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云南省大理州云龙县城,虎头山的晨光总先落在虎山书院的窗棂上。这座由白族学者杨茂川创办的书院,像一枚被时光反复摩挲的印章,深深嵌在滇西的文化肌理里,带着岁月打磨的温润。一万册藏书中,既有明清方志的泛黄纸页、民间唱本的油印墨迹,也有摩崖石刻的拓片残卷、土司家谱的
在云南省大理州云龙县城,虎头山的晨光总先落在虎山书院的窗棂上。这座由白族学者杨茂川创办的书院,像一枚被时光反复摩挲的印章,深深嵌在滇西的文化肌理里,带着岁月打磨的温润。一万册藏书中,既有明清方志的泛黄纸页、民间唱本的油印墨迹,也有摩崖石刻的拓片残卷、土司家谱的手写真迹;半数以上是白族特有的本主经卷、打歌调抄本,更藏有罕见的南诏大理国时期梵文写经。每一页都浸着时光酿出的温度,每一本都刻着一位白族汉子对本土文化的赤诚。而书法,是他从少年时便系在指尖的红绳——古籍修复时的题跋补录,摩崖石刻前的抢救性临摹,书院课堂上的笔墨传承,始终是他与文化对话的媒介,更是激活地域文明的密钥。这位从云龙山间走出的学者,以书为舟,以笔为桨,在藏书打捞、读书解码、编书立传、教书传承的航程里,为濒临湮没的地域文明撑起了一片传承的天空。
一、踏遍山野的文化打捞,以笔墨延续文脉
“书不是案头的摆设,是要让历史活起来的火种。”杨茂川指尖抚过一本蓝布封皮的《云龙记往》,虫蛀的书脊泛着斑驳,在灯光下透出琥珀色的光泽。这本1957年发现的手抄本,原是康熙年间云龙州岁贡生董善庆《云龙野史》的雏形,是他2010年隆冬在旧州古镇“求”来的——为说服土司后人出让家传秘籍,他踩着霜露多次登门。老人总念叨年轻时马帮过澜沧江的险,杨茂川就找来旧地图,陪他在阳光下标出当年的渡口,听他讲马帮汉子用松明火把照路的夜。三个月后,老人掀开积尘的粗布书箱:“给你吧,书在你手里能活。”
修复这一孤本时,杨茂川的书法功底恰如利刃出鞘。受潮的书页经裱糊匠修复后,多处虫蛀空缺需补录文字。他对照明代盐政文书的字体风骨,以小楷逐字补抄,笔锋里既有古籍的朴拙韵味,又不失学术的严谨——后人若不细察,几乎分不清补录与原文的界限。“书法不是炫技,是对古人的尊重。”他常对来访的年轻人说。那些记载云龙野史的文字,正因他的笔墨补全,才重获完整的生命。
这样的“打捞”故事里,书法始终是关键的纽带。2005 年夏,他在检槽乡发现七册粘连成硬块的《杨氏家谱》,用毛笔蘸清水浸润书页时,笔尖的轻重缓急全凭数十年书法经验拿捏——既不能损伤脆弱如蝶翼的纸纤维,又要让水分像晨露般均匀渗透。修复完成后,他特意以白族“三坊一照壁”的纹样为蓝本题写跋文——这种融合山水花鸟元素的传统民居纹样,恰与家族史的乡土根系呼应。他用行楷记录发现的经过,笔墨落在纸上,既为文献留了档,也为这份家族史添了文化的分量。
点校整理康熙版《云龙州志》时,书法技艺更显其功。他参照雍正、光绪两版《云龙州志》补齐缺页,凭借少年时楷书功底,以蝇头小楷补写。那些曾“走失”的字迹,正因他的临摹补全,才重新在典籍中扎根。
二、在文献与大地间对话,以书法解码历史
杨茂川读书,从来不是案头的苦吟,而是一场文献与大地的深度对话,而书法,是他破解历史密码的重要工具。伏案点校康熙《云龙州志》时,他对“别之以州”的记述顿生疑窦,便查阅相关典籍。结合自己临摹过的明代云南碑刻风格,他断定“别”字为后人抄录时误写——该志编纂者曾师从吴门画派,用字必循文征明字帖规范,而文征明笔下“冠”字的笔法结构,恰与语境严丝合缝。最终以“文征明字帖”为关键证据,确定应为“冠之以州”,推翻了上百年的误传。县志编纂同行叹服:“茂川读书,能让纸页里的字站起来走路,更能让古籍里的笔墨说话。”
临摹石门摩崖石刻时,他从“碧嶂回澜”四字里读出了更壮阔的历史图景。这四字笔法浑厚,带着蜀地“颜风变体”的特征,那篇《从摩崖石刻看滇西盐道文化》的论文里,他特意附上自己临摹的石刻全文与笔法分析,让书法文字流淌出经济史的温度,也让学界首次从“书法传播”的角度,为滇西作为南方丝绸之路枢纽提供了文字实证。他这种“以书证地、以笔释书”的读法,让故纸堆里的文字长出了泥土的根须,也让书法成了连接文献与现实的桥梁。
