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德爱情为什么充满“性张力”?

360影视 欧美动漫 2025-06-23 18:55 2

摘要:作者是美国斯坦福大学汉语比较文学系的教授李海燕女士,这本书获得了2009年的列文森奖,列文森奖是海外汉学研究的最高奖项之一。

中国人讲,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有时候用外部视角观察自身,可以得到一些非常有趣的思路。

前两年,作家蒋方舟看了一本有意思的书,叫《心灵革命:现代中国爱情的谱系》。

作者是美国斯坦福大学汉语比较文学系的教授李海燕女士,这本书获得了2009年的列文森奖,列文森奖是海外汉学研究的最高奖项之一。

《心灵革命》写得很学术,但是探讨的问题很有趣,就是以中国近现代的文化史来看,这一百多年来,中国人的情爱观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具体一点,中国文化——或者说狭义的文学里,对于婚姻、女性权益、出轨、三角恋等等观念,究竟经历了哪些变化?

《第一炉香》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一种感觉,今天无论是面对大众舆论,还是文化作品,对于两性、情爱的道德标准好像格外狭隘和严苛。

这样的变化是如何发生的?难道我们天生是一个保守、或者说价值观很单一的民族吗?大家是否只在经济上行期心态比较开放?

看完这部书之后,蒋方舟的结论是:对于情爱,我们也就比一百多年前的中国人,保守了一百多倍吧。

1.

《牡丹亭》到《红楼梦》:

“情教”的兴起

在说中国人的“情爱观”之前,我们先回答一个问题,中国文化里是什么时候出现爱情的?

一方面,我们小时候就在《诗经》里学过“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但另一方面,我们又知道,作为一个儒教传统的国家,“爱情”在中国文化中从来就不是什么登堂入室的情感,甚至“情感”和“情绪”本身也是被礼教和三纲五常所压制的。

古人靠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去维系,或者说捆绑一个世俗社会。但是人性是压抑不住的,所以到了明清时期,随着江南地区货币经济发展和商人阶级兴起,有了资本主义萌芽,同时有一种文化运动悄然兴起,那就是“情教”运动。它所对应的,当然就是“礼教”。

明朝著名文人冯梦龙,他写过很有名的《三言二拍》,还编选过一本《情史》,里面收录了850则爱情故事,里面有耽美、恋物癖、人仙恋、人鬼恋、人妖恋、人兽恋、兽兽恋等等不同的情爱类型。

但是冯梦龙不仅没有因此被抓捕,反而以此作为自己的思考,乃至于一种学派的发端,他说:“天地若无情,不生一切物。一切物无情,不能环相生。生生而不灭,由情不灭故。”

大概意思是说,有了情,才生了万物;有了情,万物之间才相互关联;所以万事万物生生不息,是因为情是不灭的。

——也就是说,他认为情才是万物之本,由此创立了“情教。

《画皮》

在“情教”这个大框架下,明朝代表性的巅峰之作,是汤显祖所创作的剧本《牡丹亭》。

《牡丹亭》的故事简单来讲,是大家闺秀杜丽娘动了怀春之心,梦中和情郎柳梦梅幽会,后来相思成疾去世,变成鬼魂之后又经历了一番曲折,最后死而复生,有情人终成眷属。

看戏的时候,我最喜欢的部分,害臊地说,就是其中的性张力,男女主角一对视,一拉手,我在台下就“姨母笑”。

我看过一个说法,说“《牡丹亭》的奇,在女主角杜丽娘而不是男主角柳梦梅”。

柳梦梅是一个中国传统故事里常见的书生,他们的情感关系是杜丽娘主导的,甚至更直白一点说,是杜丽娘的情欲所推动的,她在梦中单方面对柳梦梅一见钟情,梦中云雨。后来变成鬼,就像在梦中一样,完全挣脱了礼教的束缚和羞耻,完全撒开了花。

梦和鬼魂,都是道德和理性的法外之地,所以杜丽娘以鬼魂的形态出现在情郎面前的时候,她毫不掩饰自己身体的欲望——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对柳梦梅的“生理性喜欢”。

