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新夫人是名门崔家的小姐,看向我时的眼神高高在上,又含着一丝怜悯。
公子成亲那日,新夫人将我赶出了府。
在侯府十一载,最后的行李不过一个小小包袱。
新夫人是名门崔家的小姐,看向我时的眼神高高在上,又含着一丝怜悯。
「你别怨我,我知你陪夫君一同长大。」
「他看重你,我赌不起。」
我没说话,只是跪下给她磕了个头。
费好大劲,才压住了嘴角的笑。
哪里的话呀,夫人,我还得感谢您呢。
毕竟此前我已说了好多次,我青梅竹马的未婚夫进京赶考,不日便会来给我赎身回去成婚。
可公子不信,硬说我是吃醋了才诓骗他,还说婚后便会纳我为妾。
他哪里知道,奴婢是不会吃醋的。
我与他从未平等,又何谈情爱?
1
新夫人踏入侯府的那天,我终于得以从阴暗的柴房中重见天日。
将我从困境中解救出来的,是谢照身旁那位相熟已久的小厮福安。
他一边为我解开束缚的绳索,一边轻声劝慰:“映荷姐,你这是何苦呢?”
“你伺候公子多年,公子对你总归是有几分真情的。”
“他已允诺,待新夫人过门,便收你为妾。”
“你这样的出身,又怎能妄想其他?”
我待他言罢,才以那因三日未食而显得沙哑无力的嗓音回应:“我这样的出身?”
“我这样的出身,究竟是何模样?”
福安陷入了沉默。
我八岁那年便被卖入侯府,九岁时救起落水的谢照,自此便成了他的贴身侍女。
岁月流转,我始终如一地侍奉在他身旁。
谢照比我年幼两岁,身为侯府幼子,自幼便备受宠爱,性格中带着几分骄纵。
我是陪伴他最久的侍女。
他犯错时,我代他受过;
他逃学不愿做功课,我替他罚跪抄书;
他在元宵灯会偷溜出去染了风寒,是我整夜未眠守在他身旁,一次次地掰开他紧闭的嘴给他喂药;
他与世家公子们比赛骑射,马儿受惊时,是我挺身而出救了他,几乎被旁边射来的箭矢贯穿肩膀。
那时留下的伤痕,至今仍清晰可见。
偶尔私下相处时,他也会撒娇地唤我一声“阿姊”。
那时他常说:“映荷,你是我身边最亲近的人,我只信赖你。”
可后来,他却说:“映荷,你应认清自己的身份,你这样的人,我岂能娶你为正妻?”
我这样的人,究竟是何模样呢?
谢照十四岁那年,有个不安分的侍女趁着守夜时脱光衣物,悄悄爬上了他的床。
半夜谢照醒来后惊恐万分,直接将那侍女连人带被丢出了院外。
后来那侍女因勾引主子,被侯夫人下令打了三十大板。
我亲眼目睹她受刑的惨状。
鲜血染红了青石地面,黏稠而刺眼。
我后来拿着抹布擦拭地面,擦了许久,那血腥味依旧挥之不去。
那侍女终究没能撑过三十大板,当场丧命。
不久后轮到我再守夜时,竟梦到了她。
梦中她泪流满面,悲泣不止。
我不知为何,也跟着泪水涟涟。
醒来时,发现谢照将我紧紧抱在怀中。
他大概是半夜被我的噩梦惊醒,学着小时候他生病时我照顾他的模样,轻轻拍打着我的背。
“阿姊别怕,你与她们不同,你在我心中是最重要的。”
那时他说,我与她们不同。
然而,终究还是一样的。
我虽为奴婢,但确实救过谢照一命。
称我为他的救命恩人,亦不为过。
我视他为主子,为弟弟。
他却恩将仇报,欲纳我为妾。
于是我郑重其事地告诉他:“奴婢在老家曾有一门青梅竹马的娃娃亲,他不日便会赴京赶考。”
“他说好了要来为我赎身,回乡成婚。”
谢照被我的话激怒,笑道:“映荷,你简直是不可理喻!”
他以为我是吃醋,编了谎话来骗他。
可我所言,句句属实。
2
谢照成亲前三天,我去求了大夫人放我出府。
在侯府待了十一年,我已年届十九,按外界标准,早已到了嫁人生子的年纪。
或许因我在谢照身边太久,府中众人皆默认我未来会是他房中之人。
只待新夫人进府,谢照便会纳我为妾。
闻我欲出府,大夫人身边的云嬷嬷神色惊讶。
而大夫人依旧笑容可掬,轻声问我:“映荷,你可想好了?能舍下侯府的一切?”
在侯府多年,我几乎是在她们的注视下成长。
但我只是个奴婢,侯府从未是我的归宿,又何谈舍与不舍?
但我仍点了点头:“奴婢明白。”
大夫人未多言,只道待我未婚夫来赎我时,她自会放人。
我正欲跪谢,却闻身后脚步声急促。
不知是谁给谢照通风报信,他赶来时满脸怒气。
“谁让你闹到嫂嫂这儿来的!”
“是我平日里太纵容你了,让你认不清自己的身份了?”
说着他上前拽着我往外走。
我被拽得生疼,却不敢还手,只能任由他拖着往外走。
最后是坐在上首的大夫人开口了:“阿照,都要成亲的人了,怎还如此莽撞?”
