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蝉声穿林槐花落,就现存歌诗而言,白居易留有“蝉诗”五十余首,是最早集中大量反复歌咏鸣蝉的诗人。从长安宫阙到洛阳庭园,从江州湓城到渭水之滨,近四十载宦海沉浮,七十五年的岁月长河,白居易笔下展示的那起起伏伏的蝉声,成为测量他自我生命情感的最精准的声波仪。
蝉声穿林槐花落,就现存歌诗而言,白居易留有“蝉诗”五十余首,是最早集中大量反复歌咏鸣蝉的诗人。从长安宫阙到洛阳庭园,从江州湓城到渭水之滨,近四十载宦海沉浮,七十五年的岁月长河,白居易笔下展示的那起起伏伏的蝉声,成为测量他自我生命情感的最精准的声波仪。
新蝉初闻最惊心,唐敬宗宝历二年(公元826年)六月初三夜,荷香凝露,柳影摇风,五十三岁的白居易在微月清辉中敏锐捕捉到了这个夏夜的第一声蝉鸣。白居易《六月三日夜闻蝉》诗曰:
荷香清露坠,柳动好风生。
微月初三夜,新蝉第一声。
乍闻愁北客,静听忆东京。
我有竹林宅,别来蝉再鸣。
不知池上月,谁拨小船行?
从字面意思与情感脉流上分析,荷香清露,柳动风生,自然也是白居易“东京”洛阳“竹林宅”里两年前的景象。而离家两年后的这样美好的六月初三的新月夜,这今夏的第一声蝉鸣蓦然拨动心弦,瞬间击穿了诗人的情感壁垒,“乍闻愁北客,静听忆东京”。当新蝉的清音响彻荷塘柳岸,也便全然搅动起白居易沉淀已久的乡愁——眼前的夏夜与记忆中洛阳旧居的往日美好在蝉鸣中叠印,“我有竹林宅,别来蝉再鸣”。一样的淡淡的月光,一样的游船,一样的池塘,一样的清风拂柳,一样的荷花清香……
再深入史实,据《旧唐书·白居易传》,白居易“宝历中,复出为苏州刺史”,但实则白居易于公元825年被任命为苏州刺史,五月到任,而至公元826年即因病去职。后遂与刘禹锡等相伴游览于扬州、楚州一带。此诗有“乍闻愁北客”一语,意思便是说,乍一听到新蝉鸣叫,让我这个北方来的游客不由心生愁绪——白居易祖籍太原阳邑(今山西太谷),到其曾祖父时迁居下邽(今陕西渭南),出生于河南新郑,当然算是地地道道的“北客”了。而“北客”白居易之所以因听到“新蝉第一声”而心生愁绪,也还不仅仅因为怀念自己在东京洛阳的“竹林宅”。除了白居易因病辞苏州刺史、官职未定、心生退隐志向之外,当时的朝廷政治动荡频发,宦官专权与藩镇割据问题凸显。唐敬宗宝历二年(公元826年)三月横海节度使李全略去世后,其子李同捷擅自继任,贿赂邻道以求朝廷承认,显露藩镇世袭之弊。接着该年五月十三日,幽州军乱,杀节度使朱克融及其子延龄,将士立其次子延嗣主持军务。接连发生这样危及皇权尊严的大事,风雨飘摇,动荡不安,简直可以说朝政已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明白了这样的诗歌背景,如此“微月初三夜,新蝉第一声”,在白居易听闻感受中,自然便不仅仅是时序的精确报幕而已了。
单单从诗歌的艺术性上讲,白居易《六月三日夜闻蝉》也颇受推崇。南宋陆游在其《老学庵笔记》中称赞说,“白乐天云:‘微月初三夜,新蝉第一声。’晏元献云:‘绿树新蝉第一声。’王荆公云:‘去年今日青松路,忆似闻蝉第一声。’三用而愈工,信诗之无穷也。”这是指出,白居易此句开了“第一声”书写之先河;北宋晏殊化用为“绿树新蝉第一声”,似取其清丽;北宋王安石活用作“忆似闻蝉第一声”,颇得其沧桑。《唐宋诗醇》也高度评价白居易《六月三日夜闻蝉》此诗说:“一片空明。诗境至此,才许当一‘清’字。直是天分高绝,钝根人何从学步?”