有一个对杜丽娘的形容很精确,说她是“性早熟的睡美人”,她对自己的身体感受,两性意识,是随着剧情发展一步步解锁。

我甚至有一种很私人,很不正确的感受:杜丽娘是独自在一条女性身体意识萌芽、禁欲、觉醒、苦闷、追求、放纵、痛苦、挣扎、自洽的路上探索,只是因为她是女性,大部分时间还是鬼,做不了什么,需要阳间的一个人在现实中,去替她当对抗礼教压抑的执行者。所以她找到柳梦梅,柳梦梅只是协助她走完这趟旅程的工具人而已。

而杜丽娘的奇,还在于她在柳梦梅的帮助下最后起死回生。

我们读聊斋,或者其他志怪小说,也有奔放的女鬼在荒郊野外三更半夜诱惑书生,但是终究只是女鬼,或是南柯一梦,但是杜丽娘最后又回到了现实生活,回到了现实秩序。

所以杜丽娘关于女性意识的旅程格外完整,到了最后,她看似回到了原点,其实已经变成了一个新的活人,一个完整的女人。

《画皮》

与最大女情种杜丽娘,能在爱情观对应上的、明清时期最有名的男情种,就是《红楼梦》里的贾宝玉。

贾宝玉哄林黛玉时说过一句看似无比简单的话:“你放心。”黛玉说:“我不明白什么放心不放心的话。”宝玉叹了口气,“你要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孤负了。”

“你放心”这句话比“我爱你”要动人多了。“我爱你”的重心在我,我发出爱的表示,做出爱的表示,你只是接受爱的对象,爱的主动权在我,我随时可以收回。

“你放心”的重点却是在你,“我”不重要,甚至是可以隐身,可是也因此,我无所不在。在偌大的贾府也好,在偌大的世界也好,我知道你是个无依靠的孤女,你作也好,闹也罢,我都明白,我都能接住,所以,你放心,无论如何,你对我都要放心。

看到这儿,不免觉得贾宝玉真是天下第一大情种,曹雪芹怎么这么会写?这个问题我心中当然有答案,因为曹雪芹在写自己。

文学史上有个说法,说《红楼梦》是中国第一本系统使用自传式经验的小说。

四大名著中只有《红楼梦》大量使用个人经验,所以我在读《红楼梦》的时候,觉得它是四大名著里最接近如今阅读现代小说体验的作品。大到个人经历、情感,小到吃穿用度,都让我们觉得亲近,觉得“逼真”。

为什么自传式小说如此重要?就像艺术家不再只画想象中的上帝、国王和皇后,而开始凝视镜中的自我,不放过内心的一丝一毫,把自己当成剖析人性的工具,ta画出了自画像。于是,一个现代性的自我诞生了。

一个“现代性的自我”的意思是,一个人之所以受到ta人的关注,并不是因为ta们取得了多么了不起的成就,而仅仅是ta作为个体,有着自我的价值。

贾宝玉相较于四大名著里的其他角色,就是一个“现代性的自我”。比起刘备宋江孙悟空,贾宝玉没有什么历史功绩,没有什么厉害的才干,没有什么宏大的理想,有时候甚至因为和女孩过于腻腻歪歪,还让人有点嫌弃。

但就是因为他身上被曹雪芹注入了足够多的自我灵魂,所以贾宝玉足够“真”。这种“真”不止是文学意义上,这个人物写得像真人,而且是一种哲学意义上的“本真性”。

贾宝玉对心灵和情感的真实性要求如此之高,乃至于对科举、官僚、忠孝这些事物不屑一顾,有时觉得好笑,有时感到愤怒。

加缪的小说《局外人》告诉我们一个道理:当一个人像《皇帝的新衣》里的小孩一样,发现构成所谓文化肌理的事物,比如社会规范、公序良俗、温良恭俭让,这些东西不仅虚假,且没有任何价值,并且大声地说了出来,其他人也就没法假装下去了。

《局外人》里默尔索意识到世界只是个剧场,贾宝玉更是早早意识到“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他们都意识到人和世界本质上是割裂的,这是认识的起点而非终点,当人脱离了世界,世界变得陌生,人才能够开始探索自我。

所以,在晚明和清初,了不起的作家从“情”字出发,开始了对人性真实的探索。

2.

