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妆台上摆着千金难求的玉容霜,金桂油在琉璃瓶里泛着柔光。但凡我多看两眼的绫罗珍玩,次日定会整箱抬进我院中。
我伴在世子身侧十二载,为他诞下十二个儿女。
满府皆道我独得恩宠。
妆台上摆着千金难求的玉容霜,金桂油在琉璃瓶里泛着柔光。但凡我多看两眼的绫罗珍玩,次日定会整箱抬进我院中。
直到二十六岁生辰那日,他心尖上的白月光和离归京。
我鬓间悄然生出一缕银丝,敷着名贵膏脂的腹上亦爬满细密纹路。
他摩挲着我发间玉簪,嗓音温存得能滴出水来:"该给你寻个安稳去处了。听闻碧桃的族叔正缺个知冷热的,你这样的好生养,待诞下子嗣,沈家必会给你贵妾之位。"
我离府那日只着素衣,臂弯里拢着个紫檀雕花宝奁。
未来世子妃沈碧珠的陪房嬷嬷早候在花厅,老妪浑浊眼珠扫过我手中妆匣,阴阳怪气道:"世子府物件皆有籍册,三日前我家姑娘的嫁妆便入了库。若是短了缺了,老身可没法交代。"
我喉间火烧般刺痛,昨夜凌峻像是要将这十二年情分尽数讨回。他发了狠地折腾,我几度昏厥又转醒,他仍不依不饶地揉捏着我腰间的软肉,哑着嗓子呢喃:"能给你的都给了……明日可挑件最紧要的带走,权当添妆。"
可当我正捧着他亲手雕的妆匣时,他却淡声道:"打开给嬷嬷过目。"
老妪得寸进尺:"不止妆匣,还得搜身。瞧这胸脯鼓囊囊的,莫不是藏了私?"
凌峻居高临下瞥来,忽地忆起什么,眼底墨色翻涌。他竟依着嬷嬷:"迟迟,褪了外裳罢,莫坏你清誉。"
我低笑出声。这具被他看过千百遍的身子,早不知被多少下人嚼过舌根,哪还有什么清誉可言。
2
我娘原是侯府医女,曾为老太君调理过三月身子。
待老太君病危,小侯爷寻来时,我娘已因难产血崩而亡。十岁的我蜷在继母院中,结巴着求她给口饭吃。
继母将我按在冰水里,用粗粝麻布搓洗我溃烂的手:"贱蹄子!故意弄破手勾丝我新裙,染血我帕子,今日非搓掉你一层皮!"
我疼得浑身战栗,泪珠砸进污水里。
是凌峻一鞭子抽开继母,将我买回侯府。
可他转头就把我扔在城郊庄子,一忘便是五年。
及笄那年,他心上人已嫁作人妇两载。京中渐起流言,说世子爷不举,宗族欲过继子嗣。老夫人急得满京城搜罗适龄女子,上百个姑娘在侯府院中站成花海。
"只要你能为凌家开枝散叶,我再不拦你!"老夫人捶着心口。
凌峻灌下半壶酒,突然指着人群中的我:"就她罢。"
我永远记得那日。他命我当众宽衣,上百道目光如刀剜在身上。树皮磨破我后背,血珠渗进粗布衣衫,他却掐着我下巴冷笑:"你们这种下贱胚子,不都巴望着攀高枝么?"
当夜他给我赐名"鱼珠"。
鱼目混珠。
我含泪摇头:"我叫迟迟。"
他越发狠地折腾,我咬破唇瓣仍固执道:"我有名字,迟迟。"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这名字,是他当年亲手为我题在卖身契上的。
3
此刻,我攥紧妆匣的手背青筋暴起。
十二年间我诞下十二个孩儿,最终只保住两个孱弱男童。
他们此刻就站在回廊下,大些的那个突然冲过来:"坏女人!碧桃姐姐说你日日挥霍我爹爹的血汗钱,连头发丝都浸着金桂油!"
小些的跟着捶打我:"嬷嬷说你偷我娘的嫁妆,快还来!"
心口像被利刃绞着。
这是我拼着命生下的骨肉啊。
嬷嬷突然抢过妆匣:"果然藏了赃物!"
锦囊落地,十个小巧蜀锦袋滚出来。
凌峻面色骤变。他认得这些香囊——每个里面都装着我夭折孩儿的胎发。
我跪坐在地,看着锦袋上歪歪扭扭的针脚。这是长女临终前攥着我衣角,用最后一口气绣的"安"字。
凌峻别开眼:"行了,带着你的香灰滚吧。碧珠心善,必会善待我们的孩儿。"
他亲手将我推给旁人,却不知那两个孩童正甜甜唤着沈碧珠"母亲"。
我最后望了眼侯府朱门。
十二载荣宠,终化作掌心香灰,风一吹就散了。
京畿之地馈赠妾侍的习俗屡见不鲜。
尤以同僚间最为寻常。
然则转赠已育数子的妾室实属凤毛麟角。
更遑论赠予未婚妻族叔这般荒唐行径。
长子年岁稍长些便显出早慧,见我收拾行装竟拍手称快:
"妙哉!恶妇终要离府,往后紫薯酥饼管够!"
次子蹦跳着附和:"我也能偷得浮生半日闲,不必日日练那劳什子拳脚!"
