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1985年的一个夏夜,天跟漏了似的,雨点子噼里啪啦往下砸。
那是1985年的一个夏夜,天跟漏了似的,雨点子噼里啪啦往下砸。
我叫李卫东,二十二岁,在红星机械厂当车工。
那天晚上,我加完班,推着我的那辆永久牌二八大杠,从厂里出来,浑身的热汗被凉雨一激,打了个哆嗦。
路灯昏黄,光晕在雨水里漾开,像一滩化不开的愁绪。
拐过街角,就看见一个人影,孤零零地缩在供销社的屋檐下,脚边翻倒着一个菜篮子,土豆和西红柿滚了一地。
是陈雪。
我们厂里都知道她,她是去年在车间事故里走了的王工的媳妇。王工是厂里的技术大拿,为了抢修一台进口机床,连续工作了三十多个小时,人没了。
厂里给了抚恤金,也给她安排了个在食堂洗碗的闲差,但一个女人家,带着个五岁的娃,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她比我大三岁,平时在厂里遇见,总是低着头,匆匆走过,像一阵风,带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冷清。
我心里咯噔一下,推着车子过去。
“陈姐,你咋在这儿?”
她抬起头,雨水打湿了她的刘海,一缕缕贴在额头上,那张原本就素净的脸,在雨夜里更显得苍白。眼睛里有那么一瞬间的慌乱,像受惊的小鹿。
“我……我买的菜洒了。”她的声音很轻,混在雨声里,几乎听不见。
我把车梯子一撑,弯下腰帮她捡。土豆沾满了泥水,西红柿有的已经摔烂了,红色的汁水混着雨水,在地上蜿蜒。
“这都烂了,别要了。”我把一个摔破皮的西红柿扔到旁边的垃圾堆。
她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那些还算完好的土豆捡回篮子里,动作很慢,很仔细,仿佛那不是土豆,是什么宝贝。
我看着她单薄的肩膀在夜风里微微发抖,心里莫名地有点发酸。
“陈姐,你家住哪儿?我送你回去吧,这雨太大了。”
她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破自行车。
“不用了,太麻烦你了,卫东。”她竟然还记得我的名字。
“麻烦啥!一个大院住着,顺路的事儿。”我撒了个谎,其实我知道她家住在厂区最东边的职工家属楼,跟我家正好是两个方向。
我把她的菜篮子挂在车把上,用雨衣勉强盖住。
“上车吧,我带着你。”我拍了拍自行车后座。
雨下得更大了,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冲刷一遍。
她迟疑着,最后还是侧身坐了上来,动作很轻,几乎感觉不到重量。
我蹬着车,车轮碾过积水,溅起一片片水花。我的后背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她坐得很直,离我有一拳的距离,小心翼翼地维持着。
一路无话,只有雨声和自行车老旧的“嘎吱”声。
到了她家楼下,那是一栋老式的三层红砖楼,墙皮斑驳,在雨夜里像个沉默的巨人。
我帮她把菜篮子提下来。
“谢谢你,卫东。”她站在楼道口的阴影里,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但很真诚。
“没事儿,陈姐,快上去吧,别让孩子等着急了。”我摆摆手,准备推车走人。
我的衬衫已经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风一吹,冷得刺骨。
“等等。”她忽然开口。
我回过头。
她看着我湿淋淋的狼狈样子,嘴唇动了动,轻声说:“你也身上湿了,进来喝杯热茶吧,暖暖身子。”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黑漆漆的。
陈雪摸索着墙壁,掏出钥匙开门。
“咔哒”一声轻响,门开了,一股淡淡的、说不出的味道飘了出来。不是饭菜香,也不是霉味,有点像旧书本和肥皂混合在一起的气息。
“进来吧,家里乱。”她侧身让我进去。
屋里很暗,只有一盏十五瓦的灯泡亮着,光线昏黄,勉强照亮一小片地方。
这是一个很小的套间,一眼就能望到底。水泥地扫得很干净,墙壁刷着白灰,有些地方已经泛黄脱落。
最显眼的是一张木板床,床上躺着个小小的身影,睡得正香。
“小军睡着了。”陈雪的语气放得更轻了,她走过去,把孩子露在外面的小胳膊轻轻放回被子里。
我站在门口,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感觉自己像个闯入者,打破了这里的宁静。
地上的积水顺着我的裤腿往下滴,在水泥地上晕开一小滩。
“你快坐,我去给你倒茶。”她指了指墙角的一张小板凳。
那板凳腿有点不平,我坐上去,身子得微微倾斜着才能稳住。
她转身进了里间的小厨房,很快,就传来“刺啦”一声,是火柴划着的声音,接着是烧水壶放在煤油炉上的轻响。
屋子太小了,我能清楚地看到她的背影。她换了件干爽的家常衣服,头发用一根布条松松地挽在脑后,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
我的目光落在墙上,墙上贴着一张奖状,是她儿子小军的,“红星幼儿园,绘画比赛一等奖”。奖状下面,挂着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里的男人穿着一身工装,笑得很灿烂,露出一口白牙。是王工。我见过他,在车间里,他总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对我们这些小学徒特别有耐心。
看着他的照片,再看看这个冷清的家,我心里那股酸涩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很快,陈雪端着一个搪瓷缸子出来了。
“家里没好茶叶,就是普通的茉莉花茶,你别嫌弃。”她把缸子递给我。
缸子很烫,暖意顺着我的指尖,一下子传遍了全身。我双手捧着,低头喝了一口,茶水滚烫,带着淡淡的花香,驱散了不少寒意。
“谢谢陈姐。”
“该我谢谢你才对。”她在我对面的小桌子旁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显得有些拘谨。
我们之间隔着一张小小的方桌,桌上铺着一块洗得发白的格子布。
一时之间,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空气里只有雨声和水壶里水慢慢烧开的“咕嘟”声。
“你在厂里……还习惯吧?”我没话找话,打破了沉默。
“嗯,挺好的,大家都很照顾我。”她点点头,目光却有些游离。
我知道她说的是客套话。食堂洗碗的工作,油腻又辛苦,哪有什么好不好的。所谓的“照顾”,不过是大家看她可怜,偶尔搭把手,或者言语上客气几句。
但更多的人,是带着一种猎奇和同情的复杂眼光看她。一个年轻的寡妇,在八十年代的工厂大院里,本身就是一个话题。
“王工……他是个好人。”我憋了半天,说出这么一句。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不等于在人家伤口上撒盐吗?
