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往常这个时候,女儿暖暖的“妈妈”的呼唤声,早就该像一颗小炮弹一样冲过来了。
一
太安静了。
安静得不像话。
往常这个时候,女儿暖暖的“妈妈”的呼唤声,早就该像一颗小炮弹一样冲过来了。
我换鞋的动作顿住了,心里莫名地一紧。
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脚步踩在木地板上,几乎没有声音。
然后,我看到了那个场景。
那个,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反复在我脑海中重播的场景。
婆婆背对着我,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
她的背影有些佝偻,花白的头发在昏黄的灯光下,像一团揉皱了的银丝。
我的女儿,我那只有两岁,总是精力旺盛得像个小太阳的女儿暖暖,正乖巧地趴在她的怀里,一动不动。
婆婆的肩膀,在非常轻微地耸动着。
她抬起一只手,飞快地在眼角抹了一下。
那个动作,那么快,那么隐忍,如果不是客厅里过于安静,如果不是我的心在那一刻提到了嗓子眼,我几乎就要错过了。
她在哭。
抱着我的女儿,在空无一人的餐厅里,偷偷地哭。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怎么了?
发生了什么?
是家里出了什么事?还是……她身体不舒服?
无数个念头在我脑中炸开,每一个都带着令人不安的猜测。
我张了张嘴,想喊一声“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这时,怀里的暖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小小的身子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梦呓般的呢喃。
婆婆立刻低下头,用脸颊轻轻蹭着女儿柔软的头发,那姿态,充满了无限的怜爱与……悲伤。
那是一种我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深不见底的悲伤。
我再也站不住了,快步走了过去。
“妈?”
我的声音,带着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婆婆的身体猛地一僵,她像是受惊的鸟儿,迅速地转过头来。
她的眼眶是红的,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却在看到我的瞬间,立刻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回来啦?今天……今天路上堵不堵?”
她试图用最平常的语气和我说话,但那浓重的鼻音,却出卖了她刚刚失控的情绪。
“妈,你怎么了?”我绕到她面前,蹲下身,视线与她齐平,“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还是暖暖……”
我看向她怀里的女儿,暖暖睡得正香,小脸红扑扑的,呼吸均匀。
不像是有事的样子。
“没事,没事。”婆婆连忙摆手,另一只手却下意识地把暖暖抱得更紧了些,“我能有什么事?就是……就是刚才切洋葱,熏着眼睛了。”
切洋葱?
我环顾四周,餐桌上干干净净,厨房里也冷冷清清,哪里有半点洋葱的影子。
这个借口,拙劣得让人心疼。
她不愿意说。
我看着她闪躲的眼神,那双曾经明亮、如今却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忽然意识到,有些事情,或许并不是我能轻易问出口的。
“饭还没做呢?”我站起身,故作轻松地转换了话题,“我来吧,您陪着暖暖,她今天乖不乖?”
“乖,暖暖最乖了。”婆婆低下头,声音闷闷的,“下午玩累了,刚睡着。”
我走进厨房,打开冰箱。
食材都整整齐齐地码在里面,蔬菜还带着水珠,肉是早上新买的。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又好像,一切都不一样了。
那天晚上,丈夫回来的时候,婆婆已经恢复了常态。
她张罗着我们吃饭,给丈夫夹菜,给暖暖喂饭,脸上的笑容一如既往地温和。
仿佛下午那个在餐厅里偷偷流泪的,是我的一个幻觉。
可我却无论如何也忘不掉她那个悲伤的眼神。
饭桌上,丈夫兴高采烈地讲着公司里的趣事,婆婆微笑着听着,时不时地点点头。
我却有些食不知味。
我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婆预的手。
那是一双为这个家操劳了一辈子的手,关节有些粗大,皮肤也早已不再光滑。
此刻,那双手正稳稳地拿着筷子,夹起一小块鱼肉,仔细地剔掉鱼刺,然后放进暖暖的小碗里。
动作熟练,一气呵成。
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
难道,真是我多心了?
