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谨忆《 鹈鹕之夜》

360影视 国产动漫 2025-08-10 08:00 1

摘要:黎明前突如其来的一场阵雨击打着筒瓦与花岗岩门廊,声音密而脆,仿佛蓝调布鲁斯前奏中响亮的小号。廊下的狗跟着呜咽了两声,地表的潮气翻涌上来,光线缓缓由靛蓝转为青灰,天亮了。然而除去遮光帘上部透露的一线微曦,主卧空间仍是黯沉的,一切点、线、面温吞着,仿佛标本浸在福尔

黎明前突如其来的一场阵雨击打着筒瓦与花岗岩门廊,声音密而脆,仿佛蓝调布鲁斯前奏中响亮的小号。廊下的狗跟着呜咽了两声,地表的潮气翻涌上来,光线缓缓由靛蓝转为青灰,天亮了。然而除去遮光帘上部透露的一线微曦,主卧空间仍是黯沉的,一切点、线、面温吞着,仿佛标本浸在福尔马林溶液当中,天长日久,边缘现出溶解的迹象。至于那张双人床,深棕色核桃木立柱,绛紫天鹅绒软包,搭配月岩灰贡缎被单,包括床尾的剑麻地毯,一左一右两双静音拖鞋,统统沉到最深的溶液底部去了。

潘妮醒来,具体梦境已记不得,只剩梦里的憋闷感无比清晰,她深吸气,望天花板,闭眼,再睁开,焦距校准了,一盏钻石形塑胶吸顶灯正在九英尺高处同她面面相觑。有那么一时三刻的恍惚,她不能确信自己究竟是在湖南老家,或在上海的群租房,抑或香港的村屋。扭脸看雷蒙,这个念到第七年仍无法顺利毕业的生物学博士后,在日复一日的愤懑与绝望中变得膨大,成为一座体重超过二百磅的肉山。他的鼾声正如山崖边行车,至极陡处断绝,以为就此坠落,车毁人亡,一口气却又幽幽续上。

闻着他鼾声中轻微的酸腐味,她的意识渐次清明,原来此地是西雅图,是他们的家。她展臂搡他躺平,想令肉山舒展,呼吸随之稳固,他却醒转来,愣一愣神,挨过来想要揽她。她忙摆手后缩道,别闹,赶早开会呢。说罢翻身起来,拣了裙衫躲去盥洗室。

刚在马桶上坐定,雷蒙便也起来,隔着磨砂玻璃门问,没记错吧,是到日子了吧?他的投影比本人显出加倍的虚浮。自打公婆从国内来,不仅二话不说将院内草皮同郁金香全数铲了,种上茄子、油豆角、西红柿,还成日里催生。为避免爆发正面冲突,她表现得半推半就。雷蒙原本就未上心,只是试了大半年不中,竟也开始算起排卵期来。

她想男女情事,本该是兴之所至,一旦纳入计划,列为任务,未免难堪又难耐。好几回睁眼,看他一身白花花松垮垮的皮肉在半空抽插甩摆,油汗滴进她眼内还浑然不觉。完事后他也不急于擦身,倒先帮她将腿抵墙竖放,说这样有利于着床。是的,他说着床,不容辩驳的专业词汇,轻易将个人意志掩盖。

当下潘妮只是不答,打个呵欠,反身揿下按钮,让那个提问连同涡流一股脑给下水道吞了去。

十九岁,他们在路途相遇,两边各有学友在,电光石火的一眼,竟就径自跑来问电话号。那时她肌肤雪白,腰肢盈盈,颇有不胜衣之感,而他也像棵树样儿的蓬勃。顺理成章他们谈起恋爱来,孰料公婆即刻言明,我们的儿子样样胜过一筹,你若想攀上高枝,除非以后考取公务员。诚然他大都市教师医生家庭出身,她不过农村姑娘进城,为着这话,毕业一边进影视公司写剧本一边备考,头发熬白牙咬碎,次次笔试拿最高,次次面试给刷下,始信很多岸不是靠自身努力就可以泅得到。

二十九岁,他们双双赴港深造,除去课业,她尚要赶赴一场场新片发布会,兼职为报纸期刊撰写评论。为着省钱租住在远离城区的天水围,早晚港铁换乘,耳边全是鸡同鸭讲的粤语夹英文,难免生出沧海一粟之感。菠萝油、丝袜奶茶、鱼蛋车仔面、叉烧饭、牛杂萝卜煲,样样甜腻,只会令她更怀念家乡酷烈不羁的辣椒酱。公婆仍鼻孔朝天,说,世上靓女正多,明明可以换个家境优渥的,把小日子过得轻松才好,怎就非她不可了呢?当日结婚证与她父亲肝癌末期的诊断书同时到手,公婆虽万般不愿仍抵不过儿子央告,最终出资襄助。父亲离世后她便决意,早晚要还他们家的人情债。

转眼三十九岁,他犹在实验室扎小白鼠,领取微薄的津贴,胖到足球场边已懈怠跑动。她早率先脱下长衫,做过几年幼稚园中文教师,同步考出从业资格证,从熟人朋友的房屋买卖做起,一步步做到北美经纪前五十,买房换车一气呵成。公婆听闻美国经纪人不似国内中介那样门槛低、声名坏,实在干到顶巅了,甚或有机会成为建筑商,老夫妻不禁咂舌,视频电话内轮番向儿子授意,现如今这世道靠不住,赶快生孩子啊,生多几个,不然怎么拴得牢她?

常言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才区区二十年,胜负已见翻覆。潘妮倒算心平,公婆的精明计算,雷蒙的不安与耳根软,各有来龙去脉,也都可以理解。此际她沐浴更衣,淡妆化好,几封较为紧急的邮件复毕,见到雷蒙在厨房摆弄早餐。吐司啪一声从面包机弹出,牛奶倒进了玻璃杯,平底锅煎上鸡蛋与培根,再来是新奇士橙、加力果一切四,盘中再摆小把杏仁。干这点儿活计,他额头鬓角已然沁湿,整个人好比融软的奶酪,恤衫粘住背脊,像是奶酪上包裹的纸皮。

爸妈呢?爸去遛狗,妈在院子里拾掇。她闻言过去虚抱他一下,留意不沾到他的汗,同时避免弄花妆容。雷蒙丢了刀叉,反身过来箍住她臂膀。飓风大概率要来,瞧这雨,前锋只怕已经到了,实验室刚刚也发了临时放假通知,要么你就别去上班了。不上班,房贷车贷不还了?还是在家等着天上掉刀乐,飓风嘛,你晓得的,路线基本估不准呀。唔,就放一天假,死不了人的。他声音变得含混了,热乎乎的下巴戳进她脖子窝,胡楂使她刺痒,好气又好笑的。

她尽量轻柔地从他的束缚中挣脱出来,又以更轻柔的语气哄着他说,好啦好啦,早上在高尔夫俱乐部不是有个庆典活动嘛,排名前十那些家伙会来分享他们的成功经验。这刮风下雨的,未必他们会来。嚯,之后有好几个报价单得赶着发出去,最近市场太热,不全款加价根本抢不到房。午饭呢?中午会去崔太太家。他们年前成交的,恰好买在低位,开心得很,装修完搬进去非要请我吃顿饭不可。那怎么不早说?妈一大早已经给你预备了盒饭。不好意思啊,当真是忙昏头了,你们留着中午热一热吧。现在可以先吃早餐吗?怕时间赶不及……

一语未毕,雷蒙的脸色已应声坍下来,眉梢到嘴角罩上好大一朵积雨云。事情往往如此,她不肯照他的意思办,他便拉着脸不吭声,蓄意制造低气压。若她还没有软化的迹象,他就开始摔手摔脚了,掼椅背,推杯盏,弄得噼里啪啦。她是早就疲了,外人哪里想得到,这样会念书、知礼仪的一个人,到了中年竟还会表现出同年纪完全不符的执拗与孩子气。是打小被偏爱的男人总归长不大,或是他潜意识当中就不愿看到她事业有成,毕竟她越有成,越对比出他自己的无成。

潘妮刚要发作,想想这几回测出一道杠,他那眼神潮湿空洞,像被雨浇熄的火柴梗袅起青烟,她又按捺住。剖心析肝讲,看到他愤懑失望,她会有种残忍快感,谁叫他,一早讲好了丁克,半路改主意算怎么回事?分明他们一家才是真的亲人,而他与她,到底是起过誓要相伴终身的爱侣,还是没有血缘关系、随时可以拗断的家属,或是最了解彼此的竞争对手,甚至是,打着爱的幌子相互倾轧的仇敌?

