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放眼整个网球运动的历史,综合戏剧性、精彩程度、重要性以及历史意义这些维度,也恐怕很难找出一场比赛能够与之媲美。说它是网球史上最伟大的一场对决或许太过绝对,但说它能够排进历史的前三名至少无可争议。
范力文:如同曾经的桑普拉斯与阿加西、费德勒与纳达尔,扬尼克•辛纳与阿尔卡拉斯在男子网坛的瑜亮之争,在这个罗兰加洛斯的夜晚宣告启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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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如何形容西班牙人卡洛斯•阿尔卡拉斯与意大利人扬尼克•辛纳的这场法网决赛呢?
放眼整个网球运动的历史,综合戏剧性、精彩程度、重要性以及历史意义这些维度,也恐怕很难找出一场比赛能够与之媲美。说它是网球史上最伟大的一场对决或许太过绝对,但说它能够排进历史的前三名至少无可争议。
经历过上一个网球时代的老球迷看待卡洛斯•阿尔卡拉斯有一种复杂的情绪。人们认为,他的身上承载着一些往日的遗韵——他像极了费德勒与纳达尔的球风糅合;而在两人退役之后,他则是可以把这个故事续写下去的角色。他的肩头负载着某种特殊使命,人们的青春与记忆在他的身上得以复现。我望向阿尔卡拉斯时的感受,很像是老邓布利多看着小哈利•波特的无限宠溺、也知晓他的前路必有荆棘。
卡洛斯•阿尔卡拉斯是世界网坛炙手可热的新宠。费德勒与纳达尔相继退役,老迈的德约科维奇尤有一战之力却已如明日黄花,男子网坛需要一个新的门面;很多人在讨论,阿尔卡拉斯打球的风格究竟更像费德勒还是纳达尔,这简直快要变成一桩公案。阿尔卡拉斯拥有罗杰•费德勒那样柔韧的手感,细腻、巧妙,处理球游刃有余,偶尔灵光乍现;但相比于费德勒闲庭信步的雍容,阿尔卡拉斯身上又附着了拉斐尔•纳达尔那种玩命的气质,那种拉丁人特有的激情,一些豪迈与野性的魅力。总的来说,他兼有费德勒的灵气和嗅觉,以及纳达尔的移动能力和竞技精神。
扬尼克•辛纳的底线技术极好,他的正反拍都相当均衡,对于对手而言,辛纳的防守像是一堵墙,而他的进攻像是咆哮的巨浪,既密不透风,又排山倒海。他标志性的“鞭击”也让人望而生畏。你可以从他击球的声响判断他击球瞬间的速度和爆发力,就像一根鞭子抽打在球上,力道惊人,回球如同炮弹像对手奔袭而去,势不可挡。有人评价道,即使是巅峰时期的费德勒、纳达尔与德约科维奇,也不曾拥有辛纳在底线抓拍时那种让人窒息的压迫力。
2025年的澳网决赛,德国人兹维列夫挑战辛纳,被他以三局清脆挑落,本次法网的半决赛,38岁的德约科维奇出战辛纳,尽管已经将身体机能拉到极限,并且状态可谓出色,仍然以三盘落败。在法网决赛之前,扬尼克•辛纳已经取得了跨赛季的25连胜,并且从年初澳网的第四轮开始,辛纳已经连续拿到29盘的胜利,而对手一盘未得。本场比赛,刚好都是两人各自的第5次站上大满贯决赛赛场,阿卡与辛纳的此前4次决赛,他们都战胜了对手,没让冠军旁落,决赛胜率都是100%。同样巧合的是,棋逢对手的二人,都恰巧没有在大满贯决赛碰到过对方。这次是头一遭。
辛纳谁都能赢,但只输阿尔卡拉斯;阿尔卡拉斯谁都能输,但却能赢辛纳。只因为阿尔卡拉斯的球路变化多端——这是一种禀赋,有时候也是一个问题。因为它需要依靠手感,而手感这玩意儿难免时好时坏,阿卡的战绩不稳定,人们明白他的上限极高,但失常时也让人大跌眼镜。
有人说,阿尔卡拉斯与辛纳分别象征了当代网球“古典”与“工业”的两种风格。阿卡在场上像一个玩性很重的大男孩,偶尔喜欢炫技耍帅,恣意洒脱,颇具艺术性;辛纳却是训练体系登峰造极的产物,他略显冷酷,也不苟言笑,击球的力道如同重炮,摧枯拉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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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场比赛阿尔卡拉斯的状态则稍显慢热,在前两盘中,他的回球有些畏手畏脚,不够大胆,并且他似乎陷入了一个棘手的境地——太多地与辛纳进行多拍拉锯,这看上去像落入了敌手的圈套。对许多球手而言,与辛纳打多拍相持与底线对攻,是注定自投罗网之举。
