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可我做梦也想不到,在那个闷热的夏夜,我们村最漂亮的姑娘,那朵人人都想摘的“花”——林秀英,竟会在凌晨时分,敲响了我家的门。
春风已经吹了好几年,有人成了“万元户”,有人进了城。
而我,李建国,二十五岁,却依旧是我们李家村最穷的光棍。
家里穷得叮当响,住着下雨天会漏水的泥坯房,我嘴笨,又没念过几天书,村里稍微条件好点的人家,谁会把女儿嫁给我?
我以为这辈子,我大概就要跟家里的那几亩地,还有那头老黄牛作伴了。
可我做梦也想不到,在那个闷热的夏夜,我们村最漂亮的姑娘,那朵人人都想摘的“花”——林秀英,竟会在凌晨时分,敲响了我家的门。
她站在月光下,脸蛋红扑扑的。
她对目瞪口呆的我开口第一句就是:“彩礼我不要,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01
我的记忆,是从泥土的芬芳和汗水的咸涩中开始的。
我们家,往上数三代,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
我爹是个老实巴交的汉子,一辈子没出过几次远门,认识的字加起来,可能还没我手上的老茧多。
他话不多,表达爱的方式,就是把家里那几亩薄田伺候得妥妥帖帖,尽可能地让我们娘俩能吃上一口饱饭。
“建国,”他蹲在地头,卷着旱烟,眯着眼看远处的麦浪,“这地啊,就跟人一样,你对它好,它才肯给你粮食吃。咱没别的本事,就得把地伺候好。”
我娘则是个典型的农村妇女,勤劳,善良,也爱念叨。她念叨得最多的,就是家里的穷。
“唉,都怪我跟你爹没本事,让你跟着我们受苦。”晚上,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她一边给我缝补膝盖上磨破的洞,一边叹气,“你看人家王家、张家,都盖上砖瓦房了,咱家这泥坯房,一下大雨就提心吊胆。建国啊,以后可咋办哟,这连个媳"妇都娶不上……”
每当这时,我爹就会闷声闷气地打断她:“说这些干啥!儿子还在呢!咱家建国,有的是力气,饿不死!”
我知道,爹是在安慰娘,也是在安慰他自己。可“穷”这个字,就像一口烙印,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心上。
我从小就比同龄的孩子沉默,因为我没有新衣服穿,兜里也掏不出一分钱的零花钱。
当别的孩子在村口疯跑、玩弹珠的时候,我多半是跟在爹的身后,学着怎么犁地,怎么播种。
爹娘对我是疼爱的,这一点我毫不怀疑。家里仅有的一只老母鸡下的蛋,他们总会找各种理由让我吃掉。
“我跟你爹在外面干活,早就吃过了,你正在长身体,快吃!”娘总是这么说。
可我好几次都看见,他们俩在厨房里,就着一碟咸菜,分食一个玉米面馍馍。
我把这些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我从不跟他们要任何东西,只是闷着头,拼命地干活。我想,只要我干的活够多,打的粮食够多,爹娘就能少操点心,日子,或许就会好起来一点。可现实是,无论我们怎么努力,那几亩地里的收成,也仅仅是够我们糊口而已。
贫穷,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我们一家人,牢牢地困在了这片土地上。
0a2
我不是没上过学。
到了年纪,爹娘也东拼西凑,给我交了学费,把我送进了村里的小学。可我好像天生就不是那块料。
别的同学背课文,读两遍就会了,我读二十遍,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算术题更是我的天敌,那些加减乘除,在我眼里,比地里的杂草还让人头疼。
“李建国!又走神!我刚才讲的什么,你站起来重复一遍!”老师的粉笔头,不止一次地砸在我的脑门上。
我只能涨红了脸,杵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引来全班同学的哄堂大笑。
渐渐地,我成了班上那个“最笨的”学生。我怕上学,怕看到老师失望的眼神,怕听到同学们的嘲笑。上到小学四年级,我实在念不下去了,一天晚上,我鼓足勇气对我爹说:“爹,我……我不想念书了。”
我以为会迎来一顿痛骂,甚至是一顿打。可我爹只是看着我,沉默了很久,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唉……不念就不念吧。不是那块料,硬逼着也没用。回来跟我下地,学点实在的本事,以后好歹有口饭吃。”
就这样,我辍了学。
当我的一些同学还在为考初中、考高中而奋斗时,我已经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小农民。我爹把他所有的本事,都毫无保留地教给了我。
怎么看天色,怎么辨别土壤,什么时候该施肥,什么时候该除草,哪种庄稼适合哪块地……这些写不进书本里的知识,却像是长在了我的骨子里。