夜里,暖暖睡熟了,我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丈夫察觉到了我的异样。
“怎么了?工作不顺心?”他从背后搂住我,下巴抵在我的肩膀上。
“不是。”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告诉他,“我今天回来的时候,看到妈一个人抱着暖暖在哭。”
丈夫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哭?怎么会。”他似乎有些不信,“妈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比谁都坚强。爸走得早,她一个人把我们拉扯大,我都没见她掉过几滴眼泪。”
“可是我真的看到了。”我转过身,面对着他,在黑暗中努力分辨着他的表情,“我问她,她也不说,只说是切洋葱熏的。”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感觉到他的呼吸。
良久,他叹了口气。
“可能是……想我爸了吧。”他说,“过两天,不就是我爸的忌日了吗?”
这个理由,听起来似乎很合理。
公公在我嫁过来之前就已经去世了,我只在照片上见过他。
婆婆很少提起他,但每年的那一天,她都会准备一桌子他生前最爱吃的菜,一个人在房间里待很久。
或许,真的是触景生情吧。
我这样安慰自己,心里却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那不是思念的悲伤,那是一种……带着绝望的,无助的悲伤。
二
日子像平静的湖面,不起波澜地滑过。
公公的忌日过去了,婆婆表现得很平静,只是比平时更沉默了一些。
我以为那天的“流泪事件”真的只是一个偶然,是我过于敏感了。
直到一周后的一个周末。
那天阳光很好,我带着暖暖在小区的花园里玩。
婆婆说要在家里给我们包饺子,是暖暖最爱的白菜猪肉馅。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晒在人身上,让人懒洋洋的。
暖暖像一只快乐的蝴蝶,在草地上追着一只皮球跑来跑去。
我坐在长椅上,看着她,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手机响了,是公司同事打来的,说有个紧急的文件需要我处理一下。
我看了看时间,离饭点还早。
“暖暖,妈妈去去就回,你在这里等奶奶好不好?”我指了指不远处的单元门口。
“好!”暖暖脆生生地答应着,头也不回地继续追着她的皮球。
我匆匆忙忙地往家赶,想着速战速决。
可没想到,那个文件异常复杂,来来回回沟通修改,等我终于搞定的时候,已经过去快一个小时了。
我心里一惊,暗道不好,连忙往楼下跑。
花园里,暖暖已经不见了踪影。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我一边大声喊着“暖暖”,一边疯了似的在花园里寻找。
没有。
滑梯上没有,长椅下没有,灌木丛后面也没有。
恐惧像一张大网,瞬间将我笼罩。
就在我快要崩溃的时候,我听到了邻居张阿姨的声音。
“是在找暖暖吗?刚才我看到你婆婆把她带回家了。”
我松了一口气,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上。
回到家,门是虚掩着的。
我推开门,看到婆婆正坐在沙发上,暖暖在她身边玩着积木。
“妈,我不是说让您看着暖暖吗?我刚才在楼下找了半天,都快急出问题了!”我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后怕的责备。
婆婆抬起头,眼神里有些茫然。
“我……我带她回来了啊。”她说。
“您什么时候带她回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就……就刚才啊。”她的语气有些不确定,“我看她一个人在下面玩,不安全,就把她带回来了。”
一个人在下面玩?
我明明告诉过她,我只是上楼处理一下工作。
“妈,我上楼前跟您说过的,我去去就回。”
“说……说过吗?”婆婆的眼神更加迷茫了,她努力地回想着,“我……我怎么不记得了?”
那一刻,我看着她那张写满了困惑和无辜的脸,所有的责备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的心里,涌起一股比刚才找不到女儿时,更加深沉的寒意。
她忘了。
她把我说过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我忽然想起,前几天我让她帮我缴一下水电费,她满口答应,结果第二天催缴单就寄到了家里。
我问她,她说她忘了。
我还想起,有一次她炖了汤,关了火,却忘了拔掉电源,直到我们闻到一股焦糊味,才发现锅已经烧干了。
当时,我只当是人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是正常现象。
可现在,这些被我忽略的细节,像一根根针,细细密密地扎在我的心上。
那天晚上,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丈夫。
这一次,他没有再像上次那样不以为意。
他沉默了很久,最后说:“明天,我带妈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三
医院里,总是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冰冷,刺鼻,让人从心底里感到不安。
婆婆很抗拒来医院。
从我们提出要去检查开始,她就一直说:“我没病,我好得很,去医院浪费那个钱干什么?”