大夫人是侯府大公子的嫡妻,长嫂如母,谢照向来敬重她。
闻言,他只好松开了我的手,却仍显不情愿。
“嫂嫂,是她非要同我闹……”
大夫人无奈叹了口气。
“对她好些吧。”
顿了顿,她劝道:“她毕竟救过你的命。”
再多的,她便没有多说。
那天回到院子里后,我便被关进了柴房。
离谢照成婚还有三天,他怕我再闹着要走,于是干脆囚禁了我。
他存心要磨一磨我的性子,吩咐下去不许给我送饭,于是我足足被饿了三日。
直到今日,他大婚,我才得以重见天日。
3
在那场盛大的拜堂仪式上,我终于得以一睹那位被众人传颂为出身显赫的崔家千金的真容。
崔璎珠,她的名字恰如其人,犹如珍宝般璀璨夺目。
身为崔家的嫡出之女,她出嫁至侯府时的嫁妆便堆积如山,足有上百抬之多。
陪嫁的队伍浩浩荡荡,绕着繁华的京城走了一圈,我夹杂在观礼的人群之中,一眼望去,队伍的尽头遥不可及。
长久以来被囚禁在阴暗的柴房,我已有三日未曾见过阳光,此刻骤然置身光明之下,双眼被刺得生疼,不由自主地眯了起来。
身着大红喜服的谢照,不知为何,恰好将目光投向了我所在的角落。
见我躲在人群中,泪眼婆娑地揉着眼睛,他的瞳孔猛地一缩,愣神了两秒。
而我,对此浑然不觉,依旧揉着被阳光刺痛的双眼。
直到礼官低声催促,谢照才如梦初醒,继续完成拜堂之礼。
大夫人身边的云嬷嬷前来寻我时,我正一边哭泣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食物。
“嬷嬷,您稍候片刻,我先吃口饭,呜呜……”
真是该死,三天没吃饭,饿得我前胸贴后背。
嬷嬷被我狼狈的模样吓了一跳,但看到我哭红的双眼后,似乎想起了什么,长叹一声,默默地等我吃完。
“跟我来吧。”
季淮来赎我了。
分别多年,他的面容在我记忆中已渐渐模糊。
推开门,一道如松竹般挺拔清瘦的身影映入眼帘。
听见动静,那人缓缓转身,目光与我交汇。
四目相对,他嘴角勾起一抹温柔的微笑。
“小荷。”
这一声轻唤,瞬间唤醒了我沉睡的记忆。
我望着他,眼眶再次泛红。
儿时,我家与季家曾是邻居。
季家祖上出过秀才,季家阿叔通晓文墨,曾在县里的大户人家担任管事。
季家阿婶厨艺精湛,也被主家夫人赏识,做了厨房的嬷嬷。
那时的季家,是村里最殷实的人家,季淮更是远近闻名的神童。
村里人都说他是状元之才,日后定能成就一番大业。
因两家交情深厚,我与他自幼便订下了娃娃亲。
然而,命运弄人,季淮十岁那年,那大户人家莫名遭遇失窃。
后来追查之下,竟查到了季家阿叔的头上。
最终,季家阿叔因拒不承认偷盗,被逼供之人活活打死。
季家阿婶也被主家逐出家门,从此一病不起。
在上位者眼中,人命微不足道。
死了一个奴才,再买千千万万个便是。
奴才的命,又怎能算得上是命?
后来,季家阿婶在病了一年之后也离世了。
从此,季淮便成了孤儿。
季家阿婶生病期间,娘亲时常接济他,有时是半个馒头,有时是一个红薯。
季淮知恩图报,包揽了我家的挑水砍柴,偶尔还会教我识字。
我那时十分依赖他,总是像个跟屁虫一样,他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村里其他小孩笑话他是我的小童养夫,我就冲上去和人打架。
等他打完水回来,我正好把对面打趴下。
见我头发被揪掉几撮,他心疼地给我揉脑袋。
我泪眼汪汪地问他:“哥哥,你以后还会娶我当娘子吗?”
他红着脸小声说:“会。”
“哥哥会娶小荷当娘子的。”
我满意地扑进他怀里,把眼泪鼻涕都蹭到了他衣服上。
那时村里的小孩都唤我小名,娘亲生我时正值夏日,池塘里荷花盛开,故取名江映荷。
后来他果真考上了青州的云深书院,不负神童之名。
但考上书院的第二年,娘亲便因难产离世。
没过俩月,父亲便娶了续弦。
继母容不下我,我唯一的期盼便是季淮学有所成,高中状元后,风风光光来接我。
可我等啊等,只等来继母怀孕,父亲为未出世的“弟弟”,将我卖入了侯府。
季淮得知此事时,已是半年后。
他给我写信,让我等他。
十一年太过漫长,我以为早已忘了他。
再见他时,发现从未忘记。
他叹道:“小荷长大了……”
“是我来晚了。”
我扑进他怀里,泣不成声。
季淮用积蓄为我赎身,刚到京城便来找我。
我正想悄悄离开,却被新夫人崔璎珠的贴身婢女拦下,说是新夫人要见我。
回到熟悉的院落,只见一片喜庆。
谢照还在外招待宾客,屋内只有崔璎珠和她的婢女。
她打量我两眼,见我哭红的眼,微微蹙眉。
我暗叹,美人连皱眉都这么好看。
“你便是伺候了夫君十多年的贴身婢女?”
“回夫人,是奴婢。”
崔璎珠的嬷嬷凑近说了什么,她摇头拒绝,命婢女给我一盒金银珠宝,让我今日便出府。
“你别怨我,我知你陪夫君一同长大,他看重你,我赌不起。”
我默默收下珠宝,跪下磕头时,费了好大劲才压住嘴角的笑。
“哪里的话呀,夫人。
我还得感谢您呢,这下总算可以出府了。
离开时,我悄悄躲在窗下偷听,果然听到嬷嬷劝崔璎珠斩草除根。
“嬷嬷,罢了。
“同为女子,我不愿害她。”
窗外,我叹了口气。
可惜了,却嫁给了谢照。
5
整理行囊之际,我才惊觉在侯府度过的十一年光阴,累积的所有物件竟只够装满一个小小的包裹。
幸得崔璎珠暗中相助,我得以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侯府。
季淮已租好一辆马车,在侯府后门静静等候。
见我仅携带一个小包裹,他微微一怔。
我未作多言,催促他速速启程。
待马车远离侯府数里之遥,我才敢小心翼翼地从包裹中取出那只木盒,四周环顾确认无人后,缓缓开启。
刹那间,盒内金银珠宝的光芒让季淮也不禁瞪大了双眼。
“小荷……”他望向我,震惊之余,神色变得异常凝重。
“我明白你是为我着想,怕我囊中羞涩,但这样的事情,我们万万不可为……”
我气鼓鼓地反驳:“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随后,我简要说明了这笔意外之财的由来,以及我在侯府的过往经历。
言罢,我略带得意地扬起下巴,却不经意间捕捉到季淮眼中流露出的心疼。
他凝视着我,仿佛有千言万语,最终只是反复低语:“是我来迟了,是我来迟了……”
重逢不过半日,这句话他已重复了无数次。
我轻笑回应:“那你可得加把劲,考个状元回来,让我风光一把,当个状元夫人!”