我天生易孕,转月便觉有娠。
奈何彼时凌峻对我尚无半分情意,又恐沈碧珠知晓后伤怀,竟强灌落胎药扼杀骨血。
此后数胎皆未能保全。
待第五次有孕,老夫人雷霆震怒,亲自将我接入寿安堂调养,拖着病体昼夜照拂。
我晨昏定省为她煎熬汤药,她闭门谢客替我阻拦探视的侯爷。
可惜幼子未满两月,老夫人便油尽灯枯。
第六胎老二,竟是月子里怀上的。
待察觉时胎象已稳,若强行落胎恐有性命之忧,只得冒险诞下。
两次小产令我气血两虚,孩子们自幼体弱多病。
为调养他们身骨,我严控饮食起居,甚至恳求教养嬷嬷严加管束。
待孩童渐长知晓我的身份,面上便带出三分鄙夷。
如今听说生母即将入府,两个小祖宗乐得眉飞色舞。
此刻只盼着我即刻卷铺盖走人。
5
凌峻见我神色凄楚,皱眉道:"何苦与稚子置气。"
临行前又瞥我两眼,语重心长:"到了新府邸切莫任性,并非人人如我这般宽厚。你安分些,得闲我自会去探望。"
我恍若未闻,只管跪地拾起散落十只锦囊。
出府时犹闻仆从窃窃私语:
"迟迟姑娘对侯爷痴心一片,往后日子可怎么熬啊!"
"听闻是沈家姑奶奶的主意,将她许给族中鳏夫。这新主母好手段,既断绝侯爷念想,又能借族人磋磨。"
"沈家门第寻常,后宅却乌烟瘴气。她这般年纪,怕是难熬。"
"难怪紧攥锦囊不撒手,分明不愿离去。"
"不愿又如何?不过是个替身,正主归来哪还有她立足之地?"
"人家虽是二嫁却未生育,她产育六次早伤了根本,如何比得金尊玉贵的主母?"
"方才拾锦囊时我险些落泪,十二胎只活两子,这命数……"
我轻抚怀中锦囊,内里珠玉琳琅。
所惜非侯爷恩宠,而是这香灰中藏匿的东海明珠与金犀珠,价值连城!
6
府门外青灰小轿静候。
专为接妾室归家。
我步出时,适才受我冷脸的门房"砰"地甩上朱门,扬声道:"速速启程!"
沈家轿夫闻声打起精神,却见我布衣钗裙,未施粉黛,全无半分宠妾模样。
凌峻总疑我刻意扮惨求怜,却不知这番妆扮皆为今日布局。
"几位小哥稍候,"我含笑递上碎银,"我家姑娘尚有体己话要与侯爷说。"
"你家姑娘?你是何人?"
"奴婢是她的贴身侍女,诸位辛苦。"
轿夫们见钱眼开,果真蹲身等候。
我转身走向甜水铺,暗将银钱塞给掌柜:"劳烦片刻后给几位爷送碗凉茶。"
这出金蝉脱壳之计,我筹谋数载,连守门仆从都已暗中调换。前两次功败垂成,连累两个孩儿夭折。
今日,终得解脱!
暮色四合时,我拭去易容,自城北悄然出城。
按舆图所示,直行三十里便是马蹄镇。
待夜幕低垂,我摸进短街尽头茶寮。
三间茅舍外,妇人正添柴烧水。
"春喜。"我轻唤。
她手中火钳"当啷"落地,转身死死抱住我:"姑娘!"
引见夫婿后,她忙不迭取出新户籍:"依姑娘吩咐,名唤季扶盈。从今往后,您便是我商州表亲。"
燕雀栖于檐下,鸿鹄志在青云。
这是我为新生取的雅名。
她破涕为笑:"表姐。"
"好妹妹。"我执其手,"多谢成全。"
"姑娘莫言谢,当年若非您相救,我早葬身侯府后院,哪得如今安生日子。"
春喜原是我贴身婢女。
在第二个孩儿遭恶仆谋害后,侯爷将她拨来伺候。
她笨手笨脚却忠心耿耿,奈何我失宠时,连她都受尽白眼。
第三个孩儿早夭那日,侯爷终允我改用"迟迟"为名。
自此每失一子,我便求他应允件小事作为补偿。
第四胎夭折时,我砸破春喜额头,诬她克主,逼侯爷将她发卖。
管家欲为其子求娶,我尖声反对,私下却将积攒的明珠赠她竹马赎身。
这场苦肉计,终换得她现世安稳。
今夜安寝,再无夜半探入的冰凉手掌,无粗暴的缠绵。
粗茶淡饭,竟胜过侯府珍馐。
次日镇上皆知春喜远房表姐来访。
"可要长住?"邻人见我孀居,热心张罗婚事。
我婉拒:"不过是探望妹妹,明日便要进城投亲。"
7
我要探望的是府中二等侍女。
也是用第五个孩儿换来的丫头,唤作夏果。
这丫头伶牙俐齿反应机敏,心眼却如水晶般剔透。当年她跪在街头卖身葬父,因不懂规矩被管事嬷嬷打得半死,偏叫我瞧见了那双倔强的眼睛。
我着实喜爱这股子鲜活气儿。
怀第五胎正值上元佳节,我做了个谶语般的梦——万千花灯竟化作流光涌入怀中。
小公爷眼底也漾起涟漪,破天荒允我出府观灯。
临街酒肆的雕花木栏前,他亲手为我披上雪狐裘:"且在此处赏灯,我去去就来。"
这一去,便再没回来。
直到看见河畔那抹藕荷色裙裾。
沈家姑娘头上的珍珠步摇在夜风中轻颤,她以袖掩面快步前行,忽地驻足转身,泪光涟涟掷地有声:"侯爷请自重!既有娇妾爱子承欢,何必再来招惹?"
说罢将一方罗帕遗落在青石板上。
那人快步拾起帕子,对着上面绣的并蒂莲怔怔出神。
我拈起盏中桂花酿,忽问送果碟进来的夏果:"可曾见过这般精巧的花灯?"