最后,还是丈夫半哄半骗,说是单位发的免费体检卡,不去白不去,她才勉强同意了。
我们挂的是神经内科。
医生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戴着眼镜,看起来很斯文。
他详细地询问了婆婆的各种情况,又让她做了一些简单的测试。
比如,从一数到十,再从十数到一。
比如,画一个钟表,并标出指定的时间。
比如,记住几个词语,过一会儿再复述出来。
婆大都完成得磕磕巴巴。
尤其是在画钟表的时候,她拿着笔,在纸上画了半天,最后画出的,只是一个歪歪扭扭的圆圈。
指针,她怎么也画不上去。
她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那是一种非常细微的,但肉眼可见的颤抖。
我的心,也跟着那颤抖的笔尖,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医生又安排了一系列的检查,核磁共振,脑电图,量表评估……
等待结果的过程,是漫长而煎熬的。
婆婆坐在走廊的长椅上,一言不发,只是怔怔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她的眼神,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充满了惶恐和不安。
我走过去,想握住她的手,却发现她的手心冰凉,全是冷汗。
“妈,没事的。”我安慰她,声音却干巴巴的,“就是个常规检查。”
她没有看我,只是低声说:“我是不是……是不是老糊涂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最终的诊断结果,像一块巨石,重重地砸在了我们心上。
阿尔茨海默病。
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老年痴呆。
目前,还处于早期阶段。
医生说,这是一种不可逆的神经退行性疾病,目前的医疗手段,只能延缓,无法治愈。
他还说,患者的记忆力会逐渐衰退,从忘记最近发生的事,到忘记过去的事,最后,甚至会忘记自己的亲人。
同时,还会伴随着认知能力、语言能力和行动能力的下降。
拿着那张诊断书,我只觉得薄薄的一张纸,却有千斤重。
丈夫的眼圈红了,他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站在医院的走廊里,肩膀微微地颤抖着。
我能理解他的心情。
那个为他遮风挡雨,无所不能的母亲,正在一点点地,被疾病吞噬。
她会慢慢地,忘记回家的路,忘记如何吃饭穿衣,甚至,忘记他是谁。
而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却无能为力。
回家的路上,车里一片死寂。
婆婆似乎也从我们的表情里,猜到了什么。
她没有问,只是沉默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我知道,她什么都明白了。
那天,她为什么会抱着暖暖哭。
因为她害怕。
她害怕有一天,她会忘记这个她最疼爱的孙女。
她害怕有一天,她会成为我们的累赘。
她害怕有一天,她会连自己是谁,都记不起来。
那种对未知的恐惧,对失控的无力感,足以压垮一个人的精神。
四
生活,因为那张诊断书,被划出了一道清晰的分界线。
我们开始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家里的每一个细节。
我们在门上安装了新的密码锁,防止婆婆走失。
我们在家里所有显眼的地方,都贴上了标签。
“这是卫生间。”
“这是厨房。”
“请记得关火。”
我们给婆婆买了一个定位手环,让她二十四小时都戴着。
丈夫也开始减少不必要的应酬,一有时间就回家陪着婆婆。
他会耐心地,一遍又一遍地,教她如何使用新的智能手机,如何看上面的家庭相册。
相册里,是我们一家人的照片,从我们结婚,到暖暖出生,再到暖暖蹒跚学步。
“妈,你看,这是我,这是你儿媳妇,这是暖暖。”
“妈,你还记得吗?这是我们去年去公园拍的,那天暖暖还掉了一颗牙。”
婆婆总是很认真地听着,努力地辨认着照片上的人。
有时候,她会指着照片上的我,问丈夫:“这个姑娘,是谁啊?”
