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杭州科创在2025年初成为社会焦点,DeepSeek的横空出世引发对“六小龙”现象持续数月的讨论,全国各地的考察团到杭州地毯式调研,拿着放大镜想要看清这座城市为何突然成了科创高地。在放大镜的检索下,杭州郊外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被关注,这里没有任何一条“小龙”,却
这里的创业者跟人们熟悉的“大厂”模式完全不同,他们反内卷,讲求工作生活平衡,讲求小团队创业,甚至一人创业
文|《财经》记者 杨立赟
编辑|马克
“好多年没有这样的氛围了,像是回到了2017年,大家眼里都有光。”今年5月,有赞联合创始人崔玉松在杭州良渚参加完一场AI主题聚会后对《财经》记者感叹。
杭州科创在2025年初成为社会焦点,DeepSeek的横空出世引发对“六小龙”现象持续数月的讨论,全国各地的考察团到杭州地毯式调研,拿着放大镜想要看清这座城市为何突然成了科创高地。在放大镜的检索下,杭州郊外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被关注,这里没有任何一条“小龙”,却跟早期硅谷的气氛接近,车库创业、家酿计算机俱乐部这样的生态比比皆是。这里的创业者跟人们熟悉的“大厂”模式完全不同,他们反内卷,讲求工作生活平衡,讲求小团队创业,甚至一人创业。他们的创业大多是用AI技术满足娱乐/休闲/社交需求,尚未出现市值千百亿的“硬核”项目。
这里就是良渚文化村,占地8平方公里,位于余杭区良渚街道,距离杭州市中心20公里,距离良渚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址保护区2公里。
媒体眼中有两个良渚:一个是反大厂的AI科创试验田;一个是大批失业中青年自娱自乐的城乡结合部。
良渚文化村的开发建设始于本世纪初,2006年后由万科接手,定位是“休闲旅游、居住、经济文化为一体的新田园小镇”。良渚文化村在很长时间里都是文旅概念,村民代表是艺术家,后来艺术家们逐渐离散,村民代表成了拥有数字技术的年轻人,他们以小团队、小成本的方式在泛AI领域创业。随着AI技术迭代升级,“一人创业”成为现实,独立开发者越来越多。良渚文化村的新村民还有设计师、自媒体博主等群体,他们在这里生活、创业、社交,自发形成一个个社群,形成了小型虹吸效应。
良渚文化村的创业者们一半是阿里巴巴、网易等杭州大企业的人才外溢,一半来自天南海北。吸引他们来此创业的共性,是优美自然环境下松弛的生活节奏,以及良好的创业气氛。
无论从创业模式还是理念上,良渚都隐隐透出“反大厂”的气息。互联网大厂一度是无数年轻人向往的雇主,但后来逐渐变成“内卷”的代名词,很多员工受困于系统性内卷与精神内耗、工具化与螺丝钉化、年龄歧视与职业周期压缩等问题。他们中的一部分拒绝继续卷在这场游戏里,用脚投票,来到良渚这个更能平衡生活与工作的地方。良渚的另一部分数字居民则从一开始就拒绝内卷,而AI技术的突飞猛进,AI Agent(人工智能体)的兴起,又让小团队和一人创业成为可能,他们通过口耳相传来到良渚,把这里当成栖息地。
AI是当今时代最强劲的技术风口,良渚模式呼应了独立开发、个人创业的趋势,它能结出多大的果实有待时间验证,但至少带来新的可能性,新的工作方式和生活方式。
一人创业
陈清国是典型的“一个人就是一支队伍”。他最常用的就是AI编程工具Cursor,这个工具能替代几个员工,帮他节省了人力成本。
2024年至今,陈清国一口气做了五个产品,就像自媒体博主,同时起几个号去赛马,测试市场反应。这五个产品的灵感都来自陈清国自己的实际需求,赛马机制下,目前其中两个相对成功。
