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小镇坐落在黄河支流岸边,一条土路贯穿南北,路两旁是低矮的平房,瓦片上长满了青苔。
军装下的缘分
"师傅,快点!再耽搁就来不及了!"
我听见声音,却睁不开眼。
身体似乎离地,在雨中摇晃,背上的温度透过湿透的衣衫传来。
那是一九九二年的春天,我叫马秀兰,在双河镇小学教书。
那年我二十三岁,从师范毕业分配到这个小镇已有两年。
小镇坐落在黄河支流岸边,一条土路贯穿南北,路两旁是低矮的平房,瓦片上长满了青苔。
我租住在学校后面的平房里,每月十八块钱房租,房东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听说我是女教师,每次见到我都笑眯眯地说:"闺女,吃了没?锅里有稀饭。"
那天放学回家,天下起了蒙蒙细雨。
我打着那把红色的雨伞,是去年在县城供销社买的,花了我半个月的工资。
路过生产队的田埂时,听见后面传来拖拉机的轰鸣声。
那是队里新买的"东方红"拖拉机,平日里王师傅开得稳当,可那天不知怎么了,在泥泞的路上打滑转向。
我避闪不及,被甩到了路边的沟里。
脑袋嗡的一声,世界变成了黑色。
隐约中,感觉有人把我抱起来,背在背上。
雨点打在脸上,混着泥土的气息,还有一股淡淡的军用肥皂的味道。
"师傅,您快点,我战友伤得不轻!"背我的人急切地说。
后来我才知道,他拦了队里回厂的拖拉机。
醒来时已在县医院,白墙斑驳,头顶的电灯泡发出微弱的光。
床边坐着个军装青年,帽徽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微光。
见我睁眼,他慌忙站起:"你醒了?大夫说没伤到要害,休养些日子就好。"
他个子挺高,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脸上有些紧张。
"你是......"我声音虚弱地问。
"李志强,驻扎在双河镇的通讯连班长。"他立正回答,像在向首长报告。
我想笑,却牵动了伤口,一阵刺痛。
他连忙问:"哪里疼?要不要叫大夫?"
我摇摇头:"没事,谢谢你救了我。"
"这是应该的。"他说,又补充道,"我正好休假回连队,看见你被撞了。"
后来医生告诉我,如果不是他及时背我走了十里山路,又拦了辆解放牌卡车送我进县城,后果不堪设想。
"我爹娘知道吗?"我问。
"我托人捎信了。你别急,好好养伤。"
他坐回椅子上,军帽上的水珠顺着帽檐滴落。
我注意到他鞋子泥痕未干,裤腿湿到膝盖,想必是雨里走了许久。
医院条件简陋,走廊里摆着木板床,躺满了病人。
我住的病房里四张床挤了六个人,中间只隔着一道褪色的布帘。
隔壁床是个生产时难产的妇女,每晚都要呻吟好几回。
李志强每隔两天就来看我,风雨无阻。
他骑着连队的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个军绿色的挎包,里面装着部队食堂的馒头和从老家带来的腌菜。
"城里东西贵,这个解馋。"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煮鸡蛋,"这是食堂大师傅偷偷给的,说对养伤有好处。"
那腌菜咸中带甜,是他母亲亲手做的,一口咬下去,脆生生的,和我们这边的做法不太一样。
"你是哪里人啊?"我问他。
"山东枣庄。"他说,"一个煤矿小镇,家家户户男人都下井。"
"那你怎么当兵了?"
"我爹在井下出了事,单位给我家一个指标,就让我去了。"
他说话时微微低着头,声音低沉,像是怕惊动了谁。
几天后,我爹妈坐着拖拉机来了。
我爹是镇上供销社的会计,戴着眼镜,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
见到李志强,他只说了句:"后生,有心了。"
我娘则热情多了,拉着李志强的手问长问短,还硬塞给他两块钱:"买点啥吃的,别亏着自己。"
李志强不肯要,我娘就塞到他口袋里:"嫌少啊?我们家条件有限,等秀兰好了,再好好谢你。"
他红着脸说:"大娘,我不是那意思......"