"奴婢才不稀罕赏灯!"小丫头把果盘搁得咣当响,"若能自己支个铺子,哪怕卖灯芯草都甘愿!最好能开间果脯铺子,就像我爹娘在世时那样……"
"若给你本钱自立门户,可敢接下?"
两日后,我饮下那碗安胎药,下腹骤痛。
血色浸透罗裙时,我劈手给了夏果一记耳光,声嘶力竭命人将她发卖。
这丫头哪肯吃亏,叉着腰顶撞:"不过是个通房丫头,倒摆起主母架子!那日分明是你见着侯爷与沈姑娘私会心里憋屈,拿我撒气呢!你连沈姑娘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我抓起茶盏砸过去,瓷片在她额角划出血痕。
小公爷闻讯赶来时,正见我披头散发与她撕扯,终是蹙眉应了发卖之请。
暗处里,春喜悄悄接手了这个烫手山芋。待养好伤,我又塞了整匣南珠与她做本钱。
而今的夏果,已是朱雀街季氏茶寮的女掌柜。
我踏进铺子那日,她正踮脚挂新写的桃木招牌,转身时鬓发散乱,却笑得见牙不见眼。
"我的好姐姐!"她扑过来搂住我腰身,声带哽咽,"你可算来了。"
8
茶寮清冷,夏果端来自酿的杏脯。
我咬了口,酸得直皱眉。
她慌忙用帕子擦我指尖:"都是些粗鄙吃食……用着姐姐给的体己,总想着能省则省。"说话间眼眶又红,"如今姐姐来了,定要帮我改头换面才是。"
"呆雁儿。"我轻点她额头。
当即拆了发间金簪,换上粗布短打。两粒珍珠便换了整间铺面修缮,余下的银钱全买了新鲜果品。
待我挽袖进了灶房,夏果才知遇着真佛。
我调制的玫瑰酥、蜜渍梅子并酸笋鸡皮汤,不过三日便引得食客盈门。茶寮门庭若市,市井流言也随风而至。
这日晌午,几个脚夫倚着柜台闲聊。
"听说盛安公爵府丢了要紧物件,连兵马司都惊动了!"
"何止城内!这几日官船都往城外河道去了,说是掘地三尺也要找着!"
我执壶的手微微一颤。
莫非凌峻真当我是那等寻死觅活的蠢妇?出城那日为掩人耳目,倒确实将外衫弃在芦苇荡边。
另一人压低声音:"依我看,哪是寻物?分明是查未来主母的底细!"
话音未落,夏果已端着新沏的茶水凑过去。不过半盏茶功夫,更惊人的秘闻便抖落出来。
"诸位可知沈家娘子为何和离?"那脚夫神秘兮兮,"哪里是和离?分明是被休出门!这女人面如菩萨心如蛇蝎,自己生不出便害死庶子,最后赔了半副嫁妆才保住颜面!"
我手中茶盏骤然一紧。
忽听得马蹄声碎玉般由远及近。
9
原是该三书六礼的正日子,偏生横生枝节。
沈碧珠竟策马踏过长街,鲜红嫁衣如烈焰灼人眼目。行至街心忽然驻马,侍女捧着龙凤喜烛静立身侧。
传话的小厮高声道:"沈娘子言明,红烛燃尽前若不见侯爷亲迎,这桩婚事便作罢!"
围观百姓瞬间沸腾。
"听说二人本是青梅竹马,奈何当年被长辈拆散!"
"如今沈娘子守得云开,怎的又起波澜?"
"听闻是那通房丫头死得蹊跷!沈娘子容不得人,非要侯爷去母留子,那丫头烈性,竟投了护城河!"
"要我说,这沈娘子忒狠毒!"
我摸出五两银锭拍在案头:"我赌侯爷必来。"
人群哗然中,却见远处尘土飞扬。
10
果真,在那火钟将要燃尽时,一身常服的凌峻纵马而来。
他看起来憔悴了许多。
沈家族兄笑吟吟邀请他接亲。
凌峻停在送亲队伍前,微微蹙眉,面色冷峻。
"阿碧,你这是做什么。"
沈碧珠声音委屈极了,轻轻唤了一声。
"夫君。"
凌峻不动,她自己拍马上前一步,主动过了那界限。
她声音带了水意:"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说罢,她手中一把锋利的剪刀从袖中跌落在地。
这摆明了今日要是凌峻不来,她也不会活的意思。
"你这是——"
"为了你,我可以不要脸面,不要尊严,只求践行我们的承诺。你不来,我愿意自己向你靠近,但是你不要我,我便只有自己寻我的出路了。"
侯爷本来还气恼的脸顿时动容,他驱马上前,挽住了缰绳,牵着沈碧珠的马预往回走。
夏果都看出不对来。
"寻常火钟外面裹着的蜡断断少不了这么多时辰。她这逼婚还真做足了准备。"
"我可不信她会寻死。上一次小侯爷出征受伤生死未卜也没见她殉情,反而转头就嫁了人。"
外面风骤起,吹气沈碧珠的面纱,露出养尊处优的肥美下巴。
我轻笑一声,起身关窗。
只是很轻一声,侯爷却似有所感,猛然回过偷来,在身后的人群中搜索。
最后变成一丝怅然。
若是找我,大可不必,未来也不会再有机会见面。
11
我用赢来的银子置办了几套新衣服。
给了茶肆跑腿的三个小伙计。
这些十来岁的孩子,因为长期乞讨,瘦骨嶙峋,看起来还没有我的老大老二大。
但格外懂事,勤快。
每日做完事,晚上还去私塾先生那听课。
回来便姑姑长姑姑短读给我听。
夏果喜欢张罗在前堂,我便在后院管着小灶,养着两只猫和狗。
如此两月,日子当真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连同我也长了些肉。
曾经靠脂粉才有的红润肤色如今浑然天成,一切仿佛重新开始。
12
第二个月时,茶肆来了一个熟人。
是我大儿子的丫鬟碧桃。
这碧桃曾经总觉我是运气好母凭子贵才得了宠爱,没少在孩子面前说我坏话。
今日是来给老大买甜食的。
碧桃如今被改了名,说是名字犯了侯府夫人的讳,被下令改名叫毛桃。
夏果笑得仰倒。
毛桃一脸敢怒不敢言。
跟夏果一顿抱怨。
"如此说来还是那迟迟更好,虽狐狸精了点,却从未见因为哪个丫鬟婢女带了朵花就掌嘴改名的。"
"如今这府里真是没法过了。我不过穿一件桃红外裳,就被饿了两日。"
"侯爷又不管事!真真是!"