对于阿尔卡拉斯来说,更明智的做法应该是师法费德勒。在罗杰•费德勒漫长的生涯里,也遇到过不少像辛纳这样力量型的击球手:罗迪克、萨芬、特松加、西里奇、德尔波特罗等,不胜枚举。费德勒致胜的窍门在于他非常善于利用切削的本领,以柔克刚,而且总是能够把落点控制得相当出色,像一块牛皮糖。耗尽对方的体力和耐心,寻觅机会,而费德勒的终结从不拖泥带水,像利刃出鞘,一击即中。
双方的第一盘不温不火,比分交替上升,战至盘末,阿尔卡拉斯的理疗师入场帮他清理眼睛——红土的扬尘似乎不慎钻入了他的眼睛,这让比赛暂缓了好几分钟。
当阿尔卡拉斯回到球场时,事情似乎起了微妙的变化,在他的发球局中,他的表现显得有些起伏,他开始连续送出非受迫性失误,让辛纳笑纳了几分;而在辛纳的盘点上,阿卡一个普普通通的回球,网球弹网出界。
这种糟糕的手感被阿尔卡拉斯带进了第二盘,再被辛纳取得一个破发之后,阿尔卡拉斯似乎道心大乱。盘中他小分1-4落后,看上去正在离冠军渐行渐远。整场比赛我三度以为阿尔卡拉斯将无缘冠军,这是其中的第一次。相比于阿卡的间歇性断电,扬尼克•辛纳的恐怖在于,他能够在一整场球中保持超强的稳定性,我的朋友向我抱怨道,“辛纳太稳了,稳得简直像是系统局。”
辛纳的回球拥有极深的落点,以及极快的球速,他把人一直逼退到底线的深处,反复来回调动,自顾不暇,疲于奔命。回球尚且力有不逮,更遑论质量。大部分人一旦陷入这样的逆风,就很难再扳回来,当你被扬尼克•辛纳破发,你心里就知道这一盘大概率要交代了。
阿尔卡拉斯第二盘一度3-5落后,接下来是辛纳的发球胜盘局。阿尔卡拉斯突然开始发力,他试图在接发球上进行赌博。这需要一些运气、魄力和手感,你要赌对来球的大致落点,然后在回球时掰开角度,它有点像斯诺克比赛时拼长台进攻,命中则已,不命中就是出界或下网,白白送上一分。所幸阿尔卡拉斯赌赢了,他把比赛成功拖入了抢七。
阿尔卡拉斯前两三盘的一发手感不佳,这极大地约束了他的发挥。与辛纳交手,切忌陷入消耗战,而更宜发动闪电战。你最好用高质量的发球首先主导回合,而不是陷入缠斗。网球比赛规则允许发球人的每一分之中有两次发球机会——“一发”(第一次发球)通常是激进的冒险,而“二发”则需要侧重稳健与安全,当阿尔卡拉斯的“一发”屡屡失灵,这意味着他将陷入辛纳最喜欢的多拍回合,就像虎式坦克将沉没在俄国泥泞的冬季,美国大兵将迷失于越南潮湿的丛林深处。
阿尔卡拉斯丢掉了第二盘的抢七,他打得很努力,但却还是输掉了,问题出在他打丢了自己的两个发球分。大部分0-2落后,更绝望的是,进入第三盘的第一个发球局,他又被破发了。这是我第二次觉得,阿卡输定了,菲利普-夏蒂埃球场陷入了某种失落的情绪之中。
巴黎人也普遍热爱阿尔卡拉斯,因为他与那位“红土之王”拉斐尔•纳达尔沾亲带故,他们都是西班牙人,也都有一股子风驰电掣的劲头,阿卡在2024年在罗兰加洛斯拿下了冠军,他携风带雨而来,人们暗中祈望着,这是他传奇的开始,他能缔造像西班牙前辈那样的辉煌,即使纳达尔的14座冠军让人难望其项背,也至少见证某种传承。
所以第三盘的开头,罗兰加洛斯的观众们也慌了,这位红土之王的子嗣,斗牛士的传承人显然已经处在崩盘的边缘。就算是对于那些中立球迷而言,这局面也让人懊丧,如果比赛在三盘内终结,岂不是太对不起这张高昂的决赛球票?球场内于是开始弥漫着某种躁动的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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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不怀好意的鼓噪对于扬尼克•辛纳来说已经司空见惯。不喜欢甚至厌恶辛纳的球迷大有人在,这一切始于那场备受争议的“禁药风波”。2024年3月印第安维尔斯大师赛期间,辛纳的赛内和赛外样本先后被检测出含有微量禁药氯司替勃代谢物 。辛纳团队称,是理疗师在未戴手套情况下,使用含氯司替勃的非处方喷雾治疗伤口后为辛纳按摩,导致他间接接触该物质。国际网球诚信机构(ITIA)认可此解释,取消临时禁赛,仅扣除其积分与奖金。但世界反兴奋剂机构(WADA)对此不满并上诉,2025年2月,双方达成和解,辛纳被禁赛三个月。