果然,陈雪的肩膀微微一颤,她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在昏黄的灯光下投下一片阴影。
“我知道。”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总说,厂子就是他的家,那些机器就是他的命。”
我不知道怎么接话,只能闷头喝茶。
“他走得太急了,什么都没来得及交代。”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说,“有时候我做梦,还梦见他推开门,笑着说‘我回来了’。”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攥住,闷得发疼。
我能想象那种场景。一个原本完整的家,顶梁柱突然倒了,剩下的,是无尽的空洞和日复一日的艰难。
“小军很想他。”她抬起头,眼睛里有水光在闪,“他总问我,爸爸去哪儿了。我说,爸爸出差了,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看着床上那个小小的身影,他睡得很沉,小嘴微微张着,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他可能还不知道,“很远很远的地方”意味着什么。
“会好起来的,陈姐。”我说。话说出口,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她对我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我知道。为了小军,也得好起来。”
水烧开了,她起身去把煤油炉关掉,又给我续了些热水。
“你快喝了回去吧,不然你家里人该担心了。”
我点点头,一口气把剩下的热茶喝完,站起身。
“那我走了,陈姐,你早点休息。”
“我送你。”
她把我送到楼道口,外面的雨势小了些,但风还是很大,吹得楼道里呜呜作响。
“今天,真的谢谢你。”她又说了一遍。
“别客气了,陈姐。”我笑了笑,“以后有啥需要帮忙的,体力活什么的,你就来厂里找我。”
我说的是真心话。一个女人带着孩子,换煤气罐、扛米扛面的活儿,肯定很吃力。
她看着我,眼睛在黑暗中亮晶晶的。
“好。”她轻轻应了一声。
我推着车走出楼道,回头看了一眼,她还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我冲她挥了挥手,跨上车,消失在雨夜里。
后背的衣服早就被风吹干了,但那杯热茶的暖意,却好像一直留在我心里,怎么也散不掉。
第二天,我成了我们车间的“名人”。
我刚到车间,就感觉气氛不对。几个平时爱凑在一起抽烟聊天的老师傅,一看到我,立马就闭了嘴,眼神在我身上瞟来瞟去,带着一种“我们都知道了”的神秘感。
我的师傅,刘一手,一个五十多岁的老钳工,技术好,就是嘴巴有点碎。他把我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问:“卫东,你小子可以啊,深藏不露啊。”
我一头雾水:“师傅,你说啥呢?”
“还装!”刘师傅挤眉弄眼地,“昨天晚上,下那么大雨,你送陈雪回家了?”
我心里一惊。这事儿怎么传得这么快?
“我就是下班路上碰见了,她菜洒了,我顺路送她一下,怎么了?”我皱起眉头。
“顺路?”刘师傅的嗓门一下子高了八度,“你家住南院,她家住东楼,这叫哪门子顺路?你小子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这话一出,周围几个竖着耳朵偷听的,都发出了心照不宣的哄笑声。
我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又气又急。
“师傅,你别瞎说!人家一个寡妇,带着孩子不容易,我就是帮个忙,你们思想怎么那么龌龊!”
“哟,还生气了。”一个叫张三的青工阴阳怪气地说,“我们思想龌龊?谁不知道你小子没对象,陈雪那模样,在咱们厂里也是数得着的。一个干柴,一个烈火,下雨天送回家,还‘喝了杯热茶’……啧啧。”
“你怎么知道我喝茶了?”我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我就知道坏了。
果然,张三笑得更得意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住她对门的吴大妈,昨天晚上窗户没关严,听得一清二楚。”
我气得说不出话,浑身的血都往脑袋上涌。
吴大妈!我们厂里有名的“广播站”,嘴比棉裤腰还松,什么事儿到了她嘴里,都能给你添油加醋地编出一部连续剧来。
我送陈雪回家,本来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助人为乐,到了他们嘴里,就变了味,变得暧昧、不堪。
“卫东,不是我说你。”刘师傅看我真急了,拍了拍我的肩膀,语气也缓和了些,“陈雪那女人,是挺可怜的。但寡妇门前是非多,你一个大小伙子,前途正好,别因为这个,把自个儿名声搞坏了。厂里多少好姑娘等着你呢?”
我心里堵得慌。
我做错了吗?我没错。
可为什么所有人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我?
就因为她是个寡妇,我就不能帮她?就因为她是个寡妇,任何男人对她的善意,都必须被揣测成别有用心?
这他妈的是什么道理!
“我没做亏心事,不怕别人说。”我甩开刘师傅的手,走到我的车床前,狠狠地拉下了电闸。
机器的轰鸣声,暂时盖住了那些烦人的议论。
但我的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这件事很快就传到了我妈耳朵里。
那天我下班回家,一进门就感觉气氛不对。我爸坐在小马扎上,一口一口地抽着烟,眉头拧成了个疙瘩。我妈在厨房里,锅碗瓢盆弄得叮当响,比平时动静大多了。
“回来了?”我妈从厨房探出头,脸上没什么表情。
“嗯。”
“吃饭。”
饭桌上,一盘炒青菜,一盘土豆丝,一碗清汤。我妈把一碗米饭重重地放在我面前。
“妈,今天厂里发了半斤肉,我放厨房了。”
“知道了。”我妈眼皮都没抬一下。
一顿饭吃得鸦雀无声,只有筷子碰到碗的清脆声响。
我爸抽完了第三根烟,终于开口了:“卫东,你跟那个……王工家的,是怎么回事?”