季淮的脸颊瞬间泛起了红晕。
许久,他轻抿薄唇。
“好。”
这简短一字,便是他无言的承诺。
谢照直至三日后才察觉映荷已悄然离去。
6
新婚燕尔,他与崔璎珠尚能相敬如宾。
然而,圆房之夜,他酒意微醺,恍惚间竟将身下之人误认作映荷。
他亦不解,明明迎娶的是名门崔家的嫡女,心中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个自幼相伴的小婢女的身影。
拜堂之时,他瞥见映荷隐匿于观礼人群之中,默默垂泪。
那一刻,他心中竟涌起阵阵刺痛。
罢了,罢了……
总归成亲之后,他便可名正言顺地将映荷纳为妾室。
不知关押三日禁闭后释放的她,是否已收敛了脾气。
若她不再任性妄为,他亦可继续宠爱她,为她求个妾室之位亦非难事。
毕竟,幼时她曾舍命相救,他们之间终究有着深厚的情谊。
待她诞下子嗣,便交由崔璎珠抚养,对外宣称乃嫡出之子。
崔璎珠出身名门,由她教养的孩子,自不会差。
毕竟,多年来,侯门贵族的后院之中,向来如此。
就连他的父母,亦是如此。
他可以给映荷无尽的宠爱,却绝不会给予她正妻的名分。
他的正妻,必须是崔璎珠这样的贵女,方能匹配他的身份与地位。
然而,当他认为时机成熟,欲提出纳映荷为妾时,却发现她已不知所踪。
下人房中,她惯用的物品皆在,唯独一套衣裳与一对手镯不翼而飞。
衣裳是去年除夕时,大夫人所赐。
手镯则是九岁那年救下谢照后,侯夫人所赠。
除此之外,她什么也没带走。
谢照几乎将侯府翻了个底朝天,才终于意识到映荷已离开了侯府。
但她究竟是如何悄无声息地离开的呢?
明明他的眼线遍布侯府每个角落。
她在侯府多年,离了侯府又能去往何方?
突然,他忆起那日映荷曾提及,她在老家有一青梅竹马的未婚夫,不日将进京赶考,会来为她赎身。
但当时,他只当是她因他要成亲而心生醋意,编造出来的谎言。
难道,竟是真的?
京城近日又添新八卦。
侯府那位新婚的谢家小公子,不知何故突然要寻找一名离府的婢女。
整个京城都被他翻了个遍。
有人说那婢女与侯府小公子自幼相伴,是他的心上人。
也有人说那婢女曾救过侯府小公子的性命,是他的救命恩人。
还有人说那婢女胆大包天,竟敢偷走主子的珍宝。
各种传言,众说纷纭。
但众人议论最多的,还是谢家小公子如此大张旗鼓地寻找一名女子,将他的新婚夫人置于何地。
据说谢侯爷已对他施以惩罚,甚至动用了家法,却仍未能阻止他四处寻人。
而我,对此一无所知。
7
季淮在京郊租下了一处小院。
连日来,我过着吃了睡、睡了吃的悠闲生活,整个人都圆润了不少。
再也不用早起守在主子门外,端茶倒水递帕子。
再也不用通宵跪坐在门外守夜,还要担心主子会半夜传唤。
最重要的是,我终于摆脱了担惊受怕的日子,不再担心哪天会莫名其妙地丧命。
不再为奴为婢,我由衷地感到高兴。
闲暇之余,我又重拾起了我的小爱好。
在侯府多年,我练就了自制胭脂香粉的手艺。
外面店铺里卖的胭脂太过昂贵,下人们微薄的月银根本无力承担。
于是,我自制的胭脂成了下人房里的畅销货,姐妹们用过都说好。
离开侯府时,崔璎珠赠予我的那盒金银珠宝,我本想分一半给季淮,以报答他为我赎身之恩。
毕竟他孤身一人,为我赎身的银子他怕是积攒了许久。
但季淮却分文未取,只叮嘱我妥善保管。
于是我想,不如用这笔钱开个胭脂铺子。
这样即便季淮此次未能高中,我也有能力供他继续求学。
季淮的友人上门拜访时,我正攀在桂花树上采摘花瓣。
季淮租的小院中有一棵硕大的桂花树。
京城的桂花开得晚,十月仍未凋零。
幼时调皮,爬树对我来说轻而易举,没想到多年未爬竟手生了,费了好大劲才爬上去。
带着友人去书房的季淮恰巧经过树下。
听见友人惊呼,他一抬头,便看到了树上的我。
友人笑道:“阿淮,这是何情况?”
季淮也面露无奈,仰头问我:“小荷,你在做什么呢?”
“摘花啊!”
我抱着树干,努力去够枝头的花瓣。
“我想做桂花胭脂和桂花糖,得多摘点桂花才行!”
友人笑得更欢了。
再一看季淮,也轻笑出声。
他温声劝我:“树上危险,你还是先下来吧。”
我偏过头看他,心想,我是不是给他丢脸了。
毕竟他们读书人,很注重面子。
而我与他,已非昔日无知稚童。
但下一秒,我看到季淮张开了双臂。
“来吧,我接住你。”
见我愣着未动,他又哄我。
“不是不让你摘,等晚些我有空了,我也来帮你一起摘,可好?”