“闻蝉听燕感光阴”,白居易最衷情于“新蝉第一声”,他还写有《早蝉》同题诗二首,又有明确写到“新蝉”“早蝉”的诗篇七首。
如,白居易《寄李十一建》有云:“分手来几时?明月三四盈。别时残花落,及此新蝉鸣。”《翰林院中感秋怀王质夫,王居仙游山》有曰:“何处感时节?新蝉禁中闻。宫槐有秋意,风夕花纷纷。”《曲江感秋》有云:“早蝉已嘹唳,晚荷复离披。前秋去秋思,一一生此时。”《闲夕》有曰:“一声早蝉发,数点新萤度。兰釭耿无烟,筠簟清有露。”《小阁闲坐》有云:“拂簟卷帘坐,清风生其间。静闻新蝉鸣,远见飞鸟还。”
白居易《早蝉》诗曰:
六月初七日,江头蝉始鸣。
石楠深叶里,薄暮两三声。
一催衰鬓色,再动故园情。
西风殊未起,秋思先秋生。
忆昔在东掖,宫槐花下听。
今朝无限思,云树绕湓城。
诗里提到了“江头”和“湓城”两个明确的地方,这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白居易的名作《琵琶行》之“浔阳江头夜送客”,又有,“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以及“江州司马青衫湿”。这么一对比联想,很显然,这首《早蝉》诗也是写于遭贬谪任江州司马期间。而关于“湓城”,白居易《浔阳岁晚寄元八郎中庾三十二员外》亦自怜自惜道:“可怜白司马,老大在湓城。”
白居易于元和十年(公元815年)冬才到达贬所九江,至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春,白居易离江州赴忠州刺史任,故而这首《早蝉》诗作于公元816至公元818年这三年间的某个夏天。诗歌所抒发的“早蝉”情思显露在第三联和第五联中。第三联,“一催衰鬓色,再动故园情。”前一句是说这早蝉鸣叫声声,时序变换,一年又过了大半了,秋天就在眼前,简直是声声蝉鸣催人老,鬓角的头发也已花白了。而后一句是说,早蝉声声,如同亲人的呼唤,叫人想家。第五联,“忆昔在东掖,宫槐花下听。”大致的意思是说,在九江湓城,浔阳江头,暮色苍茫,凝听这早蝉两三声,我白居易不由十分怀念昔日在“东掖”门下省任职的美好时光,那时,皇宫的槐树槐花盛开,我是在“宫槐花下”听到了这样的新蝉鸣叫,记忆犹新,记忆犹新啊。也即,感叹年老,思念故园,怀想当年在皇帝身边的幸福与荣光,三个方面,齐齐全全,重点突出。因而,白居易画龙点睛之笔说,“今朝无限思,云树绕湓城。”可能从某种意义上讲,作为贬官在贬谪之地的文笔,白居易的这首《早蝉》,在立意抒情上应该可以算作是“范文”了。
也是在苍茫暮色中“闻蝉”,白居易的另一首“早蝉”诗写于首都长安。白居易《早蝉》诗云:
月出先照山,风生先动水。
亦如早蝉声,先入闲人耳。
一闻愁意结,再听乡心起。
渭上新蝉声,先听浑相似。
衡门有谁听,日暮槐花里。
诗里白居易自称“闲人”,又点明这是“渭上新蝉声”,大唐首都长安位于渭河南岸,此“渭上”可代指长安。诗里说“一闻愁意结,再听乡心起”,白居易所抒写的大约是闲适哀愁,又加思乡情切。
“吾亦适所愿,求闲而得闲。”而白居易的这些“新蝉”“早蝉”诗,表达“闲适”心愿、故乡情思之余,至少还有一个重要的主题,那便是牵挂思念友人。
白居易《开成二年夏闻新蝉赠梦得》诗曰:
十载与君别,常感新蝉鸣。
今年共君听,同在洛阳城。
噪处知林静,闻时觉景清。
凉风忽袅袅,秋思先秋生。
残槿花边立,老槐阴下行。
虽无索居恨,还动长年情。
且喜未聋耳,年年闻此声。