《海上花列传》:青楼里的浪漫爱

现在,时间线继续往前,让我们看看到了晚清,文学中的情爱观又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在这里,我想聊一部非常有趣的小说,就是《海上花列传》。这部小说后来还被侯孝贤改编成《海上花》电影。

《海上花列传》是清末一个叫韩邦庆的作者写的,写的是上海十里洋场中的妓院生活。

当时的上海是一个发展非常迅猛,乃至魔幻的地方,根据保守统计,19世纪70年代初,在上海登记注册的妓院就有1500家之多,到了十年之后,外国租界的妓女,占所有妇女人口的八分之一。

《海上花列传》以此为蓝本,写了上海英租界一所名叫“长三公寓”的妓院里,男男女女的生活。“长三公寓”又叫“长三堂子”,是高级妓院,“长三”的意思是喝茶三元(银洋),侑酒三元,留宿也是三元,里面的活动是很丰富的。当时韩邦庆用吴语写成,也是中国第一部方言小说,后来张爱玲翻译成国语,还翻译成英文。

《海上花》

为什么青楼这个场域对于中国文化里的爱情故事如此特别,如此重要?

一部分原因,在儒家系统里,几乎没有给女性留出一个逃离规训的空间,基本都是从不能离开闺房的小姐,到不能离开夫家的妻子和母亲,生生死死都在规则和庭院之内。

在志怪小说里,女性得靠做梦,或者变成鬼,才能谈恋爱,向心仪的男性大胆示爱。在以现实为基础的文艺创作中,女性只有成为《卧虎藏龙》里的玉娇龙那样的侠女,或者南北朝时期苏小小那样的妓女,才能离开房间,进入公共空间,结识陌生男性,挑战道德秩序。

另一方面,儒教礼数下的婚姻,也没有给谈恋爱留出空间。开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了婚,就进入夫妻纲常之中,哪能还像林黛玉一样天天吃醋发小脾气?所以青楼成为伊甸园,提供了自由恋爱的禁果。

蒋勋评价《海上花》的电影说,“中国男人从来不缺女人,有妻有妾,那么去妓院做什么呢?是去寻找男女平等去了,在长三堂子里就有。电影一上来就是那个王老爷在怄气,谁能给他气怄?他还要哄着这个女人,这样的男女关系,在合法社会是不存在的。”

所以,当我们看《海上花列传》这部小说时,会觉得里面的男女关系极其真实,这些男男女女和今天的我们一样:吃醋、嗔怪、吵架、打情骂俏、假戏真做,在昏昏沉沉的灯光下,吵闹疲惫的一生很快就过去了。

小说里最动人的一段感情,是妓女李漱芳和书生陶玉甫的感情。两人两情相悦,陶玉甫要娶李漱芳当正室,家里肯定百般阻挠,最后李漱芳染上肺病,悲惨死去。

这个剧情是特别像小仲马的《茶花女》。茶花女讲的也是女主角出身贫寒,到巴黎当上交际花,人称“茶花女”,被富家子弟爱上,家里人反对,最后茶花女悲惨死去。

《茶花女》

《茶花女》是第一部在中国被翻译的外国小说,在中国出版时还是光绪年间。出版后对中国当时的写作风潮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尤其是影响了一大批“鸳鸯蝴蝶派”的小说。

“鸳鸯蝴蝶派”是清末出现的一种文学流派,主要是写才子佳人的故事,大家可能唯一有点印象的,是张恨水的《金粉世家》。

这些“鸳鸯蝴蝶派”的小说,受《茶花女》的影响,结局基本都是一样的:女主或突发恶疾,或自杀身亡,死得非常凄凉,男主角斩断情丝,孤老终身。这些作家好像有一种“呈现女性创伤”的癖好,必须让女性成为牺牲品,去成就男性的某种孤傲的英雄主义形象。

这种创作怪癖延续到了现在,男性作家好像对“死了的白月光”有什么执念:女的不死,男的怎么深情?