她不敢想下去--人世长长流,要想携手到白头,好与坏就不能细究。

今朝鸡蛋煎得好,有溏心欸。对于这典型的没话找话,雷蒙只装没听到。她专心对付那蛋,他则自顾自将抖音外放声音拉至最大。要闹哪样嘛,无非是想逼她妥协,答应同他一起赋闲在家,上厅堂,下厨房,赡养父母,努力把小人儿造成。在哪看到的来着,说有种男人娶优异的女人为妻并非出于真爱,而是为了圈住她,让她老老实实相夫教子,变得颓败庸常,如此将她的优异葬送,自己可怕的征服欲便得以满足。

她抬眼望他,培根煎蛋一股脑夹进吐司里去,他是不吃生菜的,光是色拉酱挤得厚厚层层,胖指头一捏,一送,两秒之内就粉碎在了嘴里,腮帮跟着鼓突出来,马上开易拉罐,咕嘟咕嘟,千军万马的糖分与气泡灌下去,嗝。她差点儿认不得他了,早先蓬勃如树的他,怎会忍心把自己吃成座肉山?半夜起床照镜子,难道不会凛然一惊?所以这座肉山到底爱她不爱?从前应该还是爱过的吧?不,他对自己都下得了如此狠手,哪有什么爱呢,有的只是荷尔蒙,骗人的把戏罢了。

嗐,也不好这样偏颇呀。潘妮颅内警铃大噪,转而又想,近年工作益发忙得陀螺似的,公婆过来以前,遛狗、煮饭、吸尘、修剪草坪、疏通游泳池出水口之类的家务活不都是雷蒙在承担嘛。虽说美国这边不大介意男主内女主外,身为炎黄子孙的他当真没有负担?生活方式再怎么西化,心底那道坎终究难迈得过吧?即便他自己不在乎,说服父母也勉强接受,亲戚那边会怎么讲呢?无论如何,在她面前他总表现出美国人那套撇嘴耸肩两手一摊爱谁谁的死相,她便也不去戳破。或者她更不敢追问的是,身为东方女性,自己到底有没有因为经济地位的悬殊而心生鄙夷,鄙夷带来负疚,于是加倍留意不伤及他尊严,过后又自觉委屈,跟着怒气积聚,怨念丛生?

做人难,难做人。

隔着餐桌,她看到他手机屏幕上一张淡金色碎发拥着的粉色胖脸,那人正用元音拉长的西海岸口音播报新闻:当地时间十八日下午六时左右,一场罕见的飓风袭击了西雅图以西大约二十四公里的奥查德港南部。受太平洋暖湿气流东移影响,该地区迎来一英寸的强降雨,风速一度达到每小时三十英里。此次飓风共造成约五十栋建筑受损,倾倒的树木压垮了高压线,导致大面积停电,莫法里德高速公路的部分路段也因此紧急封停……

亲爱的,这是前几年的报道了。雷蒙不答,将食指搪住手机屏幕往上滑,先前那张胖脸消失了,取而代之一段飓风过境时拍下的影像。恶毒的黑色气柱正在马路对面的加油站上方且旋且进,所经之处,扬卷起大大小小的物品,半空中如鸦群沸腾,人们纷纷弃车逃窜,伴随着玻璃门碎裂声,画面戛然而止。

两只掌心合拢来,握进玻璃杯的雕花纹路里去,定住不动,潘妮再次深吸气,感觉到肋骨在套装底下隆起,又缓缓吐出来。午饭后我约了李先生李太太看博塞尔那边的房子,这夫妇俩你知道的,跟了一年多了,大大小小的房子看了得有上百栋。疫情期间他们自己不愿意出n,非让我跑去拍视频,赶上天最热的时候,手机都死掉好几回,总归快要成交了吧。还有雷德蒙德的新盘开出来了,也得去看看。

雷蒙全没有听进去,肉山尚然不动,只一根食指不断滑,滑,滑。他背后那幅红底黑字的绣品,完整版《前赤壁赋》,镶梨木框,配玻璃面,自然是公婆的杰作,说花大价钱托运过来,特为恭贺他们乔迁之喜的,却毫不顾及整体风格配搭的问题。

潘妮放下杯,内心着恼,为什么要继续跟他报备呢,明明就问心无愧啊。手机横亘二人中间放肆喧哗着,时间分分秒秒过去。他还在以这样拙劣的方式冷战,她的耐心如同热岩浆冒出巨大气泡,内里充斥着失控的预感。兴许他真是为我好呢,说到底,是不是我太苛责了?她刚这样寻思,雷蒙忽然大声说,你是忘了自己怎么走到今天的了!

他的语气无疑充斥着愠怒,两只眼直愣愣瞪住她。她当即收回刚刚冒出的善念,不甘示弱地回瞪他。四只棕眼珠两两挑衅,各自迸射出一股无形的力来替代他们缠斗。不,实则他们的缠斗由来已久,只是这一刻才得着摆上台面的机会。蓦地她再不想忍,既然引线已被拉开,那便让它爆,索性爆个肠穿肚烂,爆个水落石出。

你倒是知道啊,过去五年我统共休息了几天,爬楼和开车把我的膝盖、腰全毁了,因为怕在客户房子里当着那么多男性经纪人、装修工的面上厕所,再热的天我都不敢喝水,肾结石进ICU你敢说不知道吗?除去工作,新近又在预备管理经纪人资格考试,喘气的时间都没有,全靠见缝插针。考完就得招人、培训、团建、拓客、拍视频、剪辑、线上推广、社群维护,这些全新的领域有多不容易你明明都知道,我从来没有要求过你什么,能不能请你稍微配合一点儿,别再给我施加压力了好不好。

她刻意压低了嗓音,在他面前制造出一股时长数十秒的微型飓风。飓风过去,他眼睑微眨,再眨,像是下定某种决心似的,他以相当缓慢的速度将手机拾起,抬升至半空,向前平推,直至屏幕与她鼻尖垂直。乱糟糟的小视频已被切掉,纯白背景上浮现的是蝌蚪样圆圆滚滚的英文字母,字母拼成单词,单词连缀成句,令她莫名一阵眼花。

去打避孕针了吧。雷蒙哼笑,厚过城墙的肩膀跟着故作幽默地耸动,补充说,Kevin的助手特意发消息来,怕你忙忘掉,叫我提醒你,不然我还以为……三个月一次,今天又该打针了噢?他在句末使用了不易察觉的尾音上扬,犹如飓风杀了个回马枪。潘妮感到所有汗毛纷纷向后倒伏而去。Kevin是他们家相熟的医生,她真蠢,简直蠢透了,单单交代Kevin瞒住雷蒙,怎想得到Kevin的助手会掉链子。

同所有恼羞成怒的人一样,她的声音骤然拔高,气流急促弹拨着声带,发出类似风试图挤进门窗罅隙时的尖锐啸音。我跟你说过不想怀孕,不想要孩子,至少现在不行,有用吗?你们家仗着条件好,压根儿就不尊重人,别忘了我也是博士,正儿八经的电影学博士,为了这个家,我付出多少,我得到了什么?

讲到一半她发现自己的音量仍是抑住的,像卑微的老鼠崽子,竭尽全力也只发出可笑的吱吱声。她遂将双手撑住桌面,上半身向他倾过去,用力吼道,拿我当什么呢,培养皿吗,想用就用的培养皿?看我不讲话好欺负是吗?告诉你们,也别欺人太甚了!