不出两年,我就成了一把干农活的好手,村里的老人们见了,都会夸上一句:“大山的儿子,随他爹,是个种地的好庄稼人!”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土地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春天,我在田里播下希望的种子;夏天,我顶着烈日锄草灌溉;秋天,我收获沉甸甸的果实;冬天,我修补农具,为来年做准备。
日子就像村口那条缓缓流淌的小河,平淡,无奇,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我看着身边的小伙伴们一个个长大,离开,或者留下,我却像是被固定在了这片土地上,视野里,永远是那几亩地,那头老黄牛,和家里那间昏暗的泥坯房。
我以为,我的人生,大概就会这样平平淡淡地,直到老去。
03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我就二十五了。
在农村,二十五岁还没娶上媳妇的男人,那就算得上是“大龄青年”了,背后免不了被人指指点点。
这些年,我眼看着周围的邻居兄弟,像我隔壁的王二狗,还有村东头的赵铁柱,都陆陆续续地结了婚,老婆孩子热炕头,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每到晚上,别家院子里传来的是夫妻的笑骂声和孩子的哭闹声,充满了烟火气。
而我家,除了爹娘的叹气声,就只剩下无边的寂静。
娘比我还着急,托遍了十里八乡的媒人,想给我说上一门亲事。我也不是没有去相亲过,可结果,都像是在我本就自卑的心上,再撒上一把盐。
我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邻村的一个姑娘,长得不算漂亮,但看起来很本分。媒人把我们约在女方家里见面。
姑娘的娘,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好几遍,那眼神,就像在集市上挑拣一头牲口。
“小伙子人倒是看着老实,”她嘬着牙花子,毫不客气地问我娘,“家里几口人啊?几间房啊?一年能有多少收成啊?”
我娘只能陪着笑脸,把家里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当听到我家还是泥坯房,一年到头也攒不下几个钱的时候,那女方娘的脸,立刻就拉了下来。
“大妹子,不是我说话难听。”她指了指我,对我娘说,“你家这条件……也太差了点。再说你这儿子,我听说连个初中都没念完,就会伺候那几亩地,这能有啥出息?我女儿要是跟着他,下半辈子不是要喝西北风?”
我当时就坐在旁边,听着这些话,脸上一阵火辣辣的,恨不得地上能有条缝让我钻进去。
那姑娘从头到尾都没正眼看过我,只是低着头,玩着自己的衣角。我知道,她也是看不上我的。
那次相亲失败后,我对这事就彻底死了心。是啊,人家说得没错,我没文化,没本事,只会种田,哪个姑娘愿意跟着我受一辈子穷呢?
“建国,你别灰心,咱再找……”娘还在安慰我。
“娘,别找了。”我打断她,声音沙哑,“就这样吧,一个人也挺好。我不想再去让人家当面羞辱了。”
从那以后,无论媒人把女方说得天花乱坠,我都摇头拒绝。我的信心,早就在一次次的拒绝和嫌弃中,被磨得一干二净。
我认命了。我这辈子,就是个打光棍的命。
我开始躲着村里的人,尤其是那些新婚的小媳妇们,我怕看到她们,会想起自己的失败。
我变得更加沉默,每天除了干活,就是干活,仿佛要把自己所有的力气都耗尽,这样晚上躺在床上,才不会胡思乱想。
04
那天下午,日头毒得很,晒得地里的泥土都发烫。我赤着膊,正挥着锄头给家里的那块玉米地除草,汗水顺着我的脊背往下流,浸湿了我的裤腰。
就在这时,我听见地头那棵大柳树下,传来了嬉笑的声音。我直起腰,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汗,眯着眼望了过去。
是隔壁的王二狗,正靠在树干上,嘴里叼着一根草,对着一个姑娘大献殷勤。
而那个姑娘,不是别人,正是我们李家村,乃至附近十里八乡都公认的“村花”——林秀英。
秀英是真的好看。她不像别的农村姑娘那样皮肤黝黑粗糙,她的皮肤很白净,像是上好的羊脂玉。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像是会说话。她总是扎着一根又黑又长的麻花辫,走路的时候,辫子一晃一晃的,看得人心也跟着荡漾。更难得的是,她还读完了高中,是村里最有文化的女娃,平时总爱捧着本书看,身上有股子跟我们这些泥腿子完全不一样的书卷气。
村里不知道多少小伙子,都做着把林秀英娶回家的美梦。王二狗就是其中最积极的一个。
“秀英妹子,又去看书啊?”王二狗吐掉嘴里的草,嬉皮笑脸地凑过去,“我说你读那么多书干啥,多累眼睛啊。不如嫁给我,哥家里虽然不是啥万元户,但保你吃香的喝辣的,绝对不用你下地干活!”