于是从此事之后,所有人看待他的眼光变了。“禁药”成为了笼罩在他身上一个挥之不去的巨大阴影,曾有不止一个人告诉我,他支持阿尔卡拉斯并非因为是其拥趸,而是因为“不能让’药王’拿冠军”。
兹维列夫评价此事时说,“要么你没错,那就不该被禁赛;要么你有错,那三个月的禁赛太少了。不应该有中间地带”;三届大满贯得主瓦林卡没有指名道姓,但他发推说,“我不再相信纯洁的体育”,似乎在指涉此事;克耶高斯是最为旗帜鲜明的“倒辛派”,他称对于辛纳的处罚是“网球的污点”——“我从七岁起就从事这项运动,但现在的处理让人对下一代球员的公平环境感到担忧”。
也有人向我表达过对于辛纳的同情,细究此事,他的确认为团队疏忽的可能性很大,因为检测中的药物剂量浓度完全不足以改变一个人的运动表现;并且,网球这样的技巧性项目,相较于田径、举重、游泳等纯粹的力量与速度竞技,使用禁药究竟在多大程度能够提升成绩值得商榷;而这样的风险对于辛纳这样水准的球员似乎完全得不偿失。
但无论如何,这一事件永远地被烙印在了扬尼克•辛纳的职业生涯之中。它变成了一个原罪。辛纳的姓氏“Sinner”,直译过来就是“罪人”,这像是命运恶毒的诅咒,也为他附着上了一层沉重的悲剧性底色。对于辛纳而言,从此之后比赛的意义在于用一个又一个的头衔去证明自己的清白,证明自己可以凭实力公正地获得殊荣,而非投机取巧。
比赛的转折点发生在第三盘第二局,也就是辛纳的发球局。现在辛纳已经取得破发,他只要保住自己的发球局就可以稳住局势。但辛纳的非受迫性失误加上阿卡的高质量回球挫败了这一计划,阿卡实现了回破。第三盘的变数来自于阿卡自己,丢掉两盘之后,那个稳扎稳打的阿卡消失了,他开始尝试大角度变线,回向对手的空档——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击球成功率比想象中要高。一鼓作气地,他破掉了阿卡的第二个发球局,预先取得了4-1的优势。
当我后来对比赛作出复盘时,才开始领悟到,阿尔卡拉斯之所以一开始执着于与辛纳底线相持的重要原因大概是:他自信于自己的体能要比辛纳更好。通过多拍的较量,阿卡完成的是对于辛纳的消耗,这种消耗的结果将在比赛的后半段显现出来。然而第三盘伊始陷入的被动让他骤然改变策略,因为他知道这样比下去,比赛将不会有后半段。他必须提前拿出预留的杀手锏。
我对阿尔卡拉斯一直以来存有某种奇异的信心,他的身体里好像藏着一个等待爆发的小宇宙,在阿卡第三盘破掉辛纳的发球局后,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我,最好的阿尔卡拉斯即将到来。我于是给朋友发了这样一句话:“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能逆风翻盘,那就是阿卡。”只要阿尔卡拉斯将比赛拖到第五盘,胜利就将属于他。这是一种没来由的盲目信念。当阿尔卡拉斯以6-4拿下第三盘时,我给另一位朋友发消息说:“我意识到我正在观看一场伟大的网球比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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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大的剧本向来跌宕。伟大的对手也永远充满韧性。
扬尼克•辛纳,这个渴望用奖杯来赎回自己清誉的意大利天才,这个“像系统局一样稳定”的球手,永远不会放弃对于胜利的渴念。第四盘里辛纳首先破掉了阿尔卡拉斯的发球局,并且带着5-3的优势进入到阿卡非保不可的发球局。