我心里“咯噔”一下,该来的还是来了。
“爸,没什么事。就是前天下雨,我送她回家,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我妈把筷子一拍,声音陡然拔高,“就这么简单,现在整个大院都传遍了!说我儿子,看上个寡妇!还是个拖油瓶的!”
“妈,你听谁瞎说的!”我火气也上来了,“什么叫看上?什么叫拖油-瓶?人家孩子招你惹你了?”
“我听谁说的?吴大妈、张婶子,人家都看见了!说你俩在雨里,有说有笑的,还上人家里待了半个多钟头!李卫东,你是我儿子,我能不知道你?你从小就老实,怎么现在学得这么油嘴滑舌了!”
我被她这种不分青红皂白的指责气得直想笑。
有说有笑?我跟陈雪一路上一句话都没说。
待了半个多钟头?我喝完一杯茶就走了,顶多十分钟。
这些话传到我妈耳朵里,就完全变了样。
“妈,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就是看她一个女人家不容易,帮个忙。你们能不能别把人想得那么坏?”
“我们把人想得坏?”我妈气得胸口起伏,“是我们想得坏,还是你做得不对?人家是寡妇!寡妇门前是非多,这个道理你不懂吗?你今年二十二了,厂里多少姑娘盯着你,我托人给你介绍对象,你哪个都说不合适。怎么,现在看上一个带孩子的了?你是不是要气死我?”
“这跟介绍对象有什么关系?我帮人是我的事,我找对象是我的事,不能混为一谈!”
“怎么没关系?你名声坏了,谁家好姑娘还愿意跟你?你让我们老李家的脸往哪儿搁?”
我爸在一旁掐灭了烟头,叹了口气:“卫东,你妈说得有道理。这种事,以后还是避着点好。咱们是普通人家,惹不起闲话。”
我看着我爸那张被岁月刻满皱纹的脸,看着我妈那双因为愤怒而通红的眼睛,心里一阵无力。
他们不是坏人,他们只是太在乎所谓的“脸面”和“名声”了。在他们的世界里,这些东西比一个人的善良和正义感更重要。
我不想跟他们吵,因为我知道,我跟他们说不通。我们的观念,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我吃饱了。”我放下碗筷,站起身。
“你给我站住!”我妈喊道,“你给我保证,以后不许再跟那个女人有任何来往!”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我没错。”我一字一句地说,“我帮一个需要帮助的人,我没错。你们要是觉得我给你们丢脸了,那我就搬到厂里宿舍去住。”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走进了自己的小屋,关上了门。
我能听到我妈在外面气得哭了起来,我爸在不住地叹气。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心里又闷又堵。
这个世界,有时候真的挺没道理的。
流言蜚语像野草一样,在我没注意的时候,已经疯长得遮天蔽日。
厂里的人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奇怪,有同情,有鄙夷,有幸灾乐祸。以前跟我勾肩搭背的几个哥们儿,现在见到我都绕着走,好像我身上带了什么瘟疫。
最让我难受的,是陈雪的处境。
我听食堂的大姐说,现在连打饭的时候,都有人对她指指点点,说些不干不净的话。
有一次,我下班路过食堂后门,正好看到我们车间那个刺儿头马金宝,带着两个小青年,堵着陈雪。
马金宝是我们车间主任的小舅子,仗着这层关系,平时在厂里横行霸道,没人敢惹。他早就对陈雪不怀好意,以前王工在的时候还收敛点,现在是越来越放肆。
“陈雪,别给脸不要脸啊。”马金宝斜着眼,嘴里叼着根烟,一脸的痞气,“晚上陪哥几个喝两杯,你那点困难,哥都给你解决了。”
陈雪抱着一个空盆,脸色煞白,嘴唇紧紧地抿着,一言不发。
“哟,还装清高呢?”旁边一个小青年笑嘻嘻地说,“现在谁不知道你跟那个李卫东有一腿?装什么贞洁烈女啊。”
陈雪的身体猛地一颤,手里的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我脑子“嗡”的一声,血一下子就冲了上来。
我把自行车往地上一扔,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
“马金宝,你他妈的嘴巴放干净点!”我一把推开那个小青年,挡在陈雪面前。
马金宝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不屑的笑容:“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护花使者来了。怎么,李卫东,坏了你的好事,不乐意了?”
“我再说一遍,嘴巴放干净点,不然别怪我不客气。”我死死地盯着他,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不客气?你想怎么不客气?”马金宝把烟头往地上一扔,用脚碾了碾,“你以为你是谁啊?一个毛头小子,敢跟我叫板?信不信我让你在厂里待不下去?”
