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在信中反复叮嘱朋友常来信,却又矛盾地补充:“一年半载不写信我也不会不放心的。惦记是反正一天到晚惦记着的。”茫茫大海中,这个渴望安稳的女子已预感漂泊将成为余生常态。
1995年9月8日,洛杉矶西木区公寓的房门被房东推开,一股沉寂的气息扑面而来。
75岁的张爱玲躺在行军床上,身下垫着蓝灰色毯子,头朝房门,眼嘴紧闭。厨房堆着未洗的碗筷刀叉,卫生间散落着用过的纸巾,电视机直接搁在地上。
这个被世人誉为“民国第一才女”的作家,已孤独离世一周。法医判定,死因是心脑血管疾病。
三十九年前,她初抵美国时可不是这般光景。
1955年秋,张爱玲登上“克利夫兰总统号”轮船离开香港。码头送行的只有宋淇夫妇。
船刚驶到日本,她便忍不住写下长达六页的信:“别后我一路哭回房中……现在写到这里也还是眼泪汪汪起来。”
她在信中反复叮嘱朋友常来信,却又矛盾地补充:“一年半载不写信我也不会不放心的。惦记是反正一天到晚惦记着的。”茫茫大海中,这个渴望安稳的女子已预感漂泊将成为余生常态。
初到纽约的张爱玲挤在救世军办的女子宿舍里。这里形同难民收容所,住满贫寒的酒鬼。贵族出身的她混迹其中,每日去唐人街买菜时,看到店铺外紫红色的苋菜,恍惚回到上海——那时她端着盛满苋菜的青花碗穿过街道,蒜粒染成淡粉色,“仿佛手中捧着一钵西洋盆栽”。
她的美国梦很快破灭。她自信能超越林语堂在美国文坛的成功,残酷的现实却给了她“一记耳光”。投出的英文小说接连被退,积蓄即将耗尽。1956年2月,她被迫向麦克道威尔文艺营提交申请书,字句间透着罕见的卑微:“目前的经济压力逼使我向文艺营中免费栖身。”
正是在冰雪覆盖的文艺营,36岁的张爱玲遇见了65岁的德裔剧作家赖雅。这个曾被视为天才却已潦倒的男人,在张爱玲眼中闪着别样光芒。两人常在壁炉前彻夜长谈,从日出聊到日落。赖雅能从戏剧角度给她写作建议,也会认真点评她淘来的二手浴袍:“要论起苦中作乐,他们谁也不输谁”。
相识五个多月后,张爱玲怀孕了。赖雅明确表示不愿抚养孩子,提出以结婚为条件要求堕胎。挣扎数日,张爱玲最终打胎。多年后她在《小团圆》中隐晦提及此事,笔触冷静,却透出彻骨寒意。
1956年8月14日,两人在纽约举行了简陋婚礼。消息传回华人圈,激起一片哗然:张爱玲这朵鲜花,漂洋过海地插在了赖雅这坨牛粪上。”张迷们无法理解,风华正茂的才女为何选择又老又穷的赖雅。只有炎樱看得真切:“赖雅对张爱玲是痴爱。”
新婚的温暖短暂如烟火。两个月后某个清晨,张爱玲发现赖雅瘫倒在地无法动弹。医生诊断“中风”二字让她如坠冰窟。更残酷的是,当年12月赖雅再度中风,几乎丧命。张爱玲惊慌失措将他送医抢救,望着病床上苍白的丈夫,她忽然意识到:这个曾给她安全感的男人,已成了她的重担。
经济压力如影随形。张爱玲不得不赴香港写剧本赚钱。眼睛发炎出血,双腿浮肿如柱,她仍伏案疾书。为省几块钱,她等到圣诞节打折才买拖鞋。寄回美国的信中,她却与赖雅互相调侃:“我们这么好。”
1957年冬,伦敦来信告知张爱玲母亲病危。她枯坐整日,最终没去见最后一面。抑郁中她病倒了,赖雅笨拙地准备惊喜——他推算出张爱玲的农历生日,在十月一日端出青豆、肉和米饭。那天联邦调查局突然上门核查赖雅欠款,他拼命周旋才将探员哄走。夜晚两人手拉手步行回家,把剩饭热了吃。张爱玲在日记里写:“这是平生最快乐的生日。”
