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东晋咸和年间,建康城内春风拂柳,正是万物复苏的好时节。太尉郗鉴府中,一树海棠开得正艳,粉白花瓣随风飘落,洒在青石小径上。郗家千金郗璇正坐在庭前石桌旁,纤纤玉指轻抚琴弦,一曲《凤求凰》自指尖流淌而出,引得枝头鸟儿也驻足聆听。
东晋咸和年间,建康城内春风拂柳,正是万物复苏的好时节。太尉郗鉴府中,一树海棠开得正艳,粉白花瓣随风飘落,洒在青石小径上。郗家千金郗璇正坐在庭前石桌旁,纤纤玉指轻抚琴弦,一曲《凤求凰》自指尖流淌而出,引得枝头鸟儿也驻足聆听。
"璇儿,琴艺又精进了。"郗鉴踏着落花走来,眼中满是慈爱。他年近五旬,鬓角微霜,却精神矍铄,举手投足间尽显名士风范。
郗璇停下抚琴,起身行礼:"父亲过奖了。"她年方二八,眉如远山,目若秋水,一袭淡青色罗裙衬得肌肤如雪。不仅容貌出众,更是精通琴棋书画,尤其一手行书深得卫夫人真传,在建康闺秀中堪称翘楚。
郗鉴看着亭亭玉立的女儿,心中既欣慰又不舍:"璇儿已到及笄之年,为父想为你寻一门好亲事。"
郗璇闻言,脸颊飞上两朵红云,低头轻声道:"女儿全凭父亲做主。"
"我与丞相王导交好,他家子弟众多,个个才华横溢。明日为父便去拜访,为你挑选良配。"郗鉴抚须笑道。
郗璇心中忐忑,她虽知婚姻大事由父母之命,却也暗自期盼能遇一位知心人。夜深人静时,她取出珍藏的王羲之字帖,指尖轻抚那飘逸灵动的笔迹,不由出神。这位与自己同龄的书法天才,不知是何等人物?
翌日清晨,王导府上早已得了消息。王导召集子侄于正堂,郑重道:"太尉郗鉴今日携女来选婿,尔等务必谨言慎行,莫失了我王家体面。"
众子弟闻言,个个精神抖擞。王导长子王悦整理衣冠,对铜镜反复查看;次子王恬取出新制的熏香佩于腰间;侄子王洽则背诵起《论语》,生怕被考问时出丑。唯有王羲之站在角落,神色淡然。
"逸少,你不准备么?"王导问道。王羲之字逸少,因书法天赋过人,已小有名气。
王羲之拱手道:"叔父,婚姻大事,贵在真诚。若刻意为之,反失本真。"
王导摇头笑道:"你这孩子,总是这般随性。"
日上三竿,郗鉴携女而至。郗璇轻纱遮面,随父亲步入王府正厅。王家子弟分列两侧,个个衣冠楚楚,举止有度。
郗鉴目光扫过众人,心中暗忖:这些年轻人虽仪表堂堂,却总觉刻意为之,少了分真诚。他侧首看向女儿,只见郗璇目光游移,似在寻找什么。
"王丞相,府上子弟可都在此?"郗鉴问道。
王导笑道:"都在此处了,太尉可随意考校。"
郗璇轻拉父亲衣袖,低声道:"父亲,女儿想看看王府花园。"
郗鉴会意,向王导提出游览之请。一行人穿过回廊,来到东厢庭院。春日的阳光透过新绿的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光影。忽然,郗璇脚步一顿——只见东厢廊下,一青年男子袒胸露腹,斜倚栏杆,左手执笔,右手持饼,正专心致志地在纸上挥毫泼墨,对来人浑然不觉。
"这..."郗鉴面露讶色。
王导尴尬道:"此乃舍侄逸少,素来不拘小节,让太尉见笑了。"
郗璇却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青年。他眉目清朗,虽衣着随意,却自有一股超凡脱俗的气质。更吸引她的是他笔下那行云流水般的字迹——正是她日夜临摹的风格!
郗鉴正欲责备王家管教无方,却听女儿轻声道:"父亲,女儿想近前一观。"
得到允许,郗璇缓步走近。王羲之仍沉浸于书法世界,直到一片阴影落在纸上,才茫然抬头。四目相对,郗璇看清了他眼中的澄澈与专注,那是不曾在她见过的任何男子眼中出现过的神采。
"姑娘是..."王羲之慌忙起身,这才发现不远处站着王导和一位气度不凡的长者。
郗璇不答,目光落在他刚写的字上:"'飘若浮云,矫若惊龙',好字!阁下可是王逸少?"