一个是专门给产品经理使用的产品原型设计工具,名为“PMAI”。这个工具帮他们短时间内做出产品原型,然后拿着原型给开发团队明确任务。为了给记者展示它的性能,陈清国在五分钟之内为《财经》杂志设计了一个网站草图。
这个工具在2025年上线,定价分两种,一个月19元或一年128元。它的本质相当于产品经理的“外挂”。陈清国打了个比方,过去产品经理手动画一个原型可能需要五天时间,现在有了这个“外挂”,一天就完成了作业,剩下四天可以做其他工作。因此,大多数用户自掏腰包购买这个产品。也有小企业接了项目,购买这个产品去提高自己的工作效率,省下时间和人工成本,等于增加了净利润。
陈清国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产品经理,他非常明白产品经理的需求。目前,PMAI已经盈利,有上千名付费用户,40个微信用户群积累了约8000人。
另一个产品是识别婴儿哭声的App“宝宝不哭”——这来自于他自己生活中的痛点——“我的孩子太难带了!”作为新手奶爸,陈清国听不懂孩子的哭声究竟是什么需求,于是研发了这个App,解救自己,顺便赚点钱。产品上线后,打到了很多用户的痛点,还在社交媒体形成了自传播。
这几个产品的收入支撑他现在过得“挺滋润”。陈清国没有透露具体的收入水平,只是表示“养家没问题”。他并不打算融资。
“我现在是作坊式创业,这种方式因为不需要组织人和资金,比较简单,生命周期比较久。”这样的结论源于他的创业经历。这并不是陈清国第一次创业,五年前,他做了一家SaaS公司,种子轮融资之后倍感压力,第二笔融资即将签协议的时候,他叫停了。“当时我盘了盘,拿了这笔钱要干嘛?融资之后必须砸钱做市场投放、招人,但是SaaS市场前景并不乐观,怎么算,ROI(投资回报率)都平不了。”他说。
对他而言,这种形式的创业耗费太多心力,每天都在操心融资节奏、行业格局、产品竞争、人力组织。需要精密的计算,才有可能凑好一副牌。陈清国很担心在一定规模后没有足够的能力撑起整个盘子,无法承担风险。
那次创业的结局是把公司卖掉,给各方一个交代,他也算“全身而退”。
“前几年还可以用一轮轮融资的方式,但是现在经济形势下,不适合高举高打。”他说。美元基金退出,人民币基金都有回购条款,如今越来越多创业者开始着眼于更稳健的创业方式。
上一次创业之后,陈清国表示目前没有融资的想法。他笑着说:“之前融资过,现在想试试不融资、用更自然的方式创业。而且在AI的加持下,小团队甚至个人也有做出好产品的可能,虽然规模做不大,但是可以很健康。”他身边不少作坊式创业者,用佛系的心态、松弛的节奏对待创业这件事,工作日还能摸鱼——不是在电脑前“摸鱼”,是真的在良渚的小溪里摸鱼,实现了他们心目中最重要的事——工作与生活平衡。
工作日“摸鱼”
工作日在良渚的森林里睡吊床、在小溪里摸鱼的人,就是王朝辉。他说,这是他的“良渚福尼亚时刻”。
良渚没有高楼大厦,只有鳞次栉比的居民楼、小别墅以及少数商业区,植被覆盖率极高,人与自然和谐共处。这是工作日“摸鱼”的前提条件。
王朝辉的团队做了一个名为“Grow”的运动监测App,目前全球用户数量已经接近400万人次。
Grow的诞生也源自他自己的兴趣爱好。王朝辉是一名跑步爱好者,在过去的十年时间里参加过上百场半程和全程的马拉松比赛,也是“量化自我”理念的践行者,会用各种工具监测睡眠、记录饮水数据和身体指标等等。
2021年,他和团队做出Grow,可以记录步数、睡眠、运动、饮水、HRV心理压力等各类身体指标,还通过不同的社区挑战激励用户去运动。
王朝辉的团队一共有七个人,其中三人在北京、上海和墨尔本,在杭州的四个人分散在城市不同角落。他们没有实体办公室,同事之间通过飞书在线上协作。一开始团队成员都在杭州的时候,大家一个月一起吃顿饭,后来散落各地,基本不碰面,没有日会,只有两周一次线上开会。工作节奏也以周为单位来计划产出,没有每天必须交付的工作。