那段日子,我爹托了关系住在医院值班室的小床上,我娘则打地铺在我床边。
李志强依然每隔两天来一次,只是不再带东西,而是帮我爹打水、帮我娘跑腿。
我爹是个寡言的人,却对他格外客气,甚至会主动让出椅子:"小李啊,坐会儿。"
一个月后,我出院回到双河镇。
腿上的伤还未完全愈合,但已能拄着拐杖慢慢走路。
学校领导很通情达理,让我在家休养,每月工资照发。
镇上人知道我受了伤,常有同事来家里看望,带些鸡蛋、红糖之类的补品。
李志强有时下了操,就到学校接我。
他骑着那辆旧自行车,车铃声响起时,总能引来同事们的笑声和眼神。
"李班长又来接人了!"教导主任王老师总爱这么调侃。
我脸红,低着头上车,背后是此起彼伏的笑声。
李志强却不在意,专注地蹬着车子,小心翼翼地避开路上的坑洼,生怕颠着我。
一次放学路上,遇到了以前的学生小刘。
他大声喊:"马老师,这是你对象啊?"
我正要解释,李志强却笑着说:"对,以后你得叫我李老师。"
我愣住了,转头看他,他的侧脸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坚毅。
那年夏天,天气格外炎热。
镇上的老电影院放映《少林寺》,一连放了一个星期,每晚爆满。
李志强休假那天,邀我一起去看。
电影院里挤满了人,风扇呼呼地转,却吹不散人群的热气。
我们坐在后排,看李连杰在银幕上翻飞腾挪。
忽然,他的手轻轻碰了碰我的,然后迅速缩回去。
我假装没注意,心却怦怦直跳。
过了一会儿,他的手又碰了过来,这次停留了一秒。
第三次,他的小指勾住了我的,我没有抽回。
电影散场时,他拉着我的手走出电影院,手心里全是汗。
回家路上,他突然说:"我想和你爹娘谈谈。"
我心跳加速:"谈什么?"
"我要转业了。"
我心一沉:"什么时候?"
"年底。"他停顿了一下,"我想......在走之前,把事情定下来。"
那晚,我久久不能入睡。
窗外知了声声,邻居家的收音机传来《今天是你的生日》的旋律。
我想起李志强的眼睛,他看我时那种专注的神情,还有他背我时那坚实的后背。
第二天,李志强果然来了。
他穿着那套军装,崭新笔挺,胸前的扣子擦得锃亮。
我爹在院子里逗孙子,看见他,笑着招手:"来了?吃了没?"
我娘连忙从厨房出来:"正好煮了面条,一起吃点儿?"
李志强局促地站着,军帽在手里转了又转。
"叔,婶,我有事和您二老商量。"
我爹眯起眼睛看他:"什么事这么严肃?"
"我......我要转业了。"
"去哪儿?"我爹问。
"深圳。那边厂子缺人,我战友去年去了,说条件不错。"
我爹点点头:"深圳好啊,经济特区,有前途。"
李志强深吸一口气:"叔,我想娶秀兰。"
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了,连树上的知了也停止了鸣叫。
我娘看看我,又看看李志强,嘴角扬起:"我就知道。"
我爹抱着孙子,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秀兰,你那同学不是在深圳教书吗?"
我明白爹的意思,心里一阵温热。
"深圳远吗?"我轻声问。
"火车三天两夜。"李志强说,"但那边发展快,工资是这里的好几倍。"
沉默片刻,我抬头:"那边缺老师吗?"
李志强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你在这教书好好的,何必跟我去受苦?"
爹放下孙子:"人家愿意跟你,你还墨迹啥?"
我娘在一旁抹眼泪:"闺女,妈舍不得你走这么远,可是......人这辈子,得有个依靠。"
那顿饭,我娘破例杀了只鸡,还拿出珍藏的"汾酒"。
李志强被我爹灌得满脸通红,一个劲地保证:"叔,我一定对秀兰好,让她享福,不会让她吃苦的。"
我爹笑着摇头:"年轻人,哪有不吃苦的?关键是苦要一起吃,甜也要一起尝。"
当晚,送走李志强后,我爹坐在门槛上抽烟。
烟头的火光在黑暗中一明一灭。
"爹,你舍得我走啊?"我轻声问。
他叹了口气:"爹娘养儿养女,不就盼着你们有出息吗?这不是舍不舍得的问题。"
"可我要去那么远......"
"越远越好。"爹说,"这小镇有什么?你看你妈,一辈子没出过县城,眼界窄着呢。你们年轻人,该去闯闯。"
爹的话里有几分酸楚,又有几分期望。
我知道,他年轻时曾有机会去省城工作,却因为要照顾爷爷奶奶,放弃了。
这个选择,他从未后悔,却也从未忘记。
九月初,学校开学,我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校长找我谈话:"秀兰啊,听说你要辞职?"
我点点头:"家里有点事,可能要去南方。"
校长叹气:"你是我们学校最好的语文老师,孩子们都喜欢你。要不再考虑考虑?"