我心里“嗤”了一声,王二狗家条件是比我家好点,盖了砖房,可他那个人,游手好闲,就爱耍点小聪明,村里人都知道。
林秀英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往后退了一小步,拉开了距离。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礼貌性地回答:“二狗哥,你忙你的吧,我就是路过,先回去了。”
“哎,别走啊!”王二狗还想拦,“我跟你说,我托人从城里给你带了‘雪花膏’,香得很!你等着,我回家拿给你!”
“不用了,谢谢你的好意。”林秀英的语气依旧很平淡,她绕开王二狗,甚至没有再看他一眼,就捧着手里的书,顺着田埂,径直朝村里走去。
王二狗碰了一鼻子灰,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悻悻地骂了一句:“神气什么!不就是个高中生吗?早晚还不是要嫁人生娃!”
我低下头,继续挥动着锄头,心里却五味杂陈。一方面,我有点幸灾乐祸,看不惯王二狗那副德性。另一方面,我心里更是涌起一股浓浓的自卑。
像林秀英那样的姑娘,漂亮,有文化,眼光高,连王二狗她都看不上,更何况是我这种一无所有的穷光棍呢?她就像是天上的月亮,而我,只是地里的一块烂泥。我们之间,隔着一整个天与地。
我自嘲地笑了笑,把所有的胡思乱想,都用尽力气,一下一下地砸进了脚下这片滚烫的土地里。
05
那天晚上,我累得几乎散了架,草草地喝了两碗玉米糊糊,就躺在了床上。爹娘也早就睡了,屋子里静悄悄的,只能听见窗外几声有气无力的蝉鸣。
就在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院子里那扇破旧的木门,突然响起了几下极其轻微的、迟疑的“叩叩”声。
我一下子就清醒了。
我心里纳闷,这都快半夜了,会是谁啊?村里人睡得都早,就算有急事,也该扯着嗓子喊了,怎么会这样偷偷摸摸地敲门?难道是……贼?可我家这光景,贼来了估计都得含着眼泪走。
我带着疑惑,蹑手蹑脚地爬起来,没敢点灯,悄悄地摸到门边,从门缝里往外看。
院子里的月光很好,像水一样,把整个院子都照得亮堂堂的。我看见一个纤细的身影,正背对着我,站在门口,似乎很紧张,两只手绞在一起。
借着月光,我看清了她身上那件眼熟的碎花衬衫,还有那根又黑又长的麻花辫。我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一样。
是她!是林秀英!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她……她来我家干什么?还是在这种时候?难道是王二狗白天对她做了什么,她跑来求助?不对啊,她家离我家,可隔着大半个村子呢。
我定了定神,轻轻地把门闩拉开,门“吱呀”一声,响得我心惊肉跳。
门外的身影被吓了一跳,猛地回过头来。月光下,我清楚地看到了她那张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发白的俏脸。
“秀英……同志?”我结结巴巴地开口,紧张得连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你……你怎么来了?是不是……出啥事了?”
