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夕暮里,站在望丛祠的红墙下,我的目光越过高耸入云的苍松翠柏,竹影婆娑,望见两座巨大的帝王陵静卧在亘古的林中。古铜色的斜阳,仿佛还是几千年某日的模样,一切近在眼前。
望丛祠
穿过杜鹃声里的古蜀
曹 蓉
那只鸟在两千多年前的一声啼鸣,却怎么也没有料到,留下了一座城、一座祠,和两个人的传说,以及一部灿烂的古蜀历史。
那只鸟叫杜鹃。那座城叫鹃城,那座祠堂叫望丛祠。里面的两个人,一个叫望帝,一个叫丛帝。
夕暮里,站在望丛祠的红墙下,我的目光越过高耸入云的苍松翠柏,竹影婆娑,望见两座巨大的帝王陵静卧在亘古的林中。古铜色的斜阳,仿佛还是几千年某日的模样,一切近在眼前。
日影渐暗,归鸟投林,寂然的黄昏并未给陵冢增添日落时的萧索与苍凉,反而弥漫着一股远古的王者气息。
埋身在这里的两位帝王,也许他们只是操劳后疲惫了,便静静地躺在这片土地之下,这里曾是他们倾注一生心血的大地,和曾经开疆拓土的王朝。
只是这一躺下,转眼已是数千年。
我,一个成都女人,很骄傲自己是古蜀的子民。今来此,只为拜祖寻根,寻找古蜀初祖的足印,寻找那只啼血的杜鹃,那在一丛杜鹃花中盛开的城,与它的千里沃野。
步入望丛祠,我不禁肃然。
不同于一般祠庙,祠没有大门,而是对称而开的东西二门,形成了两个半圆弧形石砌门洞,白与红相间的墙面,琉璃瓦的屋顶,威严肃穆。两道门寓意着作为一座纪念祠堂,祭祀两位伟大的古蜀初祖——望帝和丛帝。
人的一生始于门,而人类的历史和文明亦由门开启。我们的祖先经历漫长的石器时代告别了穴居生活,从树上栖居到地上造屋,用那曾经制作石器来应对野兽袭击的双手,创造了门,并创立了文字。在象形字中,门的笔画如同两扇开合的大门,象征人出入房屋的必经之处。
自从有了门,城池在四海八荒中兴起,城门、宫门、庙门、祠门,以及玉门、雁门、剑门......它沉沉稳稳地驻在一方土地上,或宏伟,或古朴,或巍峨,像威武的天门神镇在那里,见证着我们祖先的历史。门,不仅仅是所有建筑的一道出入口,更是一座城文明的开启和古老的记忆。
当我望着眼前古柏掩映的祠门,透过两道门洞追寻隐匿在其后的故事时,我知道,它承载了多么厚重的历史,连接着蜀人文化血脉和浓厚的情感,还有关于古蜀开天辟地的宏大叙事,心中不禁庄严。
脚步涉过门洞,宛如踏入湮没已久的古蜀时光。一抹斜阳,将橘黄色的余晖投在一道朱红色照壁上,映照着嵌刻其中的三个大字——“望丛祠”。这恍若一本烫金的古籍,立在大地上,静静地等待着后来者阅览,圈点蜀国的篇章。
在成都平原的腹心之地,郫都,古为蜀都,因一座庄严肃穆的望丛祠而名为“鹃城”。这座祠堂,是为纪念古蜀国蜀王杜宇和他的继任人丛帝开明而修建的祀祠,也是中国西南地区唯一的一祠祭二主、凭吊蜀人先贤的最大帝王陵冢。
踏入祠堂,穿过一道阙门,来到“子规园”,唐朝诗人李商隐的那句“望帝春心托杜鹃”顿时在心头涌起,我会遇见那只啼血的杜鹃吗?
漫步在幽径之间,两旁探出一簇簇红艳的杜鹃花丛,如燃烧的烈火在脚下缤纷,仿佛在为我引路。园中东侧,涟漪荡漾的湖水倒映着古典的亭台楼阁,竹影婆娑。而在湖畔,有一座听鹃楼,深深吸引着我的目光。据说,这座楼是在清光绪年间修建。我不禁猜测,想必是后人专为听杜鹃啼鸣而设的圣地吧?
单凭这个诗意而怀古的名字,我也要登楼去听听杜鹃声。
登上听鹃楼,一切安静了下来。透过檐角向空中望去,林间鸟飞,一阵微风过处,忽闻杜鹃声声,高亢、清扬而又情深的鸣啭,动人心弦。我好像听见杜宇化成的子规鸟在切切呼唤:“布谷——布谷!”