我心里一阵不舍,想起那些天真的面孔,那些稚嫩的笔迹。
但我更清楚,人生有些路,错过了就不会再来。
李志强转业的手续比预想的快,十月就批下来了。
他的战友们给他办了个小型欢送会,我也被邀请了。
那是我第一次去军营,高大的哨兵立在门口,看见李志强,敬了个礼。
礼堂里,战友们唱歌、讲笑话,有人甚至模仿连长走路的样子,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李志强的指导员拍着他的肩膀:"小李啊,你小子有福气,找了个这么漂亮的对象。"
我脸红得像苹果,低着头不敢看人。
回去的路上,李志强问我:"害怕了?"
我摇头:"不是害怕,是......我怕辜负了你。"
他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我:"我才怕辜负了你。你是老师,有文化,我就是个大老粗。"
我笑了:"你哪是大老粗?你是我的英雄。"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那天,我看见拖拉机向你冲过去,都没想,就冲上去了。要是晚一步......"
我握住他的手:"所以,这就是缘分。"
十月底,我们踏上了南下的列车。
行李不多,两个旧皮箱,装着我们各自的衣物和一些日用品。
临行前,我娘塞给我一个布包:"这是给你准备的嫁妆,不多,六百块钱,你们到了那边应急用。"
我知道这是她这些年的积蓄,鼻子一酸,抱住了她。
火车上,李志强把自己的棉衣垫在我伤腿下面,说:"以后有我呢,不会让你再受伤了。"
车窗外,是飞驰而过的田野、村庄和城镇。
我们的家乡渐渐远去,前方是未知的生活。
火车走走停停,我们在车上吃方便面、馒头,和来自全国各地的乘客挤在一起。
有人打牌,有人唱歌,有人讲述自己南下的梦想。
"听说深圳工资高,一个月能有三四百呢!"一个年轻人兴奋地说。
"是啊,我表哥去年去的,买了彩电寄回来,全村人都羡慕。"
李志强听着这些,眼睛里闪着光:"秀兰,我们也会有这样的日子的。"
三天后,列车终于到达深圳。
站在陌生的车站,人群熙攘,广播里播放着粤语通知,我有些茫然。
李志强紧紧握着我的手:"别怕,有我呢。"
他战友小王来接我们,骑着一辆破旧的摩托车。
"老李!这边!"他挥手大喊。
小王比李志强早转业一年,在深圳一家电子厂做保安。
他带我们去了城中村的一间小屋,十平米左右,一张床,一个柜子,一张桌子,就是全部家当。
"租金一百五一个月,水电另算。"小王说,"这边房子紧张,能找到这个就不错了。"
李志强环顾四周,有些歉意地看着我:"委屈你了。"
我笑着摇头:"怎么会?有你在,哪里都好。"
第二天,李志强就跟着小王去了电子厂应聘。
我则去了附近的私立学校打听教师岗位。
学校是新建的,招生不多,但正缺语文老师。
校长看了我的证书,当场就决定录用我,月薪二百八。
"虽然比不上公立学校,但我们正在发展,以后会越来越好。"校长说。
那天晚上,我们在路边摊上,用两块钱买了一碗炒河粉,一人一半,边吃边笑。
"秀兰,我们运气真好!"李志强说,眼睛亮亮的。
我点头:"是啊,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
婚礼很简单,在厂里的食堂举行。
厂长给放了半天假,李志强穿着退伍时发的西装,我穿着借来的红裙子。
没有鲜花,没有钻戒,只有一张红纸婚书,和战友们敲锣打鼓的热闹。
小王当主持人,说了一堆祝福的话,最后举起杯子:"来,为这对新人干杯!祝他们......祝他们早生贵子!"