今天我们依然能看到大众媒体常用的故事:用女性的创伤,甚至是牺牲,去成就男性的深情,去成就一部伟大作品,有很多人依然会为之感动。但是我个人对这种把女性当药引子的老旧叙事,厌烦透顶。

这里并不是说女性不能死,不能有创伤,而是可以有更细腻,或是赋予女性更多话语权和叛逆的表达方式。

比如同样的女性死亡,《海上花列传》处理得要比“鸳鸯蝴蝶派”的小说要细腻和高级很多。

李漱芳并不是牺牲品,她反而对自己的命运有很大的主宰权。当被男方家拒绝时,她非常坚强,觉得如果不能成为一个书香门第家的媳妇,那她宁愿当一个以自己职业为荣的妓女,而不是委曲求全的外室。

在去世之前,她多次劝男朋友搬出妓院,自己也不搬出去养病,宁愿在嘈杂的妓院呆着,她说自己不愿意以外室的身份去死。所以,她最后是以一种高度的主体性,战胜了社会强加于她的虚荣和自卑,她觉得以妓女的身份,不依附任何人,孑然一身地死去,没什么丢脸的。

《海上花列传》厉害之处,还就在于它处理的男女感情非常幽微和复杂,甚至我们很难用单纯的“爱情”去形容。

比如《海上花》电影里梁朝伟演的王莲生(就是电影一开始出现的王老爷),在书中,一开始和一个叫沈小红的妓女相好,后来沈小红和一个唱戏的偷情,王莲生就又在堂子里找了新欢。

沈小红发现之后蓬头垢面大吵大闹了一场。闹完后,两人不仅没有掰,王莲生反而大赔不是,尽力赎罪,简直到了花钱买罪受的程度。

他们的关系很奇怪,沈小红既是情妇又是妒妇,王莲生是出轨的丈夫,又被戴了绿帽。同时,两个人还有一种消费者和服务者的关系,他们之间的情感,究竟是入戏太深弄假成真,还是干脆是play的一环?

其中的弯弯绕绕,半真半假,委曲求全,绝不是西方同时期的现实主义小说能够企及的程度。

《海上花》

文学评论家王德威评价《海上花列传》说得特别好,他说:“这些人物上演的悲喜剧之所以具有惊人的感染力,是因为这些红尘男女都是孤寂的魂灵,在生命最不可能的时刻寻求慰藉,在自身的堕落中找到寄托。”

而《海上花列传》里的女性格外可怜又可爱,是因为她们不像是我们所熟悉的模版:开始很纯情,受尽了爱情的伤之后开始变得什么也不相信,游戏人间。

《海上花列传》里,长三堂子的女性生长过程是反着的,一开始就接受职业训练,了解爱情的无常,男人的不可信,开局就是百毒不侵。

可在和男性的相处中,在日复一日的耳鬓厮磨中,她们竟然也生出几分真心来,在职业训练和步步为营的算计里,也有了把自己交付出去的渴望。

“浪漫爱”的这场游戏变得有几分真挚,而她们从游戏的主导、诱惑者,慢慢忘乎所以地丧失了主动权,变得脆弱不堪。这一趟返璞归真的跋涉,反而让她们受尽了伤害。

3.

从鲁迅聊起:

能不能不当“女结婚员”?

说完晚清,来到五四时期。

王德威有一篇非常有名的文章,叫《没有晚清,何来五四?》。他很不客气地说,“五四”精英的文学口味远比晚清的前辈窄。

晚清除了出现《海上花列传》这种展示人性灰度的情爱小说,甚至还出现了带有侦探和科幻色彩的小说,但是这些小说都不符合五四文化精英的口味。

也就是说,如果我们去谈论文学上观念的“百花齐放”,五四时期比起晚清,不仅没有前进,甚至有所后退。在爱情观念上也是如此。

五四文化精英所推崇的爱情,有一种战斗性,天性对抗虚伪,人性对抗野蛮,善对抗恶,对抗的双方往往是青年恋人和他们封建专制的父母。

恋爱本身具有一种道德的正当性,任何阻碍人的天性的事物都值得批驳。

现在回看五四时期的一些关于婚姻家庭恋爱的观点,当然有进步的地方,比如恋爱自主、婚姻自由、男女平等等等,值得褒奖。但这种进步,就像是任何观念先行的作品一样,牺牲了一些人性的灰度,以及对真实性的追问。