“我做这家公司是为了自己。”王朝辉说,他喜欢运动,并且需要一个松散的节奏,可以带娃。他讨厌上下班通勤,尤其是杭州雨天堵车严重、冬季天寒地冻,都是他不愿忍受的。
Grow的商业化水平在良渚算比较成功的,除了刚起步时天使轮有个人投资者投了50万元,后来再无融资。目前这个App有10万订阅用户,年收入达到千万元人民币级别。
“我们不烧钱,烧不起钱,就按小团队生长的方式,踩准了一个市场,不断优化产品,保持现有的规模,不太主动扩张。”他说,不想做大数倍,把自己搞得疲惫不堪。
他也经历过风投热潮,在2016年与人联合创业时,产品还没有做完,500万元天使投资已经到了。不过,融资也不是他的优势能力。当设计出身的他主导这一次创业时,最注重的是打造产品。Grow证明了自己的造血能力之后,他也不需要融资了。
和陈清国一样,王朝辉心目中,产品就是他的作品,能够获得世界上一部分人对他产品的认可,就是最骄傲的事。虽然AI设计已经被普遍应用,但是Grow里的用户徽章,都是手绘完成,这是他对细节、对“匠心”的坚持。他说:“AI画出来的东西一眼就能看出来,用户不喜欢。AI降低了很多人打造产品的成本,但是生产出来的垃圾也越来越多。”
让老外学会用AI算命
当FateTell的团队第一次在良渚展示他们的“AI算命产品”时,正赶上DeepSeek爆火,社交媒体上掀起“DeepSeek算命”热潮。其实在这股热浪来袭之前,FateTell已经开发了相关产品,并且主打海外市场。目前其注册用户超过1万人。
AI算命、付费产品、出海?让老外花钱用AI算八字?脑洞大开的产品。
FateTell的创始人程昊把这条赛道定义为玄学的“专业服务”,从传统的命理八字切入,结合自然语言生成技术,用AI为用户提供事业、婚姻、个人成长、健康状况等各类建议。“我们的定位不是一家玄学公司,而是AI科技公司。”
FateTell是一个出海项目,主要瞄准海外C端市场,付费用户的客单价超80美元。“很多人不知道,不少老外对中国的八字、阴阳等传统文化非常感兴趣。就好像中医、中药在海外也有自己的市场。”他说。
程昊曾经当过两年的大厂员工。创业之后,他的产品只花了小几个月就做出来了,正在启动天使轮融资。“AI时代就是这样的,通过AI赋能,搭小团队就够了。”他说,“以前融资之后马上扩充一两百人的团队,现在不是这个玩法了。”
包括程昊在内,FateTell目前有五名全职员工,其中两人在良渚,其余的分散在天津、云南、浙江的不同城市,大家远程办公。
程昊与良渚的缘分是误打误撞。他原先在字节的老板想到良渚养老,给他安利了这个地方。结果在2024年初,程昊搬到良渚生活,FateTell也诞生于此。
和“一人创业”不同,FateTell需要资本的助力,在6月启动天使轮。需不需要融资,取决于它的梦想有多大。程昊想把FateTell做成一个全球性的文化平台,不是个人工作室,不是小打小闹的小作坊。从大学开始,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兴趣和研究已经持续了十多年,海外市场需求、支付能力也已经被验证,从算账的角度,把公司做大、出海,他的边际成本才会无限降低。
从价值观的角度,程昊有自己的一套精神动力。作为一个长期研究东方哲学的科技创业者,在他看来,如今时代走到了科技和人文交汇的十字路口,这是他的机会,也是使命。“各个大模型的底层,是不同文化属性,科技竞争的底层是文化竞争。比如DeepSeek写的古诗词,就和ChatGPT写得很不一样。我对中国传统文化几千年流淌的底色着迷,希望用现代科技方式,让世界各地的人领略到古老东方智慧、底蕴和价值,这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他说。