大家哄笑起来,我羞得低下头。
李志强的手紧紧握着我的,掌心温暖而有力。
回到出租屋,他忽然单膝跪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
"本来想给你买金戒指的,但是......现在只能买这个。"
盒子里是一枚银戒指,简单的设计,没有任何装饰。
"等我们有钱了,一定给你买金的。"他认真地说。
我摇摇头,把戒指戴在手上:"这个就很好,我喜欢。"
深圳的日子既艰苦又充实。
我们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分头去上班。
电子厂离家有点远,李志强每天骑自行车要一个小时。
有时加班到深夜,他就在厂里打地铺,第二天一早再赶回来给我做早饭。
"你别管我,先去上课,我自己能行。"我总这么说。
他却坚持:"不行,你是老师,得注意形象。我做好饭再走。"
日子虽然紧巴,但我们都很知足。
每个月省吃俭用,还能存下一百多块钱。
李志强说:"再过两年,咱们就能买房了。"
我笑他:"做梦呢?深圳的房子那么贵。"
他却认真地说:"不是梦,是目标。"
一年后,我怀孕了。
那时我已经转到了一所条件稍好的学校,工资涨到了三百五。
李志强也从普通工人升为车间组长,收入翻了一倍。
怀孕的日子并不好过,特别是在拥挤的城中村里。
楼上楼下都是外地打工者,嘈杂声不断。
夏天闷热,冬天又冷又潮湿。
我时常想家,想念爹娘,想念家乡的炊烟和麦田。
李志强看出我的思绪,每晚下班回来,都会给我讲一些工厂里的趣事,逗我开心。
"今天厂里来了个大客户,说要订一万台收音机。厂长高兴得差点跳起来,晚上请客户吃饭,酒都喝倒了。"
他说着各种故事,有搞笑的,有励志的,还有感人的。
我的情绪渐渐好转,开始期待新生命的到来。
产检那天,我们第一次看到了B超上的小生命。
李志强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眼睛湿润。
医生笑着说:"是个男孩,看起来很健康。"
回家路上,李志强一直握着我的手:"秀兰,谢谢你。"
我不解:"谢我什么?"
"谢谢你当初愿意跟我来这里,谢谢你给我一个家,还有......"他看着我的肚子,"谢谢你给我一个儿子。"
儿子出生那天,李志强正好出差在外。
我一个人打车去了医院,在产房里疼了整整一天一夜。
当护士把孩子递给我时,我累得已经说不出话来。
李志强赶回来时,我和孩子已经在病房休息。
他冲进来,看见我苍白的脸,泪水夺眶而出:"对不起,我没在你身边......"
我摇摇头:"没关系,你看,他多像你。"
我们给儿子取名李小河,纪念我们相遇的双河镇。
儿子满月那天,我们终于给家里打了电话。
那时还没有手机,只能去邮电局排队打长途。
听到爹娘的声音,我忍不住哭了。
"爹,我们有儿子了,很健康,很可爱。"
电话那头,爹的声音有些颤抖:"好,好啊。什么时候带回来看看?"
我看了看李志强,他点点头:"今年过年,我们回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河渐渐长大。
我们搬了几次家,条件一次比一次好。
李志强从电子厂辞职,和朋友合伙开了个小加工厂,专门给大厂做配套。
我也从私立学校转到了公立学校,虽然只是代课老师,但收入稳定多了。
二十年过去,深圳已经成为我们的第二故乡。
儿子在这里长大,考上了大学,成了我们的骄傲。
那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李志强难得休息,陪我去海边散步。
过马路时,一辆摩托车突然冲过来。
他一把拉住我:"小心车!"
那一刻,我恍惚看见当年那个背我进城的军装青年。
二十多年过去,他的鬓角已经斑白,脸上有了皱纹,但那双眼睛,依然如当年一样清澈。
"想什么呢?"他笑问。
"想当年那场意外。"
他握紧我的手:"那不是意外,是上天给我的礼物。"
街上人潮涌动,高楼大厦鳞次栉比。
我们肩并肩走在这座已然熟悉的城市里。
二十多年前的那场相遇,那个雨天,那身军装,已化作岁月长河中最美的风景。
"志强,"我突然说,"如果没有那场意外,你还会注意到我吗?"
他想了想,认真地说:"会的。因为在那之前,我就经常看见你骑自行车去学校,红色的格子裙,扎着马尾辫,像一道亮丽的风景。"
"真的?你从没告诉过我。"
"那时候不敢说啊,多不好意思。"他笑着挠挠头,那神态,依然是当年的模样。
我们在海边找了个长椅坐下,看夕阳西沉,海浪轻拍。
"秀兰,"他忽然说,"这些年,苦了你了。"
我靠在他肩上:"怎么会?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很幸福。"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本来想等儿子大学毕业了再给你,但是......"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金戒指,朴素但精致。
"当年的承诺,现在才兑现。"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我看着戒指,泪水模糊了视线。
二十多年前的那个雨天,那个军装青年背着我奔向医院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
从双河镇到深圳,从青涩到成熟,我们一路走来,风雨同舟。
那场意外,成就了一段姻缘;那身军装,见证了一生相守。
"志强,"我轻声说,"谢谢你救了我。"
他笑着摇头:"是你救了我,给了我一个家,一个儿子,和无数个幸福的日子。"
夕阳的余晖洒在我们身上,海风轻轻吹拂。
在这座充满活力的城市里,我们是最普通的一对夫妻,但在彼此心中,却是最特别的存在。
那场改变我们命运的相遇,如同镶嵌在记忆深处的宝石,历久弥新,熠熠生辉。
来源:石径潇洒观山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