我们家欺负你?雷蒙将手机拍到桌上,像个真正的科研人员那样两手抱胸,正襟危坐起来。对,你爸手术加化疗,后面骨转移并发心衰,一天一瓶免疫球蛋白,是我们家欺负的?你到香港读博,吃饭住宿加学费,每年八万港纸,我们家欺负的?你弟娶老婆,二十万彩礼,十万酒席,包括你妈到县城养老的小房子,都是我们家欺负的?你现在飞黄腾达看不上我们家了,不想再受欺负,完全可以明讲,没必要这样。

这真叫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登时潘妮的焰头矮去一截,口气成了被斩的首级,骨碌碌滚走。她嗫嚅着,我,我要考试,这考试多难,还有组建团队,你们,是你们逼我的呀。这申辩的话语听到自己耳朵里都觉得绵软无力,同时嘴唇周遭一阵针刺样的痛麻,她像捞救命稻草般捞过公文包紧紧抱在怀里。太晚了,我得走了,赶不及,真赶不及了,有事晚上聊。

仓皇逃离时被桌腿绊了一下,她踉跄着稳住身形,而他毫无反应。从前谈恋爱吵架,大半夜不管不顾跑出去,最开始他都会追着她跑,后面不追了,就两手插兜不远不近地跟着,怕她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年轻时的感情就是这般摧枯拉朽,有恃无恐,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好多次甚至并不为什么,纯梓只想证明他爱她。

人到中年,她闹不动了,他也早懈怠了,由着她闹,由着她跑,跌一跤便跌一跤,真要赶上飓风也大概率不会理,甚至等不及大门打开,他那手机已重新切回抖音,外放声音依旧超大。是呀,屏幕里是另一个世界,全然的光鲜、愉悦且无害,足够消化掉一个气闷的早晨,足够掩饰掉一段挫败的人生。

潘妮上了车,把住方向盘深呼吸好几个来回,心慢慢定下来。这一辆全新的特斯拉,是她给自己努力工作的奖赏,替换掉先前那辆漆面早已发黄的白色丰田卡罗拉----疲软的动力系统,塑料感的内饰,更不消说狭小的后排空间令身形稍微高大些的客户不得不梗着脖子,将腿脚别别扭扭地一波三折。那是早先雷蒙花五百美金从他踢球的球友手里买来的,当时凑完房款手头紧,说是先给她练练,也凑合着开了三四年呢。

将特斯拉倒出去之前,她确认了钱包里的驾照。卡片上自己的头发梳成大光明,一脸凝重地目视前方,好比百米内刚刚发生了重大交通事故。照片旁写着她的英文名PENNY,以及家庭住址、性别、身高、体重、眼睛颜色之类。潘妮知道父母不满第一胎是个妹仔,随随便便取了个妮字,简直可以顺着这个字追索到当初他们郁郁的神色。至于英文名,是她照着中文谐音取的,谁会喜欢和一分钱同名,不过存了卧薪尝胆的意思,只为时时提醒自己倍加努力。除了努力,哪还有什么可倚仗。

笃笃笃,是婆婆在敲车窗,潘妮降下玻璃,婆婆便抬起胳膊,将衣角兜住的五六枚半青半红的西红柿一股脑倒进来,套装的天蓝色布料立时加深了,像漏尿。哎呀,妈你这是做什么嘛。她发现自己需要动用极大的修养才不至于嚷出来。

刚在院子里溜达一圈,发现这场雨啊,打落了好多呢。这几个西红柿比较大,也比较熟,自家堆肥种的嘛,纯天然无污染,带到公司洗一洗,直接生吃就行。吃不完跟同事们分享也行,他们肯定喜欢。婆婆倒是一如既往地饶舌。潘妮对着那张脸看了又看,神色语气如常,拿不准自己方才吼雷蒙的话到底有没有被听了壁脚去。如果听了还能演到这程度,无疑是该拿奥斯卡小金人的。

公公这时牵着狗也回转来,远远地帮腔说,真的落了好多,晚上早点儿下班,正可以炖一锅牛脯。我,我还不一定呢。她着实有些尴尬起来,他们热络成这样,除去给她的收入数目吓到,无非出于造人大计的考量吧。天天这样吃,发胖呢。胖点儿好。是呀是呀,身体健康,感谢主。

公婆争先恐后冲车内喊话,简直有些谄媚的样子了。唉,刚刚何苦吵那一架,雷蒙一家肯定会觉得她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吧。她有她的憋屈,他也有他的,茫茫人世到底有谁活得容易。

不不,恐怕还是太闲闹的,公婆除去种菜煮饭,就剩掰着指头等周末,周末可以打扮得人五人六,跑去教会听人家唱歌,回来张口闭口全是主的旨意。她哪能不明白,身在美国的中国人,入教多半出于现实利益的计较,比如结婚不花钱、办丧事免费之类,平日里嘛,权当参加派对玩一玩。只是同美国人混得久了,他们行事讲话不自觉也变得格外咋呼起来。她自己亲生母亲一年到头没见打几个嘘寒问暖的电话,哪能信这对没有血缘关系的父母会当真爱了她。

潘妮连讲好几声谢谢,将西红柿放到副驾驶,又同他们约好晚餐时间,再三挥手道别,这才将车顺顺当当倒了出去。雨后的视野边界变得模糊,如同牛奶里浸软的饼干,大片落叶沾住黑亮的沥青路。后视镜内,公婆肩并肩走到人行步道上来,仍在用力挥着手,笑出了牙花子。印象中是只有八九十年代美式广告片中的父母才有过这般乐观昂扬。这么大的房子,这么好的花园,可得多生几个孩子呀。是呀是呀,趁我们还有劲,搭把手就带大啦。潘妮一脚油门踩到底,特斯拉悄无声息地碾过落叶,向社区外猛冲而去。

NinaSimone粗杨的嗓音在车内盘桓:BirdsflyinghighyouknowhowIfeel,SunintheskyyouknowhowIfeel,BreezedriftingonbyyouknowhowIfeel…(群鸟高飞,你知我感觉如何;

太阳当空,你知我感觉如何;微风拂面,你知我感觉如何……)潘妮蓦地意识到自己一天当中在车里的时间比和雷蒙相处还长。她是相当满意这车,它不仅高大帅气还任劳任怨,愿意载她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不像雷蒙,有事没事净甩脸色。

多亏了读书和工作,相当于狗嘴前面吊着的肉骨头,引她一路披荆斩棘,才过上了从前只在美剧中见过的好日子,落在老家人眼里,她现在可不就是功成名就。对对,一切都是主的旨意,感谢主--想起公婆的语气潘妮就笑起来,一鼓作气开到最近的门店停下,翻找零钱买杯冰美式,仰脸灌下去半杯。

自打单方面决定备孕以来,雷蒙便将家里的咖啡机束之高阁,明知道对她而言,没有这杯中药样的玩意儿,一整天压根儿无法真正开始。况且他学生物的,难道不知道可乐里也含有咖啡因,自己一顿不落,是只许州官放火呢。思及此,刚刚平息的心情又开始躁起来,她不嫌他就算了,他还挑她的刺,是一直以来自己表现得太过宽容与忠贞,也该让他有些危机感才好,人贱性呢,男人尤其如此。

潘妮将剩下的咖啡狠狠倒进口腔,弃掉空杯,重新坐车里,系上安全带,继续朝前行驶。顺着丘陵蜿蜒的公路仍是湿漉漉的,车行稀少,特斯拉加速爬上一道长坡。坡地上的冷杉与松树有着比落叶乔木更恢弘的轮廓,只是风确乎较平日强劲,沿路枝干齐齐摇撼,挥手致意般。

不久海跃入视野,天是灰的,海水也不复湛蓝,倒是有数以万计的白色浪卷争相推擦,数以万计的远古巨兽啃噬海滩。无端的,潘妮想起一部南美电影,叫什么来着,《遗忘诗篇》?不,是《遗忘诗行》。老人去看鲸,鲸死在海滩边上,鲸在天空里巡游、摆尾、回首,鲸唱出人类语言无法形容的歌。

