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叫我如何不爱您?

摘要:岳父叫张西仁,是皖北地区一个不同寻常的农村人:是农民,田里种地,犁耕耙拉的好把式;是书生,闲暇之余,窝在家里埋头读书的好学生。人家的朋友,多是一起喝酒打牌,大谈东家长、西家短的同村老哥们,岳父的朋友只两个:黄先生,一辈子教书育人,说话都引经据典的老学究;蒋大爷

有人说:一个女婿半个儿。

也有人说:疼儿防老图回报,疼婿如养白眼狼。

无论哪种说法,似乎都表明同一个道理:女婿嘛,毕竟没有血缘关系,相处是客人,养老指不上。

但是,岳父和我之间,却不是这样,反倒有一种不是父子胜似父子的亲密关系。

岳父叫张西仁,是皖北地区一个不同寻常的农村人:是农民,田里种地,犁耕耙拉的好把式;是书生,闲暇之余,窝在家里埋头读书的好学生。人家的朋友,多是一起喝酒打牌,大谈东家长、西家短的同村老哥们,岳父的朋友只两个:黄先生,一辈子教书育人,说话都引经据典的老学究;蒋大爷,一个好事做了一火车,气人怪话满天飞的倔老头。大概因为爱读书,岳父和黄先生惺惺相惜;大概因为都性格耿直,岳父与蒋大爷志同道合。反正,他们没有举行桃园三结义的仪式,但是,老哥仨关系好得不得了。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不,这关系,大了去了!

我和妻子邻村而居,从小就是同学,只是那时候很封建,明明有相互喜欢的意思,但是,也一本正经,见面都目不斜视,昂然过去,一身浩然正气。曾经有一次好不容易成为同桌,我也拿出铅笔,在中间画出一道楚河汉界,各不相扰。其实,内心那头小鹿,是多么地渴望那销魂失魄的秋水一瞥。初三那年,二哥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城里,第一件事就是将我转到了城里就读,我和妻从此天各一方,长达数年,音信皆无。再后来,因为同考进一个学校,再次相逢,顿时感到天作地合,再也不可错过,那的确是熊熊燃烧,融化你我。即使周末放假回家,也是月夜相约。

可未来的岳父不干了,没有打,没有骂,就是躺在床上不起,不吃不喝。求问未来的岳母:这是演的哪一出啊?岳母笑一笑,说:“别理他!他啊,中了孔夫子的毒:男女授受不亲,黄花大姑娘,岂能花前月下相会,让乡邻笑话,辱没清白家风?”

时代不同了,哪有这样多规矩啊?不过,我和妻子还是低头认错,装作一副真诚,糊弄得岳父眉开眼笑,依旧满面春风:“读书人,就该如此,正大光明,堂堂正正。改了,还是好同志嘛!”其实,他老人家背后找了黄先生、蒋大爷开了一个“常委会”,深入研究了我和妻子的婚姻问题,并一致做出决定:三代贫农,根正苗红,这婚姻,成!

转眼之间,我们毕业了,妻子留了城,而我分到了一个偏远乡中。城里租房,谈婚论嫁;柴米油盐,抚养孩娃;函授脱产,银子哗哗……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一个月42块钱的工资,养家糊口,加上进修学习花销,活活将两个纯洁的穷学生,逼成精打细算、勤俭持家、一分钱也想掰成两半花的节约典型!

煤球1毛3一个,太贵,怎么办?

岳父说:“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借辆平板车,到煤炭公司买点散煤,自己动手打煤球,不省钱吗?”岳父东咨询,西打听,跑遍半个庄子,找到手压煤球机,颠颠地送到我们的家里,脱光膀子,率先垂范起来:“看到没?煤球就这样造出来的!”

面粉1毛9一斤,太贵,怎么办?

岳父说:“吃不穷,穿不穷,一步算计不到就受穷。你家兄弟多,负担重。星期放假,就到我这里来。咱农村,有地啊,粗茶淡饭,不管吃好,却管吃饱,你们不省钱吗?”

人穷,不能拼钱,只能拼脸皮厚了。周末,我们真的常到岳父家,好好地搓一顿。临回去,岳父早将满满的一口袋面粉,结实地绑在我们的自行车后座,拍打着身上的面粉,笑嘻嘻地说:“吃吧,吃吧,自己地里打的新麦,你婶子淘得干干净净,干净着呢!”

房租一个月30块,太贵,怎么办?

岳父说:“没有金窝银窝,也要有个穷窝啊。一段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咱们都省点钱,凑凑局,你想法城里买地,盖点房子吧!”他果真说到做到,伐倒门前的大杨树,让木匠内弟做好了大门、小门、摇头窗,整整齐齐地摞在配房内,就等着我盖房使用。

还有两个弟弟没有结婚,父母很忙,不能为我看娃,怎么办?

岳父说:“干啥吆喝啥,讲究啥。你们两个教书,就要好好教,别耽误人家的孩子!干脆,一个也是看,两个也是看。你将孩子送到我这里来吧,我和你婶子,将孙子、外孙一起看!”