每当这时,丈夫都会笑着说:“这是你最喜欢的儿媳妇啊。”
然后,婆婆就会冲我不好意思地笑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歉意和茫然。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我知道,她不是故意的。
那扇叫做“记忆”的大门,正在对她缓缓关闭。
而我们能做的,就是在这扇门彻底关上之前,拼命地,往里面多塞进一些温暖的东西。
我开始学习如何照顾阿尔茨海默病患者。
我在网上查阅了大量的资料,加入了病友家属的社群,和他们交流经验。
我知道了,要保持环境的稳定,不要轻易改变家里的布局。
我知道了,要用积极的态度去引导她,而不是纠正她的错误。
我知道了,要鼓励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让她觉得自己还是被需要的。
于是,我不再阻止她进厨房。
我会把要做的菜,一步一步地写在纸上,贴在墙上。
她就照着纸条上的步骤,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做。
虽然,她还是会经常出错。
比如,把盐当成糖。
比如,忘记放油。
但每当她端出一盘虽然味道古怪,但却是她亲手做的菜时,脸上都会露出孩子般得意的笑容。
我和丈夫,也会装作很好吃的样子,大口大口地吃下去。
“妈,您做的菜,还是那么好吃。”
“是吗?”她会开心地笑起来,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那一刻,我觉得,菜的味道,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还愿意为我们下厨。
重要的是,她还记得,为家人做饭,是一件幸福的事。
五
婆婆的病情,像一个缓慢下沉的沙漏,在我们不经意间,悄悄地流逝着。
她开始不认识一些老邻居。
她开始在自己最熟悉的菜市场里迷路。
她开始对着电视里的人物,自言自语。
唯一不变的,是她对暖暖的爱。
她或许会忘记我的名字,会忘记丈夫的生日,但她永远记得,暖暖喜欢吃什么,暖暖喜欢玩什么。
每天下午,她都会雷打不动地,坐在阳台的摇椅上,等着暖暖从幼儿园回来。
暖暖的校车一出现在巷子口,她就会立刻站起来,走到门口去迎接。
“我的乖孙女,回来了。”
她会把暖暖抱在怀里,用脸颊蹭着她的小脸,笑得一脸满足。
暖暖也很依赖她。
在这个家里,暖暖最亲近的人,不是我,也不是她爸爸,而是奶奶。
她会把幼儿园里发生的所有趣事,都讲给奶奶听。
她会把老师奖励的小红花,第一时间贴在奶奶的额头上。
她会在奶奶犯迷糊的时候,像个小大人一样,提醒她:“奶奶,你又忘记关电视啦。”
看着她们祖孙俩亲密无间的样子,我常常会感到一种莫名的慰藉。
也许,这就是血脉相连的奇妙之处吧。
即使记忆会消退,但爱,却会以另一种方式,被铭记。
然而,生活,总是在你以为一切都将平稳度过的时候,给你猝不及防的一击。
那天,我正在公司开会,突然接到了幼儿园老师的电话。
电话那头,老师的声音很焦急。
“是暖暖妈妈吗?您快来一下幼儿园吧,暖暖出事了!”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出会议室,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幼儿园。
在医务室里,我看到了暖暖。
她的额头,被纱布包着,纱布上,还渗着血迹。
旁边,婆婆正手足无措地站着,脸上写满了自责和惊慌。
老师告诉我,下午是户外活动时间,婆婆像往常一样,来接暖暖。
不知道为什么,婆婆突然和另一个孩子的家长,发生了争执。
情绪激动之下,她推了对方一下,对方没站稳,撞倒了旁边的暖暖。
暖暖的头,磕在了滑梯的台阶上。
“我已经通知了那个家长,他正在赶来的路上。您看这件事……”老师的表情很为难。
我看着额头受伤的女儿,再看看旁边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的婆婆,心里五味杂陈。
我没有去追问争执的原因,也没有去责备任何人。
我只是走过去,抱起暖暖,对老师说:“老师,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我们先去医院。”
在去医院的路上,婆婆一直低着头,不停地搓着自己的衣角。
“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暖暖……”她反复地,念叨着这句话。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深深的自责。
我抱着怀里因为疼痛而抽泣的女儿,心里像被刀割一样。
我知道,她不是故意的。
我甚至能猜到,她为什么会和别人发生争执。
一定是为了暖暖。
也许是别的孩子抢了暖暖的玩具,也许是别人说了暖暖一句什么。
在她的世界里,暖暖就是她的全部。
任何对暖暖的“威胁”,都会让她瞬间竖起全身的防备。
只是,她已经无法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去控制自己的情绪,去理智地解决问题了。
疾病,正在一点点地,剥夺她的理智。
六
暖暖的伤口不深,只是皮外伤。
但这件事,却像一个警钟,在我们家里敲响了。
丈夫和我就婆婆的照顾问题,进行了第一次,也是最严肃的一次谈话。
“我们不能再让她一个人去接暖暖了。”丈夫的语气很沉重,“太危险了。”
“我知道。”我的心情同样沉重。
“要不……我们请个保姆吧?”他试探性地问。
请保姆。
这个念头,其实在我脑海里,也盘旋了很久。
我和丈夫的工作都很忙,不可能时时刻刻都陪在婆婆身边。
随着她病情的加重,我们确实需要一个更专业的人来照顾她。
可是……
我一想到要让一个陌生人,来介入我们和婆婆之间的生活,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抗拒。
更重要的是,婆婆能接受吗?