“你试试。”我冷冷地说。
我们俩就这么对峙着,空气里充满了火药味。
陈雪在我身后,轻轻地拉了拉我的衣角。
“卫东,别……别为了我……”她的声音在发抖。
我能感觉到她的害怕。她怕我吃亏,更怕事情闹大,她会更被人戳脊梁骨。
看到她这个样子,我心里的火气反而消了一点,转化成一种更深沉的愤怒和怜惜。
我不能让她再这样被人欺负。
“马金宝,”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你要是觉得你有本事,你就堂堂正正地使出来。在厂里,咱们比技术,比产量。在厂外,你要是敢再骚扰陈姐,我李卫东奉陪到底。”
“但你要是只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欺负一个女人,那你就是个孬种。”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清清楚楚。
马金宝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他没想到我这个平时闷不吭声的小子,敢这么跟他硬刚。
“好,好你个李卫东,你给我等着!”他撂下一句狠话,带着他那两个跟班,灰溜溜地走了。
等他们走远了,我才松了口气,感觉后背已经湿了。
我转过身,看到陈雪正看着我,眼睛红红的。
“对不起,卫东,又给你惹麻烦了。”她弯腰捡起地上的盆,声音里带着哭腔。
“这不怪你,陈姐。”我看着她,“是他们太过分了。”
“以后……你别管我了。”她低着头,声音很小,“我不想连累你。你的名声,已经因为我……”
“我的名声,我自己说了算。”我打断她的话,语气很坚定,“陈姐,你听着,你没有错,我也没错。错的是那些嚼舌根的人,是马金宝那种流氓。我们要是自己先怕了,就正好遂了他们的意。”
她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担忧,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可是……”
“别可是了。”我帮她把盆扶正,“你越是躲着,他们越是觉得你好欺负。你得挺直了腰杆,让他们看看,你不是那么容易被打倒的。”
那天,我跟她说了很久。我告诉她,不要在乎别人的眼光,要把心思都放在小军身上,放在自己的生活上。
我不知道她听进去了多少,但从那天起,我发现她好像有了一点点变化。
在厂里再遇见,她虽然还是会低着头,但脚步好像没那么匆忙了。有时候,她会对我,远远地点一下头,算作招呼。
而我,也做出了一个决定。
我不再刻意回避什么。
我知道陈雪家里的煤气罐快空了,就主动在周末,扛着一个满的,去给她换上。
我知道她家屋顶有点漏雨,就趁着一个晴天,爬上房顶,帮她把油毡重新铺了一遍。
我知道小军喜欢听故事,就从我那点可怜的工资里,省出几块钱,去新华书店给他买了几本小人书。
我每次去,都挑在白天,大大方方地去,大大方方地走。
我不在乎那些邻居们探头探脑的目光,也不在乎他们在我背后怎么议论。
我妈跟我大吵了一架,说我要是再这样,就跟我断绝母子关系。
我什么都没说,第二天,默默地收拾了几件衣服,搬进了厂里那间又小又潮的单身宿舍。
我知道我这么做,很伤他们的心。
但我觉得,人活着,总得有点坚持。如果连做一件自己认为正确的事,都要瞻前顾后,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开始更频繁地去陈雪家。
不是为了别的,就是想看看她和小军过得好不好。
每次去,我都会带点东西。有时候是一把青菜,有时候是几个鸡蛋,有时候是厂里发的劳保手套。
陈雪每次都推辞,说我太破费了。
“我一个大小伙子,吃饱全家不饿,花不了几个钱。”我总是这么说,然后把东西硬塞给她。
渐渐地,她也就不再推辞了。只是每次我走的时候,她都会在我的口袋里,偷偷塞上两个热乎乎的煮鸡蛋,或者几块自己做的饼干。
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很微妙。
我们很少说话,但好像又什么都说了。
我喜欢看她在灯下给小军缝补衣服的样子,神情专注而温柔。
她也习惯了我在旁边,默默地帮她劈柴,或者给小军讲故事。
小军很喜欢我。一开始,他还有点怕生,总是躲在陈雪身后,偷偷地看我。后来熟了,就“卫东叔叔,卫东叔叔”地叫个不停,缠着我给他做木头枪,带他去河边看小鱼。
每次看到小军天真的笑脸,我就觉得,我做的一切,都值了。
有一次,我给小-军讲《西游记》,讲到孙悟空三打白骨精。
小军听得入了迷,突然问我:“卫东叔叔,白骨精是坏人,对不对?”
“对,她是妖怪,想吃唐僧肉。”
“那为什么唐僧还要赶走孙悟空呢?孙悟空是在保护他呀。”小军仰着小脸,一脸的不解。
我被他问住了。
是啊,为什么呢?
我看着他清澈的眼睛,突然明白了什么。
连一个五岁的孩子都懂的道理,很多大人却不懂。他们分不清谁是真心保护他们的人,谁是想吃他们的“妖怪”。他们宁愿相信那些花言巧语,也不愿相信朴素的善意。
就像我妈,就像厂里的那些人。
“因为……因为唐僧的眼睛,被妖怪蒙蔽了。”我摸了摸小军的头,“但是没关系,最后他会明白的。孙悟空是好人,他最终还是会回到唐僧身边的。”
我说这话的时候,陈雪就坐在旁边,低着头纳鞋底。
我看到一滴眼泪,掉在了鞋底的帆布上,迅速地晕开。
我知道,她听懂了。
我们的关系,也在这种沉默的默契中,慢慢地发生着质变。
我不再仅仅是同情她,怜悯她。我开始欣赏她。
我欣赏她的坚韧。在那么大的生活压力和舆论压力下,她没有被打垮。她把家收拾得一尘不染,把小军照顾得干干净净。她会在窗台上养一盆小小的吊兰,给这个清冷的家,增添一抹绿色。
我欣赏她的善良。虽然自己过得艰难,但看到邻居家有困难,她还是会力所能及地去帮忙。
我更欣赏她那份沉默的尊严。她从不向人诉苦,也从不为自己辩解。她就像一株生长在岩石缝里的野草,默默地承受着风雨,努力地向上生长。
我发现,我越来越想见到她,越来越想跟她待在一起。
哪怕什么都不做,就这么静静地坐着,看着她,心里就觉得很踏实,很安宁。
我意识到,我可能,真的喜欢上她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喜欢上了一个比我大三岁,还带着一个孩子的寡妇?
这在当时,是惊世骇俗的。
我躺在宿舍冰冷的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我想到我妈气得发抖的脸,想到我爸无奈的叹息,想到厂里人异样的眼光,想到马金宝那帮人的威胁。
我害怕吗?
