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1973年的夏天,我七岁。父亲周德明在公社当会计,因为"历史问题"被下放劳动改造,只能靠编竹筐补贴家用。
父亲的竹筐
"老天爷,你睁睁眼吧!"父亲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沉重地叹了口气。
竹筐整整齐齐地摆在地上,却无人问津。
那是1973年的夏天,我七岁。父亲周德明在公社当会计,因为"历史问题"被下放劳动改造,只能靠编竹筐补贴家用。
母亲在纺织厂上班,一个月二十八块钱的工资要养活我们一家四口,实在是捉襟见肘。
我家那间茅草顶的土屋,只有两间正房加一间灶房,墙皮脱落处露出了黄褐色的土坯,门框上贴着已经泛黄的春联,那是去年贴的,因为父亲说今年没钱买新的。
屋里的陈设极为简单:一张缺了腿用砖头垫着的旧木桌,两条长凳,一个捡来的木箱子当柜子用,墙上钉了几个木钉挂衣服。最值钱的就是那个老式收音机,是母亲陪嫁时带来的,平时锁在箱子里,只有广播重要新闻时才拿出来听一听。
那天一早,父亲就背着十几个竹筐,牵着我的手去集市。他说带我去见世面,其实是想让我帮着吆喝。
"顺子啊,你嗓门亮,帮爹喊喊,'竹筐卖啦,结实耐用的竹筐',行不?"父亲蹲下身子,双手搭在我肩上说。
可我哪里敢开口,只能怯生生地站在父亲身旁,看着他弯腰向每个路过的人问好。
"大嫂,瞧瞧这竹筐,结实耐用,才一块二一个。"
"老师傅,买个筐回去装菜多方便啊!"
父亲的声音从洪亮到嘶哑,从热情到疲惫。
集市上人来人往,卖菜的、卖布的、卖针线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有人围着父亲的竹筐转一圈,掂量两下,又放下走开。
"这筐子看着不错,便宜点儿能卖不?"一位拿着粮票的大婶问道。
"大婶,一块钱,不能再少了,这可是精挑细选的竹子,劈成篾片,泡水,晒干,再编,前前后后得十多道工序呢。"父亲耐心解释着。
大婶撇撇嘴走了,我看着父亲的眼神,由期待变成失落。
太阳已经爬到头顶,却只卖出去三个竹筐。父亲的背已经被汗水浸透,衣服贴在身上。
那时的集市没有遮阳棚,我和父亲就站在一棵老槐树下,树荫投下的一小块阴凉地方是我们唯一的庇护。
忽然,天空乌云翻滚,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集市上的人群立刻骚动起来,叫卖声变成了收摊声,人们四处奔逃,寻找避雨的地方。
"不好,要下大雨了!小顺子,咱们去你姑家避避。"父亲急忙收拾竹筐,背在身上,拉着我往姑姑家跑。
雨越下越大,水洼里溅起的泥水弄脏了我唯一的一条蓝色裤子。父亲脱下上衣罩在我头上,自己却只穿着背心,任凭雨水打在身上。
姑姑周德芳家离集市不远,只有十几分钟的路程。平时逢年过节,她会给我带些小零食,有时是几块水果糖,有时是半斤炒花生。
我想,姑姑一定会给我们热茶喝的,说不定还有馒头。上次去她家,我看见厨房里有一袋白面,那可是稀罕物事。
可当我们浑身湿透站在她家门口时,姑姑的脸却像结了冰。门缝里,我看见墙上挂着一幅毛主席像,屋里的火炉子正红红地燃着,屋内的温暖与门外的寒冷形成鲜明对比。
"老三,你怎么来了?"姑姑的目光落在父亲肩上的竹筐上,嘴角微微抽动。
"芳姐,下雨太大,想在你这儿避避。"父亲的声音很低,像是打碎了的瓷碗,一片一片地往下掉。
姑姑看了看门外,又回头望了望屋内,脸上闪过一丝犹豫和不安。
"你知道的,姐夫是公社副书记,现在运动还没结束,你来我家……"姑姑没说完,但意思很明白。
父亲点点头:"理解,理解。就是想让孩子少淋会雨。"
姑姑看了我一眼,眼中有一丝不忍,但很快又恢复了冷漠:"顺子都这么大了,淋点雨没事的。"
我不明白姑姑为什么这样,明明屋里还有我表哥表姐,他们正好奇地往门外张望,却被姑姑喝住不许靠近。
姑姑勉强让我们在堂屋檐下坐了一会儿,却没倒一杯热水,也没让我们进屋。父亲蹲在墙角,竹筐放在地上,水珠滴答滴答地流,在地上汇成一小摊水渍。
二十分钟后,雨稍微小了些,父亲就起身告辞。我看见他眼中的失望和伤痛,却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走了,顺子。"父亲拉起我的手,声音沙哑。
雨仍在下,姑姑家的门咯吱一声关上了,我回头望去,只看见一道从里面拴上的门闩。
回去的路上,泥泞不堪。父亲的手紧紧握着我的,粗糙而温暖。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竹筐在雨中被淋得发软,有些已经开始变形。
"爹,姑姑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屋?"我天真地问,"她不是我爹的亲姐姐吗?"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雨水顺着他的鼻尖滴落。"人在难处,亲情也会变淡。"他的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不怪你姑姑,她有她的难处。现在这年头,谁都不容易。"
"什么难处啊?"我不解地问。
"你还小,不懂。"父亲叹了口气,"等你大了就明白了。"
"那姑父知道我们去了吗?"我又问。
父亲摇摇头:"别提这事了。记住,以后不要随便去你姑家,知道吗?"