她那么要强的一个人,会愿意让别人来“伺候”她吗?
这会不会,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彻底的废人,是个累赘?
“再看看吧。”我最终还是没有下定决心,“我先调整一下工作时间,尽量早点回家。”
从那天起,我开始有意识地,减少婆婆和暖暖单独相处的时间。
我去接暖暖放学,我陪暖暖玩游戏,我给暖暖讲睡前故事。
我试图,把暖暖的注意力,从奶奶身上,转移到我身上来。
然而,我很快就发现,我错了。
我低估了她们祖孙之间的感情,也低估了婆婆的敏感。
她很快就察觉到了我的“刻意”。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主动地去亲近暖暖。
很多时候,她只是一个人,默默地坐在沙发的角落里,看着我和暖暖玩闹。
她的眼神,落寞而悲伤。
像一只被遗弃的小动物。
有一天晚上,我给暖暖讲完故事,从房间里出来,看到婆婆还坐在客厅里。
电视开着,她却并没有在看。
“妈,怎么还不睡?”我走过去,挨着她坐下。
她沉默了很久,才开口,声音很低。
“我是不是……很没用了?”
我的心,猛地一颤。
“您怎么会这么想?”
“我连暖暖都看不好……”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我只会给你们添麻烦。”
“妈,您别这么说。”我握住她冰凉的手,“暖暖那件事,是个意外,谁也不想的。您永远是暖暖最爱的奶奶,是我们这个家最重要的人。”
我的安慰,听起来那么苍白无力。
她摇了摇头,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了泪光。
“我知道,你们嫌我了。”她说,“你们怕我这个老糊涂,再闯出什么祸来。”
“我活着,就是个累赘。”
“妈!”我提高了声音,打断了她的话,“您不许这么说!您要是累赘,那我们是什么?您忘了,是谁一把屎一把尿,把您儿子拉扯大的?是谁在我们最忙的时候,帮我们带大了暖暖?”