有点。
但我更怕的,是错过。
我眼前浮现出陈雪在灯下缝补衣服的样子,浮现出她对我勉强一笑的样子,浮现出她在我口袋里塞上热鸡蛋时,那双温暖的手。
我知道,我不能退缩。
如果我退缩了,我就不是李卫东了。
马金宝的报复,比我想象的来得更快。
他不敢在明面上跟我动手,就开始在工作上给我使绊子。
我是车工,最重要的是精度。他利用他小舅子是车间主任的关系,总是把那些最难加工,公差要求最小的活儿派给我。
有一次,一个关键的轴承套,要求精度在0.01毫米以内。这种活儿,平时都是刘师傅这种老师傅才敢接的。
马金宝把图纸往我车床上一扔,皮笑肉不笑地说:“李卫东,能者多劳嘛。主任说了,看好你,给你个机会锻炼锻炼。”
我知道他是故意的。这种活儿,稍有不慎,整个零件就报废了。一个报废的零件,不仅要扣我半个月的工资,还会在我的履历上记上一笔。
那几天,我吃住都在车间。
我反复研究图纸,计算进刀量,调整车床。眼睛熬得通红,手上磨出了好几个水泡。
刘师傅看不下去了,偷偷过来指点我:“卫东,这孙子是故意整你。你别急,稳住。记住,手要稳,心要静。感觉不对,宁可停下来,也别硬上。”
我点点头,心里很感激。
到了最后一道精加工工序,我屏住呼吸,全神贯注。
车刀在零件上缓缓移动,发出细微的“滋滋”声。银白色的铁屑像雪花一样飘落。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终于,最后一刀走完。
我关掉车床,用千分尺小心翼翼地测量。
尺寸,刚刚好。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整个人都虚脱了。
马金宝过来检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别提多精彩了。他拿着游标卡尺翻来覆去地量了半天,也挑不出一点毛病。
“算你小子运气好。”他悻悻地丢下一句,走了。
看着他吃瘪的样子,我心里痛快极了。
我知道,这只是第一回合。他不会就这么善罢甘甘休的。
果然,一计不成,他又生一计。
他开始在厂里散布更恶毒的谣言。
他说我跟陈雪早就不干不净了,说我给陈雪钱,就是为了图她的身子。
他说得有鼻子有眼,甚至编造出我晚上从陈雪家翻窗户出来的细节。
这些话,比之前那些捕风捉影的议论,恶毒一百倍。
这已经不是闲话了,这是赤裸裸的污蔑和人身攻击。
我气得浑身发抖,冲到车间就想找马金宝拼命。
刘师傅死死地拉住了我。
“卫东,你冷静点!你现在去找他,打了他,正好就中了他的计!他巴不得你犯错误,厂里好名正言顺地处分你!”
“那我怎么办?就让他这么污蔑我,污蔑陈姐?”我眼睛都红了。
“光靠拳头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刘师傅把我拉到角落里,压低声音说,“你得动脑子。他不是说你翻窗户吗?他不是说你给钱吗?这些都是他编的,他有证据吗?”
“他当然没有!”
“那不就结了。他没证据,就是造谣。造谣是要负责任的!”刘师傅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这事儿,你不能自己出面,得让陈雪出面。”
“让陈姐出面?”我愣住了。
“对。你是男的,你去找他对质,别人只会觉得你们是争风吃醋。但陈雪不一样,她是个受害者,是个寡妇。她去厂工会哭诉,去厂领导那里告状,说马金宝毁她名节,骚扰她,这性质就完全变了!”
我茅塞顿开。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马金宝欺负的,不只是我,更是陈雪。这件事,陈雪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由她出面,去寻求组织的帮助,才是最正当,也是最有力的方式。
但是……
“陈姐她……她敢吗?”我有些犹豫。
陈雪的性格,一向是隐忍、退让的。让她去跟马金宝当面对质,去厂领导那里告状,她有这个勇气吗?
“这就要看你了。”刘师傅拍了拍我的肩膀,“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事儿因你而起,你得去说服她。告诉她,退让和忍耐,换不来安宁,只会让坏人更嚣张。为了她自己,也为了小军,她必须站出来。”
那天晚上,我去了陈雪家。
我把刘师傅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她静静地听着,脸色越来越白,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
“我……我不敢。”她说完,眼泪就下来了,“我怕……我怕他们……我怕小军以后在外面被人指指点点。”
“陈姐,”我抓住她的肩膀,强迫她看着我,“你现在忍着,小军以后就没人指点了吗?马金宝这种人,你越是怕他,他越是得寸进尺。今天他敢造谣,明天就敢做出更过分的事!你难道要一辈子都活在他的阴影下吗?”
“你想想王工,他是个英雄,是个堂堂正正的汉子。他要是知道你跟小军被人这么欺负,他在天上能安心吗?”
提到王工,陈雪的身体猛地一震。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那双原本柔弱的眼睛里,第一次,我看到了一丝决绝的光。
“你说得对。”她用手背擦干眼泪,声音虽然还在颤抖,但已经变得坚定,“我不能让他这么欺负我们娘俩。我不能给王工丢人。”
“我明天就去厂工会!”
看到她这个样子,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我知道,这只小小的、倔强的野草,终于要迎着风雨,亮出自己的锋芒了。
第二天,陈雪真的去了。
她换上了一件最干净的衣服,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抱着小军,直接走进了厂办公楼。
我没有陪她去,因为刘师傅说得对,我出面,性质就变了。
但我一整天都心神不宁,车床上的活儿都干得心不在焉。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消息传来了。
厂工会的主席,是个出了名铁面无私的女干部,叫赵主席。她听完陈雪声泪俱下的控诉,当场就拍了桌子。
她立刻找来了马金宝,还有那个到处传话的吴大妈,当面对质。
马金宝一开始还想狡辩,但在赵主席严厉的追问下,很快就露了馅。
他根本拿不出任何证据,说的东西前言不搭后语。
吴大妈更是个欺软怕硬的,被赵主席一吓唬,就把马金宝是怎么教她说话,怎么许诺她好处的事,全都给抖了出来。
人证物证俱在,马金宝百口莫辩。
事情闹到了厂长那里。
厂长对这种败坏厂风厂纪的行为深恶痛绝,尤其马金宝骚扰的还是烈士家属,这更是触碰了底线。
厂里当即就做出了处理决定:马金宝,记大过处分一次,从车间调到后勤去看仓库,并且要在全厂大会上公开检讨,向陈雪同志道歉。
至于吴大妈,也被工会严肃批评教育,并取消了年底评先进的资格。
这个处理结果,大快人心。
消息传到车间,整个车间都沸腾了。
那些平时被马金宝欺负惯了的工友们,个个都扬眉吐气,看我的眼神也变了,充满了敬佩和感激。
刘师傅用力地捶了我一拳,哈哈大笑:“好小子,干得漂亮!这叫什么?这叫邪不压正!”