王羲之惊讶道:"姑娘识得在下?"
"我临摹过你的字帖。"郗璇声音轻柔,却掩饰不住兴奋,"尤其是这个'龙'字的飞白处理,我一直不得要领。"
王羲之眼睛一亮:"姑娘也习书法?"他完全忘记了场合,指着字迹解释道:"飞白之妙,在于手腕的力道控制..."
两人就这样旁若无人地讨论起书法来。郗鉴与王导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与了然。
日落西山,郗家父女告辞。临行前,郗璇回头望了一眼仍站在东厢廊下的王羲之,他正挠着头,似乎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回府路上,郗鉴问道:"璇儿,可有中意之人?"
郗璇轻咬下唇,半晌才道:"父亲,女儿想嫁那东厢坦腹之人。"
郗鉴大笑:"好!为父也最欣赏那不矫揉造作的少年郎!"
三日后,郗家送来聘礼,选定王羲之为婿。当王导告知此事时,王羲之正在书房练字,闻言笔锋一顿,墨汁在纸上晕开一片。
"叔父,那日东厢的姑娘...是郗家小姐?"他声音微微发颤。
王导笑道:"正是。你这傻小子,连人家姑娘是谁都不知道,就与人论了半天书法。"
王羲之想起那双如秋水般清澈的眼睛和那对书法独到的见解,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流。
大婚之日,王羲之揭开新娘盖头,郗璇含羞带笑地望着他。他这才完整地看清她的容貌——眉目如画,气质如兰。
"那日在东厢,为何独独选中了我?"王羲之轻声问道。
郗璇取出一卷字帖,正是王羲之早年作品:"因为我早已从你的字中认识了你。字如其人,不假修饰,自然天成。"
王羲之感动莫名,执起她的手:"得妻如此,夫复何求。愿与卿共研书法,白首不离。"
从此,建康城中多了一对神仙眷侣。每当春日,人们常见王羲之与郗璇在东厢廊下,一人执笔,一人研墨,共同书写属于他们的爱情诗篇。而那"东厢坦腹"的佳话,也随着他们的书法作品一起,流传千古。
大婚之后,建康城正值初夏。王府东厢庭院里,石榴花开得正艳,点点朱红映着碧绿的叶子,煞是好看。廊下新置了一张紫檀案几,王羲之与郗璇常在此处研习书法。
这日清晨,露珠未晞,王羲之已起身练字。他身着素白单衣,衣袖挽至肘间,正凝神写着一幅《乐毅论》。忽然,一缕幽香飘来,他不必回头便知是妻子到了。
"夫君起得真早。"郗璇手捧一盏清茶,轻轻放在案几一角。她今日绾了妇人髻,一支白玉簪斜插鬓边,更添几分成熟风韵。
王羲之搁下笔,接过茶盏:"昨夜梦中得见一笔好字,醒来便迫不及待想写出来。"他啜了一口茶,"夫人来得正好,看看我这字可有进步?"
郗璇俯身细看,目光在那行云流水的字迹间游走。忽然,她指着其中一个"每"字道:"此字转折处稍显生硬,不如其他字灵动。"
王羲之眉头微蹙。他自幼天赋异禀,在书法一道上鲜有人能指点,即便是叔父王导也常夸赞不已。如今新婚妻子直言不讳,让他心中略有不快。
"夫人此言差矣。"他指着那个字,"此乃我特意为之,取汉隶之古朴,融今草之飘逸,何来生硬之说?"
郗璇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一卷丝帛,在案上徐徐展开:"夫君请看卫夫人《笔阵图》中这个'每'字,转折处如溪水绕石,看似受阻实则流畅。"
王羲之定睛一看,果然如此。卫夫人是郗璇的书法老师,其字确实精妙。但他少年成名,心高气傲,仍不愿轻易认输:"各家有各法,何必尽同?"