融资之后,他计划把公司规模控制在20人以内,“AI时代的创业不同,不比拼人数了”。
为每个人做一个AI分身
良渚每个月都有一场AI主题聚会,这个名为“Demo Day”的活动,就在陶芳波家的院子里。
陶芳波是心识宇宙(mindverse)创始人兼CEO(首席执行官),拥有非常漂亮的履历——毕业于清华大学和美国伊利诺伊大学,30岁之前的职业生涯在美国硅谷度过,就职于微软研究院、Facebook研究院;30岁之后回国,在阿里达摩院神经符号实验室从事AI研发工作。2022年他开始创业,获得红杉、线性、Square Peg等近亿元投资。
2024年,心识宇宙推出了个人AI助手Me.bot,要做每一个人的“AI分身”。目前Me.bot在全球有20万用户,其中中国用户占25%左右。2025年,心识宇宙开源了Me.bot的核心技术“Second Me”,用户可以下载到本地,创造出代表自己的Agent,已有数千名开发者把这个AI身份模型应用到他们各自的产品里去。
Me.bot和Second Me究竟是什么?在设想中,它是AI世界的一个基础设施,是面向未来的产品和技术。如果每个人创造自己的AI分身并且把他们连接起来,相当于用AI把世界重塑一遍。
陶芳波和圈内的很多人,越来越确信AGI(通用人工智能)的到来只是一个时间问题。“我经常想,当我们所有人都心甘情愿地为自己创造超级智能(Super AI)替我们决定一切,我们是否能接受它带来的副作用:个体被抹平,越来越趋同。在超级智能到来的时代,到底如何尊重个人,保留个性?”
他用Second Me,在科技巨变的时代尝试回答这个问题。
过去的互联网产品,无论是邮箱、聊天室,还是购物App、社交媒体,都是给人类使用的,往后在新世界里,这类应用可能都是给AI使用的。
Second Me拥有主人的记忆,可以看作全新的“个人计算机”。它接入AI网络之后,帮助主人与世界互动。最大的价值是,人的一天只有24小时,Second Me的一天,可能有1万个小时,每个人被无限放大了。
“如果把今年对标互联网的1990年,那么接下来30年,会有更多供AI使用的应用——求职、购物甚至婚恋——如雨后春笋一般出现。”他说。在他的理想中,人类可以保留原来的生活方式,AI分身会替人类进入AI的世界,享受新世界的红利,这可以防止人类被AI反向吞噬。
正因为Second Me的本质是基建,在研发、周期上需要大量投入,陶芳波选择了融资创业这条路。他需要资金去训练模型,这类创业项目面向未来而非解决眼下实际问题,存在很大的不确定性。近几年内,商业化都不是这家公司第一要务,首先要探索和打通这个基础设施。
2024年夏天,陶芳波是较早一批搬到良渚生活的科技人。当时良渚就已经有了每周四的“疯狂代码日”,随着他融入良渚生活,开始和启师傅交流如何做大这个生态,把独立开发者都连接起来,甚至把投资人拉进来。
“独立开发者和过去的创业者不同,他们大多数不融资、不想搭大团队,更多的是自给自足,做一些小工具、小产品,然后跑商业化。”陶芳波对《财经》记者说。“但是随着项目规模扩大、梦想变大、野心变大,独立开发者也可能慢慢变成一个创业者,两种身份是可以流动的。”
在硅谷生活时,当地的天使投资文化给陶芳波留下深刻印象。那里有各种各样的天使投资机构、天使会、天使名单,很多项目最早期时像“众筹”一样筹集资金。
但国内还没有这样的氛围。今年以来被反复热炒“中国硅谷”的杭州也远没有这样的天使投资生态。虽然政府反复倡导“耐心资本”,国资的钱其实很难拿。
“(良渚)这里的人大多数没有背景。我创业第一天资方就投我了,是因为我有背景——海外留学经历、硅谷工作履历——他们没有这些;但是他们的梦想可以很大,比如这里的Vincent想要做的是一件大事。他们是最有愿望的一批人,但是目前是最不被看到的一批人。”陶芳波说。