她跺脚,满脸后悔:"早知,当日我应少说些迟迟坏话,至少她两个儿子帮她说话,兴许就没后面这事了呢。"
她说我走后,起初侯爷以为我是潜逃,还派人去了我老家找人,后来在河边发现了衣物。
忽然就不说话了,回去碰上两个嘻嘻哈哈的儿子,直接一人给了一脚。
然后进了我院子。
结果发现,我什么都没带走,连那颗生辰送我的价值连城的夜明珠也没动,只带走了他亲自给我做的那个妆奁。
当日侯爷在院中站了一晚。
出来时下令锁了院门,一切都不许动。
我当日拿走那妆奁,不过是为了方便装珍珠。
用珍珠粉敷面效果还不如米脂粉。
毛桃说。
"大家都说,迟迟对侯爷当真是情深义重,饮食亲自动手不说,一文钱的计较也没有,根本不像如今这位,成婚前装好人下人都给送礼物。"
"结果来侯府第二日就开始查账,诺,如今每日的点心钱都要计较,我才舍了宝林斋,来你们这种小店来买。夏果,给我高高的秤哦。"
这不奇怪,沈碧珠在前任那里亏空那么多,自然是要补上的。
夏果看了后厨一眼,又问。
"那两位公子如何呢?"
毛桃说:"自然是高兴极了,如今再无人烦扰他们,晚上子时才歇,非日上三竿不起,胖了好些呢。如今他们只念着这夫人比亲生娘亲还亲。"
原来他们其实都知道沈碧珠不是他们娘啊。
原来放纵溺爱就可以得到喜爱。
点心我让捡了新学的厨娘做的送出去。
12
略过了两日,快闭门时,毛桃又来了。
这回脸上是高高的巴掌印。
她一边抹泪一边抱怨。
原是今日是"我"的"七七之日"。
晚上侯爷喝了酒,走错了房,进了我原来的院子,偏偏碰上了正在小院里查验珠宝器物的沈碧珠。
他竟将沈碧珠叫成了我。
一番轻薄。
沈碧珠哭了一晚,无人敢劝。
第二日偏大公子见门扉开,兴冲冲跑进去看是不是厚脸皮的"我"回去了。
沈碧珠狼狈大怒,说毛桃照看不好大公子,命人掌了她几十个巴掌,又打了一顿,赶到了外院去。
她怨恨极了。
"不如索性如你被卖出来,还能找条活路。"
"那个贱妇,平日重妆妖娆,大早上看起来又老又丑,去了义髻,头皮都能看到。哪里比得上迟迟姑娘一根脚指头。"
她骂骂咧咧,早上门市生意正上门,夏果胡乱捡了两盒果子将她打发了出去。
回头跟我说:"这毛桃隔三差五就来,委实不方便,姐姐看我要不要下回和她找由头闹翻了别再来。"
我摇头。
"毛桃之前过得太松快,仗着和哥儿的情分把自己当成副小姐,这等话连个外人也不避讳,更不要说在内宅里,她啊,没两日好活头了。"
13
果然那之后许久不见毛桃。
又过两月,我身上的暗伤终于好得差不多了。
每日用珍贵的药浴浸泡,每三十日一轮,如今皮肤便如新生的剥皮鸡子一样。
我阿娘曾是个医女,除了瞧病,最拿得出手的便是一张张养护方子。
若非如此,这十二年,我早已被凌峻折腾没了。
哪里等得到现在。
在知道沈碧珠和离时,我便故意让侯爷瞧见了我伪造的细纹和白发。
他便真的一心念起了那记忆中的白月光。
如今再拿出方子,我又当了一颗犀角珠,在茶肆旁边开了一家的脂粉铺。
一时之间,生意大火。
美容驻颜的香膏脂粉流水一样进了各处宅子。
其中买得最多的就是盛安侯府。
沈碧珠派来的婢女一个比一个丑。
只因嫉恨心太强,略微平头正脸的都被她赶走了。
生意太好,原料不足,我便让相熟的商行去四地采购,点名要最好的材料。
价格高,自然质量要求也高,这些一一列于文书。
其中一支专门去了我老家。
后母一家早就靠着我娘曾打下的基础,在县中有一隅之地。
看到带着京都行籍文书的采购,后母眼睛放光。
拿下这个大单。
又有提前预付的货款。
她那么贪心的人,仗着有些关系,自然不把外地人放在眼里,果真以次充好。
被查出后,按照文书要十倍赔偿。
这下倾家荡产也赔不了。
他们发了狠,竟预备买凶。
事发时要找县衙关系。
可是县衙和京都的行会都被我用存下的一半珍珠打通关节,现场审判。
等这么久,就等这一刻。
14
我带着帷帽现身大牢时,后娘渣爹起初还在装傻,说自己无辜。
等我取下锥帽,她脸上全是惊恐,颤抖起来。
我那个唯诺的蠢爹一下跪倒了。
他们叫着我乳名。
"谨娘,你还活着?你不是,那个贵人不是说你落水没了?你活着就好,你帮帮我们啊,我是你爹啊,这是你娘啊。"
我冷笑。
"爹?什么爹?我只知我阿娘二胎重病,我有个外出偷情的贱爹,说病了肚子里的孩子也要不得。难产的时候,故意拖延害得她一尸两命。"
"而娘?我娘,不是早就被恶妇一起害死了吗?"