晚霞将四野合拢在水红色的余韵里,映红了湖畔一丛丛杜鹃花。那是鹃鸟口中滴出的血吗?一只红嘴的鸟从树上飞下,头上似戴着一顶王冠。它拍打着深褐色的翅膀,轻轻落在殷红的花朵上,睁着一双大而黑的眼睛,朝杜鹃花投去深情一瞥,怕惊动什么似的又迅疾飞走了。
“嗨,你到底是杜鹃,还是蜀帝的魂呢?”我想问它。
我有些恍惚,想起庄子。不知是庄周做梦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变成了庄周?“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总有一些相似之处吧?不然,李商隐怎么会将二者联系一起?在传说与历史,虚幻与现实之间,又何必去较真呢?
杜鹃声里,我静静地谛听着。建都的蜀王在帝陵沉睡着,那神话,如鸟声仍留在城,余音绕树,仿佛在叙述渺远的故事。
说远古时期,蜀国有个国王望帝,爱民如子。他教民稼穑,试种五谷,开创了灿烂的农耕文明,把蜀国开辟成沃野千里的天府之国,人们丰衣足食,其乐融融。蜀人尊他为“农神”。在后来的时间,望帝将王位禅让给丛帝,归隐西山。
又过了很久很久,说那一天,望帝死了,化成了一只鸟。望帝生前热爱百姓,死后仍惦念着百姓。每到春天,这只望帝化身的鸟就会发出“布谷,布谷”的鸣叫,飞到田间敦促农人赶快播种插秧。其声洪亮急促,凄切哀伤,传递出对蜀国的思念之情,和对民间疾苦的关切,闻之令人动容。它昼夜不停地啼叫,直至口中啼出血来,染红了地上的一丛花。
那只鸟,即名子规、布谷。杜宇化鹃后,人们又叫它杜鹃。那丛染血的花,从此有了一个美丽的名字,杜鹃花。
蜀王的历史渐渐变成了传说,传说又慢慢变成了神话,但古蜀文化由此散发诗意的光芒。
很少有一种鸟能像杜鹃一样,写进了传说,写进了一段动人的历史,还在古代诗词被反复吟咏。“时令过清明,朝朝布谷鸣。但为春促驾,那为国催耕。”陆游诗中的杜鹃是喜悦的,是催种劝耕的杜宇化身;“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王维诗中的杜鹃则是喧闹的,充满了勃勃生机;“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又见杜鹃花。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李白诗中的杜鹃又是凄伤的,触动游子的乡愁。而白居易的那句“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是写给离别的,带着一种伤感的情绪。
或许从“杜宇化鹃”的传说开始,杜鹃便作为一种具体的物象,成为中国文化里满含意蕴的象征和意象,牵动中国人的情感,触动我们柔软的心灵。
高台之上,纪念馆巍巍庄严地矗立着。
拾阶而上,馆内中间是望丛二帝的青铜塑像,有人在膜拜,有人在宣讲。见这里人很多,我便悄然离开,心里总想着去看帝陵。
绕过院内的纪念馆,从它的后侧,步入一片茂密的柏林中,便是巍立的古望帝陵。往南不远处,便是丛帝陵。两座帝陵相对而立,呈山丘般的土堆状。上百株参天古柏环绕在帝陵旁,一片郁郁苍苍。
此刻,夕阳辉映下,两处隆起的土陵,笼罩在古铜色的光影里,像两本泛黄的绝版的史书尘封在这里,更显庄严肃穆,我不禁肃然。
这就是千古二帝的陵墓吗?那开拓疆土、教人播种的蜀王杜宇就躺在这里吗?那立下治水伟业的丛帝鳖灵,也在这里吗?我不敢置信,两千多年前蜀国的两位君王,竟然就长眠于此!