我点点头,虽然不明白,但看父亲的样子,我知道这是个伤心事。
一路上,雨水打湿了我们的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走一步都费劲。我的布鞋里灌满了水,每走一步都发出"吱溜吱溜"的声音。
父亲把我抱起来,背在肩上:"别走了,鞋都湿透了。"
我趴在父亲宽厚的肩膀上,感受着他的体温,听着他沉重的呼吸。他的肩膀不时抖动一下,我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别的什么。
回到集市,雨停了,但买主更少了。剩下的竹筐有些已经变形,失去了原有的挺拔。父亲只好降价,一块钱一个,勉强又卖了五个。
"这筐子淋了雨,不行了吧?"一个买主嫌弃地说。
"没事,晒干了还是好的,结实着呢。"父亲强打精神说。
太阳西斜时,还剩下四个竹筐。父亲的肚子发出咕噜声,我这才想起,我们从早上出门到现在,一直没吃东西。
"爹,我饿了。"我小声说。
父亲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报纸包着的窝头,掰了一半给我:"吃吧,就这一个了。"
我咬了一口,硬硬的,有点发酸,但我还是一点点咽了下去。父亲看着我吃,自己却没动那半个窝头。
"爹,你不吃吗?"我问。
"爹不饿。"他说着,把那半个窝头塞进口袋,"留着回家给你妹妹吃。"
我知道父亲在撒谎,他一定也饿了,但他总是这样,把好的东西留给我和妹妹。
正当我们准备收摊回家时,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走过来,摸了摸剩下的竹筐,翻来覆去地看了看:"手艺不错,都要了。"
父亲眼睛一亮:"老人家,给您四块就行。"
老人摇摇头:"按你原价,一块二一个,四块八。"说完,递过一张五元纸币。
父亲接过钱,手微微发抖:"谢谢老人家,谢谢。"他在口袋里摸索着找零钱。
"不用找了,"老人摆摆手,"筐子不错,值这个价。"
父亲愣住了,眼圈微微发红:"那怎么行,得找您钱。"
老人笑了笑:"我看你们父子俩挺不容易的,这点钱不算啥。我老婆子这辈子没读过书,但懂得人与人之间要互相帮衬。"
父亲的眼睛湿润了:"老人家,您贵姓?改天我登门致谢。"
"不用了,我姓李,住北边李家村。"老人背起竹筐,慢慢走远,"好好照顾你儿子,他眼神好,是个有出息的娃。"
父亲目送老人离开,久久没有说话。那一刻,我看到他眼中有光,是被雨水冲刷过后的希望之光。
傍晚回家的路上,父亲破天荒地带我去了供销社。那是个四四方方的砖房子,里面货架上摆着各种生活用品,有肥皂、火柴、铅笔、本子,还有糖果。
"要买啥?"售货员大姐懒洋洋地问,一边扇着蒲扇。
"两支铅笔,一本练习本。"父亲说。
售货员从柜台里拿出两支红蓝铅笔和一本练习本:"六毛二。"
父亲掏出那张五元纸币,售货员找回四块三毛八。父亲把钱仔细收好,把剩下的两毛钱塞进我口袋:"给你妹妹买糖。"
我握着口袋里的两毛钱,心里甜滋滋的。这可是好几个月来第一次有零花钱。
走到村口的小桥上,父亲突然蹲下来,平视着我的眼睛:"顺子,爹没本事,让你跟着受苦了。"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的脸上,勾勒出深深的皱纹和沧桑。他的手粗糙得像树皮,指缝里嵌着编竹筐时留下的伤口。
"以后啊,你要争气,好好念书,别像爹这样……"他的声音哽咽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点点头。虽然不完全明白父亲的话,却在他眼中看到了期望和不甘。
"爹,我会好好学习的。"我认真地说。
父亲欣慰地笑了,摸摸我的头:"好孩子。你爹当年要是能多念几年书,也不至于现在这样。"
父亲年轻时读过几年私塾,认识不少字,村里人写信都找他帮忙。但因为家里穷,十二岁就辍学了。他常说,知识改变命运,不想让我和妹妹重蹈覆辙。
回到家,妹妹周小花正在院子里玩泥巴,见我们回来,欢快地跑过来:"爹,哥哥,你们回来啦!"