我心里也乐开了花。
我高兴的,不只是打倒了马金宝,更是因为陈雪。
她终于靠自己的力量,为自己赢得了尊严。
那天晚上,我去陈雪家。
她正在给小军做晚饭,脸上带着久违的笑容,那笑容很淡,但很明亮,像雨后的太阳。
“卫东,你来了。”她看到我,眼睛里闪着光。
“陈姐,恭喜你。”
“应该是我谢谢你。”她真诚地说,“要不是你,我可能一辈子都鼓不起这个勇气。”
“这是你自己赢得的。”我看着她,“你比你想象的,要勇敢得多。”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低下头去切菜。
那天晚上的饭,我是在她家吃的。
三个人,围着一张小小的方桌。一盘炒鸡蛋,一盘醋溜白菜,还有一大碗白米饭。
吃得特别香。
小军很高兴,一个劲儿地给我夹菜,还把他最爱吃的鸡蛋糕分了一半给我。
陈雪看着我们,一直在笑。
吃完饭,我帮着收拾了碗筷。
陈雪在灯下,拿出针线笸箩,开始给我缝我之前被机器刮破的一个口子。
灯光下,她的侧脸显得那么柔和,那么安详。
我看着她,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
我想告诉她,我想跟她在一起,我想跟她和小军,组成一个家。我想一辈子都保护他们,不让他们再受一点委屈。
“陈姐……”我开口,声音有点干涩。
“嗯?”她抬起头,看着我。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清澈的,像一汪秋水的眼睛。
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我还不能说。
现在说,别人会怎么看她?会不会觉得,她跟我联手,把马金宝斗倒,就是为了能名正言顺地在一起?
这会对她刚刚赢回来的名声,造成二次伤害。
我不能那么自私。
“没什么。”我笑了笑,“我是想说,你这针线活儿,真好。”
她白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带着一丝嗔怪,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
“就你嘴甜。”
我的心,一下子就化了。
从那天起,厂里再也没有关于我和陈雪的流言蜚语了。
马金宝的倒台,像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了所有爱嚼舌根的人脸上。大家看陈雪的眼神,也从同情和猎奇,变成了敬佩和尊重。
我和她的来往,也变得光明正大起来。
我还是会经常去她家,帮她干点体力活,陪小军玩。
没有人再说什么了。
就连我妈,态度也软化了。
有一次我回家拿东西,她把我拉到一边,别别扭扭地说:“那个……陈雪,也是个可怜人。你……你要是真心想帮她,妈也不拦着你。但是……你自己的终身大事,也得考虑考虑。”
我知道,这是她最大的让步了。
我笑了笑:“妈,我知道了。”
我和陈雪之间,仿佛隔着的那层窗户纸,已经被捅破了一半。
我们都心照不宣,但谁也没有主动说破。
我们在等一个时机。
一个合适的,能让所有人都接受的时机。
日子就像红星机械厂门前的那条河,平静地流淌着。
转眼,就到了冬天。
厂里开始分冬储大白菜。每家每户,都能分到一百多斤。
那几天,整个家属院都热闹非凡,到处都是拉着板车运白菜的人。
陈雪一个女人,带着孩子,这活儿对她来说太重了。
我没等她开口,就直接借了车间的板车,帮她把几百斤白菜拉回了家。
白菜堆在楼道里,像一座小山。
“这么多,得赶紧码好,不然容易冻坏。”我说。
“嗯。”陈雪点点头,找来几块木板和砖头。
我们就蹲在楼道里,一颗一颗地码白菜。先把最大的码在最下面,根朝里,叶朝外,一层一层往上码,最后在外面盖上草帘子和旧棉被。
这是个细致活儿,也是个体力活。
我们俩配合得很默契,我负责搬,她负责码。
小军就在旁边,像个小监工一样,跑来跑去,不时地递上一块砖头,或者帮我们把草帘子拉平。
楼道里很冷,但我们三个人,心里都是热乎乎的。
码完白菜,我们俩的脸上、手上都沾满了泥土。
“快去洗洗手吧。”陈雪说着,提着一壶热水进了屋。
我跟着进去,在脸盆里洗了手。
屋里生了炉子,暖洋洋的。
小军在小桌子上画画,画的是我们三个人在码白菜。画得歪歪扭扭的,但特别有爱。
陈雪给我倒了杯热茶,自己也捧着一杯,在我旁边坐下。
“卫东,谢谢你。”她说。
这三个字,她已经对我说过无数遍了。
“陈姐,你再说谢谢,我可生气了。”我假装板起脸。
她笑了,眉眼弯弯的,像月牙儿。
“好,不说了。”
我们俩就这么坐着,喝着热茶,看着小军画画,谁也没说话,但气氛特别好。
我突然觉得,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简单,平淡,但很温暖。
有一个我爱的人,有一个可爱的孩子,有一个温暖的家。
外面的世界再多风雨,回到这个家里,心就定了。
我转过头,看着陈雪。
她也正看着我。
四目相对,她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赶紧低下头,假装喝茶。
我的心跳得很快,像揣了只兔子。
我知道,时机到了。
“陈姐,”我鼓足了勇气,开口叫她。
“嗯?”她的声音小得像蚊子。
“不,我不想再叫你陈姐了。”我深吸一口-口气,一字一句地说,“我想叫你,小雪。”
她的身体猛地一僵,手里的搪瓷缸子差点掉在地上。
她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眼睛里有水光在闪动。
“我……我喜欢你。”我终于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虽然排练了无数遍,但说出口的时候,还是紧张得手心冒汗。
“从我第一次送你回家,喝你那杯热茶开始,我就觉得你跟别人不一样。后来,我看着你一个人撑起这个家,看着你为了小军,变得那么勇敢,我就知道,我完了。”
“我喜欢你的坚韧,喜欢你的善良,喜欢你明明自己很难,还会在我口袋里塞上两个热鸡蛋的样子。”
“我知道,你比我大,还带着小军。我知道,我这么说,很唐突,很自私。但是,我忍不住。”
“小雪,我想跟你在一起。我想照顾你,照顾小军,我想给你们一个完整的家。你……你愿意吗?”