据记载,最早,望帝祠原在玉垒山麓(今都江堰二王庙处),名崇德祠。为纪念杜宇与鳖灵两位治蜀有功的蜀王,南北朝齐明帝时,才将望帝陵迁至郫县(今郫都),与丛帝陵合为一处,始称望丛祠。
望帝陵并不极高,但比丛帝陵更大,更巍然。也许他是蜀国历史上最出名的君王,又或许,他的高尚德行和千秋功绩使他成为蜀人钦仰的先贤圣祖。抑或是,他的灵魂化为杜鹃鸟,那悲鸣声在世人心中回荡,永不消逝。
蜀国离现在有多远?站在帝陵前,想起李白的诗句:“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这破空而来的发问,对渺远的古蜀历史的千古喟叹,猛地将我拉回到开天辟地的古蜀。
落日的余晖映照在帝陵四周,从柏林中轻轻经过,我像一位探秘的人,拨开历史的丛林,古老的蜀国在这个古铜色的黄昏里重现。
大约在3000多年至公元前316年,在肥沃丰饶的成都平原,繁衍生息着一个古老的蜀国。古蜀国最早的先王是蚕丛、柏灌、鱼凫。蚕丛是古蜀国的第一位王,而鱼凫是古蜀国第三代蜀王,也是最先统一蜀国的人。其后是望帝杜宇、丛帝开明,与古蜀三代先王合称“古蜀五祖”。
在五位古蜀先王中,望帝与丛帝是最有名的两位蜀王。千古二帝,留下了古蜀绚丽的历史和传说。
在《蜀国本纪》和《华阳国志》中,可以找到杜宇事迹最早、也最为详细的文字。故事的脉络大致是这样的:2700多年前的西周末,鱼凫仙隐,另一个鱼凫王横空出世,从天而降,他就是杜宇。
传说,杜宇从天上掉了下来,遇见一位国色天香的女子,她名叫利。利从江源(今成都崇州)的一口井中而出,成了杜宇的妻。
这要多少的前世缘,才能有这样一次美丽的相逢,换今生白头与共?虽然这段历史赋予了更多的神话色彩,但依然有迹可循。杜宇从天而降,也可解释为从高山之上来到平原。在远古,山亦比作“天”。蜀人起源于蜀山氏,最初都居住在岷江上游的崇山峻岭之中。又像历史,又像神话,这是古蜀的迷人之处。
杜宇取代鱼凫后,从鱼凫王朝过渡到杜宇王朝。这位智慧与勇猛并重的领袖,率领蜀族参与了武王伐纣的战争。周朝建立后,因伐纣有功,周天子册封古蜀国君主杜宇为蜀王。杜宇做了古蜀国的国王,号望帝。他将都城设在郫邑(今郫都),建立了第一个有文字记载的国都——杜鹃城,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蜀国。
“九天开出一成都,千门万户入画图”。从这以后,杜宇开疆拓土,教民务农,使“不与秦塞通人烟”的蜀地变成丰腴之地的天府。蜀国人民在这片土地上安居乐业,杜宇成为万民拥戴的蜀王。
从望帝陵来到丛帝陵,暮色极深了,夕阳向西缓缓退着,天空最后的一抹霞光,衬着古柏森森的陵冢,我想起丛帝的事迹。
望帝统治晚期,岷江洪水泛滥。眼看天府顿成泽国,杜宇一筹莫展之际,湖中突然飘来鳖灵的尸体。鳖灵随长江而上溯到郫邑,便活了过来。
传说,鳖灵乃鳖精修成,住在荆州长江边。听闻西海水灾肆虐,便沿江而上前往蜀国,助望帝治理水患。杜宇大喜,任命鳖灵为相。鳖灵率领民众劈开玉垒山,开凿宝瓶口,让洪水顺岷江分流而下,终于制服了水患,蜀国又五谷丰登。鳖灵治水有功,杜宇自愿把王位禅让于他,便隐于西山(今青城山)修道。
鳖灵接位后,号称丛帝,又称开明帝。丛帝继承了先祖的遗志,延续了蜀地的繁华,使古蜀国成为“水旱从人,不知饥馑”的富庶天府。直至开明五世才从郫邑迁都成都。开明王朝成为古蜀国最后一个王朝,而丛帝治水的功绩可上追大禹,下启李冰。
两位帝王,一个功在田畴,一个功在治水,皆因有功于民,而得到后世的崇仰,也才有了这座矗立千秋的望丛祠。这座古祠凝聚着无数蜀人的缅怀之情,承载着蜀国粲然的荣光与历史。
暮色渐合,两座帝陵显得更加静寂和肃穆。我忽然想,不知是否有守墓人?鸟声从古柏间传来,轻轻鸣啭。我看到,一只只杜鹃鸟盘旋在周围,好似在守护着望帝和丛帝。
远处,鳖灵湖波光闪耀,是鳖灵复活了吗?我好像看见千古二帝站在斜阳下,远望着杜鹃花怒放的蜀地,凝视着它的繁华与未来,眼中凝聚了所有的春光。
走在青石台阶,林中苍苍翠微。我蓦然回首,穿过杜鹃声里,透过古柏掩映的帝陵,仿佛看见千古二帝还在那里默默守望,等着后来者写新的历史。
作者简介
曹蓉,成都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西部散文学会理事,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成都市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成都市成华区作协常务副主席,成都市武侯区作家协会荣誉副主席,西北大学中国散文研究所特邀研究员,中共四川省委政法委网宣智库成员。四川人民出版社西部旅游杂志社原常务副总编。著有长篇小说《栀子花开》、散文集《那边的香巴拉》《赴一场人神之恋的爱情》《流浪的云》《月亮的鞭子》、长篇人物传记《我是中国人》《雪源大师传奇》《高道李真果》《薛永新传》《李耀亨传》等十余部作品,以及科普儿童文学系列作品《土豆娃逃生记》和影视剧本等。作品获“冰心散文奖”“四川文学奖”“四川散文奖”“丝路散文奖”“海内外散文与旅游文学传播奖”及微电影最佳作品奖等。
作者: 曹 蓉
供图:管恒庆
来源:澎湃新闻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