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六月底,纪录片《但是还有书籍》第三季在B站播出。拍摄淘书人的工作内容时,镜头扫过无数堆积在库房里的新书,那是行业陷入困境的切面。总导演罗颖鸾也直观感受到了出版行业的衰落。六年前拍摄第一季时,出版行业虽然已被贴上“夕阳产业”的标签,但对比短视频和直播行业狂飙突进
如果说《但是还有书籍》第一季聚焦的是从书籍制作到流通的产业链生态,第二季主要探讨人和书的关系,那么第三季则将视角转向了人和人的关系。
作者|黄莹莹\编辑|孤鸽
在实体图书行业式微的当下,拍摄一部关于书籍的纪录片的意义是什么?
六月底,纪录片《但是还有书籍》第三季在B站播出。拍摄淘书人的工作内容时,镜头扫过无数堆积在库房里的新书,那是行业陷入困境的切面。总导演罗颖鸾也直观感受到了出版行业的衰落。六年前拍摄第一季时,出版行业虽然已被贴上“夕阳产业”的标签,但对比短视频和直播行业狂飙突进的发展态势,她觉得那个时期反而像是图书行业最后的黄金时代。
淘书人杨兆在库房中淘书
而最近,罗颖鸾读到的一篇报道里面提到编辑入行的第一课,就是去纸浆厂看那些报废、化浆的书,参加一场书的葬礼。
那么,这支由制片人、导演、摄影师、动画导演等近一百人组成的主创团队,为什么愿意花六年时间,坚持做这一件事?
博客作者和一位制片人、两位总导演、三位分集导演聊了聊,试图探讨:在信息碎片化的时代,阅读是否还能将人们引向更广阔的世界?女性如何通过写作摆脱失语困境?以及记录这些故事本身的意义。
连续六年参与创作的导演郑苏杭始终在等一个时机。
在一天凌晨,她在看意大利小说《我的天才女友》时,被女性视角下的生命体验和成长困境书写而吸引。后来,再次筹备拍摄翻译主题的内容时,她想到了这本书的译者陈英。
陈英答应了拍摄,导演反而犯了难。作为四川外国语大学意大利语专业教授的陈英,1990年代考上大学,早期通过翻译工作实现经济独立,创作高质高产,人生顺遂。面对一个看似完美的拍摄对象,要从哪个角度去呈现她的故事?导演从陈英的成长环境找到了答案。
陈英生于1970年代,老家在陕西泾阳的农村,由于家境贫困,家中甚至没有一张书桌。她的人生理想就是有一张自己的书桌。在采访过程中,郑苏杭看到了陈英身上有她笔下译作中人物的影子。于是,在第一次拍摄结束半年多后,她们一起回了趟陈英的老家。
陈英(右)
陈英的母亲曾因家庭重男轻女而失去了继续上学的机会,失学那一天早上,她哭得眼睛发肿。当了妈妈后,她保护了陈英读书的权利,而经济独立后的陈英也供妹妹从初中读到了大学毕业。如今,陈英也有了一张自己的书桌和写作的房间。
在片中,陈英在书桌前谈到翻译文本中的色欲凝视现象,即作者书写的女性形象被译者进行色欲凝视。比如在意大利文艺复兴先驱彼特拉克的的诗歌《明净、清澈而温柔的水》中,一句译文是:“她那艳丽的衣裙,淹没了花儿和草儿,掩住了天使般的酥胸。”“裙摆”被错译为具有色欲色彩的“酥胸”。
紧接着,她列举了被赋予贬义色彩的词语如何成为羞辱女性的表达,比如“绿茶”“名媛”“小姐”。
作为译者,她想把这些词语“要”回来。在翻译《我的天才女友》时,她就展开过一场词语争夺战。她曾将书名译为《我的天才朋友》,但由于意大利语名词有阴阳性区分,这样翻译会存在语义对应的问题,比较中式的翻译是“我的天才女性的朋友”,但她选择翻译成“我的天才女友”。
“我们通过这本书,对于这个词汇是一种占有,我们占有了女友这个词,是女性的朋友。”陈英说。
和以往的拍摄不同,这一季将镜头对准了更多女性写作者,马来西亚华文作家黎紫书、中国当代女性主义文学的代表人物林白和因非虚构写作而被熟知的作家范雨素。
黎紫书(左)
在导演高可馨眼里,范雨素是一个冒险家,12岁读遍了村子里能找到的小说和文学杂志后,有了“赤脚走天涯”的想法,独自去了海南。20岁那年,因无法忍受循规蹈矩的生活,她辞掉了小学老师的工作,再次出走,来到了北京。
她先后做过饭馆服务员、育儿嫂。在和她的交流中,导演听到了关于故事的更多细节,18岁时,她在北京大学找到一位哲学老师,问对方可不可以去听哲学课,在走出办公室时,范雨素向她回忆,这位老师目送她离开时的目光,让她感受到的是前所未有的尊重。
勇敢探索新生活的同时,范雨素面对的是更残酷的现实难题。她21岁时在北京结了婚,五六年后又生了两个女儿。由于丈夫酗酒、家暴,她选择带着女儿回到老家,却不被家人接受。
有一天拍摄的夜晚,导演问她,想对20岁即将结婚的范雨素说些什么?范雨素回答:“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莫回头,没什么可怕的。生命是向上生长的,当生命的枝桠遇到了腐烂枝叶,就一刀砍断,继续向上生长吧!”