林秀英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没说出口。她的脸,在月光的映照下,慢慢地,一点点地红了。
我们俩就这么在门口站着,谁也不说话,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最后,还是她先鼓起了勇气。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抬起头,直视着我的眼睛,说出了一句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话。
“建国哥,”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但异常清晰,“我……我想嫁给你。”
我当场就懵了,彻底懵了。我以为我累了一天,出现了幻听。我掏了掏耳朵,傻傻地看着她:“你……你说啥?俺家这情况,锅都快揭不开了,哪有钱给你彩礼?秀英,你……你别寻俺开心了,俺受不住。”
“我没开玩笑。”她的语气变得坚定起来,“我说了,我想嫁给你。”
“为啥啊?”我急了,“我李建国要啥没啥,你图啥?图俺家穷,图俺没文化,图俺这身一辈子都洗不掉的泥土味?”
“彩礼我不要。”林秀英摇了摇头,她的眼睛在月光下亮得惊人,“我什么都不图,我只有一个条件。只要你答应了,我明天就跟我爹妈说,这辈子就认定你了。”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停止跳动了。不要彩礼,只要一个条件?这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我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
“啥……啥条件?”我咽了口唾沫,声音干涩地问,“你说。”
她咬着嘴唇,脸颊红得像天边的晚霞,朝我走近了一步,那距离,近得我都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味。
她凑到我耳边,用蚊子哼哼一样的声音,飞快地说出了那个条件。
我听完,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了一样,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你真想让我这样?”
06
“你真想...让我去....读书?”
我死死地盯着林秀英,感觉自己的脑子就像一锅被烧开了的沸水,翻腾着,叫嚣着,乱成了一团。
我活了二十五年,听过最伤人的话,就是相亲时人家骂我“没文化,泥腿子”,可那些话加起来,都不及林秀英此刻这句轻飘飘的“条件”来得伤人。
这简直就是杀人诛心!
一股巨大的、被戏耍了的羞辱感,如同涨潮时的海水,瞬间淹没了我的理智。我猛地后退了一大步,像是被什么脏东西碰了一下,涨红了脸,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冲她低吼起来:“林秀英!你看不起我就直说!何必用这种法子来作践我!?”
“我让你去相亲,人家当着我的面,说我李建国是个睁眼瞎,是个废物!我认了!因为我穷!我没念过书!可我没想到,连你,连我们村最有文化的人,也要来看我的笑话,也要来踩我一脚!”
“读书?考试?”我自嘲地笑出了声,那笑声里充满了苦涩和绝望,“我叫你看看我这双手!”我伸出那双因为常年干农活而布满了厚茧、指甲缝里全是黑泥的手,“它会犁地,会播种,会收割!但它就是不会握笔!我连我自己的名字都写得歪歪扭扭,我连九九乘法表都背不全!你让我去参加什么‘成人高考’?你是不是觉得我李建国,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我越说越激动,把这些年积压在心底所有的自卑、不甘和委屈,都像倒垃圾一样,不管不顾地吼了出来。
我以为,我的这番丑态,会让她转身就走,会让她脸上露出鄙夷的神情。
可她没有。
林秀英没有生气,更没有嘲笑。她只是静静地站在月光下,看着我,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慢慢地,涌上了一层水雾。等我吼完了,喘着粗气,像一头困兽一样瞪着她时,她才柔声开口,那声音,像山谷里的清泉,瞬间就浇熄了我心里的那团邪火。
“建国哥,我没有作践你,更没有笑话你。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认真的。”
她没有退缩,反而又往前走了一步,目光无比诚恳地看着我:“我为什么不嫁给王二狗?因为他虽然嘴上抹了蜜,但他的心是浮的,人是懒的,眼里只有算计。我为什么想嫁给你?因为我看了你好几年了,建国哥。”
“我看到你去年秋天,为了抢收那几亩被雨水泡了的玉米,脚被镰刀划了那么深的一道口子,你怕你爹娘担心,一声不吭,自己扯了块破布条包上,瘸着腿在泥里泡了两天两夜。我看到你把你娘给你煮的那个唯一的荷包蛋,偷偷用筷子戳碎了,一半给了你爹,一半给了你娘,自己只喝了点汤。我看到村口的李大爷家里的牛跑了,全村只有你,二话不说,打着手电筒,在山里找了半宿,最后把牛给牵了回来……”
她一件一件地说着,说的,都是些我自己都快忘了的、微不足道的小事。可从她嘴里说出来,却让我感觉,自己好像……也并不是那么一无是处。
“建国哥,”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哽咽,“一个能把地种得那么好,能把爹娘看得那么重,能把良心摆得那么正的人,他的脑子,能笨到哪里去?”