“您为这个家付出了一辈子,现在,该轮到我们来照顾您了。”
“这不是累赘,这是我们的责任,也是我们的福气。”
我的眼泪,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把头,轻轻地靠在她的肩膀上,就像小时候,我靠着我母亲的肩膀一样。
“妈,您别胡思乱想。我们是一家人,永远都是。”
那一晚,我们婆媳俩,在客厅里,聊了很久。
我不知道,她听懂了多少,又记住了多少。
我只知道,从那天起,她眼里的落寞,似乎少了一些。
七
为了让婆婆觉得自己还是“被需要”的,我开始想各种各样的方法。
我发现,她对编织,似乎还保留着一些“肌肉记忆”。
她的房间里,有一个旧箱子,里面装满了各种颜色的毛线。
那是她年轻时候的爱好。
丈夫小时候的毛衣毛裤,几乎都是她亲手织的。
我把箱子翻了出来,对她说:“妈,天气快转凉了,您给暖暖织件毛衣吧?您织的毛衣,比买的暖和多了。”
她看着那些五颜六色的毛线,眼神里,闪过一丝久违的光亮。
“我……我还能行吗?”她有些不自信。
“肯定行!”我把一团粉色的毛线和棒针塞到她手里,“您试试。”
她拿起棒针,动作有些生疏。
但很快,那种熟悉的感觉,似乎又回来了。
她的手指,开始在棒针和毛线之间,灵活地穿梭起来。
虽然,她的速度很慢。
虽然,她会经常织错针法,需要我帮她拆掉重来。
但她织得很认真,很专注。
每天,她都会坐在阳台的阳光里,安安静静地织毛衣。
阳光洒在她的银发上,洒在她手中的毛线上,画面温暖而美好。
那件粉色的毛衣,成了她对抗遗忘的武器。
每织一针,似乎都在提醒着她,她是谁,她在为谁而做这件事。
看着她重新找到了精神寄托,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也落了地。
我以为,生活,会就这样,在平淡和琐碎中,继续下去。
直到,那把旧钥匙的出现。
那是在一个周末的大扫除。
我整理婆婆的衣柜时,在一个旧大衣的口袋里,发现了一串钥匙。
钥匙串上,只有一把钥匙。
那是一把很老的黄铜钥匙,上面已经布满了铜绿,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妈,这是哪里的钥匙啊?”我拿着钥匙问她。
她正在织毛衣,闻声抬起头,看了一眼我手里的钥匙。
她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奇怪。
那是一种,混合了惊讶、慌乱和怀念的,复杂的表情。
“这个……怎么在你那儿?”她放下毛衣,快步走过来,一把从我手里拿过钥匙,紧紧地攥在手心。
那个紧张的样子,好像我拿了她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我……我收拾衣柜的时候发现的。”我被她的反应,弄得有些莫名其妙。
“哦,哦。”她把钥匙放回口袋,拍了拍,像是松了一口气,“就是一个……一个旧箱子的钥匙,没什么用。”
说完,她就转身回到了阳台,继续织她的毛衣。
但我看得出,她的心,已经乱了。
她的手,在微微地颤抖,好几次都把针给弄掉了。
那个箱子。
我突然想起,在婆婆床底下,好像是有一个上了锁的,很旧的木箱子。
我一直以为,里面装的,只是一些不常用的旧物。
现在看来,那个箱子里,似乎藏着什么秘密。
一个,能让她如此紧张的秘密。
八
好奇心,像一颗种子,一旦种下,就会疯狂地生根发芽。
我克制不住地,想要知道那个箱子里,到底藏着什么。
我并不是想窥探她的隐私。
我只是有一种直觉,那个箱子里的东西,或许和她的病,和她内心深处的恐惧,有着某种关联。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丈夫。
丈夫听完,也陷入了沉思。
“那个箱子,我好像有点印象。”他说,“自我记事起,那个箱子就一直在了。我小时候好奇,也问过我妈,但她从来不让我碰。”
“她说,那是她的嫁妆。”
嫁妆?
一个锁起来的,不许任何人碰的嫁妆?
这更让我觉得,事情不简单。
我们决定,找个机会,打开那个箱子看一看。
我们不想偷偷摸摸地,像做贼一样。
我们想,征得婆婆的同意。
我们选择了一个她情绪比较好的下午。
阳光暖暖的,她刚给暖暖织完毛衣的最后几针。
那是一件很漂亮的粉色毛衣,虽然,有些地方的针脚,不是很平整。
但她看着自己的作品,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妈。”丈夫先开了口,“您床底下的那个木箱子,我们能看看吗?”