“……哦。”
我慢吞吞应了一声。
“那你一定要接住我呀,哥哥。”
“放心吧。”
季淮看似清瘦,双手却颇有力量。
稳稳将我接住后,又伸手替我拿开粘在头发上的花瓣。
那友人在一旁笑道:“你家这位小妹,倒是挺活泼勇敢啊。”
听见被夸了,我害羞地揉了揉脸。
可下一秒,耳边却响起了季淮的声音——
“不是妹妹。”
他目光温柔,轻轻替我拂去了发间的最后一片花瓣。
“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8
听闻此言,那位友人面露惊愕之色,又多打量了我几眼,仿佛有千言万语欲说还休。
最终,他还是选择了沉默。
那日,待友人离开府邸后,我与季淮分享了我的想法,他听后表示全力支持。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忙于筹备开铺子所需的各项事宜,而季淮则专心致志地为来年的春闱做准备。
年关将至,我终于租下了一处心仪的铺面,只待新年过后便正式开张营业。
岁末之际,进京赶考的学子们频频聚会,举办了数场宴会。
季淮每次都以身体不适为由婉拒了邀请。
我暗自揣测,或许是这群同窗中有他不太喜欢的人。
除夕前夕,他远在青州的恩师寄来书信,委托他代为向即将庆生的挚友送去贺礼。
季淮犹豫了半日,最终还是决定带着我一同赴宴。
“我真的能去吗?”
途中,我略显紧张地扯着裙摆,第三次轻声询问季淮。
从前在侯府时,谢照从未带我出席过此类宴会。
每次他带着福安参加完宴会归来,福安总会兴致勃勃地与我分享宴会上的见闻。
最后还不忘感叹:“可惜了,映荷姐姐你这样的身份不能去。”
我则总是微笑着点头,默默倾听。
“你是我的家人,自然可以同行。”
季淮握住我紧握裙摆的手,轻轻揉搓以暖手。
“可是冻疮又发作了?”
入冬以来,我手上的冻疮又复发了,总是又痒又痛。
身上的裙子是季淮上月陪我去挑选布料新裁的。
过去在侯府当差时,冬日里穿衣不能过于厚重,以免妨碍为主子们做事。
新衣虽略显臃肿,却异常温暖,能将我裹得严严实实。
季淮就这样一直为我暖着手,直至下车时才松开。
抵达目的地后,我才得知那恩师的好友竟是当朝丞相。
今日丞相府中宾客盈门。
季淮递上请帖与贺礼后,门房略显意外地瞥了他一眼,随即吩咐下人引领我们入内。
待我们落座后,突有小厮前来寻季淮,称“五公子有急事相商”。
季淮下意识地看向我。
“无妨,你去吧。”我立刻说道,“我就在此处等你。”
季淮仍不放心。
但对方似乎十分急切,他只好拜托丞相府的下人照料我。
不知是否因顾及季淮恩师的情面,丞相府的下人对我颇为恭敬。
我坐在角落,品尝着点心,品着茶,聆听着周围的夫人小姐们闲谈。
突然觉得,这宴会也不过如此。
我也能参与其中啊。
盘中的点心吃完了,我正请丞相府的下人再取一些时,门口传来了通报声。
侯府的贵客到了。
我下意识望向门口,果不其然见到了侯府大夫人与她身旁的崔璎珠。
以及落后她们几步,板着脸的谢照。
身旁有消息灵通的夫人在窃窃私语:“听说这谢小公子前段时间被谢侯爷关了禁闭,看来是今日才获释呢。”
“那位便是崔家小姐?果真是如珠玉般的美人儿,这样的夫人,谢小公子有何不满,还硬要寻那婢女。”
陡然听到这话,我不由得一怔。
这时下人给我端来了新的点心,我连忙低头品尝,只盼侯府的人别注意到我才好。
眼见侯府的人去了上首入座,我悄悄松了口气。
可偏偏意外来得猝不及防——
“咦?这位小姐,怎么看着这般面熟?”
9
我猛然抬头,目光与说话之人交汇,竟是谢照往日的挚友,户部侍郎家的二少爷。
昔日他常至侯府寻谢照,我亦曾与他有过几面之缘。
见我抬头,他愈发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阿照,你瞧,这不就是你一直在找的婢女吗!”
此言一出,犹如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原本窃窃私语的夫人们纷纷投来目光。
我生平首次遭遇如此多的注视,不禁手足无措。
再望向侯府众人时,恰巧与侯府大夫人的目光相遇。
她显然认出了我,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她身旁,崔璎珠亦凝视着我,眉头微蹙。
唯有谢照这个当事人,始终沉默不语,目光却如影随形地紧锁着我。
“这位公子,怕是认错人了。”收回视线,大夫人轻描淡写地说道,“我侯府从未有过这般容貌的婢女。”
言罢,她似乎不经意地瞥了谢照一眼,眼底却藏着警告。
此时,一直跟在我身旁的丞相府随从也恍然大悟,连忙介绍道:“这位是季举人的家眷,季举人是代其恩师——云深书院的院长大人来贺寿的。”
户部侍郎家的二少爷闻言,略显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咳,原来如此,那看来是我看错了,看错了……”
而谢照自始至终未发一言,只是目光始终未曾从我身上移开。
见状,屋内众人的目光也或明或暗地打量着我。
我垂下眼帘,默默攥紧了衣袖。
待到下人再来为我添茶时,我借口屋内闷热,提出想要出去透透气。
刚走出院子几步,身后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未等我回头,谢照已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将我拉扯至一处人迹罕至的院落。
“你为何会在此处!”他质问道。
我揉着被他拽疼的手腕,手上的冻疮似乎更加疼痛难忍。
突然间,我格外思念季淮。
明明才分别片刻而已。
见我沉默不语,谢照再次发问:“谁允许你赎身离开侯府的?你可知我寻了你数月之久!”
“为何不告而别?我曾言要纳你为妾,你究竟有何不满?”
“映荷,你别太得意忘形了!”
得意忘形?我吗?
我终于笑了出来。
“公子,似乎忘了我的言语。”
我凝视着他,将那重复过无数次的话语再次说出。
“我早已言明,在家乡有一青梅竹马的未婚夫,他不久将赴京赶考,会为我赎身。”
“是你自己不愿相信。”
谢照被我噎了一下。
毕竟是我看着长大的小公子,我叹了口气。
“公子,莫要再执着了。”
然而,几秒后,他却突然开口。
“若我偏要执着呢?”