记起首次飞来西雅图,降落西塔科机场前,透过舷窗瞭望,太平洋的深邃透明真是无与伦比,海岸线以里的陆地也绝了,浓绿程度完全赛过祖母绿,更惊人的是这样日光灼灼的盛夏,雷尼尔雪山之巅竟还能看到真正的皑皑

白雪。才刚安顿下来他们便进行了阿尔基泛舟之旅,皮划艇一路划过艾略特湾和杜瓦米许河口,恰逢太阳落幕、圆月初生,西雅图的天际线与奥林匹克山脉环侍,而海豚而跃出水面,真真是水天一色,浮光跃金。

从前旅居香港,她与雷蒙周末会去西贡的麦理浩径徒步,深入丛林时遇到过野猪,涉过溪流,翻越山脊,看到大大小小的离岛,一球球,一簇簇,是漂浮在蓝宝石之海上的绿绵。而后他们下到海滩,就着渔船买海鲜进店加工,吃到平价乂鲜甜的海胆炒饭、辣炒花蛤与清蒸老虎斑,配一碟蛀油菜心。最好笑的是钳金指环自鱼肚内被扒拉出来的一刻,雷蒙单膝跪地,征得她首肯后,将那油腻腻的细圈套进无名指。所有顾客、厨师与服务员同时欢呼鼓掌,好容易凑齐的九朵白玫瑰稀拉拉插在一把通菜中间,她笑出了眼泪。

他们大抵是相爱过的吧,胜景为证。

至于上海,上海实在乏善可陈,她只记得在宿舍被本地同学孤立,逛商场时吃过樟脑丸样的白眼,找工作遇到的各种刁难,以及同雷蒙去崇明岛看海那回。冬风庞大,滩涂上成片干枯的芦苇倒伏,长江入海口浊浪滔滔。他第一时间把羽绒服的帽子戴上了,抽绳拉紧,手缩在袖筒深处,连打三个喷嚏,一迭声催着要走。

更不用说她有多憎恶自己所从来的老家,出国前曾领着雷蒙回去过一次,算是衣锦还乡吧,然而为了抵达山洼里的旧宅院,飞机换大巴再搭三轮车,仍是踩了满脚牛粪,拉不出屎的旱厕,脏到结了壳的被褥,他全程一句话不肯讲。

他们是命定要离开的那种人吧,至于为什么到了大洋彼岸仍不能开心,那便是另外一个话题了。一生中诸多不可解,或许只能归结于冥冥中有天意。

远远的太空针塔出现了,飞碟周边•圈鳞次栉比的高楼,那是西雅图市中心。从前不忙时会和雷蒙去派克市场吃海鲜,顺带看个电影,出来买杯水果茶,通过长长的石桥过河,一路步行到华盛顿大学。春日里阳光暖暖,樱花开满,飘落到中央广场的红砖与绿草上,哥特式建筑边矗立着现代化的美术馆,印第安传统文化的图腾柱下,年轻的孩子们笑闹着走过去。她和他也曾是他们当中的一员,也曾对未来满怀希望,怎么就都忘了?

潘妮方向盘一打,拐个弯,向着远离市区的方向而去。像这样长时间驾车,一直没有电话打进来,大脑放空,她总会想起幼年在湖南乡下的种种。譬如逢年过节吃饭要先敬祖公菩萨。小孩子打碎碗,大人必得念上好几遍岁岁平安。出远门因落下东两而折返,则会被断定为出行不利,须在家多逗留些时日,烧香卜卦,问好先祖的意旨才再出发。需要同过世的亲人对话了,便去请神婆神汉附身,只需一小袋米三枚鸡蛋,能把一家老小的吉凶祸福打破砂锅问到底。

她尤为记得河沟边那株老柏树,年深日久,周身爬满薜荔,苍黑与墨绿的枝叶当中,殷红布条长短纷披,那是家家户户逢着过不去的坎,第一时间会跑去敬拜的神祇。弟弟顽劣,为摘薜荔果揉凉粉吃,竟扯落布条,踢倒香烛,又在树下撒了泡童子尿,还大放厥词说,倒要看看有无神鬼前来算账。结果当晚他头痛肚胀,刮瘀放血扎青霉素全不管用,号哭声宛如腊月待宰的年猪。最后家中不得不备下鸡公鲤鱼同烧酒,押解弟弟过去磕了三个响头,认了柏树做亲爷才得以收场。

不晓得身处异国他乡,何以会去回忆这些无关紧要的旧事,太遥远了,不只是两个国度,更像两个世界。忽而又想起今早醒来前,梦见的正是童年时一次次梦过的飞行,在那些梦里她的身体奇异地失去重量,成为鸟类之一种,双臂平展,两足腾跃,凌空飞起来。风是猎猎的,她惊叫着,云便一朵接着一朵撞进她嘴里,房舍猪牛河波皆如画图,群山也倏忽而过。

她母亲曾不止一次断言,做这样的梦是日后飞黄腾达的征兆,果然她后来读出博士,一路漂洋过海来到美国。至于母亲自己的梦却是永远飞不起来的,两只脚仿佛给大石球拴牢,再怎样扑腾,离地皆不过三尺,醒来只觉丧气。弟弟成家后开了间打字快印店,母亲随之搬去县城居住,却总也舍不下那几亩田地,隔三岔五都会搭乘柴油小三轮回村,刈稻谷、秧豆子、落花生,一把把揪出来,抖落干净,摞在gy从前猪圈边的矮墙上晾晒。

母亲究竟是真不能飞,还是就甘愿一辈子安安心心趴伏在泥地里,潘妮也说不清。她只是慢慢确信,母亲是忿恨她的。偶尔一两次通话,母亲总会讲起阿姨舅舅家的孩子,读书虽不出色,早早辍学做生意却也挣到大钱,最重要的是他们得以留在家乡赡养父母,知寒知热,巴心巴肺。这些表兄弟姐妹她都记得,给母亲一形容,仿佛成了家中的衣柜、米桶,是日常生活俯仰可用的物件,而不成其为一个个有面目有脾性的人。她想,在母亲眼里或许她也不过是物件,且还是长出翅膀飞走了、几乎再指望不上的那种。若手中有铳,指不定母亲早将她轰下,手脚拴牢,一并在泥地里趴伏。

她苦笑,装作听不出话里话外的讽剌意味,谈起近日售出的房屋与即将到手的佣金,对面果然兴致缺缺,哼过两声不再接茬。自她背负起房贷车贷,无法像前些年那般出手阔绰,母亲的怨气便与日俱增,又怎可能为她的成就开心,天真得过分。当下越洋电话陷入长久的静默,好比海底光缆被生生拗断,信号消失无踪。她抬起头,望见明晃晃的一片月,浮在窗外蓝丝绒质感的天上,圆满得极不真实。

不快归不快,关于母亲的一切似真菌般顽固,一次次从生活表层溃破而出。同雷蒙吵完架她禁不住想,如果母亲目睹,指定会骂他们不惜福,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把一整天的兆头都破坏掉。她在臆想中与母亲斗嘴,又惊觉自己越发像了母亲,企图用暴烈与控制掩饰内在的虚弱、无力。所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到底有什么用,这许多年她只感到自己内里全是碎片,无力自洽。从一个地方换到另一个地方,从一个国家换到另一个国家,漂泊从来身不由己,未必还能换到下个星球吗,或者唯一的办法,就是换个男人。

换男人,她又开始苦笑,雷蒙也可怜呢,到底犯了什么罪,被判跟她这样的人共度余生。

潘妮用力踩下刹车踏板,四只轮胎同时发出尖叫,车身出于惯性往前一栽,再向后一坐,总算在高尔夫球场旁停住了。放置在副驾驶的公文包应声栽倒,西红柿们赶在被压瘪前弹了出去,撞到置物箱面板,又接二连三滚到铺了地毡的脚踏板上。一股果蔬破裂的气息迅速在车厢内弥漫开。

她懒得再搭理,对镜草草确认好妆容发型,摘卜安全带,俯身拎包,开了门,方跟皮鞋先踏出去,踩稳了,接着是小腿、膝盖、大腿、臀腰跟着发力,最后才是肩背与头脸。整个人全须全尾落下车来,一只手将身前身后的褶皱顺带一捋,再带上车门,清一清嗓,挺拔了身姿,快步朝接待大厅而去。

