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上海大剧院制作的舞剧《白蛇》今年开启2.0版的巡演之旅。该剧将古老的白蛇故事移置到现代社会中,对其进行颠覆和改写——白蛇与青蛇不再是姐妹,而是一体两面般的存在。该剧融合芭蕾、古典舞、现代舞等多个门类,试图从内涵和形式上塑造一个更为现代的白蛇。
上海大剧院制作的舞剧《白蛇》今年开启2.0版的巡演之旅。该剧将古老的白蛇故事移置到现代社会中,对其进行颠覆和改写——白蛇与青蛇不再是姐妹,而是一体两面般的存在。该剧融合芭蕾、古典舞、现代舞等多个门类,试图从内涵和形式上塑造一个更为现代的白蛇。
青蛇成为白蛇的另一个自我
在主创人员的阐释中,该剧故事较为复杂,以两个设定为基础:一方面区分出两个世界,一个是现代白蛇所处的现实世界,另一个则是白蛇意识中的世界,即传统白蛇故事的古代时空;另一方面则是对青、白二蛇关系的重新设定,白蛇是唯一的女主角,青蛇不是白蛇的妹妹,而是白蛇的“本我”。
在这个被重新书写的经典故事中,现实中的白蛇是一个富足家庭的主妇,她被丈夫许仙认为有精神疾病,而病灶就是她潜意识中的“本我”,即青蛇。白蛇是一个被压抑的、努力想成为贤妻良母的女性,青蛇则好奇灵动,有时抗拒许仙,有时又促使和推动白蛇接受和服从。
这种“本我”的表露被许仙认为是不正常的、需要治疗的,于是带着白蛇找到作为精神分析师的法海,请他为白蛇治疗。在白蛇的潜意识中,自己和法海联手与青蛇搏斗,最终杀死了青蛇。为了庆祝白蛇被治愈,许仙和法海在中秋举办酒会,可是白蛇意识中的青蛇在此刻苏醒,最后青、白二蛇一起在意识世界里战胜了法海。在尾声中,白蛇与作为“本我”的青蛇合二为一,象征她回归自我。
强调以上剧情和设定是主创的说明和阐释,是因为如果只就舞台呈现和观剧体验来看,青、白二蛇为同一主体的“自我”和“本我”,是很难被观众理解到的。因为传统的青蛇本就年轻活泼,戏曲中以花旦、武旦应工,白蛇则端庄大气,戏曲中以青衣应工,这两种气质的组合与舞剧的角色设定有相似之处。剧中青、白二蛇的双人舞当然可以看作是姐妹之间的情谊和龃龉,而非同一主体的自我纠缠。而一现代、一古代的时空设定,在观剧中大概会被观众理解为平行蒙太奇,是不同时空的叙事交织,而不是现实世界与意识世界的顺序展开。
该剧的第一幕题名为“惊蛰”,先是在投影幕布上出现“西湖水干、江潮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四个短句,随后影幕上升,舞台灯光亮起,白蛇在多位推着超市购物车的舞者构成的群舞中出场。舞台背景是琳琅满目的商品,而白蛇在这样的世界中显得左支右绌。先不说这段群舞设计的艺术性和观赏性,仅就叙事而言,观众很容易将该剧理解为发生在传统白蛇故事的时间序列之后的“白蛇后传”,即白蛇从雷峰塔中被解救出世之后的故事;而舞剧中的古代时空就如同闪回,是对主角记忆的交代。
一个完全被动的白蛇
该剧导演曾在采访中说,她对传统白蛇最后被儿子拯救的设定不满意,要在舞剧中体现白蛇的自我拯救。这可以理解为主创要更加凸显女性的主体性。但是就该剧的绝大部分呈现来看,对白蛇形象的塑造恰恰比传统的白蛇更加被动,反而缺乏主体性。
全剧开始,白蛇就是在琳琅满目的商品世界中迷失和晕厥,之后被丈夫强拉去看法海医生,她既不能抗拒丈夫的决定,也没有办法拒绝法海的治疗手段,而在她意识世界中的“水漫金山”,沦为浪漫的意境,既没有抗争性也没有杀伤力。最令人不满的是白蛇与许仙的会面与定情——白蛇与青蛇在西湖边游玩,突然下起了大雨,白蛇无所适从,只能到屋檐下避雨;此时断桥上走来了许仙,拿着油纸伞,两人同时转头,看到了对方,白蛇羞涩,许仙大胆,主动提出共享雨伞,白蛇半推半就地同意了,两人定情;此时青蛇返回,手里拿着可以避雨的莲叶,莲叶与油纸伞争夺白蛇,青蛇抗拒许仙,而白蛇选择了许仙,放弃了青蛇。
在传统故事中,白蛇是主动选择这段姻缘的那一方,是因为想要与许仙进一步交流,作法让大雨继续,因此可以借伞定情。在戏曲中,小生应工的许仙才是羞涩的那一方,而白蛇由于带有某种妖性,反而更加大胆,敢于突破禁忌迈出第一步。但在这部舞剧中,雨是自然而然下的,白蛇是无助地在檐下躲雨,许仙是主动接近的那一方。在许白双人舞的设计中,许仙总是处于主动的位置施展追求。
可以说,在全剧中,白蛇几乎自始至终都展示着纯然的被动性。与之相比,青蛇更有血有肉,有情欲有愤怒。在下雨的时候,青蛇还能想到解决办法,摘莲叶做伞,而白蛇则束手无策。
这确实只有靠主创人员戏外的说明解析,才能将青、白二蛇本是同一个人的设定告诉观众。但在这样的情节中,青、白二蛇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的“自我”和“本我”呢?她俩几乎是完全的反面,这与自我、本我的关系并不相同。此时的白蛇,就算不是在等许仙的拯救,也是在等青蛇的拯救啊!与传统故事相比,这怎么会是一个更有主体性的白蛇呢?