拍摄结束后,高可馨梦到了范雨素即将再一次开始冒险。在梦里,洪水爆发,人们惊恐地挤在一间屋子里,只有她在打磨一块木板,随即把木板抛到窗外,从窗台上纵身一跃,跳上了木板。她挥了挥手说:“我要先出发一步了。”
范雨素(左)和导演高可馨(右)
而这样的探险精神,在女性写作者身上,并不罕见。在林白亮相的第一组镜头,就是为了纪念长篇小说《一个人的战争》发表30周年,她在长江里游泳。为了庆祝生日,66岁的她又绕着双山岛骑行一周。
王黎回忆起拍摄林白的经历时,记得林白反复提到,“写作是抵抗孤独的方式。”在2004年出版的《说吧,房间》中,林白写下了职业女性在社会转型期所承受的压力与隐痛,近几年备受关注的生育之痛和被视为当代刑具的鸭嘴钳,二十多年前就被她写了下来。
《但是还有书籍》第三季在2023年立项,一共六集,从定选题、选择拍摄对象、调研、拍摄到播出,大概经历了两年。
导演组会通过头脑风暴的方式想选题,在筹备《给万物写说明书》时,他们考虑过很多领域的科普选题,包括母猪生育、生物学方向的动物性学等,调研过至少10人。但可能会在即将开始拍摄时,遇到对方反悔或者因意外而无法拍摄。这种情况下,导演只能重新开始看书。“科普像转译,导演要知道怎么把深奥的知识转达给观众。”叶深说。
他们曾联系上一位写母猪生育相关书籍的作者,对方的另一个身份是养猪大户。对方拒绝拍摄时,给出的理由是“这两年市场不景气,猪肉价格下降,担心观众看了片子后养猪亏钱”。
在调研旧书书店时,团队从国内几十家书店里选择了文丰书店。最初,叶深想选他十几年前去过的一家陕西汉中的书店,书店两侧堆满了书,只留下狭窄的通道,需要侧身才能走进去,他在那里淘到过绝版书。可由于老板不愿意出镜,就没拍成。
文丰书店是导演们在DeepSeek上找到的,这是一家在河北霸州开了近三十年的书店,他读到了一篇关于书店的报道,记者来自霸州,曾是文丰书店的老顾客,这让导演叶深想到了老家县城里也存在过这样的书店,除了教辅书以外的书,书目种类繁杂,只可惜没有像文丰一样能一直开下去。
文丰书店店主老刘
为了赶时间,团队成员数量也在增多,加上两位总导演,导演组有十多个人,再加上摄影师、剪辑、动画包装人员和调色师,差不多有一百人。每一个人物平均要拍摄十天左右,要从几十个小时中剪出二十分钟的内容,结构是重要的一环。
第四集的故事是关于图书流通环节中不同角色的人,如何在市场、书库和历史中发掘被遗忘的好书。故事以文丰书店的店主老刘开始,他每周都去北京旧书市场淘旧书,淘过的一些字画,还让农民书友成为了小镇画家。
老刘还有另外一个隐藏身份——武术爱好者,练过八卦掌和气功。书店里包括武功秘籍在内的数万本旧书,源源不断地吸引着十里八乡的读者。
而职业淘书人杨兆则在巨大的库房里筛选好书,再重新送回到读者视野。最后出场的编辑华斯比则将民国时期的探案小说整理出来,重新再出版。
拍摄盲文出版时,导演选择为中国1700多万视障人士提供阅读资源的盲文图书馆、受阅读影响的创作者为暗线。其中有一处动人的采访细节,图书馆副馆长何川回忆,曾在半夜接到了一位视障读者的电话,对方说他用电脑读完了《水浒传》,这是他70年以来第一次实现自由阅读。
除了巨大的采访量,更需要花时间的是等故事发生。比如在何川的母校校庆日,摄制组在完成拍摄后,又启程来到了长春大学,记录下了何川和30年前以歌换书的阅读伙伴相见的过程。
每天的拍摄完成后,导演们回到酒店后,都要把一天的拍摄素材分别拷贝到两个硬盘里备份,再检查一遍素材是否有纰漏,整个过程需要几个小时。总导演兼任撰稿人的罗颖鸾同时负责写纪录片中的文稿,需要把所有的视频内容、采访速记和作者作品都看一遍,成稿后再不断修改,为每个人物撰写一千多字的解说文稿。
幕后团队
哔哩哔哩纪录片制片人王志强和《但是还有书籍》团队合作过多个项目,他告诉博客作者:“他们团队对内容有精益求精(的态度)。出于播出进度的考虑,我今年春节催促过团队一次,他们宁愿自己承担额外的预算和时间成本,也要继续打磨。”最后,他还是说服了他们。