风似乎比先前又更劲了些,零星雨点斜签着砸向大理石台阶,写出一个个惊叹号,潘妮等于是踩着满地惊叹号进入的会场。迟了这么几分钟,活动已然开始,正在台上分享的嘉宾她认识,姓戴,取个英文名David,大家就都喊他戴维,至于本名是什么倒没谁关心。

戴维是个四十五岁上下的小个子,在互联网大厂干着一份管理岗的工作,闲来无事也顺带做做经纪人。从刚认识起,他便是一副方形金属框眼镜横跨鼻梁,眼睛笑成两道线,显得很好相处的样子,不过视线下移便会发觉他嘴唇削薄,门牙外匏,下巴急促收窄成个V字,呈现出某种啮齿类动物的特征。

戴维看到潘妮推门,特意停下来点头微笑,并做了个请坐的手势。她本意是想偷偷溜进去,这下所有人都看到了,再尴尬也无法,只得厚着脸皮蹑着脚,寻到最近门的位子落了座。戴维转头继续讲下去:

事情呢往往就是那么古怪,越难伺候的客户成交率越高,那些一脸随和的呢,最后反而都客气地不了了之,所以自打从业以来,不论多麻烦,我从来就没有对客户不耐烦过。我不但帮他们翻译和解释合同,还会把买卖双方的各种问题同文件都翻译好,陪他们去设计中心比较不同的装修材料,寻找保险公司,联系水电气和垃圾管理公司。做最后的房屋检查的是我,提供学校及其他各种在美国安家有关信息和情报的也是我。

这些事大家也都会做对吧,不过据我观察呢,基本都是看人下菜碟,钱多就服务好一点儿,钱少就服务差一点儿。我不一样,我严格要求自己,从来都不可以小瞧任何一个尊重我工作的同胞。他们有钱,一亿的庄园配备马场停机坪森林人工湖;没钱,十五万的小公寓也附赠全套精装修社区游泳池加免费烧烤炉,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嘛。正因为我的不卑不亢,贴心温暖,同很多客户都成了朋友。我的新客户多半都是由老客户介绍的。行情不好的时候积攒口碑,到了行情好的时候爆单就顺理成章,实在要说诀窍呢其实也没什么诀窍,只是勤奋、诚恳加热情罢了。

他语速快,边讲边在台上来回走动,恨不得每句话都要加个手势,投影画面映到他脑门上,看着像是戴上不同花色的脸谱。潘妮想与大家齐拍掌,手机一震,屏幕亮起。她看到发件人李先生,底下是长长短短几个中文句子,赶紧脸凑近看了又看,总算弄明白这条消息的意思,说他们家已购入心仪的房产,铭感潘小姐长久以来的付出,今次约定取消,下次有机会换房再联系云云。

她重新坐直,将视线对准投影,戴维刚巧讲了句什么俏皮话吧,所有人都笑起来。她发现自己完全咧不开嘴,舌根硬着,牙龈紧紧巴住口腔内黏膜,后脖颈子也跟着阵阵发麻,只觉得唧唧呱呱的笑声、嚅里啪啦的掌声有如骤雨,一股脑浇在她脸上。

接下来的分享会全没听进去,她一直在系统当中查找,从最近带李先生一家看过的房产查起,逐一往前追溯,哪户房产签了约,买卖双方姓名,卖家经纪与买家经纪分别是谁,费用收取几个点全都登记在案,又怎么包得住火。

茶话会时间到,大家分散开,各自用些麦芬蛋糕,喝橙汁与气泡水,然后三三两两结对攀谈。同为经纪从业人员,明里暗里的竞争是毋庸置疑的,然而依照美国这边的售房流程,经纪事务一分为二,由卖家和买家分别委托,因此相互间的合作又是不可避免的,所谓抬头不见低头见,表面功夫总还是要做到位。

潘妮逮住时机跟戴维碰杯,恭喜他业绩比红。戴维照例眼睛笑成两道线,龈着门牙说,哪里哪里,我们Penny也超级优秀的好吗,私底下大家都在说特别看好你,学历高,人品好,又肯吃苦,加油干哦,明年站在这里分享的就是你了!

她抿下去一口气泡水,也跟着笑说,戴总这可真是捧杀我了,我也知道要努力做事、实在做人呀,架不住一些客户为了省点儿费用丢了底线,还有些中介为了抢客户私自降低提成坏了规矩,这不正要跟戴总请教呢,您经验丰富,遇到这样的情况肯定能处理得妥当。

戴维的眼珠子在镜片后咕噜一转,似乎一时拿不准要怎样接茬,然而潘妮和李奥左右夹击又由不得他不答,当下只好打个哈哈,说,很正常,有些买房的客户还想着跳过中介,直接跟卖家成交呢,他们哪知道美国的规矩,中介费都是卖家出,就算买家中介分文不拿,那六个点也全归卖家中介拿了。所以说这边跟国内存在制度和观念上的差异,转变起来还需要时间。我们呢也不要急,少安毋躁,相信都会重回正轨的。

旁边的李奥听出端倪来了,立即把岔开的话题往回拉:怎么了,潘妮,是遇到跑单了吗?

潘妮倒也不言明,只泛泛作答:有对夫妇从前年开始我就带着四处看房,西雅图市面上所有开放参观的差不多逛了个遍,想必戴总也有印象吧,或者是贵人事忙,忘记了?总之六个点的费用是行规,谁开了口子谁心里有数,狗咬狗一嘴毛,有意思吧,这样把市场搞烂掉大家都不要做好了呀,您看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戴维的脸色黯了黯,但只在极短的一瞬,当即又赔笑说,当然当然,我们中国人常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嘛,规矩很重要,相当重要,每个人都应该遵守,遵守。他的声音比方才在台上气吞山河的样子明显虚了,谢顶的脑门冒出一层油汗来,眼波也不住地向两边泄,仿佛眼底住着数条小金鱼,随时准备要突围遁走。

能混到李奥这种程度的自然也算半个人精,见状早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哪还肯轻易放过,当即嚷嚷起来:这还了得,Penny你说,说出来到底是谁干的,我帮你撑腰,公司帮你讨回公道,再不行我们上法庭告他去!狗娘养的,美利坚可是法治国家!

这番动静自然引起了大厅内其他经纪人的注意,大家都不是第一天出来混这行当,听一耳朵大概也懂了,但并不见谁过来帮腔,光只是拿余光瞟向他们,窃窃私语着。这也是她为什么专挑戴维、李奥站在一处的机会,李奥作为她挂靠的经纪公司的领队,公司每年都向她收取高额的挂靠费用,他自然而然地要罩着她。

潘妮却不肯往下讲,只是再次冲戴维举杯,又对李奥点了点头,这便转身离去。心中怎不憋屈,再不走只怕自己会忍不住撕破脸。亏得他,还做大厂管理呢,就这点儿觉悟和素质,真不知怎么混上去的。倒也不是怕得罪他,而是没有那个必要。流失一个客户固然气愤,她更在意的是整个行业的长久与健康,而这需要公司层面同经纪人协会的监管促成,至于她-城•池的得失,要追责也不必急着公开摊牌。如果被定性成个人恩怨,自己也将在其他经纪人那里失去信任一一试问谁想和一个刺儿头合作。

自大厅出来后,潘妮忍不住爆了粗。她是对自己感到失望,为了份工作委曲求全,完全丧失了从前破釜沉舟的血性,变得不像自己。面对雷蒙还可以投鼠忌器地吵上几句,怎么到了戴维这儿就变成默默吃下暗亏了?难怪有种说法,人总会把坏脾气留给自己最熟悉最亲近的那一个。

几个报价单就窝在车里勉强弄弄,本可以驱车到公司的工位上去弄,但是没有必要,她也需要时间独自消化整件事,暂时还不想同李奥及公司老板去讨论对策。所谓对策,戴维自然也都想得到,他不可能心甘情愿把吞下去的钱吐出来,成交金额超过一百万刀的房子,六个点全吞够买一辆特斯拉了,谁会那么傻。至于去法庭告他,其实也比较难举证,况且还牵涉到请律师、准备材料、出庭等一系列麻烦事,耗费时长往往在半年以上,因此遇到类似情况,通常做法都是自认倒霉。