"如今啊,这家人还要来害我。我这些方子都是给京中贵妇人用的,给我劣等药材,是想我死吗?你们说,我该不该生气?"
他俩拼命磕头。
"我们错了,我们就是一时不小心弄错了药材,我们给你补,补最好的!不要钱!谨娘,求求你别生气,我们立刻把你娘的牌位供在家中,还有你的长生牌位,一日三香,早晚叩拜。"
我慢条斯理伸手看自己的手。
后娘颤抖了一下。
昔年冬日我手上生满冻疮,她却嫌我手开裂脏了衣物,用粗布给我擦洗。
我爹一下反应过来。
直接抓住了后娘的手,大声叫他们角落那个草包儿子。
那个成婚十二年,却足足十五岁的草包儿子。
"快,快来踩!踩手上,这个恶妇一贯刁难你姐姐!大冬天冻得她满身伤!"
后娘手掌很快被踩出了血。
疼得惨叫乱骂。
我爹殷勤:"看,谨娘,你现在舒服点没?你去跟你那位贵人说说,饶了我们则个呀。"
我笑了笑:"舒服了一点。所以,现在给你们一个机会。你们三个,可以有一个人活着出大牢。谁出去,你们自己商量吧。"
出去时,大牢里面已经开始打起来了。
后娘一口咬住渣爹手掌,生生咬下一个手指。
起初母子打父,后来三方混打,仿佛一生死敌。
夏果伸手握住我冰冷的手。
"姐姐真的要放过这等恶人吗?"
"本来他们并不不足以死刑。只是流放三千里,名声彻底臭了。如今,在牢中杀人——那就真是杀人了。"
后来渣爹干掉了那俩母子,也出了那牢,却被投入了死监。
15
我重新回到京都,行业会首回去不久就接连来铺中,殷勤小意明显。
夏果问我可要考虑婚嫁。
我摇头:"昔日有一女绣娘,声名远播,绣技出众。当地典织官『爱才』,高聘纳了她做贵妾。从此,绣娘的绣技和名声都变成了那典织官的,再提起她都是某某氏,再无名字。这些人的殷勤啊,就像是做无本生意。"
夏果大力点头:"难怪姐姐当日要我立女户,日后真需要,我就招赘!"
她如今越发利落,连同新招募的掌柜前后忙碌,愈发沉稳。
我教出了厨娘,每日只得限量供应部分自制的果子。
名号响起来。
店里的麻烦也多了些,靠着周旋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这一日,快要闭店,忽然前厅来了一位气度不凡的客人。
说想吃我做的蟹酿橙。
夏果心疼我今日劳作,正要推拒,我笑着应了下来。
片刻,从后厨端出一碟,打开盖,里面是滴酥鲍螺。
随扈蹙眉:"大胆,竟敢糊弄。"
客人抬手示意随扈安静。
我笑着解释:"蟹酿橙是将蟹肉填进橙皮蒸制,方才在后厨看到那蟹不够新鲜,蟹虽时兴,但一死就有毒,实不能送给客人。"
客人吃完了,点了点头。
随扈放下一锭银子走了。
夏果走到了后厨,又出来:"阿姐,那蟹不是还在爬吗?你怎么说死了。"
我捏着那锭银子:"我想此人再来。"
夏果微微瞪大眼睛。
她不知道,那人虽然衣着尽力简单,但在袍摆的暗纹金线绣的是天子才能用的十二章纹。
"我们的店铺越来越大,等到足够大的时候,就藏不住了,名气会变成肥肉。到时候周旋和讨好都没用,用钱养大的地痞胃口会越来越大。我们需要一个靠山。"
夏果眨眨眼。
"我需要一个孩子,一个女孩,还必须是女孩。"
"我不明白,姐姐不是说了我们都要靠自己吗?为什么还是要靠男人?"
"傻姑娘。靠自己和充分利用资源并不冲突。男子们靠师门靠同科靠上峰结党互助,却并不觉得是依靠,而且心安理得。为什么女人不能充分利用可能得到的资源呢?
我们最应该做的,是要把自己放在弱者的位置,而不是放在女子的位置。
弱者怎么攀爬,我们就怎么努力!永远不要让女戒坏了脑子,女人啊,最大的阻碍就是被驯服后的道德心。"
"可是,姐姐若是未婚有子——"
我微微一笑。
"这个人不一样。而且,春喜给我的籍契是个寡妇身份。忘了吗?"
夏果张大了嘴:"姐姐,你太厉害了。"
16
第二次,天子私服来的时候依然没有迟到蟹酿橙。
今日他只带了一个太监,外面的侍卫散开。
天子独自坐在窗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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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果笑吟吟:"客官来得巧,今儿我姐姐做了新茶饮呢。"
我端上鹌鹑馉饳儿,配上新炒制的茶做的酒饮。
茶做底,加了最烈的西域葡萄酒和我养的蜂蜜及花浆。
一杯饮了,天子的脸有了颜色。
他新奇看茶,我轻轻一碰杯。
"郎君觉得味道可好?可惜只此一杯。"
天子的目光从茶杯移到我脸上。
我笑得甜腻目光迷离。
"郎君长得像我一位故人。"
太监呵斥:"大胆。"
我蹙眉,脸颊微红,带了酒意:"如何就大胆了呢,说心里话也是大胆么——你说是不是,郎君?"