想当乔布斯的人
陶芳波提到的Vincent,是良渚最有代表性的年轻创业者。
183厘米的高个儿、一头飘逸顺滑的长发、一副黑框眼镜、一张稚嫩清秀的脸,Vincent是良渚创业圈里的小明星。说起他的真名谢政,估计大部分人都一脸懵,但是说起Vincent,所有人都会点点头:哦,那个少年。
Vincent没有读过大学,他15岁开始写代码,18岁在广东的一家互联网公司做产品,21岁创业。蔑视规则、独立思考、反叛,同时礼貌、温和。
现年23岁的他做了一款社交名片产品“Bonjour”,至今累计3万名用户。Bonjour定位是半职场半社交的产品,有点像领英(LinkedIn),但又没有那么严肃。“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社交产品,我们00后不喜欢LinkedIn那么无聊,我们想要的产品是有点‘嘻嘻’的感觉。”他说。
“嘻嘻”——幽默也好自嘲也罢,这是00后的态度——事情要认真做,表情要松弛,别太一本正经,少跟我来那套,没做好大不了嘻嘻一笑。
“我们想做下一代的社交媒体,底层逻辑上,相信脱离了传统发展路径的人能被看见被发现。过去HR招人,会看候选人是否985、211,AI时代之后,这是一个不成立的逻辑。”Vincent坚定地说,也好似在为自己正名,“现在的教育体系像一条非常老旧的水管,聪明的人已经流到新的水管里了。要让有才能的人,通过作品和事情,让他们找到自己的生存空间。”
Bonjour就诞生在杭一末。2023年底,Vincent在杭一末做用户调研,问大家怎么看待个人简历,找到了一些灵感。2024年他推出Boujour,当年8月从广东搬到良渚生活。
“你的愿景是什么?想成为杭州下一批‘六小龙’之一吗?”《财经》记者问。
Vincent哈哈大笑:“我要做的是苹果(公司)啊!”
Vincent热爱和崇拜乔布斯、苹果、硅谷,在方方面面模仿着他们。他在良渚租了一个两层的房子,地上一层是团队四个成员的住所,地下一层是办公室。“就是要车库创业,要照搬硅谷。”他坚定地说,“我们喜欢那个年代车库创业的文化,很浪漫。”
车库创业起源于美国硅谷,创业者以车库、地下室或其他低成本场所为起点,利用有限资源和资金启动创新项目,强调灵活试错、快速迭代和草根精神。1976年,乔布斯、沃兹尼亚克和韦恩在乔布斯父母的车库里创立合伙企业“苹果电脑公司”,成为车库创业的代表作。
车库早已成为超越国界的一种创业精神。大约15年前,当北京中关村创业大街如日中天的时候,那条200米的步行街上有一家著名的咖啡馆就叫“车库咖啡”。车库咖啡的创始人苏菂当时说,美国的车库长出苹果、惠普、Google等企业,我的“车库”是不是能够孕育出中国的微软、谷歌?
一个周日的傍晚,《财经》记者来到在Vincent的“车库”,他的两名同事正在工作,白板上写满工作计划和进程。工作累了,其中一人吹了一会儿长笛放松。
Vincent究竟是年少轻狂还是少年天才,需要时间给出答案。至少在良渚,没有人认为他是疯子,大多报以期待的目光。
他拿到的第一笔天使投资,就是良渚的缘分。他在杭一末的聚会上认识了Xmind公司,后者是一家思维导图与头脑风暴软件开发商,过了一阵子给他投了50万元。记者见到Vincent的时候,他刚刚完成一笔新的融资。由于资方要求,Vincent没有透露具体金额,只是说公司目前估值比上一次涨了12倍。
也有投资人并不看好这类创业。“现在我们收到BP(商业计划书),创始人如果不是博士,直接刷掉(淘汰)了。现在都是技术密集型的创业,还在复制70年代的创业方式,行不通。”一位投资人对《财经》记者说。
这样的声音并不影响Vincent,他引述偶像乔布斯的话说:“若能成为海盗,为何加入海军?”