她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地击中了我心里最柔软、也最自卑的那个角落。
“你缺的,从来都不是一个聪明的脑子。”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有力,“你缺的,只是一个机会,一个能让你堂堂正正抬起头来,跟人公平竞争的机会。你爹娘因为眼界,给不了你这个机会。但我想给你,我能给你!”
“我读完了高中,虽然没考上大学,但教你初中和小学的知识,足够了!我会陪着你,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一道题一道题地讲!只要你肯学,只要你不放弃自己,就一定行!”
我呆呆地看着她,看着她那双因为激动而愈发闪亮的、充满了信任和鼓励的眼睛。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人这样肯定过我,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你行”。所有人都觉得我笨,觉得我没出息,觉得我这辈子就只能在土里刨食,包括我自己。
可她,这个我连做梦都不敢奢望的、像月亮一样美好的姑娘,却说她相信我。
我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一股巨大的暖流,冲垮了我用自卑和沉默筑起的所有防线。我一个二十五岁的大小伙子,在这一刻,竟像个迷路多年的孩子,找到了回家的路一样,忍不住地,泪流满面。
我看着她,嘴唇哆嗦了半天,心里有千言万语,最后,只化作了一个重重的、用尽全身力气的点头。
那一晚,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床上的。我只知道,我的人生,从林秀英说出那个不可思议的“条件”开始,就已经被彻底地、不可逆转地改变了。
07
第二天,林秀英真的就顶着巨大的压力,去跟她爹妈摊牌了。
果不其然,她家里当场就炸开了锅。她爹是村里小学的民办教师,一向自诩文化人,最是好面子。他气得把手里的茶杯都给砸了,指着女儿的鼻子骂她“鬼迷心窍”、“自甘堕落”,竟然要嫁给我这个全村最穷、连小学都没毕业的穷光棍,这不是把他的老脸,按在地上让人踩吗?她娘更是哭天抢地,说自己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才养出这么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傻闺女。
可林秀英的性子,看着柔弱似水,骨子里却比磐石还要坚硬。她认准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她在家里跟她爹娘软磨硬泡,讲道理,发誓言,最后甚至不惜以绝食相逼。她爹娘拿她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僵持了半个多月,看着日渐消瘦的女儿,最终只能流着眼泪,唉声叹气地,默认了这门在他们看来荒唐至极的亲事。
而我爹娘这边,简直是乐开了花。他们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这个老大难的儿子,竟然能一分钱彩礼都不花,就白白娶回来一个全村最漂亮、最有文化的媳妇。他们看林秀英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从天而降的、能给家里带来好运的活菩萨。
我们的婚礼,办得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是寒酸。没有像样的酒席,没有一件新家具,更没有三金和新衣裳。只是在家里,请了村里几个德高望重的长辈,和秀英的爹娘(他们黑着脸来的),简简单单地吃了顿便饭,就算礼成了。
婚后的生活,清苦得像一杯没有放糖的黄连水,但我的心里,却比喝了蜜还要甜。
白天,我依旧是那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但我干活的劲头,却比以前足了无数倍。我不再觉得那片土地是困住我一辈子的牢笼,我把它当成了我和秀英未来幸福生活的唯一保障。我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天黑透了才回家,把那几亩地伺候得像自己的孩子一样。我拼了命地干活,想多打点粮食,多挣点工分,好让秀英能过得好一点,至少,能让她吃上一顿饱饭。
而到了晚上,我们那间四处漏风、只有十几平米的泥坯房,就成了我们的“秘密课堂”。
秀英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整套从小学到初中的旧课本,纸页都已经泛黄卷边。她成了我唯一的、也是世界上最耐心的老师。
在那盏烟熏火燎、光线昏黄的煤油灯下,她会握着我那只因为白天干活而沾满泥土、粗糙得像砂纸一样的手,一笔一划地,教我写下自己的名字,教我认识那些最基础的汉字。