三、为乡土文化立传,以笔墨留存乡愁
当文献与大地的对话沉淀为文字,编书便成了杨茂川让文化落地生根的另一种方式,而书法依旧是他最得心应手的工具。“编书就像给大地修家谱,不能漏了任何一个生命的痕迹。”近二十年来,他主编和创作的 30 余部著作,正是这种理念的践行——《云龙县志(1978-2005)》中,他力排众议增设“诺邓黑猪”一节,为后来云龙县申报地理标志农产品找到了历史依据。耗时四年编纂的《云龙县地名志》,字里行间都是对乡土的深情,而书法是他诠释地名文化的独特方式。
“大栗树”不仅是地理坐标,更是“盛产茶叶的地方”的代名词,他特意以白族“茶笔”——取春茶老枝为杆(白族有“以茶养文”的古俗),裹以狼毫,笔尖自带山野清气——书写这个地名,笔锋间带着茶香与泥土气;“雒马井”承载着马帮时代的记忆,他便以“马帮体”书写——这种模仿马帮商号账簿的字体,笔画如马蹄踏石般厚重,墨痕里仿佛能听见铜铃叮当。
杨茂川个人著作里更见书法匠心。《翰墨云龙》收录的一百五十幅历代书法作品,每幅都附有他的“双题跋”:一是考证背景的学术文字,二是以同款字体书写的赏析短评。清代杨名飏的楹联,他从县志、家谱、碑刻中钩沉出完整故事后,特意以杨名飏“苍劲体”仿写一联,附于原文旁——笔墨间的提按转折,恰似跨越时空的对话。《行游云龙》以散文笔法写活山水,书中插画皆为他亲笔绘制,题写书名时,特意融合了摩崖石刻的刚劲与茂体书法的灵动,让“虎头山的晨雾里藏着方志没写完的句子”,不仅停留在文字里,更在笔墨中具象成可感的意境。
四、虎山书院的薪火相传,以笔墨培育新人
这些经他抢救、整理的文化成果,最终需要一个传承的载体,于是虎山书院应运而生。2022年,杨茂川在虎头山创办虎山书院,把书斋里的学问播撒到乡邻心间。书法讲座是书院的常规内容,也是他最看重的传承载体。书院的公益书法课上,阳光透过木窗棂落在宣纸上,他教孩子们临摹碑帖时,总会先讲“诺邓”的“诺”字在白族语言中与“虎”相关:“下笔要带着山石的刚劲。”孩子们的笔尖在宣纸上打颤,他便握着小手一遍遍示范,直到墨痕真的有了“虎爪抓石”的劲,孩子们笑喊“老师,我的字会爬山啦”;写“澜沧”的“澜”字前,必带学生去江边看水流——“你看江水遇到礁石会转弯,但始终朝着一个方向走。”再示范如何让笔画如江水般蜿蜒舒展,“笔墨要像澜沧江一样,既要有力量,也要懂转弯。”
“方志少年课”更是将书法与历史深度融合。在诺邓村,他指着千年盐井讲解《云龙州志》“白盐胜雪”的记载后,让孩子们用盐块在石板上临摹古盐井图纸,再用毛笔蘸淡墨在宣纸上勾勒——盐的坚硬与墨的流动,在纸上共生出奇妙的肌理,恰似物质与文明的相互成就。在宝丰古镇,学生们对照《云龙盐业志》里的“八大盐井”记载,在清代商号遗址画复原图,他则教大家用“商号体”题写店名,那些沉睡的名字,在笔墨中渐渐苏醒,仿佛能听见当年掌柜的吆喝声。
书院墙上挂着他创作的楹联:“三江隽士讲研地,四海学人憧憬中。”这副楹联以“飞白体”书写——笔画间留白如茶马古道的风沙,自带岁月苍茫,既是他一生的写照,也是对学生的期许。有学员问他为何对书法如此执着,这位白族学者望向窗外的虎头山:“你看那些古柏,根扎得深,才能站得久。书法就是我们文化的根,笔墨里有祖先的智慧,也有你们的未来。”
如今,虎山书院的藏书仍在增加。新添的《江外野史》手稿上,他用钢笔批注的字迹旁,已有学生用毛笔补写的注释——笔墨的接力,恰是文化的传承。从盐井边的文献抢救到书院里的文化播种,从少年时与笔墨的初遇到如今以书法培育新人,杨茂川用实践证明:真正的文化传承,从来不是博物馆里的标本,而是活在书页间、课堂上、乡土中的生命力量——而书法,正是让这份力量流动不息的血脉。他就像虎头山那株经他考证树龄的古柏,根须在文献与乡土间扎得深,枝干在风雨里站得稳。每一圈年轮,都生长着文化的希望;每一道纹路,都浸透着笔墨的芬芳。
作者:张 瑶
2025年8月11日
来源:艺术大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