这个发球局注定将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被人们津津乐道:一个直线的刁钻落点,辛纳拿下了第一分;阿尔卡拉斯的心态似乎出现了问题,他又发出了“双误”,这是他本场比赛第五次双误,而这一数据上,辛纳是0次;第三分,阿尔卡拉斯的回球长出底线。辛纳手握三个冠军点,“火枪手杯”近在咫尺。
镜头多次对准辛纳的母亲,她已经紧张激动得几欲落泪。大概只有母亲最能理解,自己的儿子在风波之中所承受的一切屈辱与诋毁。她与他一同承受。这个被流言贬入地狱的“堕落天使”,渴望灼穿黑暗的偏见,现在他离桂冠只一步之遥。菲利普-夏蒂埃球场变得再次嘈杂,每当“冠军点”出现,很多观众都会不自觉地从座位上站起来,0-40,通常这是一个在劫难逃的比分。三分优势在握,领先者可以尽情挥霍,而落后者已经站在悬崖边缘。对许多运动员而言,心防早已溃堤,但阿尔卡拉斯专注如故。
这是我第三次认为,阿尔卡拉斯必败无疑了,后来有人发帖说:“看到这里我已经关掉电视了,因为我不想看到辛纳庆祝的样子”。我已经开始安慰自己:阿卡比辛纳小两岁,他总还有时间进步,来日方长。
似乎所有人在那一刻都放弃了,除了阿卡自己。阿尔卡拉斯接受采访时说:“当我感觉最糟,再也没有力气的时候,我试着想起拉法(纳达尔),想着他那些一次次的逆转。”纳达尔永远不会投降认输,对于每一次击球的无限专注,好像世界只在此方寸之间,没有记分牌这回事儿。你必须忘记比分,去专注你的球拍以及对方的半场。
于是阿尔卡拉斯连下三分。我意识到奇迹将要发生。他已经渡过了湍急的三峡,接下来的波涛都像是浪花。在紧接着辛纳的发球胜赛局,阿尔卡拉斯实现了破发。第四盘进入抢七,这一次轮到阿尔卡拉斯胜出。大比分2-2。
第五盘的阿尔卡拉斯则炉火纯青,怎么打怎么有。他的一发手感稍微回暖了,更让人欣慰的是,他开始放网前小球调动对手,当体能已经接近透支的辛纳站在底线等待时,他已经没有力气移动到前场。这是阿卡漫长布局的最终成果,他终于熬到了这一刻,战神阿瑞斯站到了他的一边,胜利的天平已经发生倾斜。辛纳仍然维持着他的坚韧,这种始终不渝的坚韧让我开始对他心生怜悯,也敬意陡增。辛纳咬牙顶住阿卡的如潮攻势,第五盘比赛可谓名局,神仙球俯拾皆是,双方将角度打开,极尽刁钻,你来我往,阿卡一度实现破发,却在最后被辛纳顽强扳回。
所有那些敌视辛纳的人,如果看到他在第五盘后半段如何如同巨人阿特拉斯勉力维持,尽管天时地利像是大势已去,都会对他唤起某种由衷的钦佩。
到了第五盘的“抢十”局,比赛时长已经接近五个半小时,打破了法国网球公开赛的男单决赛纪录。我想起2012年的澳网男单决赛中德约科维奇与纳达尔的对决,从时长上说,只有12年澳网决赛可以与25年的法网决赛一较高下。然而,后者的戏剧性却是前者难以企及的,更重要的是这场比赛的跨时代意义。这种意义恐怕只有2008年温布尔登的“费纳决”才能媲美。
2008年的纳达尔在温布尔登迎战如日中天的罗杰•费德勒并最终问鼎,如同以凡人之躯挑战神明——费德勒已经在这里连续五年蝉联冠军。人们会将那一天的温布尔登视作费纳史诗般角逐开始的标志,正如在罗兰加洛斯的鏖战之日将成为“辛纳-阿卡”网球时代的开始。
巧合的是,拿下温网冠军那天,纳达尔时年22岁1个月零3天,而阿尔卡拉斯获得法网冠军这一天的年纪,不多不少,正好是22岁1个月零3天。
阿尔卡拉斯最终的冲刺势如破竹,如臻化境。扬尼克•辛纳固若金汤的城墙在“抢十”局中终于土崩瓦解。随着阿卡一个赏心悦目的标志性正拍穿越球,抢十局的比分定格在10-2,大比分3-2,阿卡完成了惊天逆转。辛纳没能做到再一次证明自己,他曾经离胜利仅剩毫厘,那种悲剧性必将在未来唤醒一种更加焦灼的复仇怨念。
我的确从未如此同情过辛纳:他身上那种亦正亦邪的自我救赎的驱力来自于尊严和名声受辱的晦暗过往,这如同刀疤一样鞭策着他向前,残酷地吞噬掉道路上的一切,他或将成为网球世界中如同暴君一样的存在。而阿尔卡拉斯,这位上演“让二追三”好戏的不懈的斗士,用令人钦佩的意志力诠释着竞技的真谛,他将正式接过拉斐尔•纳达尔的大纛,像大卫王大战歌利亚一样与辛纳交锋。
如同旧日的桑普拉斯与阿加西、费德勒与纳达尔,未来十年男子网球的格局——扬尼克•辛纳与阿尔卡拉斯的瑜亮之争,在这个罗兰加洛斯的奇迹夜最终奠定。
来源:财经掌门人一点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