“建国,你看,这个字念‘爱’,是爱情的‘爱’。你用心去感受,就能把它写好。” “建国哥,这道题不能这么死算。你看,我们先把这个括号里的数字算出来,再用乘法分配律……就像你分麦子一样,先把大的分好,再分小的,就简单了。”
我的底子实在太差了,二十多年的空白,不是一朝一夕能补回来的。很多时候,一个简单的汉字,一个基础的数学公式,她要给我掰开揉碎了,讲上十几遍,我才能似懂非懂地记住。
有好几次,我都烦躁得想放弃,把手里的破铅笔狠狠地摔在地上。“我不学了!我就是个笨蛋!我天生就不是这块料!你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我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一样,冲她嚷嚷。
可她从来不生气,更不骂我。她只是会静静地看着我,等我发泄完了,再给我倒上一杯晾凉了的白开水,柔声说:“不着急,建国哥,我们慢慢来。一口吃不成个胖子。今天学不会,我们就明天再学。只要我们不放弃,总有学会的那一天。我相信你。”
看着她那温柔而坚定的眼神,我所有的烦躁和气馁,都会烟消云散。我重新捡起铅笔,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一样,继续跟那些歪歪扭扭的字和稀奇古怪的符号作斗争。
灯光下,我们俩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紧紧地依偎在一起。那段日子,是我这辈子过得最苦,却也是最甜的日子。我们的爱情,没有一句“我爱你”,也没有花前月下和甜言蜜语。它就融化在那一页页写满了笔记的旧课本里,融化在那昏黄的、温暖的煤油灯的光晕里,在我们共同的奋斗和扶持中,变得越来越深厚,越来越滚烫。
08
我和秀英这种“不正常”的举动,很快就在平静的李家村,掀起了轩然大波。
村里人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男人下地,女人操持家务,生娃过日子。他们想不通,林秀英这个读过高中的“文化人”,怎么会看上我这个大字不识几个的穷光棍。于是,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就像春天里的野草,疯长了起来。
“我看那林秀英,八成是脑子读坏了,读书读傻了!不然怎么会干出这种傻事!” “李建国肯定是走了什么天大的狗屎运!搞不好是祖坟的位置埋得好!” “你们不知道吧?我好几次半夜起来上茅房,都看见李建国家还点着灯。我听王二狗说,是林秀英天天晚上逼着李建国认字呢!真是笑死人了,他都多大年纪了,泥都埋到脖子了,还想学文化?他要是能考上个中专,我王二狗的名字就倒过来写!”
王二狗的话,引来了村里一帮闲汉的哄堂大笑。这些风言风语,像刀子一样,传到我耳朵里,扎得我心里生疼。可秀英却总是不以为意,甚至还能笑着安慰我。
“让他们说去。”她一边给我缝补衣服,一边对我说,“嘴长在别人身上,日子是我们自己在过。建国,你别理他们那些闲话,你只要记住,你的目标是什么就行。等咱们考上了,就是给他们最好的耳光。”
她的话,像一剂强心针,给了我无穷的力量。我不再理会村里人的指点和嘲笑,只是把头埋得更深,学得更拼命了。
反倒是我娘,有些看不下去了。她看我每天白天在地里累得像条狗,晚上回来还要熬夜点灯看那些“天书”,心疼得不行,也觉得我是在“不务正业”,是被媳妇迷了心窍。
“建国啊,你可别听秀英的。咱庄稼人,不识字也能活一辈子,没见谁饿死。你看你现在,脸都瘦得脱了相了,这要是把身体熬坏了,可咋办?”她不止一次地,拉着我,苦口婆心地劝我。
“娘,你别管了,我心里有数。”我只能这么木讷地回答她。我知道,我跟他们,已经活在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他们的世界,是眼前的几亩地;而秀英为我描绘的世界,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有我从未见过的风景。
时间,就在我白天挥汗如雨、夜晚挑灯夜读的奋斗中,飞快地流逝。
转眼,就到了成人高考的那一天。
我揣着秀英给我削得整整齐齐的三根铅笔,和她熬了好几个通宵,用农村最常见的草稿纸为我整理的、厚厚的一沓复习笔记,在秀英的陪伴下,坐着村里的拖拉机,一路颠簸着,来到了镇上的考场。
临进考场前,秀英仔细地替我整理了一下那件她亲手缝制的、已经洗得发白的蓝布上衣的衣领,笑着对我说:“建国哥,别紧张,就当是咱们平时在家里做的一次练习。能写出来的,咱就好好写,实在不会的,咱就随便填一个。不管考成什么样,你在我心里,都是最棒的。”
我看着她那双比天上星星还亮的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
考完试,就是漫长的、令人窒息的等待。那段时间,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焦虑。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我怕,我真的好怕,我怕自己考砸了,会让秀英对我失望,会让那些看不起我的人,笑话得更厉害。