《色,戒》

五四时期对中国影响最大的作品之一就是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女主角娜拉本是娇妻,后来觉醒,离开家庭。当时五四青年看了都很振奋,觉得追求自由,就应该毅然与家庭决裂。

只有鲁迅追问了一个问题:娜拉出走之后怎么办?娜拉又没钱,有没有谋生能力,一个女人怎么活下去?最后只能要么回家,要么堕落。

这个情况放在今天改善了很多,但是放在当时是非常真实、难解的,因为当时的社会虽然鼓吹自由,却没有提供自由所需要的条件。

鲁迅以这个主题又写过一篇非常精彩的小说,叫《伤逝》。小说主角是一对青年男女,男的叫涓生,女的叫子君,ta们冲破世俗偏见,反抗家庭,追求婚姻自主,组成家庭。但是ta们很快发现生活是具体的,爱情是会被磨损的,激情是不可靠的,两人命运走向悲剧,最后一伤一逝。

Ta们的爱情就是“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的反面案例,或者说,恰恰是因为真信了这句话而导致的悲剧。

涓生认为爱情通向自由,但是当他在婚姻中,发现最后失去自由之后,爱情也变成可以随意丢弃的东西。更现实的是,涓生后来还失业了,从为情所困,变成了为钱所困。

子君则是从一个非常有魅力的新女性沦为一个平庸的家庭妇女,成为婚姻里的附属品。她越是依靠,涓生就越要逃,最后很残忍地说:“老实说吧,我已经不爱你了。”

子君去世时,涓生也承认自己对于子君的死负有全部的责任。

所以,五四时期所鼓吹的观点,因为和现实条件差距太大,所以呈现出一种不能细想的矛盾性:

Ta们鼓励女性离开专制家庭,但是提供的出路仍然只有“女结婚员”一条路;鼓励真爱无敌婚姻自主,但是在婚姻的框架内,束缚在女性身上的道德枷锁并没有解绑;鼓个体追求自由,但是却没有接着思考,个体为了自由能够支付的成本到底有多少?

《第一炉香》

在这个问题上,鲁迅的思考迈出了第一步,而一些同时期的女性作家,做出了更深的思考和叩问。

民国女作家凌叔华,写过一部非常有趣的短篇小说,叫《酒后》。

《酒后》讲的也是一对夫妻的故事。小说开始的时候,这对夫妻在家里办完新年聚会,坐在一起休息,丈夫问妻子:你想要什么新年礼物?

妻子看着醉倒在沙发上的一个男客人,脸颊红红的,眼睛微闭,很可爱。妻子“女性凝视”一番后说,我想亲一下他的脸,当做新年礼物,行不行?

丈夫犹豫了一下,说行吧。妻子说,你跟我一起到沙发,监督我亲。但最后,妻子忽然宣布她不想亲这个男人了。故事结束。

这个故事的写作时间是1925年,恰恰是一百年前,但是有没有觉得放在今天一点不过时,是一篇挺先锋的小说?

小说戛然而止,没有继续写下去,让我们思考一下这个令人困惑的结尾:为什么妻子不去亲男客人呢?

首先,妻子有了自己的欲望,对欲望非常诚实,接下来,她要求丈夫去体谅自己的欲望,似乎也没有想象中的阻力大。但是最后,她没有迈出那一步,并不是因为对丈夫的爱,或者说道德枷锁,而是因为她依然在婚姻的框架内。

虽然丈夫答应了她亲一下男人的要求,但是有一个前提,这是丈夫给她的“新年礼物”,是丈夫的馈赠,或者说是来自父权制婚姻的礼物。

如果她接受这个礼物,就会在婚姻中欠下一笔债。我们都知道“命运的馈赠暗中标好了价码”,总有一天,她需要还上这笔账,而这笔账最后连本带利有多少,是她无法估计的。

所以整个故事的结局,依然是女性在一种框架下遵守契约,压抑自我,选择发乎情止乎礼。

用鲁迅当年评价凌叔华的话来说:“她大抵是谨慎的,适可而止地描写了旧家庭中婉顺的女性,即使有出轨的举止,那也因为偶受文酒之风的吹拂,终于回复了她的故道。”

4.