温暖被病魔碾碎。1962年起赖雅多次中风,股骨跌断后彻底瘫痪,大小便失禁。张爱玲带着他辗转求医,在迈阿密大学担任驻校作家时,白天工作,夜里照料丈夫。有次赖雅在图书馆摔倒,从此卧床不起。她给香港朋友的信里描述:“橱柜一格一罐杀虫剂”,跳蚤已把生活咬得千疮百孔——这竟成了他们婚姻的诡异注脚。
1967年4月,张爱玲默默带赖雅离开医院。半年后76岁的赖雅在康桥去世,没有葬礼,没有告别。张爱玲在遗物中发现他的日记,里面称她为“E”:“爱玲帮我搓揉后背,带着对父亲的仰慕,真舒服。”这些文字揭露了真相:对自幼缺失父爱的张爱玲而言,赖雅是丈夫,更是精神父亲。
赖雅离世那年张爱玲46岁。没人料到,此后28年她再未接受任何男人。
1972年定居洛杉矶后,她开始与世隔绝。更诡异的是,一场旷日持久的“人虫大战”爆发了。她感觉北美跳蚤如影随形,指甲抓破皮肤仍无法缓解瘙痒。为躲避虫患,她开始疯狂搬家。从1984年8月到1988年3月,据记载她搬家多达180余次,平均每周迁徙。
“每月要花两百美元买杀虫剂,”她向朋友诉苦,“橱柜一格一罐。” 为方便搬家,曾经讲究穿着的她丢弃所有华服,只留几件中式长裙和一双皮拖鞋。假发代替了剃光的头发,塑胶衣穿完即弃。有次在公交车上打盹遭窃,她在信里淡淡写道:“搬家太累。”夏志清1985年的来信,她到1988年才拆开,解释时带着疲惫:“天天上午忙搬家,下午远道上城,回来已过午夜……才有收信不拆看的荒唐行径。”
友人庄信正忧心忡忡,夏志清夫人王洞则推测:“可能是皮肤病,自己不知道,也可能是心理的关系。” 更深层的原因或许是逃离世界的渴望。当听说有粉丝翻捡她丢弃的垃圾,她惊恐地再次搬家。晚年的她像座自我封闭的孤岛,不接电话、不回信件、不看报纸,整日开着电视当背景音。在给宋淇的信里,她自嘲住在“活死人墓”。
1990年代,张爱玲的著作在港台掀起热潮,版税源源不断汇入账户。讽刺的是,当经济困窘终于缓解,她已不需要了。宋以朗后来证实:她去世时存款高达32万美元(相当于上百万人民币)。可这个坐在金山上的人,终日以饼干、蛋糕果腹,吃完就吐。
最后的公寓里,电视机终日播放嘈杂节目。行军床前散落大量纸巾——医学推断与严重皮肤病有关。她曾写信描述症状:“新房子没蟑螂,一有了就三年内泛滥,杀虫剂全都无用。” 但此刻连擦拭脓血的力气都已消失。
1995年9月初,她预感大限将至。取出遗嘱郑重写下:“所有私人物品留给香港的宋淇夫妇;不举行任何葬礼;遗体火化,骨灰撒到任何空旷荒野。”最后一行字力透纸背:“不许任何人看我的遗体。”
七天后房东打开房门时,她保持着最后的体面:身穿赭红旗袍,面容安详。友人林式同遵照遗嘱,将遗体在惠捷尔墓园火化。没有子女,没有亲人,骨灰随风散入太平洋。
张爱玲去世后,遗产执行人清理房间时注意到:窗边堆着几个纸盒,上面放着《红楼梦》和赖雅的签名书——这是她唯一没丢弃的旧物。十七岁写下的那句“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竟成谶语般笼罩了她的一生。
从上海滩的锦缎旗袍到洛杉矶的满地纸巾,从赖雅病榻前的青豆米饭到独自吞咽的圣诞饼干,她在异国的四十年是一部倒写的传奇:当盛名与爱情如潮水退去,裸露出的不是天才的陨落,而是一个普通女人在生存与尊严间的艰难跋涉。
来源:钱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