郗璇见他神色,心知夫君傲气上来,便不再多言,只轻声道:"夫君说的是。我去准备早膳。"说罢盈盈一礼,转身离去。
王羲之望着妻子背影,心中忽生一丝悔意。他重新审视那个"每"字,确实不如其他字自然。但话已出口,又拉不下面子叫回妻子,只得闷头继续练字。
一连数日,王羲之都在反复练习"每"字,却总不得其法。这日午后,他烦躁地将一堆写废的宣纸揉成团,扔进纸篓。
"夫君何必苦恼。"郗璇不知何时站在了书房门口,手中端着一盘新鲜莲藕,"歇息片刻吧。"
王羲之叹了口气:"夫人那日所言极是,这'每'字我练了千百遍,仍不得其神。"
郗璇放下莲藕,走到他身边:"夫君可愿听我一言?"
"夫人请讲。"
"书法如人,贵在自然。"郗璇执起笔,在纸上轻轻写下一个"每"字,"夫君刻意追求完美,反失其真。不如放松手腕,随心而书。"
王羲之看着妻子笔下那个圆润流畅的字,若有所思。他接过笔,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然后手腕轻转,一气呵成。睁开眼时,纸上的"每"字果然灵动许多。
"妙哉!"王羲之喜形于色,"夫人真乃我的良师!"
郗璇抿嘴一笑:"妾身不过转述卫夫人教诲。夫君天资过人,只是有时太过执着。"
王羲之握住妻子的手:"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自此,王羲之常与郗璇切磋书艺。他惊讶地发现,妻子不仅书法造诣深厚,对文章词赋也颇有见地。二人常在月下对酌,谈文论艺,琴瑟和鸣。
转眼到了永和九年三月初三,上巳佳节。这日清晨,王府来了贵客。
"逸少,兰亭修禊之事已定,三日后举行,你必要到场。"说话的是会稽内史孙绰,他手持请柬,神情兴奋,"谢安、许询等四十一人皆已应约,此乃江东盛事!"
王羲之接过请柬,心中欢喜。兰亭雅集是东晋名士一年一度的盛会,能受邀者皆是当世俊才。
送走孙绰后,王羲之快步回到内室。郗璇正在整理他的夏衣,见他满面春风,笑问:"夫君有何喜事?"
"孙兴公邀我参加兰亭修禊!"王羲之将请柬递给妻子,"三日后启程。"
郗璇细看请柬,眼中闪过一丝不舍,但很快转为欣喜:"此乃夫君扬名之机,妾身当为夫君准备行装。"
当夜,郗璇亲自为王羲之收拾行李。她将一方新砚和几支上好的鼠须笔放入行囊,又取出一卷素绢:"夫君,这是我新制的蚕丝纸,质地柔韧,最适行草。"
王羲之感动不已:"夫人想得周到。"
郗璇又从箱底取出一个小锦囊:"这里面是妾身调制的安神香,夫君舟车劳顿,睡前燃上一炷,可助安眠。"
王羲之接过锦囊,只觉幽香扑鼻,与郗璇身上的气息一般无二。他伸手将妻子揽入怀中:"此去不过旬日,夫人不必如此挂心。"
郗璇靠在他胸前,轻声道:"夫君才华横溢,此行定能大放异彩。只是..."她顿了顿,"饮酒须有度,莫要伤了身子。"
"谨记夫人教诲。"王羲之笑道。
三日后,天刚蒙蒙亮,王羲之便启程前往会稽。郗璇送至府门外,直到夫君的车马消失在晨雾中,才依依不舍地返回。
兰亭位于会稽山阴,此地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王羲之抵达时,谢安、孙绰等人已先到了。众人相见,分外亲热。
修禊当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名士们列坐溪畔,玩起了流觞曲水的游戏。羽觞随波而下,停在谁面前,谁便需赋诗一首。
酒过三巡,王羲之已微有醉意。当羽觞又一次停在他面前时,他仰头饮尽杯中酒,朗声道:"今日良辰美景,诸君佳作频出,不如由某为此次雅集作一序文如何?"
众人齐声叫好。侍者早已备好笔墨纸砚,王羲之捋袖提笔,正要落墨,忽想起临行前郗璇的叮嘱:"夫君写字时,当如溪水流淌,自然而然。"
他微微一笑,手腕轻悬,笔锋触及那蚕丝纸的瞬间,如有神助。只见他运笔如飞,字字珠玑,一气呵成。众人围观,只见那纸上写道: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
笔走龙蛇间,王羲之仿佛看到了郗璇含笑的眼睛。写到"每览昔人兴感之由"时,那个"每"字转折处自然而然地圆润流畅,正是郗璇所指点的那般神韵。
序文写成,满座哗然。谢安拍案叫绝:"逸少此作,当为天下行书第一!"孙绰捧着那幅字,爱不释手:"笔墨酣畅,如有神助,真乃千古绝唱!"