“明明你曾只对我好!”
他显得异常愤怒,气我竟要离他而去。
“他能给你什么?”
“什么?”我一时未反应过来。
侯府的势力远超我的想象,短短一盏茶的时间,谢照已将季淮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
“一个父母双亡的穷书生,即便他真的考中举人,日后高中状元,也不过是个区区五品官。”
“他季淮算什么东西,也配与我争夺你?”
言罢,我震惊地望着眼前的谢照,仿佛从未真正了解过他。
“只要我想,我随时都能让他消失。”
谢照说这话时,语气中带着一丝天真的残忍。
“只要他死了,你就只能回到我身边。”
“毕竟当年你为了救我,甚至能豁出性命,难道不是因为贪恋我侯府的荣华富贵?”
我终于再也忍不住,扬起手,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啪!”清脆的巴掌声在院落中回荡。
谢照捂着脸,满眼难以置信。
而我心中却只觉畅快。
10
“这一巴掌,我早已想打。”
我冷眼望着他。
“我宁愿当初没有救过你。”
若知他未来会变成这样,我绝不会豁出性命去救他。
我以为谢照挨了这一巴掌,定会勃然大怒。
却没想到他望着我,突然说道:“可我喜欢你。”
他如同失去了心爱玩具的孩子,红着眼眶望着我。
“我喜欢你,你也不能回到我身边吗?”
我觉得更加可笑。
于是,我问了一个早已想问的问题——
“你喜欢我,所以娶了别家的千金小姐,让我给你做妾?”
我摇了摇头。
“这样的喜欢,我承受不起,也不愿接受。”
“但大家都是如此!”
谢照依旧不解。
但这并未妨碍他恼羞成怒。
“我的父亲,我的叔伯们,我的祖父和世家长辈们……”
他一一列举,仿佛如此便能证明他的正确。
“自古以来,大家都是如此!”
是啊,自古以来,男人们都是如此。
这一刻,我心中莫名燃起一股怒火。
生平第一次,我冲着这位金枝玉叶的侯府小公子大喊:“那是因为这个世道未曾给予女子选择的机会!”
然而,话未说完,泪水已先夺眶而出。
“她们无从选择……”
她们无从选择啊。
我想起了那个爬上谢照床榻的婢女。
她决定这么做之前,是否也已预想过失败的后果?
我又想起了嫁入侯府的崔璎珠。
那位高贵美丽的崔家嫡女,嫁给自己不爱的夫君后,仍能留我一条性命。
还有为了给父亲生儿子难产而亡的娘亲,丈夫去世后郁郁而终的季家阿婶,劝谢照要善待我的侯府大夫人……
仅仅因为她们都是女子,便注定要承受这一切。
我突然感到无比难过。
这不公平,一点也不公平。
可这个世界,似乎从来就不曾公平。
“你说你喜欢我。”
“可你却只想让我做你的妾。”
“你问我为何不愿留在你身边。”
“可谁会喜欢一个随时能掌控自己生死的人?”
我不愿余生都活在恐惧之中,时刻担忧自己是否会遭受不测。
我只是想作为一个人,一个女子,好好地活着。
然而,即便是这样简单的愿望,也似乎遥不可及。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
对面的谢照被我的话震撼,久久无言。
我不想再与他纠缠。
转身欲走,却被他下意识地拉住。
正当我们争执不下时,僻静的院落门口突然传来一道女声——
“夫君?”
11
崔璎珠身着纯白狐裘斗篷,雍容华贵地站在院落门口,望向我们这边。
“丞相府大公子正寻你。”
言罢,谢照松开了我的手。
我立即小跑过去,躲在了崔璎珠身后。
崔璎珠略显惊讶地看了我一眼,但并未多言。
谢照无言以对,只好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去。
待谢照走后,崔璎珠转身望向我。
见我手上的冻疮正在渗血,她立刻皱眉。
我正欲开口说“不要紧”,院落外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我转头望去,只见季淮匆匆赶来,微微喘着气。。
“小荷,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我好着呢!”
我走过去挽住他的手臂,向他介绍崔璎珠。
“哥哥,这位是侯府谢小公子的新婚夫人。”
被我挽住后,季淮下意识瞥了一眼我的手,见冻疮开裂渗血,他立即掏出帕子为我包扎。
包扎完毕后,他才抬眼望向崔璎珠。
正欲问好,却在看清面容后愣住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崔璎珠也僵在了原地。
下一秒,季淮便挂上了熟悉的微笑。
他微微颔首。
“还未祝贺师妹新婚大喜。”
崔璎珠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雪越下越大。
许久,她扯了扯嘴角。
“所以,这便是那位与师兄有着婚约的未婚妻了吧?”
季淮没有否认。
她垂下眼帘,语气温和。
“既是未来嫂嫂,便唤我璎珠吧。”
她似乎有些难过。
12
丞相府特意为远道而来的贵宾们安排了舒适的厢房以供休憩。
崔璎珠提及自己马车上备有药膏,随即吩咐下人前去取来。
出于对女眷名节的考量,季淮选择在门外静候,并未踏入房内。
适才一番交谈之后,我方才得知,她竟是季淮在云深书院求学时的同窗师妹。
下人尚未取药归来,屋内仅余我与她二人。
于是,我鼓起勇气,询问她是否愿意分享一些季淮在云深书院时的往事。
她沉思片刻,缓缓道来:“云深书院分为外院与内院,师兄初入书院时,只能在外院修习。
“起初那几年,因家境贫寒,他时常受到同窗的排挤与欺凌。
“云深书院每三年举行一次大考,唯有成绩优异者方能踏入内院,门槛极高。而外院之中,多是权贵之后。
“那些年,他过得异常艰辛。”
崔璎珠语带同情地叙述着。
“他为人抄写书籍以补贴生计,也常为同窗跑腿办事,偶尔休沐之日,还会上山采药换取银两……”
“直至一次年末考核,他终于夺得外院魁首,却不幸被同窗诬陷偷窃。
“他竭力辩解,却无人愿意相信。
听到此处,我不禁心头一紧,双手紧握成拳。
“他们怎能如此狠心!”