诗题中的“开成二年”即唐文宗开成二年(公元837年),诗里也有“十载与君别”之语。本诗白居易写有《序》文云:“十年来,常与梦得索居。(今)同在洛下,每闻蝉,多有寄答,今喜以此篇唱之。”而白居易的这位朋友“梦得”即刘禹锡,刘禹锡字梦得。白居易还另有一首诗《立秋夕有怀梦得》,当属“十载与君别”期间的“寄答”唱和诗作。白居易《立秋夕有怀梦得》诗云:
露簟荻竹清,风扇蒲葵轻。
一与故人别,再见新蝉鸣。
是夕凉飙起,闲境入幽情。
回灯见栖鹤,隔竹闻吹笙。
夜茶一两杓,秋吟三数声。
所思渺千里,云水长洲城。
诗歌结语说,“所思渺千里,云水长洲城。”恍惚之间,仿佛在轻轻述语,“千里之外,你无声黑白”,“故事在城外,浓雾散不开”……
对于最为挂念的好友元稹,在曾经共同游玩过的曲江柳堤,听到“新蝉三两声”,白居易当然会想到元稹会想到白居易。白居易《立秋日曲江忆元九》诗曰:
下马柳阴下,独上堤上行。
故人千万里,新蝉三两声。
城中曲江水,江上江陵城。
两地新秋思,应同此日情。
诗题中的“元九”即元稹,元稹字微之,在家族兄弟中排行第九,故又被亲友称为“元九”。白居易此诗写于“立秋日”,故而这首诗里的“新蝉”不可能是真正意义上的新蝉,只能是“新秋蝉”了,而这三两声的新秋蝉的鸣叫,情深意长。白居易我在长安曲江,元稹你在千万里外的荆州江陵,但愿这长安城中的曲江水,能一直流到你所在的江陵城吧。此时此际“新秋思”,两地两人同日情。
“留连向暮归,树树风蝉声。”白居易的“蝉诗”说“新蝉”“早蝉”又有不同,写“早蝉”则肯定真是最早的蝉鸣,至少是白居易自己亲自听到的最早的蝉鸣;而写“新蝉”主观性更大,甚至晚到立秋节气了,白居易也把自己听到的蝉鸣说成“新蝉”。而白居易对“新蝉”“早蝉”的书写,确实超越了单纯的物候描写,被赋予了丰富而深刻的人文美学意义。
蝉的短暂生命映照着人生的无常与有限,引发诗人的悲悯之情,是生命意识的象征与悲悯情怀的生动载体。因此,白居易目见耳闻的“新蝉”“早蝉”,不仅是季节的信号,更是触发诗人对生命易逝、时光流逝深切感悟的媒介。新蝉声声,也极易触发羁旅乡愁与深沉的孤独感,蝉鸣,尤其是“早蝉”在初夏寂静或薄暮时分的初鸣,具有极强的穿透力和辨识度。作为异乡的符号,类似或相异的“早蝉”或“新蝉”的鸣叫,对于“独在他乡为异客”的白居易来说,成为一个鲜明的地理标识,提醒着他与故乡的距离和差异,从而强化了客居的孤独和乡愁。
白居易笔下“新蝉”的清亮鸣叫与特定的环境,如荷香、清露、柳动、好风、微月等等有机结合,营造出一种清幽的夏日意境。这种意境本身也蕴含了一种远离尘嚣的静谧之美,映衬其高洁品格,是诗人追求闲适、淡泊的心境的外在反映。
白居易诗中的“新蝉”与“早蝉”,是诗人将忠诚、清高、羁旅、衰老、乡愁等个人生命体验与深刻的时间意识,以及对万物生命的悲悯情怀,投射到特定自然物候上的结果。引发人们对生命短暂和珍贵性的思考与悲悯;在异乡穿透寂静,瞬间唤醒刻骨的思念;标志着季节流转,声声催促着对时光飞逝的感悟。对微小生命和细微物候的深度情感投入与哲学思考,白居易通过“新蝉”“早蝉”这一微小而鲜明的自然意象,将个人化的而又普遍性的情感体验与宇宙时空的律动紧密联系起来,赋予其深沉的人文内涵和美学价值,使其成为中国古典诗歌中极具感染力的意象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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