报价单提交完成,看看时间快到饭点,虽天色愈加阴沉,心情也依旧恶劣,潘妮还是决定驱车赶往崔太太家。崔太太一家五口住博塞尔,这一区临近贝尔维尤市中心,二十分钟左右就可抵达柯克兰和雷德蒙德,中产阶级聚集,白人占比高达七成以上,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群与家庭年收入中位数均比别处高,还拥有西雅图最好的学区,对于这样的高净值客户,自然是要维护好的。

拎着精心挑选的暖房大礼包------套英国进口的骨瓷下午茶具,她嘴唇抿了又抿,努力调整好面部表情,据下门铃,后撤静待。然而屋内悄无声息,上前再携、,望着自己鞋尖等待数秒,仍是没有动静。她只得从门廊走出来,想透过餐厅的落地窗往里探看,窗帘拉得密不透风,什么都没能看到。这很不寻常,全不像家中要请客的样子,难道是忘了,临时出门去了?不太可能啊,明明昨晚还上线预报菜谱来着,并说打算尝试一道新菜--泰式青柠香茅浸虾。退一步想,就算崔太太自己出了门,孩子上学,老公上班,一对老人总归会留卜应门才对。

潘妮是百思不得其解,掏出手机一拨,已关机,这就更古怪了,只好沿着建筑本体绕到后院。崔太太实在是个勤劳称职的全职主妇,入住后也没让院子失去原本的格调,草坪修得齐整,一排女贞也都掬饬成形,并不像她公婆种些乱七八糟的小菜。后院与客厅之间有个阳光房,是透明顶的半开放式结构,铸铁桌椅上,小朋友玩的飞行棋摊开着,展露出一丝鲜活的生活气息。她留意到客厅的窗帘没拉,忙跨步过去张望,这一望不打紧,直接给惊得倒抽一口凉气。

这座占地一万平方英尺、建面超过四千平方英尺的现代风格豪宅,双层挑高的客厅采光十分优异。她第一眼看到满地喷洒的红色液体,一名头发披散的女子正僵卧在地毯边,脸被遮住了看不确切。捂住嘴,她强迫自己凝神细看,只见房子内部仿佛刚经历过一场飓风,金黄的意面碧绿的青柠粉色的虾仁,还有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食材统统倾覆在地。糟糕的状况从开放式厨房那边到餐厅一路延伸至客厅,大胆的配色、粗犷的手法与墙上的印象派画作堪堪呼应。

难道是遭遇入室抢劫了吗?潘妮第一时间想到的全是持枪闯入,强占民宅,甚至与警方对峙几死几伤这类的头条新闻,都是枪支泛滥闹的!难道歹徒看中了这家富裕,将老人和孩子挟持了吗?崔先生呢?躺倒在楼上卧室,或是车库,像卡波特的《冷血》?但这样的高档小区安保工作理应到位,不至于啊!

她情急之下已顾不得自身安危,本能地大力拍打起玻璃门并嘶声喊道,崔太太,是你吗?崔太太,需要帮助吗?崔太太!万幸那女子听到动静,缓缓醒转,并将头脸支撑起来。果然是崔太太,但又与印象中那个温婉可人的中年女性不同。她看到乱发底下是裂开的眉骨,血痂发黑,另半边脸肿得像被马蜂螯过,青紫的嘴角下方,脖子上,赫然一圈被掐的印记。至于米色家居套装上斑驳的暗红,则解释了地上红色液体的来源整瓶被打碎的红酒。

啊,潘妮咬住舌尖,心说,莫非不是抢劫,是家暴?

崔太太盯住声源看,可能因为逆光的缘故,她那眼神是大片的空茫,如垂死之鱼,一眨不眨。半晌,她才靠住沙发,先将一条腿支起,然后手掌撑住膝盖,觥着牙,帮助另一条腿也支起。完成这一步似乎用光了她好容易积攒的气力,在沙发上缓了好大一会儿才又下定决心,借助着沙发扶手一点点直起腰,挺身起立。等到她以极其别扭的方式挪完两人之间不足三十英尺的距离,时间仿佛已经过去了大半天。

十五分钟后,潘妮丢盔弃甲返回车内,捡起早晨婆婆硬塞的酉红柿直接往嘴里送,牙齿碰到蜡质表层时涩了一下,她用力啃咬下去,汁液立时迸射出来,在前襟造成星星点点的图样。她没有管,反倒越吃越快,连果蒂都嚼碎了吞卜去,又弓身捡第二枚、第三枚,一生当中她从未有过西红柿竟如此甜酸适口的印象。

崔太太说自己应该犯了病,解离你懂吗,就是忽然间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也不知道在哪儿,会做出些匪夷所思的事,过后统统不记得。噢你说这些伤啊,搞不清楚钦,是自己摔的吧,应该是,抱歉我真记不得了O

至于父母小孩同伴侣她统统闭口不谈。

这个时间点他们都出去了钦,上班上学你知道的,我公公应该是去钓鱼了吧,婆婆逛商场,各有各忙嘛。没事,真没事,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不不,不需要报警,完全不必劳烦,真的。钦,这是你带来的礼物吗,特意为我准备的呀,谢谢你。不好意思啊,Penny,真的不好意思,想了好久请你来家中小聚,谁知道发生这样的模事,我也不想的。那我们下次再约好不好,我现在要先进去收拾下,就不招呼你喝茶了,到时候一定要再赏脸哦。

潘妮自问也算经过一些历练,当下却着实弄不懂在漏洞百出的借口后面,在随手阖拢的椎拉门内部,究竟埋藏着怎样不足为外人道的秘辛,看不穿对面抖颤不止仍勉力维持住的微表情。更大的可能性还是家暴吧,相比于所谓的解离,毫无疑问她更倾向于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世上怎会有这样的傻子呢,真是气极了。她想尖叫,想摇撼,想把对方从噩梦中拯救出来,女孩帮助女孩不是吗,偏偏崔太太破碎不堪的脸上只是岁月静好、关你屁事。

还能怎样,除了将礼品搁在地上转身离开,多余的违心话不想讲。若果真要满足好奇心,她其实还可以爬到院外的树杈上去,透过气窗看清楚他们家车库里停着几辆车,或者直接选择报警,让警察上门处理。但又何必,在这块陌生的土地上,任何人都是自由的,自由地生,自由地活,自由地选择去沉堕,去死,而刺探私隐搞不好才是最大的罪,无异于在他人的伤口上再捅上致命一刀。

将心比心,她也不愿意被一直追问为什么要做丁克不生孩子,她不想将自己幼年时不得不几次二番陪母亲去卫生院做人流的惨状讲出来。至于父亲是因偷腥遭学校开除才成天以酒浇愁•以及自己被鳏夫乡邻侵犯的事,情最笃时她都从未讲给雷蒙听过。

潘妮只是用力啃咬,接续吃下去满肚子西红柿,连摔坏的那枚也不放过。大中午的,天竟眼看着就黑过了锅底,雷蒙总算说对一次,飓风即将到来,或已经到来。

既然崔太太家的午餐不了了之,李先生家也不必再带看,如果不想提前归家再跟雷蒙急赤白脸,工作日程当中便只剩下探访新楼盘一项。楼盘位于雷德蒙德,开车十分钟能到微软,并且这一区能被批下来用于新建房屋的土地相当稀少,每次建筑商放出来那么十几幢独栋精装单位,价格通常在三百万左右,一直都还相当抢手。不过今次受到恶劣天气的影响,