家里穷,营养差,孩子总害病,岳母不得不带着孙子常驻城里,家里十几亩地都是岳父一人忙碌。秋天,岳父白天一个人收玉米,一个人拉到自家院子堆放;夜里,就剥玉米,栓玉米,用绳子挂起来,好几次困倒在玉米堆上,半夜冻醒,再继续干,直到东方露出鱼肚白……

有一次,为了给弟弟赚学费,父亲到砀山园艺场二姐处帮助看梨园,中秋节也不能回来。邻居家的玉米收完,翻耕好土地,马上就要播种小麦了,而我家无牛,无法耕种,母亲着急得生了一嘴水泡。岳父听说后,一大早,就和蒋大爷一起,赶着牛,带着犁,将我家的土地翻耕完,平整好,不吃饭,就满头大汗地回去了。

“咱这么近的亲戚,还客气个啥啊?”面对母亲强烈的挽留吃饭,酷爱读书的岳父还来一句文绉绉的洋词:“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挥一挥,不带走半片云彩。”弄得母亲一头雾水:这亲家,表演的哪一出啊?

1992年8月,我从合肥脱产进修回来,准备调入安徽省萧城一中。一中同意,教育局同意,区教办室同意,就是原学校校长不同意,理由还冠冕堂皇:“我爱才!你给我找一个像你一样的优秀语文教师,我就签字放人!”

同事说情,不行;副校长通融,不行;教办室李凡星老主任实在看不过,就骑着一辆烂自行车,吱嘎吱嘎地来到学校,找校长谈心:“年轻人,两地分居,有老有小的,不容易!现在,碰到一个进城机会,更不容易啊!放了他,他能忘你的好处吗?”

“不行!”即将退休的校长似乎死猪不怕热水烫,居然一脸正气,义正辞严,掷地有声:“我放了他,谁放了我儿?”

贼不打三年自招,忙中出错,一切真相大白!

原来,他儿子也偏居乡下一个高中,也想进城,原校长也是不放,理由也是冠冕堂皇:“我爱才!你找一个与你同样优秀的教师顶替你,我就签字放人!”

天呢,他错以为我的背景硬,关系铁,七大姑、八大姨是城里的头头,想与我做一桩同进同退、搭配销售的生意吧?他哪里知道我发表的文章选题好,角度妙,适合高考需要,萧城一中高中语文正好缺少我这一号呢?咱,凭的是学问,是能力!

可功亏一篑,怎么办?眼看黄瓜菜凉,韭菜要黄,岳父找到黄先生、蒋大爷诉苦:“两个孩子就要团聚了,可那个校长油盐不进,就不放,这可怎么办?”

“这个嘛……”黄镇安先生捋着山羊胡子,沉吟半天。

“哎呀,”蒋大爷一拍大腿,大叫起来,“黄先生,你怎么将他忘了呢?”

三个人恍然大悟:黄先生的一个学生,就在圣泉区当书记呢!

“这事,妥了!”黄先生一脸自信。

第二天,岳父和黄先生老哥俩骑着烂自行车,吱嘎吱嘎,跑了几十里路,到圣泉区公所。找人很顺利,事情却一团糟:那校长仍然不买书记的账:

“孟书记,您是领导,有意将这么优秀的人才放走,我们做下属的,还怎么干好教育工作?”

书记愣了半天,哑口无言。

老哥俩满心懊恼,吱嘎吱嘎,有气无力地回家去。岳父更是一脸惭愧,连连叹息:为了自己女婿的事,让德高望重、一辈子自尊的黄先生如此丢脸,真的好造孽啊!

似乎天无绝人之路。正在他们懊恼不已之时,迎面遇到黄先生另一个学生刘世言,圣泉区电管站站长。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刘站长一拍胸脯,打了包票:“放心吧,黄老师!他想借机谋取私利,坏年轻人的好事,我就停他的电!”

当然,这是他故意闹的一个笑话,可效果却立竿见影:那校长很快签了字,放了行。临走还委派副校长,好好地摆上一桌,为我饯行。推杯换盏,那场面,牛啊!

从那时起,我就明白了很多道理:譬如,当教师,桃李满天下,真的不错!让自己的学生学习电力,做个电老虎,更真的不错!不听话,就停你的电,让你全家、全校都摸瞎!以前,我同很多人一样,对电老虎不感冒,自从那事以后,一听到电力局大哥来了,我就肃然起敬:侠肝义胆,古道热肠啊!

一步跨过,万步通畅。调入安徽省萧城一中以后,我教了高中,而且连续13年被学校留在高三,担任高三语文把关教师。房子嘛,新进的杭春光校长在校园一角,单划出一片地皮,让贫困无房的年轻教师自盖小瓦房,解决在外租房流浪的困境。岳父为我准备的门窗,终于派上了用场。后来,工资改革,不断晋职提薪,小房内也添置了彩电、冰箱。2011年,学校进行危房改造,我又住上100多平方的宽敞楼房。2013年,孩子大学毕业留在海南,我又追星,跳槽到如今的海南学校。8年了,有了车,有了房,虽然比家庭条件好的人晚了20年,可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只要不懈努力,穷孩子照样可以扬眉吐气,欣赏三军过后的美丽风光!