而秀英,却比我淡定得多。她依旧像往常一样,温柔地陪着我,安慰我,仿佛那场考试,根本无关紧要。可我知道,她比我更紧张,我好几次半夜醒来,都看到她一个人坐在窗边,望着天上的月亮发呆。
那份等待,对我们俩来说,既是煎熬,也充满了对未来的、孤注一掷的希望。
09
发榜那天,整个李家村,好像比过年还要热闹。
一大早,我家那破旧的院子外面,就黑压压地围满了看热闹的村民。他们脸上,都带着一种看好戏的、幸灾乐祸的表情。王二狗更是抱着胳膊,嘴里叼着根烟,得意洋洋地站在人群最前面,唾沫横飞地跟人打赌,说我李建国要是能考上,他今天就从村东头爬到村西头。
当邮递员那辆熟悉的、绿色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出现在村口那条土路上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磁铁吸引了一样,齐刷刷地投了过去。
“李建国!李建国的录取通知书!”邮递员远远地,就扯着嗓子,高声喊了起来。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可思议。
我的心,在那一刻,提到了嗓子眼,几乎就要停止跳动。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屋里冲了出去,拨开看热闹的人群,从邮递员手里,接过了那个印着红色字体的、沉甸甸的牛皮纸信封。我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像得了帕金森一样,试了好几次,才把信封的封口撕开。
一张盖着鲜红色印章的、印刷精美的、印着“省城农业技术学院”几个大字的录取通知书,赫然出现在我眼前。
我考上了!我真的考上了!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却比我一辈子收的庄稼还要重的纸,眼泪“刷”的一下就流了下来。这不是委屈的泪,这是激动的泪,这是幸福的泪,这是我李建国这辈子,第一次扬眉吐气的泪!
全场,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村民,都像被点了穴一样,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手里的那张纸,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王二狗嘴里的烟掉在了地上,都浑然不觉,那张准备看笑话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爹和我娘,也从屋里冲了出来,他们抢过那张通知书,翻来覆-去地看,那表情,像是看到了什么完全无法理解的奇迹。
我没有理会任何人的目光,我穿过呆若木鸡的人群,径直走到了那个一直安静地、微笑着站在门口的女人面前。
我的秀英,她站在那里,微笑着看着我,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比钻石还要璀璨的泪光。那笑容,比我见过的任何日出和晚霞,都要美。
我把通知书递给她,哽咽着,声音沙哑地说:“秀英,我……我做到了。”
她接过通知书,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轻轻地抚摸着上面我的名字,像是捧着一件绝世珍宝。
“我早就说过,你行的。”她看着我,声音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骄傲。
那一刻,周围所有的喧嚣,所有的议论,所有的目光,都离我远去。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她,只剩下她那比阳光还要温暖的笑容。
那天晚上,我们俩没有庆祝,只是像往常一样,坐在院子里,看着天上的星星。
“秀英,”我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无比认真地对她说,“谢谢你。要是没有你,我这辈子,真的就只是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泥腿子了。你不仅教我认字,你教我重新认得了‘人’这个字该怎么写。你让我知道,人活着,不光是土里刨食,心里头,也得有光。”
她把头,幸福地、安稳地,轻轻地靠在了我的肩膀上,笑着说:“建国,你不是泥腿子。你是我的丈夫,是我孩子的爹,是你让我知道,一个男人最好的聘礼,不是多少钱和多少间房,而是一颗愿意为了我们俩的未来,去拼搏、去奋斗的、滚烫的心。你,是我林秀英这辈子,最大的骄傲和幸运。”
我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看着满天的繁星,心里一片安宁和滚烫。我知道,我的人生,从这一刻起,才算真正地、灿烂地开始。那片曾经困住我的土地,如今,在我们的脚下,正孕育着无限的、充满了希望的美好未来。
来源:百合谷追寻纯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