当被问到“在播出前一天晚上,为什么团队还在加班修改呢?”罗颖鸾笑着说:“定剪前,大家会为一个镜头、一句话争论半天。夸张到什么程度?一秒镜头有25帧,一个镜头要短几帧、一句话里留不留‘的’字,都会争论。”最赶时,团队在播出当天下午才把最新一集发给平台。
如果说《但是还有书籍》第一季聚焦的是从书籍制作到流通的产业链生态,第二季主要探讨人和书的关系,那么第三季则将视角转向了人和人的关系,其中包括母女、译者和作者、译者和读者、作家和作家等多组关系。
在《写作的理由》中,拍摄三位作家的导演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母女关系这一切入点,罗颖鸾说:“我们所有的女性拍摄对象,(甚至)我们每一个女性都可能会被它影响或者困扰。”
在导演和林白前往广西北流拍摄的那一天,是林白母亲的生日。吃饭前,林白给母亲和摄制组盛了醪糟小汤圆,然后背对着母亲走到桌子一旁,房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导演王黎拍下了这一场景,这也是她第一次看到和传统母女关系不同的相处方式,彼此关心却淡漠疏离。
林白(左)和母亲(右)
林白的名字曾出现在王黎本科毕业论文的参考文献一栏,她的毕业研究主题是家庭影像中的女性主义,影像作品是关于妈妈的纪录片,试图探讨在时代的局限性下,三代女性之间的承托关系。在这个过程中,作为年轻一代的女性,她因享有更多自由和权利而对母亲产生了一种愧疚感。
在拍摄林白时,她看到女性成长的另一种可能性:靠自己离开家乡,考进大学,成为作家。即便是做了母亲,林白依然将写作者的身份放在第一位。
在纪录片中,她再次引用了林白《一个人的战争》中的一段文字:“一个人的战争意味着一个巴掌自己拍自己,一面墙自己挡住自己,一朵花自己毁灭自己。一个人的战争意味着一个女人自己嫁给自己。”在这之后,当她再次拍摄母亲时,状态也发生了变化,变得更加克制和坦然。
林白
想要呈现更丰富的人物关系,对于摄制组来说,需要时机和等待。导演郑苏杭在拍摄第二季《哈利·波特》的翻译家马爱农时,就曾问过她有没有给原著作者发过邮件,得到的是否定的答案。实际上,马爱农倒是加入了一个由多国译者组成的邮件联系群。2009年,译者们还聚集到了巴黎,把自己国家的《哈利·波特》译本拿去展览。
郑苏杭想在第三季里试一试,为了拍摄到英国美食作家扶霞·邓洛普的镜头,在得知她来成都时,又一次来了这里。
译者何雨珈和扶霞因翻译《鱼翅与花椒》相识,两人最早通过写电子邮件交流,后来两人相约来到一家成都的小馆子,两个人的关系渐渐因美食而熟络起来。在翻译时,何雨珈也会下厨解馋,把文本还原成餐桌上的美味。后来,中文版《鱼翅与花椒》畅销20余万册,何雨珈也成了扶霞御用中文译者。
在2024年翻译新书《君幸食》时,何雨珈参考了中国古典文学,将章节标题“Farm to Chopsticks”(从田间到筷上)翻译成了“在田间,在箸间”,这是她从《牡丹亭》中的“不在梅边在柳边”获得的灵感,扶霞也觉得译文具有美感。何雨珈将两人的关系看作“祭司”和“神”,祭司向众人传达神的旨意,而作为译者的她可以直接和作者交流。
“以人和人之间的关系讲故事,会让观众产生情感共鸣。比如片中一位读者从小在文丰书店买书,老刘和老读者的关系就交代出了书店的生命力。”制片人王志强说。
叶深原本也是出版行业里的一员,他曾经因想做一名编辑去了出版社实习,后来还在线上开过一家二手书店。如果一直做下去,与书为伴就是他想象中的平行人生。
如今,叶深已经做了快二十年的纪录片导演,和叶深合作多年的同事罗颖鸾,也已经入行十一年。但近几年内容行业并不景气,身边的纪录片制作公司接连倒闭。他的一些导演朋友也转行去做了短剧,或者彻底离开导演行业。
但他们目前还没有这个打算。罗颖鸾说:“拍摄这些人物时,给了我们启发。华斯比最喜欢《胡闲探案》里的不靠谱侦探胡闲,他对这一世俗定义下的失败者形象比较有共鸣,也一直在做自己觉得值得做的事情,某种意义上我们是同一类人。”
来源:博客天下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