那晚,我成功睡了想睡的人。
醒来时,天子早已离开,却在枕旁留下了一个玉佩和一匣金子。
17
我用金子置办了新的门头和衣裳,连我的大黄都换了狗窝。
也再没见过天子。
但之前总来打秋风的地痞没了,连同之前隔三差五来试新茶的行首也忽然不来了。
想要涨价的房东也不吭声了。
一切诡异的顺利。
直到三个月后,茶社忽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竟是侯府的总管,他来得蹊跷。
在门口徘徊好久,进来说要一份东家亲手做的糯米滋团。
夏果没好气地说卖完了。
管家又说要点别的,只要是东家做的就行。
夏果说什么都没了。
然后就在这时,一个身影走了进来。
正是盛安侯凌峻。
不过半年没见,他变了好多,形容憔悴,脖子还有道旧伤。
看到夏果。
他也并不意外。
夏果要关门,他按在门扉上。
"昨日清理打扫那个被打死的毛桃房间,掉出一盒果子,模样和迟迟之前做的一模一样。我吃了一口,味道也是一样的。"
那盒果子已经放了几个月,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吃出来味道一样的。
难怪脸色这么难看,大概中了毒?!
怎么没毒死?
18
凌峻扫过四周。
"这色调是她喜欢的。这熏香也是她喜欢的味道。"
"我去了马蹄镇,虽然春喜不承认,但是有街坊见过迟迟,她没死对不对?"
"她一定没死。她只是怪我。躲了起来罢了。"
他硬要进店,一面叫着我的名字。
夏果:"我叫人了啊。侯爷了不起啊,侯爷也不能强抢民女啊。"
凌峻冷声:"她是我的人,如何算强抢!我只是来接回我的女人。"
"不要脸。你说是就是!?"
两个小伙计跑过来,使劲往外推凌峻。
而就在这时,外面跑来两个孩子,正是老大老二。
他们也使劲往里面挤。
"我娘在里面是不是?你谁啊,你让开!"
推攘中,两个小伙计被挤倒,四人一起摔在了地上。
我从后面走出,两个孩子顿时眼前一亮,片刻委屈叫了起来。
"小娘!"
我走过去,他们都伸出手,等着我搀扶,但我只扶起了我的两个伙计。
两个孩子顿时委屈哭了起来。
曾经的他们破了一点皮,我心疼得掉眼泪,但心冷后,再看这两个已经胖了几大圈的纨绔子弟,毫无感觉。
"找娘,你们娘应该在家吧,怎么到外面乱认娘。"
"小娘,我错了,阿恒错了,弟弟也错了,你跟我们回去好不好。那个后娘一点都不好。阿恒说她有白头发,她就打肿阿恒的嘴。"
"小娘,我好想你,我要吃小娘做的雪霞羹和五肉羹。"
"我是正经人家的妻室,不是你们的小娘。"
我扯开他们拉住的裙摆,向后一推,两个小伙计立刻挡在我身前。
凌峻从我出来一刻,眼睛就死死盯在我身上。
看着我满头珠翠,衣衫华丽,形容和曾经大相迥异,他愣住了。
"迟迟——"
他目光中都是惊艳和欢喜,几乎瞬间,带上了欲色。
"你认错了。"我看了看更漏,"而且今天我们到闭店时间了。"
我伸出手,看着他的眼睛,在他哀求满是后悔的眼神中,淡淡一笑,毫不留情将他使劲一推,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19
凌峻不肯罢休。
"迟迟,开门。"
他的声音带了冷意。
"听话,开门,让我进去。"
夏果气恼要去找刀。
我示意她安心煮茶,沉稳点。
外面的凌峻起初说软话。
"我承认之前是我糊涂,我不过是可怜沈碧珠,她以身败名裂的风险争取到了和离要嫁给我,唯一的要求就是我身旁不能有其他女人。可是,你走那晚我就后悔了。沈家的轿夫说没见到你,家丁说你出了门,我只以为你被人牙子拐了,你这样单纯,我怕极了,我找遍了所有的人市,又去城外——"
"你可知道,我在城外河道看到你外裳时是什么心情吗?我太蠢了,我怎么会以为她比你更重要呢。"
他柔声隔着门求我。
"迟迟,别闹脾气了,跟我回家可好?孩子们想你了。"
"……我也想你了。我会给你贵妾身份,碧珠也已同意,她人不坏,又先天不能生养,一定会好好待你的。我们三个一定能好好过日子的。"
我简直听笑了。
他用力,门有轻轻的缝隙。
"迟迟,这半年,我无时无刻不再想你。这么多年,我只有你,我习惯了你,也只能是你——便是和碧珠一起,我也需将她想成你。你的院子我都留着,一样东西都没动。我们第一次的那棵树,今年还开了花。你喜欢妆奁,我给你做了很多,都是亲手做的。"
我转头问夏果:"茶煮好了吗?可以泼了。"
吱哇一声惨叫。
凌峻狼狈退了好几步,捂住了脖子。
原来,他也会痛啊。
曾经的日日夜夜,屈辱的煎熬的疼,他总是说:"疼吗?忍着。你如今享受的本该是另一个女人的。你怎么会疼,你明明很喜欢。"
此刻,凌峻勃然作色。
打算动真格了。
"迟迟,你太不乖了。今天晚上,我会好好教教你想起原来是怎么做事说话的。"
而就在这时,外面一声冷喝。
我派人去叫的援兵到了。
"住手。"
来的是永昌伯爵府的世子。
还有一个身份。便是御前一等侍卫。
曾经陪着天子来过。我认得。
本来就脑子有病的凌峻此刻立刻发了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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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愤怒拔剑。
"我说为何不肯跟我走,原来是有不要脸的东西妄图虎口夺食。"
世子大怒:"凌峻,你嘴巴放干净点!"