妹妹比我小两岁,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是村里公认的漂亮孩子。她扑到父亲怀里,父亲把她高高举起,脸上露出今天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小花,爹给你带糖吃。"我掏出两毛钱,妹妹高兴得直跳。
"娘还没回来?"父亲问。
"没呢,说今天加班。"妹妹回答。
父亲点点头,把竹筐放下,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肩膀:"今天爹来做饭。"
我们家灶房很小,只有一口土灶和一个破旧的锅。父亲生火做饭,锅里煮着稀粥,飘出淡淡的米香。
"爹,今天卖了几个筐?"妹妹坐在门槛上,晃着小腿问。
"卖了八个,赚了九块六。"父亲笑着回答,没提被雨淋的事,也没提姑姑的冷漠。
我看着父亲的背影,突然觉得他很高大。虽然他只有五尺多点的个子,但在我眼中,他就像山一样。
晚饭是稀粥就咸菜,父亲还切了两片腌萝卜。他把自己碗里的萝卜片夹给我和妹妹,自己只吃粥和咸菜。
"爹,你也吃萝卜。"妹妹把萝卜片夹回父亲碗里。
"爹不爱吃萝卜,你们吃。"父亲笑着说。
吃完饭,母亲回来了,脸上带着疲惫。她看见桌上的铅笔和本子,愣住了:"买这干啥?钱不是应该留着买粮食吗?"
"孩子上学要用。"父亲低声说。
"家里揭不开锅了,还考虑上学?"母亲叹了口气,"你那姐姐,就不能帮衬点?"
父亲的脸色变了:"别提她,各人有各人的难处。"
"什么难处?还不是怕沾上你这个'黑五类',影响她家前程!"母亲气愤地说。
"行了,别说了。"父亲制止了母亲,"孩子还在呢。"
母亲看了看我和妹妹,不再说话,默默地收拾碗筷。屋内陷入沉默,只有窗外蛙鸣声此起彼伏。
那晚睡觉前,我把铅笔小心翼翼地放在枕头下。外面又下起了雨,雨滴打在屋顶的瓦片上,如同父亲编竹筐时的节奏。
"哥,你们今天去姑姑家了?"妹妹小声问我。
"嗯,去了,但是没进屋。"我说。
"为什么呀?姑姑不是很疼你吗?"
我摇摇头:"不知道,爹说人在难处,亲情也会变淡。"
妹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很快就睡着了。而我却怎么也睡不着,脑海里全是今天的情景:姑姑冷漠的脸,父亲湿透的衣服,老人家温暖的话语,还有父亲说的"你要争气"。
雨越下越大,屋顶开始漏水,滴在土地上,发出"嗒嗒"的声音。父亲起来,拿着盆接水,声音很轻,生怕吵醒我们。
借着微弱的月光,我看见父亲坐在门口,掏出一本破旧的账本,一笔一笔地记着什么。那是他的家庭账本,记录着每一分钱的来源和去处。
"今日卖筐八个,九元六角。支出:铅笔二支,练习本一本,共六角二分。剩余:九元。"他小声念叨着,字迹工整,一丝不苟。
我悄悄起来,走到父亲身边:"爹,你怎么还不睡?"
父亲抬头看我,笑了:"吵醒你了?爹在记账呢。"
"为什么要记账啊?"我好奇地问。
"做人要清清楚楚,一笔一笔记下来,才知道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父亲认真地说,"将来你当家了,也要这样。"
我点点头,心里暗暗记下这句话。
"爹,今天那个老爷爷为什么要多给钱?"我又问。
父亲合上账本,轻声说:"世上还是好人多。人穷志不能穷,做人要有骨气,但也要懂得感恩。"
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说不出来。我只知道,在父亲身上,我看到了坚韧和尊严。
"去睡吧,明天还要上学呢。"父亲摸摸我的头。
我回到床上,听着雨声和父亲的叹息声,渐渐睡去。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阳光明媚。父亲已经起来,在院子里晾晒昨天被雨淋湿的竹筐。那些竹筐在阳光下,散发着清新的竹香。
"顺子,吃了饭去上学,别迟到。"父亲招呼我。
我匆匆吃完早饭,背上用粗布做的书包,里面装着新买的铅笔和本子。
"爹,我走了。"我站在院门口说。
父亲放下手中的活,走过来,整理了一下我的衣领:"好好学习,听老师的话。记住,你要争气。"
"嗯,我记住了。"我重重地点头。
望着父亲日渐佝偻的背影和他手中的竹筐,我忽然觉得肩上有了重量。那一刻,我懂得了生活的艰辛,也懂得了父爱的分量。
多年后,当我从大学毕业,拿着录取通知书回到家乡时,父亲已经满头白发。他依然在编竹筐,但眼中的光芒更加明亮。
"爹,我考上了。"我把通知书递给他。
父亲的手抖了抖,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好,好啊!顺子,你真的争气了!"
在那个竹筐飘香的夏日,在那场冰冷的雨中,父亲给了我温暖,也给了我力量。而我,终于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来源:小夏老师育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