为什么“反大厂”在良渚站得住脚?
听过这些话,Vincent的信条已经呼之欲出:“反大厂”。
大厂机制里的KPI、OKR,没完没了的汇报、周报、绩效,消磨了年轻人的创造热情,无形地把人变成螺丝钉。
一位曾经在网易、字节都工作过的前互联网人说:“你以为互联网公司是最创新的地方?实际上,大厂里面,坚定反对创新。市面上已经被验证过的产品,只要抄袭,做一个价格更低的出来,(商业化)成功的确定性很高。大厂的理念是:千万不要创新。”
反大厂,未必是所有良渚创业者挂在嘴上的理念,却是他们身体力行的实践。一人团队和三五人的小团队,就是大厂模式的反面。一些大厂的“毕业生”,脱离了大厂体系,开始走自己的路。
王朝辉曾经两次在阿里巴巴工作。相比在互联网大厂工作,王朝辉认为现在的工作更有成就感,更能表达自己,并且不用花太多时间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比如开会、走流程、审批。
他已经在良渚居住了七年。“来良渚的人,是想要生活和工作平衡的人。”不过他很冷静地说,“也不必反大厂,两者不用对立。”
不少阿里在职员工和“毕业生”住在良渚。在良渚住了十几年的章莉,曾经是淘宝美妆类目运营负责人。目前,她和几个合伙人一起办AI社群,成为AI产品的渠道商。她所在的“阿里良渚群”里,一共有300多名阿里人。
对于“反大厂”的气氛,章莉也很理解——她的女儿就是00后,也想创业,不想去规规矩矩上班。“AI和反大厂相匹配。公司的重复性的工作可以用数字员工,就解放人了。”她认识到,“反大厂”是时代的产物。
2002年章莉入职阿里的时候,做的也是非常创新的事。“现在的AI和20年前我们做互联网比较像,当时我们和企业谈把生意搬到互联网平台上来做,对方都一头雾水。他们都问,搬到互联网上,怎么玩?现在企业都问,搬到AI上怎么赚钱?”
正因为2002年的阿里巴巴还不被主流就业市场认可,所以诞生了“阿里日”——让员工的家人们都亲眼看一看这是一家什么样的公司,亲耳听一听马云的演讲,于是无一不被说服,无一不支持家属跟着马云好好创业。只不过阿里成为大厂之后,许多气氛变了。今年5月,阿里巴巴在杭州总部展出马云当年创业的“湖畔小屋”等比例模型、重温“创业精神”,用“阿里日”反过来提醒近20万名员工:别忘了我们永远在创业。
如果Vincent这样的创业者真的让良渚诞生了一个苹果公司,那么当他成为苹果的那一天,就要开始回答一个问题:如何不变成他讨厌的大厂?