吃水不忘挖井人,时刻想念老泰山。

有时,工作累了,向远处眺望,不由遐想:当年,假如岳父不待我如子,百般照顾;假如岳父不请黄先生相帮,解决那阻梗的瓶颈,我现在还在偏远乡下的初中,与妻子两地分居,来回奔波吧?

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何况待我如子的岳父呢?

父慈子孝。从1992年起,我们的生活稳定了,我就想法顺着老人心,遂着老人意。岳父喜欢读书,尤其喜欢读伟人传记、名士轶事。我和妻常常从学校图书馆借书,趁着周末,为他送去,并坐在他的面前,与他一起讨论:总理为何叫伍豪?伟人为何叫毛奇?李世民为何为了帝位,逼退自己的父亲,杀了自己的兄弟,感慨人间真情应常在,更应珍惜手足情!

从1992年起,只要有机会,我们就带着他去外地游历。他喜欢看地图,对名山大川,总充满好奇。故宫的金碧辉煌,大雁塔的巍然矗立,西湖的晴光潋滟,秦淮河的桨声灯影……都让岳父回忆起平时读过的一章章,一节节,为古人优美的文字,为眼前美丽的湖光山色,啧啧称赞,感叹不已。

2014年暑假,我和妻专门回到老家,看望父亲和岳父、岳母。他们忧心忡忡地说:“你们都快50岁了,还跑到海南,舒心吗?儿行千里,母担忧啊!”

于是,我们决定带着双方父母来海南住上一年。临出发,父亲犹豫了:“你娘去了,我走了,她孤独……”说什么,也不愿意远行。

“那我们就做代表,考察考察,回来向哥哥你汇报吧!”岳父幽默的性格上来,开起玩笑。很快,又伤感起来:“我明白自己的,没有十年的活头了。不去看看,怎么能放心呢?”

那一年,他们很开心。在徐州观音机场,他们第一次坐上了飞机,苍老的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在长沙黄花机场转机时,他们相互搀扶着,在锃亮的大厅内,生怕踩脏人家光滑地板似的,蹑手蹑脚,站在玻璃墙前,看着那一架架高大的飞机,满眼是孩子般的好奇。

那一年,我买了一辆福特轿车,周末,假期,就带着他们看海口的白沙门、万绿园、火山口地质公园,赏三亚的天涯海角、大小洞天……春节时,女儿回来,我们一家团团围坐,向他们敬酒,同他们聊天,畅想他们有了重外孙后更加美好的未来……

喝了几杯红酒,岳父、岳母满面红光,就像在大陆时在他们自己的家,一个劲地“喧宾夺主”,招呼着我这个女婿:“别客气,别客气,吃菜,吃菜!”

仅仅一年,岳父、岳母回去了,高高兴兴地,放放心心地。每年暑假,我们回去看他,他依然回忆起在海南的每个细节,为我们选了一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全家团聚而开心。

2020年1月,突然传来噩耗:一生劳碌的岳父,被查出肺癌与贲门癌。似乎上天眷顾,因祸得福,新冠疫情全国停课,推迟开学,我们得以回家带他治疗,朝夕相伴,尽心尽孝,陪他走完最后的那段路程。

岳父一生自立,特爱干净。白天,尽管肿瘤堵住食管,他忍着疼痛,也将孩子送上的鱼汤喝完,还故意一亮碗底,似乎在说:“怎么样?喝完了吧?”夜里,看到陪床的孩子睡熟了,他总不吱不声爬起来,扶着墙边,挪到厕所,几次险些滑倒,害得大家一阵阵心疼……

8月8日那天中午,他似乎精神不错,喝点鱼汤,就闭上眼睛:“我睡一会,你们也吃饭去吧……”大家围着桌子坐下没有多久,“呼---”就听见喉管里一声出气响,他,竟然悄悄溘然长逝……

长歌当哭。可哭,又何如哉?

安葬了老人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都沉浸在悲痛和怀念之中。岳父是一个普通的农民,具有父辈勤劳善良、慈爱子女、任劳任怨的传统美德;他又不是一个普通的农民,具有知识分子勤奋好学、知书达理、心胸宽广、公平待人、乐观自强的可贵秉性。

“几乎,”我常常对妻子说,“老爷子几乎没有缺点……”

我知道,这话带有个人情感,似乎带有一定的偏见,但是,我喜欢这个岳父,尊重这个父亲,敬爱天下所有慈爱无比的父亲们,对远去的他,远去的他们,像天下所有儿子对待父亲一样,充满深深的怀念,永远,永远……

来源:扎西活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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