我说完这一大段话,感觉自己都快缺氧了。
我紧张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判决。
陈雪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停地往下掉。
她哭了,但脸上却带着笑。
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笑容。
她没有回答我,而是转过身,从床头的一个小木盒子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双崭新的布鞋。
黑色的灯芯绒鞋面,纳得密密实实的千层底。
她把鞋子递到我面前,声音沙哑,但无比清晰。
“这是……我给你做的。早就做好了,一直没敢给你。”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我接过那双鞋,感觉沉甸甸的。
我懂了。
什么都不用说了。
一双鞋,已经代表了她全部的心意。
我伸出手,轻轻地,把她揽进了怀里。
她的身体很瘦弱,在我怀里微微发抖。
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肥皂清香。
“谢谢你,卫-东。”她在-我怀里,哽咽着说,“谢谢你,没有嫌弃我。”
“傻瓜。”我收紧了手臂,“我怎么会嫌弃你。能遇到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小军在旁边,看看我,又看看他妈妈,似懂非懂地问:“妈妈,你怎么哭了?是卫东叔叔欺负你了吗?”
陈雪从我怀里挣脱出来,擦干眼泪,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没有,妈妈是高兴。”
她转过头,看着我,认真地问:“卫东,你想好了吗?我……我配不上你。”
“配不配得上,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是我的心说了算。”我握住她的手,“我的心告诉我,这辈子,非你不可。”
她的手很凉,我用我的手,把它们紧紧地包裹住。
“以后,别再说这种傻话了。在我心里,你是全世界最好的女人。”
我们在一起的消息,像一颗炸弹,在我们这个小小的工厂大院里,炸开了锅。
这一次,没有恶意的揣测,也没有难听的流言。
更多的是惊讶,是祝福,是感慨。
刘师傅知道后,狠狠地拍着我的肩膀,眼睛里带着笑意:“你小子,行啊!有担当!师傅没看错你!”
食堂的大姐们,见到陈雪,都拉着她的手,一个劲儿地说:“小雪啊,你可算是苦尽甘大了!卫东是个好小伙,你得好好待人家。”
就连我妈,在经过了最初的震惊和沉默之后,也默认了。
她把我叫回家,什么也没说,只是给了我一个存折。
“这里面有五百块钱,是家里给你攒着娶媳妇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看着存折上那个小小的数字,知道这几乎是爸妈一辈子的积蓄了。
我的眼睛有点湿。
“妈,谢谢你。”
“谢什么谢。”我妈扭过头,不看我,“只要你以后别后悔就行。”
我知道,她还是有顾虑,但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尊重我的决定。
1986年的春天,我和陈雪结婚了。
没有盛大的婚礼,没有豪华的酒席。
我们就是去民政局领了个证,然后请了几个最亲近的人,比如我爸妈,刘师傅一家,在家里吃了顿便饭。
那天,陈雪穿上了一件红色的新衣服,是我带她去县城里买的。
她不怎么会化妆,只是简单地描了描眉,涂了点口红。但我觉得,她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新娘子都好看。
小军最高兴,穿着新衣服,在屋里跑来跑去,不停地喊我“爸爸”。
那一声“爸爸”,叫得我心里又酸又软。
我把他抱起来,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哎,爸爸在呢。”
我爸和我妈看着这一幕,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我敬酒的时候,对我爸妈说:“爸,妈,谢谢你们。我知道,我这个决定,让你们操心了。但是我向你们保证,我会对小雪好,对小军好,我们会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不会给你们丢脸。”
我爸喝了口酒,眼眶有点红:“好,好。过日子,是你们自己的事。只要你们俩同心协力,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婚后的生活,平淡而幸福。
我搬出了单身宿舍,正式住进了陈雪那个小小的家。
虽然房子小,但被陈雪收拾得温馨又整洁。每天下班回家,都能吃上热乎乎的饭菜,看到她和小军的笑脸,我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我把我的工资,全部交给她管。
她很会过日子,每一分钱都花在刀刃上。但她从来不会在我和小军身上省钱。
我的衣服,她总是给我买最好的料子,亲手做。小军的营养,她也想方设法地保证。
反倒是她自己,一件衣服能穿好几年。
我心疼她,偷偷给她买新衣服,她嘴上说着我乱花钱,但脸上的笑容,却怎么也藏不住。
小军彻底接受了我这个新爸爸。
他很聪明,也很懂事。放学回家,会主动帮着做家务,还会把学校里发的糖果,留给我和妈妈吃。
我教他读书写字,教他下棋,周末带他去公园,去爬山。
我们就像一对真正的父子,亲密无间。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几年就过去了。
靠着我的努力和刘师傅的提携,我从一个普通车工,升上了班组长,后来又考上了技术员。工资涨了不少,家里的生活也越来越好。
我们换了个大一点的房子,虽然还是在老家属院,但有了独立的厨房和卫生间。
陈雪也不用再去食堂洗碗了,她在家附近找了个活儿,在一家新开的纺织厂当挡车工,工作比以前轻松,收入也高了不少。
我们的生活,就像那辆我骑了多年的永久自行车,虽然偶尔会“嘎吱”作响,但一直稳稳地,朝着幸福的方向前进。
当然,生活里也不全是甜。
马金宝被调去看仓库后,一直不甘心。有一次喝多了,在外面放话说,早晚要让我和陈雪好看。
我没把他当回事。我觉得,只要我们行得正,坐得端,就不怕他这种小人。
但没想到,他真的等到了一个机会。
那年,厂里搞技术革新,要引进一条新的生产线。
我是技术骨干,被任命为项目小组的副组长。
这是一次非常重要的机会,如果项目成功了,我很有可能会被提拔为车间副主任。
我投入了全部的精力。那段时间,我几乎天天泡在厂里,查资料,画图纸,跟工程师们讨论方案。
就在项目进行到最关键的时候,出事了。