面对记者提出的这个问题,Vincent一时语塞。他思考了一会儿,诚恳地说:“大企业的问题,我不知道怎么解决,现在想不了。”
“年轻人的生活方式,就是多元的、不是模板里出来的。Vincent服务的就是这样的人群,对什么人、做什么事,就要讲相应的故事。”身为十几年的阿里老兵,良渚“超级代码日”活动的发起人胡磊却丝毫不介意“反大厂”的态度。“反不反大厂都无所谓,只要对团队有帮助,他的受众喜欢听,都行。”
如果说“反大厂”的内容之一就是去中心化,那么胡磊也在“反大厂”。“超级代码日”诞生至今一共办了90多个星期,胡磊最有成就感的不仅仅是让一批陌生人在“杭一末”咖啡馆里聚会,更重要的是,这样的聚会没有人主导,都是自动自发,“无主题、去中心”。
气氛到位了
“很多从硅谷来的人,说我们这个地方特别像硅谷,就是因为有人聚集在一起,一种创新的氛围。”陶芳波说。
当前的良渚最不缺的就是“气氛”。
这里会不会跑出一家苹果公司还不好说,但是它已经开始像2015年前的北京中关村创业大街——北京的创业大街最终也没有孕育出微软和谷歌,倒是孕育了一家又一家创业咖啡馆、孵化器、训练营和创投科技媒体。
良渚出现了一个个不同主题的社群、客厅,甚至有人推出了“100个客厅主理人”的培训。所谓客厅,就是主题聚会、沙龙。
在诸多“客厅”中,启师傅主理的“AI会客厅”人气最旺,他每个月借陶芳波的院子举办一次“Demo Day”,是观察良渚AI创业生态的一个窗口。
启师傅过去是互联网大厂的产品经理,现在是一名生活在良渚的独立开发者,同时醉心于良渚的社群运营。从2024年11月至今,“良渚Demo Day”从良渚文化村内的产品交流活动,逐渐变成了一个AI创造者的派对。
“Demo Day”每次控制观众人数,每次都超标。许多人都要挤进来看看,现在AI领域的创业在创什么?
5月,真格基金的投资人俞豪男看完了整场“Demo Day”,他对《财经》记者说,杭州的想法比较自由,脑洞比较大。2025年以来,他看了很多AI相关的项目,落注的不多。“杭州的独立开发者多,他们做事的方式、想要做成的结果,和过去的创业者有很大不同,可能投资机构也需要改变投资方式。”
另一个气氛来源是良渚的“杭一末”咖啡馆。每个周四,良渚的创业者们来到“杭一末”聚会,这是他们的“超级代码日”。
“超级代码日”的发起人胡磊2023年从阿里离职,开始探索自己的路,其中一条路就是开一家咖啡馆。
当世界走到经济周期和科技周期交叉点,大量科技从业者主动或被动离职,流回就业市场。他身边的自由职业者越来越多,大家喜欢在咖啡馆工作。从2023年8月开始,杭一末发起“超级代码日”聚会,一开始是程序员和独立开发者聚在一起交流技术,后来越来越多设计师、自媒体博主加入聚会,成了每周四的派对。
如果对标硅谷,杭一末就像上世纪70年代美国加州的家酿计算机俱乐部。那是一个由计算机业余爱好者发起的技术社群,首次会议在一个车库举行,吸引了32名爱好者参与。乔布斯等人在此展示Apple I原型,推动了苹果公司的创立。
4月的一个“超级代码日”,《财经》记者在杭一末遇到人称“皮皮狗”的创业者,每周四,他的团队都会到杭一末聚会。目前,正在做一个名为“时光都去哪儿”的产品,是针对老年人的AI陪伴工具。
皮皮狗是被2025年杭州“六小龙”的热度吸引而来,真正来良渚居住之后,他感觉有点被忽悠了。“良渚的A面是前沿、自由的科创,来了之后发现这只是它的一小部分。更大的部分是悠闲的良渚,小孩上学、老人散步,非常生活化。”他坦言,一开始他有些失望,没有想象中那么“赛博朋克”。
但是渐渐地他从另一个角度理解这个环境带来的好处——如果每天都打鸡血,是不可持续的。“我们团队最有创意的时候是散步、打篮球的时候。创业需要创造性,不能太卷。”他又希望媒体不要过度炒作良渚,一旦这里变成主流赛道,“气氛就变了”。
从良渚已经浮现出的创业项目来看,大多是“AI+娱乐/休闲/社交”,没什么“硬核”项目。用“争夺世界科技制高点”这种主流叙事的视角来看,现在的良渚创业者像是一个“气氛组”。
“不要小看了气氛,气氛好,才会聚集人。”陶芳波说,“如果一批有理想、有创新热情的年轻人被这里的气氛吸引,小项目里就可能跑出大项目,一旦跑出来领头羊,整个区域就会被带动。”但陶芳波同时提醒,不要对良渚期待过高,这样反而会造成焦虑,适得其反。
转自:财经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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