九羽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