王羲之酒醒后,看到自己醉中所书的《兰亭集序》,也吃了一惊。尤其是那个"每"字,比他平日所写更加完美。他忽然明白,正是郗璇的点拨让他突破了瓶颈,而夫妻间的深情又赋予这字以灵魂。
雅集结束后,王羲之归心似箭。回到建康那日,郗璇早早便在府门外等候。见到夫君车马,她快步迎上。
王羲之不等车停稳便跳了下来,一把抱住妻子:"夫人,我写成了!"
郗璇被他当众抱住,羞得满面通红,却掩不住眼中喜悦:"夫君慢些说,什么写成了?"
王羲之从行囊中小心翼翼地取出《兰亭集序》:"夫人请看,此乃我毕生得意之作!"
郗璇展开细读,越看越是惊叹。读到那个"每"字时,她抬头望向夫君,眼中闪着泪光:"夫君此字,已得神韵。"
王羲之握住她的手:"全赖夫人指点。若非夫人直言不讳,我至今仍在迷途。"
郗璇摇头:"是夫君天资过人,妾身不过稍加提醒。"
王羲之深情地望着妻子:"夫人可知,我写此序时,心中所想尽是夫人容颜。"
郗璇闻言,红霞满面,低声道:"妾身日夜盼君归来,已备好新墨,愿与夫君共书新篇。"
自此,《兰亭集序》名动天下,被誉为"天下第一行书"。而王羲之常对人言:"吾书之成,半在兰亭酒兴,半在东厢妻语。"每每提及郗璇,他总是满眼柔情,称她为"吾之卫夫人"。
岁月流转,王羲之与郗璇相伴数十载,育有七子一女,皆善书法。他们常在东厢廊下,一个挥毫,一个研墨,将那段始于"坦腹东床"的爱情故事,书写成最动人的传奇。
永和十一年的秋雨连绵不绝,建康城的青石板路上积了一层薄薄的水洼。王羲之撑着一把油纸伞,从尚书省出来,官靴踏在水面上,溅起细小的水花。他已年过四十,眼角有了细纹,鬓角也添了几丝白发,但那双眼睛依然明亮如星,只是如今多了几分疲惫。
转过街角,他看见自家马车停在老地方,车帘微微掀起一角,露出郗璇半张脸。她已三十有五,岁月却格外眷顾,只在她眼角添了几道笑纹,反而更显风韵。
"夫君今日回来得晚。"郗璇递过一块干布让他擦拭被雨水打湿的衣袖,又捧出一个温热的陶罐,"喝口姜汤驱驱寒。"
王羲之接过陶罐,温热从掌心一直传到心里。他啜了一口,辛辣中带着甜味,正是郗璇亲手调制的味道。"今日朝会上又为北伐之事争执不休。"他叹了口气,"我主张暂缓用兵,与民休息,却得罪了桓大司马。"
郗璇轻抚丈夫的手背:"夫君心系百姓,何错之有?"
马车缓缓行驶在雨中,王羲之望着窗外模糊的景色,忽然道:"璇儿,我累了。"
短短四个字,让郗璇心头一颤。她了解自己的丈夫,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书法天才,如今在官场沉浮多年,眼中光彩正在一点点消逝。
回到府中,王羲之径直走向书房。案几上摊着一幅未完成的字,是曹操的《龟虽寿》。他盯着那句"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久久不动笔。
"夫君近来常写此诗。"郗璇点亮灯盏,昏黄的光照亮书房。
王羲之苦笑道:"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可我尚未至暮年,却已觉心力交瘁。"
郗璇走到丈夫身后,轻轻为他揉捏肩膀:"明日休沐,我们去东山走走吧。听说那里的枫叶正红。"
次日天公作美,竟是个难得的晴天。东山离城不远,枫林如火,映着秋日的阳光,绚烂夺目。王羲之与郗璇携手登山,一路无言,却心意相通。
行至半山腰一处平台,可俯瞰整个建康城。王羲之忽然道:"当年我初入仕途,立志匡扶社稷。如今二十年过去,朝中倾轧日甚,我这一支笔,竟不如一柄刀有用。"
郗璇捡起一片红叶,放在丈夫掌心:"夫君的笔,写就了《兰亭集序》,那是能流传千古的珍宝。刀剑之利,不过一时。"
王羲之凝视手中红叶,脉络分明,如他笔下的字迹:"璇儿,有时我想,不如归去..."