崔璎珠闻言一愣,随即嘴角勾起一抹苦笑。
“是啊,人心难测。”
她终于展露笑颜,那一笑,如春风拂面,分外动人。
我凝神聆听,她继续娓娓道来。
“那外院的先生收受了权贵子弟的贿赂,对师兄的辩解置若罔闻,竟命他在雪地中罚跪。
“那年冬天,大雪纷飞,他在雪地里跪了数个时辰,终是体力不支,昏倒在地。
“幸得书院院长之女自外祖家探亲归来,发现了他,才命人将他抬入屋内。
“他大病一场,险些丧命,正值年关,他收到了一封家书。
“也不知那信上究竟写了什么,待他病愈之后,更加勤奋刻苦,不久便以优异成绩考入内院,更被院长破格收为关门弟子。
说到此处,她忽然停顿了一下。
“后来,他连续两年在年末考核中夺得内院魁首,院长对他青睐有加,甚至有意将爱女许配给他。
“但他却婉言谢绝了。
“他说,少时家中已为他定下娃娃亲,他的未婚妻仍在故乡翘首以盼,等他考取功名后归来成婚。
言罢,她目光温柔地望向我。
“那未婚妻,正是你。”
故事至此,后续发展已不言而喻。
恰在此时,下人取药归来,竟是那日曾劝崔璎珠“斩草除根”的嬷嬷。
嬷嬷见季淮立于门外,似已猜到我的身份,脸色微沉。
崔璎珠亲自为我上药包扎,动作轻柔细致。
临别之际,我回首望了她一眼。
她正低头接过嬷嬷递来的热茶,嘴角仍挂着那抹淡笑。
我转身走出房门,季淮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去。
我立于院中树下,静候他的归来。
未几,屋内传来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隐约可闻“差一点……”“害了她……”“他会恨我……”等字句。
我抬头望向飘落的雪花,默默向后退了几步,未再像之前那样窥听。
我深知,她不愿我知晓这些。
崔璎珠心中藏着许多未尽之言,但我已能大致揣测。
比如,那声名远播的云深书院,现任院长实则姓崔,与崔氏一脉相承。
再如,那年冬日的家书,实则是我所写,是我倾尽半年积蓄,只为给他带去一丝温暖与希望。
季淮很快归来,一见面便将一个热腾腾的汤婆子塞入我怀中。
“是我疏忽了。”
他歉意满满,“我见别家小姐夫人们手中都抱着这个,便去为你寻了一个。”
我抱着温暖的汤婆子,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礼已送毕,我们回家吧。”
临行前,我最后一次回望身后的屋子,随后转身小跑着追上了季淮。
“我能与璎珠成为好友吗?”
我轻声询问。
季淮驻足,认真地看着我:“小荷,这是你的选择,无需问我,亦无需我同意。”
“……哦。”
我轻抿唇瓣,又问道:“我听璎珠提及,你在云深书院的恩师对你极为看重,甚至有意将女儿许配给你,你为何未应允?”
季淮先是一愣,随即无奈地笑了:“因为我怕我的未婚妻会难过。”
他伸手轻抚我的脸颊:“这个世道对女子太过严苛,我若弃你而去,你或许会步那婢女的后尘。
雪已停歇,季淮牵起我的手,我们并肩前行。
冬日的寒风依旧刺骨,但我的心却因他的话而温暖如春。
我想,我已迫不及待想要成为他的妻子,与他共度余生。
13
离开侯府后的首个新年,我与季淮携手共度。
元宵佳节之夜,季淮引领我漫步于集市灯会之中。我衣袖内藏着季淮赠予的压岁钱,得意地向他晃了晃脑袋。
“哥哥若有心仪之物,尽管开口,小荷定为你购得!”
季淮嘴角含笑,轻轻点头。
转瞬之间,他在我即将被人群碰撞之际,眼疾手快地将我揽入怀中。
“今日街上熙熙攘攘,需得小心,莫要受伤。”
话音未落,我已自觉地牵住了他的手。
季淮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我们漫步片刻,我又拉着他前往京城中最为风靡的胭脂香粉摊位。
自己的双手忙不过来,便在季淮的手背上试起色来。
季淮宽容地任由我胡闹,唇边依旧挂着淡淡的笑意。
元宵之夜无宵禁之限,不知逛了多久,我略感疲惫,便寻了一处坐下,吩咐季淮去为我购置桂花甜酒酿。
季淮刚离去不久,街上突然涌现出几队巡逻的士兵。
其中一人竟骑着马匹,横穿喧嚣的闹市,仿佛在寻觅着什么人。
我敏锐地注意到他们腰带上的暗纹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绝非寻常的巡逻士兵可比。
不知为何,我心头突然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下意识地后退几步,我正思索着是否要去找季淮,肩膀却猛地被人撞了一下。
还未等我回头,一股血腥之气扑鼻而来,伴随着一道熟悉的声音——
“是我。”
是崔璎珠。
她身披斗篷,发丝略显凌乱,连口脂都已晕染,身后竟无一名侍从跟随。
我眼尖地瞥见她衣领上有一抹暗红,宛如未干的血迹。
与前两次相见截然不同,这是我首次目睹她如此狼狈的模样。
我心中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
我立刻询问她:“是否侯府遭遇不测?大夫人她们可好?”
崔璎珠略显惊讶地看了我一眼,语速急促:“侯府众人无恙,只是被困其中,他们的目标是我。”
话落,我瞬间领悟了她的言外之意。
眼见那队巡逻的士兵朝我们逼近。
崔璎珠下意识地拉着我往人群中躲藏,企图借着人流隐匿身形。
然而我深知此法非长久之计。
我迅速翻出身上所有值钱之物,包括季淮赠予的压岁钱和离开侯府时携带的那对手镯。
眼见那队士兵已至眼前,马上的士兵已注意到崔璎珠的身影。
“那边穿斗篷的女子,就是你,抬起头来。”
话音刚落,我毫不犹豫地将所有值钱之物抛向人群,同时高声呼喊:“哎呀!这是谁的钱袋掉了?怎么还有一对宝石镯子啊!”