当潘妮打着双闪急吼吼奔赴售楼部,打算去拿钥匙看样板间时,并未遇到其他中介与客户。

那个脸胖得跟个脸盆似的白人女孩不可思议地瞪大蓝眼睛,说,天气预报刚才说了,这边很可能会受到飓风的正面冲击,我们都要提前下班啦。她再三表示过来一趟不容易,想要拍个视频发到抖音上去做推广,半小时内就能把钥匙还回来,还保证不打开门窗,也不会影响女孩下班,到时直接将钥匙交到保安大哥手里就行。女孩虽放心不下,到底架不住她的恳切,兴许也是急着回家,懒得再过多交涉,便摇着头从抽屉内取了钥匙,再三告诫说如果造成任何损失可都得由她担责,让签了字抵押了证件还不忘补上一句:你们中国人当真是全世界最要钱不要命的。

潘妮笑起来,心想这算什么,这些年遇到愿意跟她签独家代理的卖家,她都会亲自帮忙打理房屋,包括通下水道,换灯泡,垃圾清运,贴壁纸,花园与游泳池修整。有时那些墨西哥工人排不出时间,为了赶丁•期她甚至亲自上阵铺过瓷砖,粉刷过外墙。再过些年月,只怕连水电改造都学会了一一人可不都是逼出来的嘛,何况干活儿还能产生真实的掌控感。

早先看过资料,这幢别墅建面三千四百平方英尺,也采用的是简约设计,前庭后院花木扶疏,住起来想必是十分舒怡的。只是这当儿积雨云几乎压低到了屋檐,龙爪般的闪电与闷雷搅动着不安,她也顾不得仔细察看周边环境,赶忙跑上台阶,开了大门,裹鞋套进入。

先将三层楼依次参观一遍,大灯小盏全部打开,然后装好云台,再次回到玄关处开始录制。她是边走边讲解每处空间设计的特点,以及装修用到的材质品牌,事无巨细,力求涵盖到位。这样的看房视频她拍过数百个,流程早已了然于心,按照惯例,还会在室外走上一圈,顺便介绍花园和小区环境,尤其是国内客户特别关注的学区和升值潜力都会一一讲解清楚。视频末尾会附上项目基本信息,最后是微信二维码,方便国内目标客户加好友咨询。

今日室外部分无法拍摄,改天必然还得过来补,她就是纯粹不想回家,给自己找事情做罢了。当时那个女孩若实在不同意给钥匙,她也便走了。这次拍摄并不顺利,没吃午饭有些低血糖吧,出现了好几回口误,她又有强迫症,非追求一镜到底不可,于是一遍遍回到玄关,执拗地从头开始,转完一圈,爬一层楼,再转一圈,再爬。等到终于拍完,人累出满头汗,而外面早已狂风暴雨,完全出不去了。

虽则心中愧疚,毕竟无计可施,只得赶紧把灯都关掉,电源也切断,并在记忆里搜索关于飓风的自救措施。好像有印象说如果人在室内,躲在最狭小的空间会比较安全,于是她借着手机的微光,摸索着进到一楼浴室,在盥洗池同淋浴间旁边,靠墙摆了一个全新的白色铸铁浴缸,她脱掉鞋,试探着跨进去和衣躺下。

为省电戳熄了电筒,人好比陷在一潭墨水里,雷电交替,将树影短暂投到墙面上来,更显出氛围的可怖。手机是不敢用的,只好盯住天花板,想,这一天当真有意思,值得纪念呢。又想,雷蒙这男人果然心狠,摒得牢,眼看这样了电话都不打,信息也不发,全当她死了。

这念头令她觉得凄楚,想驱赶开,便转去想戴维的嘴脸、李奥的声音、母亲的话、童年的事,乱糟糟的记忆碎片这会子全跑过来找她了。浴缸是凉的,她打个嗝,胃里泛上来一股酸不溜秋的西红柿味儿。对崔太太的猜测,对公婆的印象也不肯轻易将她放过了。

人活着怎么就这么累呢?逃不开,躲不过,跟头笨驴似的捂住眼只管向前,谁来心疼她呢。只有她自己,好像连自己也不疼自己呢。活着到底还有什么意味,又有什么意义?

一时间风雨雷电将这座别墅完全卷挟住了,四面八方有如鬼哭鹤唳,急雨倾泻到窗玻璃上。一个闪电,乂一个闪电,教她看清自己的手搭靠在浴缸边上,薄薄一片接近透明,几乎要融化,青筋却是暴出来好几条。

人类的造物在自然面前不知道有多脆弱,这么大个房子,连摇篮襁褓都不算,顶多算个蛋壳,而她呢,她更加命若蟆蚁。如果当真连房子带她给齐齐卷上了天,两眼一闭也就解脱了吧。解脱了大概也是好事,不必再挖空心思耗尽体力,不必再受委屈受累,去他妈的吧,去他妈的身心疲惫。

卫生间的香薰令她呼吸柔缓下来,阖了眼,浴缸的尺度既限制活动却也提供了安全感,意识逐渐变得稀疏,如同剧烈颠簸后进入平流层的飞行,她的手心松开,头歪向一边,睡过去了。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她醒在灯火通明当中,捞过手机看时竟然凌晨已过,潘妮一惊之下坐起,才发现自己并未在浴缸内,而是好端端躺在主卧大床上,职业裙衫什么时候给换成睡袍,齐胸盖着薄毯。这可真把她给吓着了,怎么像崔太太说的解离症,做过什么全想不起来。

无论如何,都不该爬到样板间的床上睡啊,太失礼。她揉着太阳穴赶紧起身,瞄到床头柜上有杯水,确实渴得厉害也管不得那么多,端起便喝了半杯,又见床边一双银鼠色缎面绣兰草花家居拖鞋,鞋口正对着自己,摆放得工工整整。

睡袍和拖鞋均是为客户展示未来生活场景的样品,a然是不能穿用的,她换好自己的衣裳,光着脚来到窗边,将百叶帘拽上去。外面的风雨似乎已停歇了,四下国寂无声,路灯缓缓向着宅间道路吐露出一摊金色的糖浆。只是除了她脚下这幢,其余并不见任何人迹,两边全是待售新房,稍远那些楼栋连施工护网都未去除,看着像待拆的包裹。树倒是种得多,又高拔,当中有夜鸟振羽在飞。

潘妮发觉自己等于是置身孤岛,四顾茫然,攥着手机她想,这么晚,保安大哥肯定也睡沉了,没必要为着还钥匙去吵醒人家,还是等到天明吧。又想,要不要给雷蒙发消息报个平安呢,他有晚睡的习惯,兴许这会儿还能看到。念头转过来再想,他都不关心我,凭什么要联系他,毕竟在外面拼死拼活的是我呀。

刚着恼将手机抛到薄毯上,表示一眼都不想再见到它,楼下便传来低低的乐曲声。最初以为自己听错,然而并没有,大提琴沉郁而富于穿透力,宛如读诗般。她吃了一吓,紧接着钢琴密密层层铺叠上来,又有了海滩的感觉,勾着人不由自主凑近去。实木地板的光滑触感从脚底直抵心脏,一步接一步,楼梯下完,音符愈发切近,是叙事性很强的曲子,黎明前的海滩,灰蓝天光中升起薄雾。雾中影影绰绰的是什么?鲸吗?不确定,只知道有事情将要发生。

然后潘妮就看到那个男人,斜倚在沙发上,华人,很瘦的一个,头发感觉是街头流浪汉那种脏兮兮的类型,眼睛盯住电视荧幕,一只手抓住一块比萨正往嘴里送。那乐曲便是一刻不停地从电视里淌出来的。

她一下僵住,大气不敢出,只想撤回楼上去拿手机,然后立刻躲进洗手间里去,门关严,锁死,铸铁浴缸推过去抵牢,直至警察到来。不不,还是直接跑,从男人身后跑到大门只有三十英尺,若她发足狂奔他可能根本来不及反应。开门直接朝售楼部去,边跑边喊的话,保安说不定还会赶来接应。只可惜没穿鞋,咳,这个时候哪顾得上鞋,跑吧,赶紧跑啊,还等什么。

一秒内脑子里跑马灯似的转着,男人却忽而扭头望住她。他的脸一半漾着餐厅的明黄,一半是荧幕的深蓝,看着悲欣叵测的样子。奇怪的是她并不讨厌他,像老相识那样平淡的眼神、气场,既不像故作讨好,也看不出任何恶意。因为塞了满嘴比萨,他讲话听起来有些嘟嚷:你醒了,过来坐啊。语气也是无情无绪,波澜不惊,仿佛他们已经这样相处了一个世纪。