话未说完,山下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名使者飞奔而至:"王右军,急诏!"
诏书内容如晴天霹雳——因"谏言不当",王羲之被贬为会稽内史,三日内离京赴任。
回府路上,王羲之面色阴沉。郗璇却神色如常,甚至轻声哼起了小曲。
"夫人不忧么?"王羲之终于忍不住问道。
郗璇微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会稽山水佳处,夫君不是常怀念兰亭么?"
王羲之望着妻子恬淡的笑容,心中的郁结忽然松动了些。
三日后,轻装简从,王羲之携家眷离京。建康城门在身后渐渐远去,他回首望了一眼,竟有种莫名的释然。
会稽郡的官舍比建康的府邸简朴许多,但推开后窗,可见远山如黛,近处溪水潺潺,别有一番野趣。安顿下来的第二日,郗璇便在后院布置了一间书房,案几正对着一株老梅。
"待冬日雪至,夫君可在此赏梅写字。"她擦拭着案几,衣袖沾了灰尘也不在意。
王羲之帮忙搬书箱,笑道:"夫人倒是随遇而安。"
郗璇停下手中的活计,认真道:"有夫君在处,便是家。"
会稽政务比京师清闲许多,王羲之有了更多时间钻研书法。他常常整天待在书房,写废的纸团堆成小山。郗璇不时送来茶点,却从不打扰,只在他停笔时才上前品评一二。
这日清晨,王羲之独自登上府衙后的东山。站在山顶四望,会稽山水尽收眼底,远处的兰亭隐约可见。他突然想起二十多岁时在此写下的《兰亭集序》,那时何等意气风发。如今重游旧地,物是人非,不禁感慨万千。
"逸少兄好雅兴!"一个清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王羲之回头,竟是多年未见的谢安,依旧风度翩翩,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沧桑。
"安石兄!"王羲之惊喜交加,"你怎会在此?"
谢安笑道:"我隐居东山多年,倒是逸少兄,为何突然来这会稽小郡?"
王羲之苦笑:"一言难尽..."
二人寻了处平坦山石坐下,谢安取出随身携带的酒壶,对酌畅谈。说起朝政,谢安摇头:"桓温势大,非你我所能抗衡。"谈及书法,谢安却兴致勃勃:"逸少兄近年书艺更臻化境,可有新作?"
王羲之叹道:"困于案牍,少有佳作。倒是被贬至此,反得了些清闲。"
谢安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仕途如逆旅,何不学我,归隐山林?东山之乐,远胜庙堂。"
下山路上,谢安的话一直在王羲之耳边回响。回到官舍,郗璇正在院中晾晒新制的宣纸,见他神色有异,问道:"夫君今日登山,可有所得?"
王羲之沉吟片刻,突然道:"璇儿,若我辞官归隐,你可愿意?"
郗璇手中的宣纸轻轻飘落在地。她直视丈夫的眼睛,毫不犹豫:"妾身十六岁嫁与夫君时便说过,夫君在处,便是家。"
王羲之握住妻子的手:"今日遇谢安,他隐居东山,逍遥自在。我想...我们也可寻一处山水佳处,远离这是非之地。"
郗璇眼中闪着光:"会稽郡南有蕺山,风景秀丽,民风淳朴。夫君若不嫌偏远..."
三日后,王羲之上表辞官。朝廷很快批复应允,似乎对这个不合时宜的才子早已不耐烦。
离开会稽城那日,王羲之特意绕道兰亭。二十多年过去,曲水流觞处草木依旧,只是当年同游的友人,有的已作古,有的在朝中沉浮。他与郗璇在溪边席地而坐,取出随身携带的酒壶和笔墨。
"当年在此写下《兰亭集序》,今日重游,当有新篇。"王羲之挥毫写下《兰亭后序》,记述此番心境转变。写到动情处,他停笔长叹:"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何必为名利所困?"
郗璇轻声吟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夫君,此去蕺山,正可实践靖节先生之志。"
王羲之惊讶地看着妻子:"夫人竟知陶渊明诗?"