张爱玲:偷情与谈恋爱

到了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因为商业的发展,社会有了一个显著的变化:谈恋爱有地儿了!

前面讲到谈恋爱只能去青楼,但是到了三四十年代,有了交通工具,有了电影院、舞厅、公园、咖啡厅、旅馆,谈恋爱的场域一下子变多,都市生活开始呈现出一种迷人的感官刺激。所以这个时期的爱情变得私密、刺激、充满了冒险,甚至开始背德。

在这个时期,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就是张爱玲在1943年发表的小说《倾城之恋》。

女主角白流苏是个风韵犹存的离异女性,遇见了超级会谈恋爱的归国华侨范柳原,两个人开始一场势均力敌的爱情游戏。

准确来说,这种恋爱并不算背德,都是单身男女,但是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白流苏很希望以婚姻拴住范柳原,一方面获得生活保障,一方面也能在看低自己的亲戚面前争一口气。

可范柳原坚决不结婚,他在英国长大,家境殷实,被白流苏身上神秘的东方女子气质所吸引,他把白流苏当作一个需要解的谜题,一个需要攻破的堡垒,但在斗智斗勇中,也有几分真心。后来战争爆发,爱情的游戏在巨大的人类危机面前显得可笑又渺小,最终,两人结婚了。

《倾城之恋》

小说是这样结尾的——“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

这个结尾当时引起很大争议。战争爆发,那么多人死了,结果就是为了成就一个女人的婚姻?

甚至到了今天,这也很容易成为左翼攻击的点,我也看到有左翼学者说:“张爱玲作品的视野、角度和立意使得它不可能是伟大的作品。”

这其中隐含的价值判断是:在宏大叙事面前,在历史洪流前面,在千千万万人,千千万万痛苦面前,你只去关心个人那点情爱,算什么呢?

作为张爱玲的死忠粉,我当然不同意这样的观点。

宏大叙事是一种角度,却不必是唯一角度;所谓历史,也是无数人的个人史所构成的,而不是只有一个声音。

米兰·昆德拉有个很精彩的表述。捷克人总是说“失去的十年”来形容一段时光,昆德拉就问,这十年你没有恋爱吗?你没有看过电影吗?你没有和朋友进行精彩的聊天吗?你没有看过精彩绝伦的小说吗?在这十年里,你的个人生活并没有停滞,并不是空白,为什么要用一个简单的语汇去抹杀自己的个人生活呢?

对白流苏来说也是如此,战争是事实,她的那场爱情游戏同样也是无比真实的事实。

在这方面,我反而觉得张爱玲做了了不起的颠覆:个人的、幽微的叙事战胜了公开的、政治的叙事。个人的幸福与成败——尤其涉及到女性,并不一定和集体的国族叙事捆绑在一起。

去年听影评人波米聊电影《酱园弄·悬案》,他当时刚在戛纳看完首映。“酱园弄”的故事发生在民国年间,章子怡的角色,因为被家暴反杀了丈夫,而被审判。但是随着历史变迁,审判的结果和章子怡的命运不断发生变化。

《酱园弄·悬案》

波米当时有个观点,章子怡的个人命运完全是和国族命运捆绑在一起的,因为改朝换代了,三座大山被推倒了,所以章子怡的角色也被翻案。

这就带来一个问题,如果一个人的命运完全是被国族命运所决定的,是由历史的偶然决定的,那么个人的主动性在哪里?宣传里鼓吹的“女性主义”又体现在哪里?

个人权利,一定是需要争取,或者至少是对抗所获得的。如果权利是被赐予的,就不是真正的权利。

关于《倾城之恋》我还想说一点,前面讲《红楼梦》的贾宝玉时提到的“本真性”。

所谓本真性,就是当一个人开始关注内心的时候,ta会发现那些外部的建构都很可笑。

当白流苏开始关注到内心,她发现自己对于范柳原,对于婚姻的渴望,虽然是卑微而渺小的,却无比真实,因此,她的渺小可以颠覆整座城市。

尾声.