散落的银票在空中飘舞,手镯落地发出清脆声响,人群瞬间沸腾起来。
那队士兵尚未靠近,便被蜂拥而至的人群挤得后退了几步。元宵佳节,街上本就人潮涌动,此刻更是拥挤不堪,许多人跳起来争夺飘散的银票。
而我,则紧紧牵着崔璎珠的手,与人群背道而驰,拼尽全力奔跑。
崔璎珠虽有些跟不上我的步伐,但仍紧紧抓住我的手不放。
身后,马上的士兵终于意识到崔璎珠便是他要找的人,于是毫不犹豫地挽弓搭箭。
“嗖——”破空声在身后响起,我转身抱住崔璎珠,在地面翻滚一圈,成功躲过了那一箭。自那年在马儿受惊时救下谢照却差点被箭矢所伤后,我便无数次设想过如何躲开那一箭。
好在,箭矢最终只是擦肩而过。
我来不及询问崔璎珠的状况,便拉着她继续向城外奔逃。
那马上之人见一箭未中,再次抽箭搭弓,然而他的马儿却不幸踩到了我丢弃的镯子,导致马匹扬蹄,待他稳住马匹再寻时,我与崔璎珠已消失在夜色之中。
归途中,我忆起季淮前些日子所言。
崔家乃百年世家,当朝皇帝的原配皇后便是出自崔氏一族。
只可惜皇后早逝,仅留下一幼子,即当朝五皇子。
近年来,朝中关于立太子一事争论不断,多为三皇子党和五皇子党之争。
崔璎珠与谢照的婚事,便是侯府站队五皇子党的信号。
而眼下三皇子党明显按捺不住,趁着元宵佳节城中守备松散之际,派人围困了侯府,只为抓住崔璎珠这个关键人物。
只怕宫中亦已乱作一团。
我跑回季淮租住的小院,拉着崔璎珠躲进柴房的地窖。
地窖内漆黑一片,唯有我们的喘息声清晰可闻。
我尽力咽下喉间的血腥气,轻声安慰崔璎珠:“别怕,他们肯定找不到我们,哥哥马上就会回来的。”
崔璎珠紧握我的手,低声说了句“谢谢”。
许久之后,院内传来声响。
我上前两步,将崔璎珠护在身后。
崔璎珠欲拉我,却被我按下。
片刻后,地窖上的遮盖物被猛地掀开,我对上了季淮的视线。
他喘息未定,看到我无恙,眼眶瞬间泛红。
他手中还提着给我买的桂花甜酒酿,酒酿已洒了一半。(此处虽未直接提及酒酿洒落,但根据上下文可合理推断)
他拉我出地窖,确认我无恙后,看向地窖中的崔璎珠。
这是重逢后,我第一次看到他眼中闪烁的怒火。
“我早就说过,你们所谋之事太过凶险。”
“念在同门情谊,我可以帮你们。”
“但唯独不要牵扯到小荷。”
崔璎珠未语,脸色有些发白。
我轻扯季淮的袖子,劝他别这么凶了,酒酿还能喝就行。
季淮被我逗笑,气也消了。
最后,他伸手拉起崔璎珠,我们三人分食了剩下的酒酿。
我在给崔璎珠多分了一些,季淮虽装作没看见。
季淮被我一瞪,只能装作没看见。
14
三皇子策划的宫廷政变以失败告终,最终被贬为庶民,遭到了软禁。
五皇子在这次政变中英勇救驾,赢得了朝臣们的广泛支持,皇帝因此下旨立五皇子为太子。
后来,我亲自护送崔璎珠回到了侯府,却发现侯府上下一片素白,挂满了丧幡。
我这才得知,侯府的大公子在这场政变中不幸遇难。
他原本负责宫门的巡逻守卫,政变发生时,他第一个察觉到异常,立刻带领人手前往救援。
然而,最终他却惨死在了三皇子的党羽手中。
再次踏入侯府,我注意到谢照并未出现在灵堂之上。
念及旧情,我决定去探望大夫人。
那位过去总是优雅从容的贵妇人,此刻却显得不修边幅,面容憔悴。
听到通报说我来了,她只是轻轻掀起眼皮看了我一眼,又继续低头往火盆里丢了一把纸钱。
过去在侯府时,我曾听府里的老人们提起过,大夫人与大公子自幼便是青梅竹马,大夫人及笄后的第二年便与他结为连理。
由于大公子比谢照年长十多岁,大夫人嫁入侯府后,也将谢照视为自己的半个儿子。
大夫人初为人母时遭遇难产,伤了身体,从此无法再生育。
最初几年,她与大公子也曾有过一段甜蜜恩爱的时光。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美貌渐逝,恩爱也随之消散,大公子开始在外寻欢作乐,越来越多的年轻貌美女子被纳入府中。
曾经的青梅竹马,最终走到了相互厌弃的地步。
我本以为,她应该已经不再爱大公子了。
但此刻见到她,我却只觉得心疼。
于是我走上前,不顾礼节,轻轻抱住了她。
“夫人。”我轻声说道,“在我心里,您是位极好的人。”
她会在谢照欺负我时,劝他要对我好一些。
也会在宴会上我被人认出时,毫不犹豫地维护我。
她真的是位极好的人。
大夫人被我抱住,身体微微一僵。
我轻轻拍着她的背,学着那年母亲去世时季淮安慰我的样子安慰她。
许久,我的颈间隐约感觉到一阵温热。
有泪水顺着脖子滑落,打湿了我的衣领。
我一边将她抱紧,一边在心里默默松了口气。
我知道,她会慢慢走出来的。
她这样好的人,一定要长命百岁才好。
二月,春闱大考拉开帷幕。
季淮在我的注视下踏入了考场。
而我的胭脂铺子也正式开业了。
有了之前的经验,我将铺子里的胭脂香粉分成了两类。
一类价格亲民,胜在薄利多销,寻常高门大户的下人们也买得起。
一类则是价格昂贵,连装胭脂的盒子都是玉制的,是我拜托季淮为我设计了花样,找工匠定制的,目标群体自然是高门大户的千金小姐们。
铺子刚开业便十分火爆。
我特意去找了一趟崔璎珠,主动提出要分她三成利润。
“毕竟开铺子的本钱是你给我的。”我不好意思地说道。
好在崔璎珠也没和我客气,没有推脱就接受了。
只是没过多久,她便在一次官员家眷的宴会上主动提起了我的铺子,并大声称赞我的胭脂比她过去买的都要好闻。
连崔家小姐都这么说,那自然是好东西。
于是我的铺子更火了。
放榜那日,我正在铺子里忙得不可开交。
派去看榜的伙计匆忙跑回来时,我还被一群小姐们围在里面。
于是他只好冲我大喊:“中了!老板,咱们老板夫中了!”