一批从国外进口的关键零件,在入库的时候,发现少了两件。
这两件零件价值不菲,而且是定制的,重新采购,需要很长的时间,会严重影响整个项目的进度。
零件是从我手上接收,然后交给仓库保管的。
而仓库的保管员,正是马金宝。
他一口咬定,说我交接的时候,就少了这两件。
我当时为了赶时间,交接单上只是签了字,没有当场一件一件地点清。
这下,我说不清楚了。
厂里成立了调查组,我被停职接受调查。
一时间,各种流言蜚-语又起来了。
有人说我监守自盗,把零件拿出去卖了。
有人说我技术不行,怕项目失败,故意搞破坏。
那些曾经对我笑脸相迎的人,现在看到我都绕着走。
我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几年前,那种被全世界孤立和误解的境地。
我把自己关在家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心里又烦又乱。
陈雪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给我端茶倒水,做好我爱吃的饭菜。
晚上,我睡不着,她就陪我坐着。
“卫东,我相信你。”她握着我的手,轻声说,“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相信你。”
她的话,像一股暖流,注入我冰冷的心。
“可是,我没有证据。”我痛苦地说,“交接单上我签了字,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总会有办法的。”她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马金宝他做了手脚,就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
她的话,点醒了我。
对,我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
我开始仔细回忆那天交接的每一个细节。
我想起来,那天马金宝好像特别热情,还给我递了根烟。
我还想起来,他好像接到一个电话,鬼鬼祟祟地跑到仓库角落里去接。
这些线索虽然很零碎,但让我有了一个方向。
我找到了刘师傅,把我的怀疑告诉了他。
刘师傅听完,沉思了半天,说:“马金宝这个人,我知道。他最近在外面赌钱,输了不少。他很有可能,是把零件偷出去卖了,换了赌资。”
“可是我们怎么证明呢?”
“得找到买家,或者找到他藏零件的地方。”刘师傅说,“这事儿,明着查肯定不行。我们得暗中来。”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刘师傅,还有几个信得过我的工友,开始分头行动。
我们像侦探一样,偷偷地跟踪马金宝。
终于,我们发现,他经常去一个叫“黑六”的废品收购站老板那里。
这个黑六,名义上是收废品的,但背地里,干的都是销赃的勾当。
我们断定,零件很有可能就在他那里。
但是,我们没有证据,不能贸然进去搜查。
就在我们一筹莫展的时候,陈雪出了个主意。
她说:“既然不能硬闯,那我们就让他自己把东西拿出来。”
她让我去公安局报案,就说家里被盗了,丢了一些不值钱的旧东西。
然后,她找了个机会,在吴大妈面前,故意“不小心”说漏了嘴,说我们家虽然丢了东西,但有一件爷爷传下来的“宝贝”,藏在一个很隐蔽的地方,没有被偷走。那个“宝贝”其实是一个很普通的铜墨盒,但她把它说得价值连城。
吴大妈的嘴,我们是知道的。
果然,不到半天,整个大院都知道我们家有个“传家宝”了。
这个消息,自然也传到了马金宝的耳朵里。
一个赌徒,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
我们设下了一个圈套。
我故意放出风声,说我因为被停职,心情不好,要去乡下亲戚家住几天。
然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和刘师傅,还有几个民警,悄悄地埋伏在我家附近。
果然,到了后半夜,一个黑影,鬼鬼祟祟地撬开了我家的门。
正是马金宝。
在他翻箱倒柜,找到那个“宝贝”铜墨盒,准备溜走的时候,我们一拥而上,将他当场抓获。
人赃并获,他无话可说。
在公安局,他很快就交代了所有的事情。
他承认是他偷了厂里的零件,卖给了黑六。然后又企图入室盗窃。
公安人员顺藤摸瓜,在黑六的仓库里,起获了那两件丢失的零件。
真相大白。
我洗清了冤屈,恢复了职务。
马金宝因为盗窃和诬告,数罪并罚,被判了刑。
厂里给我开了平反大会,厂长亲自给我道歉,并且当场宣布,任命我为新生产线的车间副主任。
那天,我站在主席台上,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看着他们脸上从怀疑到敬佩的表情变化,心里百感交集。
我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
最后,我看到了她。
陈雪就站在最后面,抱着小军,静静地看着我,脸上带着泪,也带着笑。
我知道,没有她,就没有我的今天。
是她的信任,给了我力量。
是她的智慧,帮我走出了困境。
这个女人,她是我生命里的光。
从那以后,我们的生活,真正地走上了快车道。
我当上了车间副主任,后来又凭着过硬的技术和管理能力,一步步做到了分厂厂长。
我们搬出了那个老旧的家属院,在市里买了商品房。
小军也长大了,考上了重点大学,毕业后,成了一名优秀的工程师。
他给我和陈雪,买了一套更大的房子,让我们安享晚年。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和陈雪会坐在阳台上,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回忆起过去的那些岁月。
“卫东,你后悔过吗?”她会靠在我的肩膀上,轻声问。
“后悔什么?”
“后悔娶了我。如果不是我,你可能会走得更顺,不会经历那么多波折。”
我会握住她的手,那双手,已经不像年轻时那么光滑,布满了岁月的痕迹。
“傻瓜。”我说,“如果没有你,我的人生,可能看起来会很顺,但那会是多么的无趣和苍白。”
“是你,教会了我什么是爱,什么是责任,什么是勇敢。是你,让我的人生,变得完整而有意义。”
“遇到你,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事。”
她会把头埋在我的怀里,像很多年前那个冬夜一样,无声地笑起来。
我知道,我们都老了。
但我们的心,还像当年一样,紧紧地连在一起。
那段始于1985年那个雨夜的故事,早已成为我们生命中最深刻的烙印。
那杯滚烫的热茶,温暖了我整个青春,也照亮了我一生的路。
来源:溶洞探奇观的游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