郗璇抿嘴一笑:"夫君书房中的书,妾身都翻过。"
二人相视而笑,溪水潺潺,仿佛回到了年轻时那段最美好的时光。
蕺山地处会稽郡南,山不高而秀,水不深而清。王羲之用积蓄购置了一片山地,建了几间草堂,题名"金庭观"。堂前种竹,屋后植梅,简朴却不失雅致。
安顿下来的第一个春天,王羲之在门前辟了一方小园,种上各色草药。郗璇则养了几箱蜜蜂,每日在花间忙碌。乡邻们起初对这个辞官归隐的大书法家敬而远之,后来发现这对夫妇平易近人,便渐渐亲近起来。
这日清晨,王羲之正在园中除草,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在篱笆外探头探脑。
"想看就进来吧。"王羲之招呼道。
男孩怯生生地走进来:"先生真是那个写《兰亭集序》的王右军吗?"
王羲之笑道:"如今只是山野农夫,不是什么右军了。"
"我...我想学写字。"男孩鼓起勇气,"阿爹说我的字像鸡爪子扒的。"
王羲之大笑,招呼郗璇取来笔墨,当场教男孩写了个"永"字。消息传开,附近人家的孩子纷纷前来求学。王羲之索性在草堂旁搭了个凉亭,每日上午教孩子们写字,郗璇则教他们诗文。
夕阳西下,学生们散去后,王羲之常与郗璇携手登山,看晚霞满天。一日,他们登上蕺山最高处,远眺会稽山水如画。
"璇儿,可曾后悔随我隐居?"王羲之突然问道。
郗璇摇头,从怀中取出一卷绢帛:"夫君请看。"
王羲之展开一看,是一幅《归去来兮图》,画中一对夫妇携手走在山间小路上,笔法简洁却意境深远。
"这是..."
"妾身近日所学。"郗璇有些羞涩,"隐居以来,我才发现除了书法,原来绘画也很有趣。"
王羲之惊叹不已:"夫人竟有如此天赋!"他凝视画作,又看看眼前真实的山水,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生如艺术,贵在不断突破自我。
回到草堂,王羲之点燃灯盏,取出一张珍藏多年的蚕丝纸。他闭目沉思片刻,然后挥毫写下"蕺山帖",记录这段归隐生活。写到酣处,他换了一支秃笔,用飞白技法勾勒出远山轮廓,竟是将书法与绘画融为一体。
郗璇在一旁静静观看,待他搁笔,才轻声道:"夫君此作,已入化境。"
王羲之摇头:"不过是初窥门径。艺术之道,如这蕺山云海,看似触手可及,实则浩瀚无涯。"
窗外,一轮明月升上东山,清辉洒在草堂前的竹叶上,沙沙作响,仿佛天地在为这对艺术眷侣伴奏。
从此,王羲之与郗璇在蕺山过着半耕半读的生活。他们创办的书塾越来越有名气,不仅孩童,连一些士人也慕名而来。夫妻二人一个教书法,一个授诗文绘画,培养了许多人才。
岁月如梭,王羲之的书法在隐居期间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他不再拘泥于形式,而是将毕生感悟融入笔墨,创造出更加自由奔放的风格。郗璇则在绘画上颇有建树,尤其擅长山水,笔下的蕺山景色灵动传神。
每逢春日,他们仍会去兰亭怀旧;秋来月明,则在山中对酌吟诗。王羲之常笑言:"人生至此,夫复何求?"郗璇便会接道:"但求与君,岁岁常相见。"
这段始于"东厢坦腹"的姻缘,在蕺山的云雾间,书写出了最宁静深远的篇章。
升平三年的春分,蕺山脚下的野樱开得正盛。金庭观前的空地上,七个男孩整齐地跪坐在苇席上,最小的才六岁,最大的已经十八。他们面前摆着笔墨纸砚,目光都聚焦在站在前方的父亲身上。
王羲之手持一支新削的竹笔,在空中虚画了一个"永"字:"八法之要,尽在此字。今日你等需各写百遍,日落前交我过目。"
"是,父亲。"七个声音齐声应答。
王羲之点点头,转身步入内室。他一离开,孩子们的肩膀明显放松下来。长子王玄之叹了口气,认命地磨起墨来;次子王凝之则已经提笔开写;唯有最小的王献之,盯着白纸发呆,手指在膝上不自觉地画着无形的线条。
内室里,郗璇正在整理一叠诗稿。见丈夫进来,她递上一杯菊花茶:"孩子们可还认真?"