凌峻冷笑。
"我乃丹书铁券的盛安侯,你不过一个没袭爵的世子,便是你父亲见到我也要行礼,你算个什么东西!敢抢我的东西!"
他这是要仗势欺人了。
"迟迟,你便是要选,也要选个护得住你的。找个没用的软脚虾,除了让我生气外,没有任何用。"
话音未落,世子已拔剑动手。
两人各有胜负,周围这下热闹了。
这时气喘吁吁的老丞相赶来,他身上还穿着朝服。
"住手!"
我打开了门。
勋贵文官向来不对付。
凌峻气得上头:"迟迟,所以不是这个软脚虾,是这个老东西。这么大的年纪,要死的东西,你也看得上!"
老丞相气得胡子乱颤:"凌峻!你找死!老——老点怎么了,不到不惑年纪怎么算老?"
"你难道还没有四十?要点脸!曾经你儿子问过我要侍妾,现在你也要插手?!"
老丞相脸色都吓变了:"闭嘴!我,我儿何时——我们是看扶盈姑娘聪颖勇毅,想要将她收为义女,对,义女。"
凌峻闻言一愣。
"义女……若是义女,也许平妻的位置也可考虑。所以,迟迟,你是因为这个不愿回来吗?"
我冷冷看着他。
"我永不可能做你的妾。死了这条心吧。"
紧跟着丞相来的,还有大内总管。
凌峻这回不敢再放肆了。
他看着老丞相,压低声音:"算你狠,连这等救兵也能搬来。但这事没完,我有她的身份契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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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家找契书当晚,盛安侯大火,少了一半家私。
契书文籍也都没有了。
侯府一团乱麻狼狈。
凌峻居然还有时间来找我。
前门进不来,他是从后面狗洞爬进来的。
"契书烧没了,但官府还有备案,我已派人去取,片刻就送来。"
他欲言又止,神色难堪又哀痛。
"迟迟,昔日是我糊涂,被表象迷了眼。我竟不知,沈碧珠如此恶毒。昨夜大火时,她竟然想趁乱将我们的孩子推入火中!还要来杀你!"
"我这才知道,她不是先天不孕,而是因为曾经下药堕胎!在我面前装的如此无辜贞烈,连一根手指头不肯让我碰,实际早就有了孩子!多么可笑啊!"
他自嘲悲伤笑着。
"我这一辈子,何其可恨,被一个这样的女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她的脸是假的,她的嫁妆是假的,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假货。当初我母亲说过她不行,我不信。现在看来,还是母亲看人准。"
"迟迟,母亲一向喜欢你。我相信母亲的眼光。"
"她不会抢你的正妻之位,迟迟,你说你不做妾,我知道了!只要你给我一次机会。我会让你以宰相义女身份做我的妻。"
他看我不说话忽然想起什么。
直接来端我前面晾制的点心果子。
"以前是我不懂珍惜,总是挑剔甜食,你走后,我再也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点心果子。"
他小心翼翼,带着恳求。
"迟迟,我吃完这些,你就跟我回去,好不好?"
甜腻现炸的,滚烫极了,不一会,吃得鼻血也冒出。
他还不停手。
"迟迟,跟我回去,你曾经住过的那个庄子,我已经重新整饬,你若是喜欢,也可以住那边。"
他神色哀求,说自己一切都想起来了。
可,有什么用呢。
我嗤笑一声,缓缓伸手抚上我的肚子。
此刻腹部微微隆起。
凌峻一下愣住,他死死盯着我肚子,像是陡然反应过来。
"你怀孕了?!不对啊!!"
"天杀的牲口,真是不要命了,竟敢动我的东西!"
"是谁?是哪个王八蛋的孽障?狗东西,老子要去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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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屏风后的软躺椅上一个威严的声音说。
"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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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峻如被雷劈,整个人僵在那里。
很快他反应过来,几乎磕破了头,面如死灰。
他转头看我一眼,又飞快转过头去,砰砰在地上磕了几个头。
额头一下肿起来。
"陛下赎罪,微臣失言,微臣知错,陛下赎罪,赎罪!!"
他磕了几个头,膝行过来,又向我道歉。
原来道歉也是会不同的啊。
现在这样看起来可有诚意多了。
凌峻浑身颤抖,恐惧、惊痛又绝望,他颓然想要来抓我的裙摆,却被飞来一剑将手钉在了地上。
世子得了最新消息。
"凌峻见死不救,沈碧珠烧伤后还将她禁锢在后宅,不肯请医,臣恐他伤害陛下和姑娘,贸然出手,请陛下赎罪。"
他摆明公报私仇,那一剑伤了凌峻的右手手筋,凌峻这只手几乎就废了。
天子只说:"知道了。"
凌峻被拖了出去。
天子垂眸问我:"想杀他们吗?"
他是何其聪明的,自然已察出端倪,此刻只是想看我到底是想要借他这把刀到什么地步。
再决定如何处理我。
我跪下磕了个头。
"一切自有陛下圣裁。"
他看了我一会,说:"我可以答应你一件事。只要你想。"
上位者的审视严肃,深沉,咄咄逼人。
凌峻毕竟勋贵,不可能因为一两句话或者一个女人直接抄斩处置。
我知道天子的意思。
只给我一个请求是要我抉择。
我若是对凌峻有恨,可以选择让凌峻死。
我若是对天子有意,也可以选择求他接我进宫享受荣华富贵。
我跪下,先磕了头。
"陛下都会答允么?"