“什么!中了什么?”我也喊道。
“第一甲!中了第一甲!”
终于,铺子里安静了下来。
人群里,我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急促,有力。
“是状元!咱们老板夫中了状元!”
话落,铺子里瞬间响起此起彼伏的恭喜声。
反应过来后,我咧开嘴,扬起手一挥。
“今日全场降价一成!”
铺子里又热闹了起来。
而我则是穿过人群,跑出了铺子去找季淮。
等到了放榜的地方,早已围满了一群人。
可我还是第一眼就看到了季淮。
只见他正被一群人簇拥着,有他的同窗,有其他高中的举子,甚至还有几个穿着华丽的中年男人……
嗯?中年男人?
我立马反应过来,这怕不就是传说中的榜下捉婿!
我顿时急了。
可还没等我冲上去,人群中的季淮就像是察觉到了我的视线,偏头朝我看过来。
看到我,他扬起了笑容。
等到我快步走近了,正好听到他和那几人说道——
“家中已有未婚妻,是自幼定下的娃娃亲。”
“因怕委屈了她,少时便许下承诺,只待高中后便迎娶她入门。”
话落,我正好走到了他身边。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他牵起了我的手。
和之前无数次一样。
“走吧,咱们回家了。”
阳春三月,我与季淮喜结连理。
没有大张旗鼓,也没宴请多少宾客。
季淮提前给远在青州的恩师送了信,告知了他要成亲这件事。
原以为山高路远,老人家大概不会亲自前来。
却不想婚宴当日,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了府外,下来了一个骂骂咧咧的中年男人。
“臭小子,要成亲也不早说!”
“害老夫累坏了三匹马才赶过来,一把老骨头都快散架了。”
“璎珠,傻丫头还愣着干嘛?快来扶下你爹!”
原本在门口正想装作不认识他,悄悄进府的崔璎珠,被迫走上前充当了人肉拐杖。
“瞧瞧,当日我便说这小子有状元之才。”
“可惜了,被人捷足先登了。”
崔璎珠被他说得脸颊绯红。
“父亲,快别再说了。”
可我却觉得这位院长可真有意思。
最后季淮还是拗不过这位恩师,让他坐在了上首。
可等到二拜高堂时,我低下头,却看到了季淮嘴角的笑意。
我想,他其实也是开心的吧。
崔院长虽然来得匆忙,但还是给我们准备了不少新婚贺礼。
加上崔璎珠送的与宫里送来的赏赐,刚搬进来没多久的新院子一下子就被塞满了。
侯府也派人送来了贺礼。
我拆开一看,却发现有两份。
一份是大夫人送的。
按照我过去的衣裳尺码,裁了一身上好的红色百蝶绣花披风,即便我现在胖了一些也能穿。
还有一份没写送礼人的名字,可我却知道是谁送的。
上好的檀木盒子里,放着一对手镯。
是九岁那年,我救了谢照后得到的赏赐。
原来那对手镯已经在救崔璎珠时被我丢了出去,碎裂在了马蹄之下。
这对新的,乍一看和之前那对款式一样。
可是细看下去,却发现上面的装饰用了更贵的红宝石。
合上檀木盒,我冲前来送礼的云嬷嬷笑了笑。
“礼我收到了,您回去请回禀大夫人,说我很喜欢。”
至于另外一份礼,便不必再提了。
盛夏时节,皇帝病逝。
五皇子即位成了新帝。
季淮被封了京官,日后都会留在京城。
连带着我也得了个诰命。
进宫谢恩那日,我紧张得不行。
却不想一抬头,对上了一双含笑的眼睛。
“季卿与夫人,当真是十分般配啊。”
是去年桂花树下,夸我活泼勇敢的那位友人。
我眨了眨眼,一下便想通了。
原来他便是崔璎珠的表哥,那位“有急事相商”的五公子啊。
离开皇宫时,正巧遇上入宫的崔璎珠。
见到我,她下意识问道:“近来身子可好?”
我下意识摸了摸肚子,那里还未显怀。
“还好,就是胃口也有些过于好了。”
所谓的酸儿辣女我一个没占,每天都是吃嘛嘛香。
我又问她:“你呢?近来在侯府可好?”
侯府大公子过世后,谢照继承了侯府爵位。
自幼受宠,性格顽劣骄纵的小公子,却在继承侯府后一夜间成长了不少。
只是近来总有传闻,说谢小侯爷闹着要与成婚不到一年的夫人和离。
可崔璎珠却只是轻描淡写道:“他要和离,我没答应。”
想了想,我还是说道:“璎珠,我希望你未来可以过得开心。”
崔璎珠最后冲我笑了笑,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我的话。
季淮安慰我,说师妹一向聪明,她知道要怎么做的。
经过御花园时,池塘里的荷花正好开了。
我停下脚步,认真观赏了一会儿花。
然后转头看季淮。
“回去后我想喝莲藕排骨汤。”
季淮又笑了。
“好。”
一阵微风吹过。
空气里仿佛能闻到淡淡的清香。
今年夏天的荷花,似乎比过去十多年开得都要好。
来源:风云人物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