王羲之接过茶盏,在窗边坐下:"玄之沉稳有余,灵性不足;凝之太过拘谨;涣之倒是洒脱,却失之草率..."他一一评点,最后说到幼子,"献之天资最佳,却最是顽劣,总想另辟蹊径。"
郗璇抿嘴一笑:"这性子,倒与某人年少时一般无二。"
王羲之挑眉:"我何时如他这般不服管教?"
"东厢坦腹时..."郗璇轻声道,眼中闪着狡黠的光。
王羲之哑然,摇头苦笑。窗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他起身望去,只见王献之正与三子王涣之争执什么,小手紧紧抓着一支笔。
"我去看看。"王羲之皱眉放下茶盏。
庭院里,王献之见父亲走来,立刻松开了手,低头站好。他才十岁,却已显露出非凡的气质,眉目间既有父亲的清朗,又有母亲的灵动。
"何事争执?"王羲之沉声问道。
王涣之抢先道:"献之非要改用倒薤笔法写'永'字,我说他违背父亲教导,他却不听。"
王献之抬起头,眼中闪着倔强的光:"父亲,孩儿见昨日您写的'庭'字,倒薤笔法极妙,便想试试..."
"胡闹!"王羲之喝道,"'永'字八法乃书法根基,岂容随意更改?"他拿起王献之面前的纸,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永"字,确实尝试了不同的笔法。"重写百遍,日落前交来!"
王献之小脸涨红,却不敢违抗:"是,父亲。"
傍晚时分,孩子们陆续交上作业。王献之是最后一个,他的百个"永"字工整规范,却毫无生气。王羲之扫了一眼,淡淡道:"去吧。"
等孩子们都退下后,郗璇才轻声道:"夫君对献之是否过于严厉了?"
王羲之叹息:"正因他天资最高,才更需严加管教。我王氏书法,岂能儿戏?"
郗璇不再多言,只是夜深时,她悄悄来到后院。月光下,小小的身影正在井边借着月光练字,衣袖上沾满了墨迹。
"献之。"郗璇轻声唤道。
王献之吓了一跳,见是母亲,才松了口气:"母亲,孩儿...孩儿只是想再练练。"
郗璇走近,看到他面前摊着的不是"永"字,而是一幅临摹的《兰亭集序》,其中几个字已经尝试着改变结构。她蹲下身,指着其中一个"之"字:"这个转折很有新意。"
王献之眼睛一亮:"母亲不觉得孩儿胡来么?"
"艺术贵在真诚。"郗璇轻抚儿子的头发,"你父亲年轻时,也曾因不拘一格而被你叔祖父责骂。"
"那后来呢?"
"后来他写出了《兰亭集序》。"郗璇微笑,"去睡吧,明日早些起来,母亲教你一种新笔法。"
时光如水,转眼八年过去。王献之已长成俊秀青年,书法造诣远超几位兄长,却也因此与父亲的冲突日益频繁。
这日清晨,王献之独自在蕺山脚下的小溪边练字。他将纸铺在一块平坦的岩石上,对着潺潺流水,手腕轻转,笔下字迹如行云流水,已颇具个人风格。
"七弟!"四哥王肃之匆匆跑来,"父亲找你半天了,说要看你的《乐毅论》习作。"
王献之脸色一变:"糟了,我忘了写。"他急忙收拾笔墨,"四哥帮我拖住父亲,我这就回去补写。"
回到书房,王献之手忙脚乱地铺纸研墨。本应认真临摹父亲风格的作业,他却不自觉又融入了自己的笔意。写到一半,门外已传来父亲的脚步声。
"献之,作业可完成了?"王羲之推门而入。
王献之硬着头皮将刚写好的字呈上。王羲之接过细看,眉头越皱越紧:"这是何体?我教你的笔法在哪里?"
王献之低声道:"孩儿尝试加入些新意..."
"新意?"王羲之将纸拍在案上,"书法千年法度,岂是你一个黄口小儿能轻易更改的?重写!"