为什么今天的我们变保守了?

最后,我们来回答开篇的那个问题:为什么今天的我们,比起一百年前,反而更保守,道德标准更狭隘了?

我与唐诺曾聊到一个话题,就是伟大的作品,殿堂级的作品往往是在道德上挑战读者的。但是现在,我们的文艺作品流于一种较为合理的道德平庸。

我们也可以设想一下,《海上花列传》《石秀之恋》这样的作品放到今天,可能连被批“三观不正”或是被举报下架都是轻的。

这种情况是如何发生呢?我也很难给出一个准确答案,但是我想通过前面的分析,试图探讨这个问题。

纵观100年间中国文化中关于情爱的探讨,我发现一个规律:当“情爱”这个话题变得公共化,社会化,试图和某种理念,比如国族、自由、英雄主义相结合时,“情爱”就容易变得空洞,甚至变得抽象。

而只有当对“情”的讨论回归到个体,回到私密,当一个人开始诚实面对自己的欲望,对道德的怀疑,对自身软弱性的承认,对“情”的探索才有可能发生,也才能抵抗文化对人心的异化。

那么什么东西是绝对私人,绝对个体的呢?

我首先想到的是身体。我今年看过的最好的电影,是在北影节上看的挪威电影《梦》,也是今年柏林金熊奖得主。

《梦》

电影的主角是一个青春期的女孩,她暗恋班上的女老师,把自己的少女情事写成日记,其中也包括她和女老师之间一些肌肤的触碰,身体的渴望等等。

后来,她把她的日记给妈妈和外祖母看了。她的妈妈和外祖母刚好是不同代际的女权主义者,外祖母还是一个诗人。

妈妈看了后,先是很愤怒,觉得女儿被性剥削了,老师毕竟是上位者。但很快,她发现女儿日记写得太好了,就跟女儿说:“你一定要出版,这本书对LGBTQ群体很有意义。”

女儿有点不知所措,说:“我只是暗恋女老师,怎么就成酷儿代言人了?”

相比较而言,外祖母作为第一代女权主义者,反而更能理解少女日记中那种性意识的懵懂。

外祖母面对自己衰老的身体,深深地羡慕自己的外孙女。她作为小有成就的诗人,虽然拥有了知识,拥有了语言,但是到了老年,她向往的只有身体,只有单纯的拥抱,只有肉体之爱。

这个电影讲的主题之一,就是私密书写一旦被公共化遇到的困境。当日记出版的那一刻,它就不再是个人记忆,而变成了公众的,变成了人人可诛之的谈资。

比如少女和老师之间朦胧的情感,究竟是老师性霸凌女学生?还是女学生诱惑了女老师?太多人都可以从自己的角度给出评价。

电影的最后,书出版了,女孩不再是电影一开始那样敏感柔软脆弱的样子,而是变得成熟世故,和一个肤浅的男朋友谈起了肤浅的恋爱。生命中那部分私密的记忆,随着公开化,已经永远离开了它。

今天的大众舆论,就像是电影里的妈妈一样,熟悉各种词汇如“性剥削”“性霸凌”,可以准确识别“男性凝视”和“女性凝视”;可以敏感地意识到故事里哪段感情是背德的,哪个词汇是有道德争议的;可以轻易地在阅读的过程中发现“不舒服”的地方,站在公众视角去审判一部作品是否符合大众公约数。

但对我个人来说,我反而变得越来越像电影里的外祖母,单纯地把身体看作身体,欲望看作欲望,任何对肉身经验诚实的记录和探索都是可贵的,这里没有对错可言。

文学不同于影视、短视频、社交媒体的地方,在于当你打开一本书,作者不是面对成千上万人,而是在和你一对一的交流。

所以我也希望大家读到一本书,读到作者讲述最私密的经验时,不要把作者当成一个陌生人,而是当作一个朋友,你就像听朋友讲秘密那样,哪怕这个秘密不符合你的道德观,你也能给ta理解,给ta宽容,给ta不公正的偏爱。

当我们翻开第一页时,就和作者建立一种拉勾的默契,接下来ta要讲的,是只有你们能知道的事情。

来源:看理想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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