钦钦,难道睡袍是他帮忙换的,拖鞋也是他摆的?不会吧,不会吧,那可真是……潘妮感到自己快疯了,有个词语叫鬼使神差,大概就是为了形容这样的场景而存在的,不然完全没法解释她为什么会忘记害怕,倒还顺从地走了过去。

接下来看到的情形却让她瞬间定下心来,因为方才被沙发靠背遮蔽的部分已完整呈现在面前,她看到男人缺了一条腿,确切地说,是从膝盖到脚的部分缺失了,牛仔裤管很省事地裁掉半截。至于完好的半边腿脚也并未穿鞋,脚掌正大剌剌地踩在土耳其进口的羊毛地毯上。

所以楼上的事情他是怎么做到的呢,看样子连走路都困难哩。她想反正不必怕了,这人单脚跳难道还能追上我么。但立马又警觉起来,万一人家有枪呢,赶紧往腰眼里看,倒是没看出枪的形状来。上衣他穿着件斑鸠褐的圆领衫,算不得脏,主要头发有些长,打着缙,遮住了眉眼,加上瘦得嶙峋,第一眼才格外显得落魄。

饿了吧?男人指了指茶几上的比萨。这么晚他从哪儿弄来的夏威夷菠萝比萨,正热腾腾冒出甜香。她咽下一口唾沫,随即正色地问,你是谁啊?怎么进来的?知道这是哪儿……话音未落她便扑过去,及时将他沾满油渍的手指头从沙发扶手上抬了起来。喂,这沙发你可能根本赔不起!她义正词严地宣布,听起来更像是为着掩饰一直揪住人家手不放的尴尬。她转身抽了张面巾纸塞过去,同时心中冒出了一个现成的答案:这人可能真就是那种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为着躲避飓风跑到样板间里来了。

其实美国早有不少类似的偷房族,譬如纽约州,只要能证明自己已经占有该房屋超过三十天,就能受到法律保护,房东既无法将这些流浪汉赶走,还不能断水断电,上法庭花钱耗时又费劲,真是苫不堪言。

男人似乎摸透了她的想法,径自笑起来。你要想听我的故事,我倒是可以讲一讲。不得不说男人确实是个讲故事的好手,潘妮很快就被吸引进去,不觉间还坐在了地毯上,把那些比萨一块块吞进肚子里。

原来这人是为了学电影才来的美国,早先一直是太太工作支持他,但电影事业始终没起色,他只好在片场打杂,直到前两年腿被砸断,工作也丢了,太太实在受不了同他离了婚,然后就成了这样。潘妮听明白了,颔首道,我也是学电影的,我知道选择电影意味着什么,你难道就不后悔么。

没什么好后悔的。男人抿了口水,说,世上一切都有标价,理想只是价格不菲一些。

她暗自挺直了腰杆,说,我跟你不一样,我早早把理想忘掉了,现在过得很好。

不,你不好,这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没有必要撒谎。男人垂了头,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那藏在乱发后面的视线令她脊椎莫名一阵哆嗦。有那么一个瞬间,她以为自己要被训斥了,说她不该把灵魂让渡掉之类的话,可是并没有。他的眼神让她觉得既严苛又熟悉,明明素昧平生,怎会这样熟悉呢,不可解。

沉默在两人当中蔓延了一小会儿,男人举起遥控器说,天快亮了,还是看会儿电视吧。

先前被定格住的声画再次流淌起来,原来钢琴与大提琴讲述的并不是海滩,而是外太空。蓝得发紫的宇宙背景中,有两团类似贝壳内部的五彩炫光,形状各异,大小不一,周遭都围绕着明亮的金边,底下字幕则全是她弄不大懂的专业词汇,她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左边是北美洲星云,右边这个叫辑鹏星云,是位于天鹅座的发射星云,离地球大概有一千五百到两千二百光年。实际上,它们是同一个电离氢区构成的星际云的一部分,横亘在地球和这个复杂的星云之间的星际尘埃吸收掉了来自后方的恒星和星云的光,造成了我们所能看见的形状。男人支撑着坐直了身体,认真指给她看。这像不像北美地图的形状,还有这长长的喙,很形象对吧,瞧,羯鹏正要把它面对的所有一切都给吞下去呢。

她心说搞电影的人就是古怪,什么都懂一点儿。男人却又开口了:讲真的,你就没想过回去吗?

不回去啊。她果断摇了头,说,回去能十吗,在这儿不挺好的,我有好大一番事业要干呢。说这话时她一直盯着屏幕上的星云看,北美洲星云、藕鹏星云,认出来了,可真像。

男人从鼻子里哼出一笑,说,祝你好胃口。

潘妮分明觉得这句话的语气里带着某种戏谑与嘲讽,她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单纯地感到被冒犯,但又无法确知。于是她木然地转过脸去,深吸一口气,想要大声质询一番他到底有没有撒谎,要在这房子里待到几时,包括趁她睡着的时候做过什么手脚,都得好好盘问清楚,要不还是报警吧。

然而当她对上他的眼,瞬间一个巨大的、酝酿经年的哽咽,竟从心脏深处,经由肺泡与喉管,毫不犹豫地喷薄而出。

《鹈鹕之夜》赏读

做人难,难做人。

他们大抵是相爱过的吧,胜景为证。

远远的太空针塔出现了,飞碟周边?圈鳞次栉比的高楼,那是西雅图市中心。从前不忙时会和雷蒙去派克市场吃海鲜,顺带看个电影,出来买杯水果茶,通过长长的石桥过河,一路步行到华盛顿大学。春日里阳光暖暖,樱花开满,飘落到中央广场的红砖与绿草上,哥特式建筑边矗立着现代化的美术馆,印第安传统文化的图腾柱下,年轻的孩子们笑闹着走过去。她和他也曾是他们当中的一员,也曾对未来满怀希望,怎么就都忘了?

潘妮却不肯往下讲,只是再次冲戴维举杯,又对李奥点了点头,这便转身离去。心中怎不憋屈,再不走只怕自己会忍不住撕破脸。亏得他,还做大厂管理呢,就这点儿觉悟和素质,真不知怎么混上去的。倒也不是怕得罪他,而是没有那个必要。流失一个客户固然气愤,她更在意的是整个行业的长久与健康,而这需要公司层面同经纪人协会的监管促成,至于她-城?池的得失,要追责也不必急着公开摊牌。如果被定性成个人恩怨,自己也将在其他经纪人那里失去信任一一试问谁想和一个刺儿头合作。

至于父母小孩同伴侣她统统闭口不谈。

将心比心,她也不愿意被一直追问为什么要做丁克不生孩子,她不想将自己幼年时不得不几次二番陪母亲去卫生院做人流的惨状讲出来。至于父亲是因偷腥遭学校开除才成天以酒浇愁?以及自己被鳏夫乡邻侵犯的事,情最笃时她都从未讲给雷蒙听过。

潘妮笑起来,心想这算什么,这些年遇到愿意跟她签独家代理的卖家,她都会亲自帮忙打理房屋,包括通下水道,换灯泡,垃圾清运,贴壁纸,花园与游泳池修整。有时那些墨西哥工人排不出时间,为了赶丁?期她甚至亲自上阵铺过瓷砖,粉刷过外墙。再过些年月,只怕连水电改造都学会了一一人可不都是逼出来的嘛,何况干活儿还能产生真实的掌控感。

男人从鼻子里哼出一笑,说,祝你好胃口。

《中国作家》2025年第5期

邹谨忆,1982年生于湖南省邵阳市,现居长沙。本科毕业于湖南师范大学,硕士毕业于上海大学中文系。作品涵盖小说、少儿科幻等领域,代表作包括《行星方程式》《梦境计划》等。曾获莽原文学奖,入围《青年文学》城市文学榜单,作品入选《中国文学佳作选·中篇小说卷》 。

来源:齊魯青未了一点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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