王献之垂首应是,待父亲离开后,却将笔重重搁下,眼中含泪。
晚膳时,王献之的位置空着。郗璇询问其他儿子,五子王徽之小声道:"七弟说没胃口,去溪边了。"
郗璇盛了一碗莲子羹,亲自去寻。溪边岩石上,王献之正对着月光写字,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说了不饿,别来烦我。"
"连母亲也烦么?"郗璇柔声道。
王献之慌忙起身:"母亲恕罪,孩儿不知是您。"
郗璇坐下,将莲子羹递给他:"你父亲年轻时,也曾被叔父责骂,说他离经叛道。"
王献之闷闷地喝着羹:"那父亲为何不许我创新?"
"因为他怕你误入歧途。"郗璇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这是你父亲二十岁时的习作,你看看。"
王献之展开一看,惊讶地发现这些字与父亲现在的风格大相径庭,青涩却充满活力。"这是..."
"每个艺术家都要经历模仿、突破、成熟的过程。"郗璇轻声道,"你父亲不是反对你创新,而是希望你先扎实根基。"她指着其中一个字,"你看,这个'之'字,与你今日写的颇有几分神似。"
王献之眼中重新燃起光芒:"母亲是说..."
"继续探索,但也要尊重传统。"郗璇起身,"等你准备好了,再向父亲展示你真正的作品。"
从那天起,王献之练字更加刻苦。他不再简单地反抗父亲,而是白天认真研习传统笔法,夜晚则在小溪边尝试各种创新。他观察蕺山的云雾变幻,溪水的流动轨迹,甚至飞鸟的翱翔姿态,将这些自然之美融入笔端。
一年后的春分,王家照例举行家宴。酒过三巡,王羲之兴致勃勃,命诸子展示近期书作。轮到王献之时,他取出一卷素绢,却犹豫着不敢展开。
"怎么,没写?"王羲之皱眉。
王献之深吸一口气,缓缓展开素绢。纸上写着曹操的《观沧海》,但字体前所未见——笔画连绵如行云流水,气势磅礴似惊涛拍岸。最惊人的是,全篇竟只用了寥寥数笔,一气呵成,称为"一笔书"。
厅内鸦雀无声。王羲之盯着那幅字,面色阴晴不定。王献之的手微微发抖,却倔强地站着,等待父亲评判。
突然,王羲之拍案而起。王献之闭目等待责骂,却听父亲沉声道:"随我来书房。"
书房内,王羲之将那幅字铺在案上,细细端详:"此体何名?"
"孩儿...孩儿暂称为'破体'。"王献之低声道。
"破体..."王羲之轻哼一声,"确实破了所有法度。"他指着其中一个"沧"字,"此处转折,从何得来?"
王献之鼓起勇气:"观察山间云雾所得。"
王羲之又指另一处:"这飞白?"
"仿溪水激石之态。"
一问一答间,王羲之的脸色渐渐缓和。最后,他长叹一声:"我老了。"
王献之愕然:"父亲何出此言?"
"艺术如生命,需要代代更新。"王羲之轻抚儿子的肩膀,"你的字,已自成一家。"
王献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父亲不责怪我离经叛道?"
王羲之摇头,眼中竟有几分欣慰:"当年我叔父责骂我时,你外祖父却看出了我的潜力。"他顿了顿,"如今我才明白,真正的传承不是模仿,而是发展。"
这时,郗璇端着茶盘进来,看到父子二人的神情,会心一笑:"夫君终于想通了?"
王羲之接过茶盏,对妻子笑道:"你早就看出这小子会有今日,是不是?"
郗璇但笑不语,只是为父子二人各斟了一杯茶。
从此,王献之的书法技艺突飞猛进。他既继承了父亲的精髓,又大胆创新,最终开创了独具特色的"破体"书法,与父亲并称为"二王"此为后话。
晚年的王羲之常常坐在金庭观前的石凳上,看着儿子教导孙辈写字。王献之教学时既讲法度,也鼓励创新,比他当年开明得多。
"想什么呢?"郗璇为丈夫披上外衣。
王羲之握住妻子布满皱纹的手:"想我们年少时,你在东厢看到那个坦腹的少年郎,可曾想到会有今日?"
郗璇望着满堂儿孙,轻声道:"我只知道,那是我此生最正确的选择。"
夕阳西下,金庭观前的空地上,王献之正在教小侄子写字。孩子天真的笑声随风飘来,王羲之眯起眼睛,仿佛看到了艺术的生命在一代代人笔下,永恒流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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