白蛇的头号敌人成了许仙
在该剧中,白蛇是被许仙相中而跟他结婚的,她被许仙认为有病,被许仙介绍的医生治疗,被许仙喂药,被许仙加冕获奖。可是最后竟然突然醒悟,与青蛇联合起来战胜了法海。这种毫无预兆和人物性格根源的结局,只有结合传统白蛇故事才能被中国观众理解,而这种理解一定要建立在完全不被该剧前面所有剧情影响的基础上,才能接受这个合家欢、大团圆的结局。
就戏理来说,这个结局绝对不会属于该剧形塑出来的白蛇,而只能属于传统故事中的白蛇。这个新白蛇形象,既没有最后抗争法海、战胜法海的性格基础,也毫无对抗法海的必要,因为与其说白蛇在这部剧中的头号敌人是法海,不如说是许仙。法海只是应其丈夫的求助而展开“必要”的治疗,将白蛇打入另册、认为她需要被改造的,恰恰是许仙。
因此,在舞剧《白蛇》创造的这个故事中,白蛇越过许仙去抗争法海没有任何意义,也许离婚而自主才是对她而言最好的出路。而将法海作为斗争对象,岂不是恰恰说明了该剧塑造的作为全职家庭主妇、没有社会属性的白蛇,根本没办法走出婚姻,只能与家庭外部的虚假敌人斗争,以求得某种自我安慰的悲惨境遇吗?更何况,如果按照剧本的设定,现代社会乃是现实,古典部分乃是白蛇心理的投射、想象的世界,那么青、白二蛇最后对法海的战胜恰恰是在心理和想象的世界中完成的,这何尝不是一种“精神胜利法”,一种唯美的自我欺骗?
进行抗争而失败(“合钵”中被法海镇压),和通过毫无基础的“天降神兵”,硬扭情节、割裂人物来形成“自我拯救”的大团圆结局,哪个更能体现女性的主体性呢?千百年来传颂的白蛇神话凝结着千千万万人民大众的想象,具有直接的力量和永恒的抗争性,毋庸置疑,白蛇是因在抗争中展现的不屈力量而被赋予主体性,而不是在光明的结局中对敌人的虚假战胜。
此外,当创作者将这个新的白蛇故事放置在消费主义的商品世界中,确实也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部分女性的境遇:作为家庭主妇的女性与超市、购物绑定在一起,与商品等价齐观,被丈夫挑选,被丈夫治疗,进入丈夫的交际圈,在丈夫组织的酒会和舞会上被当做丈夫的荣耀。但这是某种“当代”或者“当下”,并不是“现代”。“现代”作为一种价值尺度是有多种可能的,很多文艺作品认为这种对“当代”的文艺想象就是“现代”,这是一种巨大的盲视,一种刻意的或无意识的忽略。
从舞剧《白蛇》中我们恰恰可以思考的是,相较于古典时期传统的白蛇故事及田汉创作的白蛇故事,在更加“现代”,或者说更加“文明”的世界中,对女性的塑造和想象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在“当代”之外,没有其他的“现代”可能吗?可惜该剧并未在这一点上发力。
青蛇承担了法海的功能
该剧在“现代”设定中有一处有意思但值得商榷的地方,就是将传统语境中作为权力象征的法海禅师,改换为现代语境下执掌“正常”评判权力的医生。在传统白蛇故事中,法海所做的不是治疗,不是改造白蛇使之被人类社会接纳,而是将她彻底排除和隔离;白蛇其实也并不需要他的治疗,因为她所求的正是人间的爱恋,是与许仙组成美满家庭,法海恰恰是阻隔和破坏的那个人。因此法海与白蛇的矛盾才是不可调和的,两人才有斗争的必要。而来到当下的法海,他进行的治疗是为了去除白蛇心中被压抑的、拒绝规训特立独行的“本我”,这样看来,舞剧《白蛇》中的青蛇恰恰承担了传统白蛇故事中法海的功能。