"君无戏言。柏安他们都可以作证。"
"那陛下——可以封民女一个县主吗?"
本朝规定,只有皇亲女子才能加封。
此举,便是彻底断了我的进宫路。
天子一下愣住,片刻,他忽然笑了起来。
"有意思。"
我微微一笑,转身端过来他来了四次都没吃上的蟹酿橙。
"毕竟,我不想我的孩子无名无分,做个县主的女儿,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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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曾想过接我进宫,最简单就是用心腹大臣收我为义女的方式来实现。
但是我那一日故意暴露行踪,引来了凌峻的发疯大闹。
场面太大。
整个京都都知道了。
我曾为通房,而且还有个孩子,如今还牵扯不清,身份又是寡妇。
便是天子如今再有想法。
言官御史在侧,他对我的感情还没到为我搅动轩然大波的程度。
如今,我腹中有了孩子。
天子子嗣单薄,也还没丧心病狂到杀了我一尸两命的境地。
我对凌峻的一退,恰恰也正好证明我对他并无再多感情。
他们总觉女子天生为爱痴傻。
却不想,我又不是疯了,为了一个渣男耽误半辈子,还要搭上后辈子吗?
荣华富贵不是只有一条路。
最后,县主的身份就这么水灵灵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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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宫谢赏那日。
正好凌峻的侯爵也被削了,他彻底失去了依仗的身份。
天子下令,新科状元郎为我牵马。
从长长的朱雀长街,仪仗红妆蔓延数里。
我平静缓慢走过大街。
夹道人群中,凌峻手伤未好,鲜血顺着手腕留下。
他脸上都是伤。
昨日天子特意派了御医去诊治,将昏迷的沈碧珠救活了。
如今满身是伤的沈碧珠恨毒了凌峻。
昨日晚上凌家有旧人故意来报信。
"今日侯爷和夫人大吵,一个要休妻,一个死也不肯,说要拖死侯爷一辈子。"
当时沈碧珠骂。
"按照七出之条要休我,说我没孩子,那得先睡觉啊,不是费尽心机要娶我,窝囊废,当初我为了你豁出去,半个京都都知道我为了你要死要活,结果你怂了。真正喜欢的时候,什么门户都是假的。若不是你,我这般容貌,难道不能进宫,那个贱丫鬟都能得天子青睐,封了县主。我若去肯定就是贵妃!都是你害了我!"
凌峻气得发抖说。
"当初明明是你贴上来,一天两天相遇作诗作词, 掉进水里什么都被我碰过了, 却装烈女骗我。我这辈子因为你错过了此生最爱!"
沈碧珠大怒。
"最爱?只有叫着她名字才能行的最爱啊。来, 现在给你机会,就我这样子,我立刻改名叫迟迟,你能让我痛快一回让我怀孕吗?"
相见两厌。
却被下旨永不能和离,恩爱一世。
我仪仗还没走过,人群中忽的起了喧哗。
是沈碧珠来了, 她带着锥帽却掩不住身上的烧伤, 她用力去咬凌峻手上的右手。
"陛下说了, 要你好好照顾我,要你爱我,你敢抗旨?"
凌峻反手一巴掌扇在她脸上。
"贱人, 陛下还要你为我生养子嗣, 你生得出来吗?"
沈碧珠大怒:"我和你拼了,反正你也不用, 我留着它何用。"
她猛然一簪子扎向凌峻下身。
一个精致的宝奁掉下来, 里面装满了悔信, 随风洒了一地。
挣扎中沈碧珠的锥帽掉在地上, 露出可怖的脸。
小孩子哭起来。
曾经在街上"传为佳话"的一对,如今变成了恨不得对方死的怨侣。
就在这时,沈碧珠忽然看到了我。
她眼里盛满恶毒的光, 猛然朝着我扑过来:"还我的脸!这是我的脸啊!我才这么好看, 这才是我啊!"
我压了压手。
根本不用理会, 她立刻被兵马司的护卫狼狈拖走。
番外
很久以后,女儿已经六岁了。
开始启蒙。
我依旧在京都养着这两个小小的铺子,长居封地, 每年回去一两次,偶尔去做些果子。
逗逗晒太阳的懒猫和屁股摇成竹蜻蜓的狗子。
夏果成了亲,生了一对龙凤胎。
春喜的三个孩子长大了, 有一个读书特别厉害。
和店铺之前的两个小伙计一样都中了秀才。
剩下不爱读书的,便经商。
我心中无事,反而只觉岁月漫长,日日轻快。
很久没有听见凌峻和沈碧珠的消息。
只听说这两人日日打架,但谁也弄不死谁。
有一日, 我正在给女儿扎辫子。
忽然茶肆进了人。
我头也没回。
"今日休客,不卖啦。"
不远处的小几案上有人放下了两碟彩旗蜜糕。
我回过头时, 只看到两个纤细瘦弱的少年,跪下头, 磕了一个头。
然后低头沉默走了出去。
六年来。
年年如此。
人教人不会,事教人一次就会。
"世子府的东西,桩桩件件都登记造册,我家娘子的嫁妆三日前送来,若是短了少了什么,老奴怕是不好交代。"
"正门"我让夏果来。
"取那些剩下的珍珠, 送给他们,让他们自己珍重以后不必再来了。"
那些锦袋的珍珠还沾着我曾经祈福祈祷的香灰。
一颗就足够他们生活下去。
珍珠送出去, 外面不一会就传来压不住的哭声。
然后一声声重重的磕头声。
"娘,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恒儿/元儿走了。"
大黄被吵醒, 嗷嗷叫起来,第一件事先走到了女儿身旁,看见无事, 才安心警惕看向门外。
门外,人流如织,车水马龙。
正是好春光。
来源:智者青山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