如果要将传统白蛇与法海的对立关系合理置换于当下,现代社会中的法海不应该是一个精神分析师,而应是具有类似用雷峰塔镇压白蛇、有权将她完全排除的身份属性,才会让白素贞最后击败法海的做法被理解。而结合该剧最开始对商品社会的描画,如果能够展现法海与消费主义及父权的合流,自然也会让白蛇对当代法海的反抗有更多的合理性,可惜这些更为普遍的、社会性的思考都没有在剧中体现。
另一个层面的问题是,在本剧中,相较于白蛇的柔弱压抑,青蛇当然是更具有主体性的那一方,这也与舞蹈语汇密切相关。白蛇所使用的基本上是芭蕾的传统语汇,而青蛇则使用了中国舞、现代舞的舞蹈语汇。主创在形式上自然有沟通交流不同舞蹈语汇的雄心,虽然这种形式并不十分新奇,但是如何让芭蕾语汇表达主动的、有意志的女性形象,实在是需要舞蹈创作者思考的,《红色娘子军》等革命题材现代芭蕾的经验值得被认真对待。
戏曲中白蛇的主要性格特点当然是由青衣和闺门旦塑造,但她仍然在游湖中显示出好奇活泼的花旦性格,在盗草、水斗中又体现了武旦的刚强,戏曲中程式为人物服务的观念是宝贵的财富。就舞蹈而言,如果没有舞蹈语汇的现代化,当然也就谈不上白蛇在舞剧中的现代化了。
摆脱一切关系的“自我”存在吗
该剧主创人员曾说,传统的白蛇故事是让蛇成为人,这一过程是“妻子”的身份压制了“自我”;而这一版的白蛇则是让人重回蛇,让“妻子”与“自我”合一。可是在该剧最后的段落,许仙与法海都消失了,只有青、白二蛇共舞。这何来“妻子”与“自我”的合一?而且白蛇的身份只能是“妻子”和“自我”吗?
传统故事中,我们绝不会这么局促而单向度地理解白蛇,白蛇可不是一个家庭主妇,不是一个每天除了餐桌客厅就只是流连于超市商场的女性,而是一个深度参与了家庭外部事业,甚至是“许白事业”得以成功最重要的技能贡献者和投资人,是一个具有极强社会属性的女性。而这种社会参与构成了她可以与法海争夺“正义”定义权的资本——正是因为她治病救人,“江南人都歌颂白氏娘娘”,所以她才可以理直气壮地指责法海“也不知谁是那害人孽障”。因此,白蛇与法海的斗争才超脱出个人恩怨,其所追求的正义、所抗争的不公,都是属于人民的。
因此,若说到家庭伦理、人间情爱与自主自由的合一,恐怕还是传统的白蛇故事做得更好吧。传统故事中的白蛇,恰恰是青蛇拒斥一切的妖性和法海死板无情的秩序框架的辩证统一。而认为“人”重回于“蛇”是进步,同样是值得商榷的。进步不是对一切成长和成熟的拒绝,更不是对一切人际关系的切断和拒斥。如何在人间、人伦“之中”而非“之外”开创一个更好的、属于“我们”而非仅仅属于“自我”的世界,这恰恰是传统白蛇故事的深刻性所在。
传统白蛇故事中人物的丰富性和性格的复杂性,以及所展现的爱情的深度,在舞剧《白蛇》中都消失了。所有人都化为符号,变成软弱的妻子、好奇的少女、霸道的丈夫、冰冷的医生……这个故事为白蛇安排的解脱之路,不只是要摆脱一切男性,而是只有脱离一切关系(因为剧中的白蛇并未与其他女性建立连接,青蛇是白蛇的“本我”),回到某种纯粹的“自我存在”才可以实现。可是这种脱开一切关系的“自我”存在吗?女性的自主就是摒弃掉一切社会关系,只是“自我”与“本我”生活在一起的原子化吗?讽刺的是,正如该剧结局所显示的,其精心构筑的这种解放最终只停留在白蛇的意识世界之中。
我们可以想象,这部剧现实世界部分的结局,或许是白蛇意识错乱,想象自己打倒了邪恶的法海,终于有了名目上的或自我想象中的自由,她说服了自己,终于“幸福”地被囚禁在丈夫所规定的家庭主妇的生活当中,每天与“本我”嬉戏,自我娱乐。这当然也符合那个“现代”许仙对妻子角色的期待,不是吗?
来源:元包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