婆婆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她警惕地看着我们,眼神里,又露出了那种慌乱。
“看那个干什么?里面……里面没什么好看的。”
“妈,我们没有别的意思。”我连忙解释道,“我们只是……只是想帮您整理一下东西。您不是总说,很多东西都找不到了吗?说不定,就在那个箱子里呢。”
我找了一个自认为很合理的借口。
婆婆沉默了,她低着头,手指不停地绞着衣角。
我知道,她的内心,正在进行着激烈的挣扎。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要拒绝的时候,她却突然抬起头,看着我们,说:
“好。”
只有一个字。
却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她从口袋里,颤颤巍巍地,摸出了那把黄铜钥匙。
当钥匙插进锁孔,发出“咔”的一声轻响时,我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箱子被打开了。
一股陈旧的,混杂着樟脑丸和旧纸张的味道,扑面而来。
箱子里,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金银珠宝,或者什么价值连城的东西。
满满一箱子,都是信。
还有一些,已经泛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穿着军装的,英姿飒爽的年轻人。
他的眉眼,和丈夫有几分相似。
我知道,他就是我的公公。
那个我只在遗像上见过的,早早离世的男人。
照片的背后,是遒劲有力的字迹。
“赠与我最亲爱的,林婉同志。”
林婉。
原来,婆婆的名字,叫林婉。
一个很美的名字。
我拿起一封信,信封已经变得很脆弱,仿佛一碰就要碎掉。
信上的字迹,和照片背后的一样。
“婉:
见字如面。
北方的冬天,真冷啊。雪下得好大,一出门,眉毛上都是冰碴子。
不知道家里的那棵桂花树,怎么样了。
你来信说,你又学会了一首新歌,等我回去了,一定要唱给我听。
我等着。
……”
信,很短。
内容,也都是些日常的琐事。
但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思念和爱意。
我一封一封地看下去。
从这些信里,我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前的,那段属于他们的,烽火爱情。
他去远方戍边,她在家乡等他。
他们靠着一封封的信件,传递着彼此的牵挂。
他告诉她,边疆的风光。
她告诉他,家里的变化。
他在信里说:“等我回去了,我们就结婚,生一个像你一样漂亮的女儿。”
她在信里说:“我不要女儿,我要一个像你一样英勇的儿子。”
后来,他们有了丈夫。
再后来,他却没能再回来。
最后一封信,没有信封。
只是一张折叠起来的,薄薄的信纸。
上面的字迹,不再像之前那样有力,而是变得有些潦草,甚至有些地方,还被水渍晕开了。
“婉:
对不起。
我可能,要失约了。
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儿子。
不要等我。
忘了我。
……”
信,到这里,戛然而止。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砸在了信纸上。
我终于明白,这个箱子,对婆婆来说,意味着什么。
这里面,装着她的一生所爱,装着她整个的青春。
也装着,她心里最深的,那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九
“他走的时候,才二十八岁。”
婆婆的声音,幽幽地响起。
她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我的身边。
她拿起一张照片,用手指,轻轻地摩挲着照片上的人。
她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和眷恋。
“他总说,等他退伍了,就带我去看天安门,去爬长城。”
“他总说,等儿子长大了,就教他骑马,教他射击。”
“他总说……他总说……”
她说着说着,声音就哽咽了。
“他骗我。”
“他让我忘了他,我怎么忘得了?”
“我忘不了啊……”
她抱着那个木箱子,像抱着一件稀世珍宝,失声痛哭。
几十年的思念,几十年的委屈,几十年的坚强,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我和丈夫站在一旁,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任何语言,在这样深沉的爱和思念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
我们只能,默默地陪着她。
等她哭够了,等她把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出来。
那天之后,婆婆像是变了一个人。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小心翼翼,总是充满了不安。
她的话,变多了。
她开始主动地,给我们讲她和公公过去的故事。
讲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讲他是怎么追的她。
讲他们在一起时,做过的那些,又傻又浪漫的事。
每当讲起这些的时候,她的眼睛里,都会闪着光。
那种光,让她的脸,都变得生动起来。
就好像,那个叫林婉的,神采飞扬的年轻姑娘,又回来了。
她甚至,会拉着暖暖的手,教她唱那些她年轻时候,最喜欢唱的歌。
“南风又轻轻地吹送,相聚的光阴匆匆……”
暖暖学得很快,奶声奶气地跟着唱。
一老一小,一唱一和,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们身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我看着这一幕,突然明白了。
那个箱子,是婆婆的记忆,也是她的心结。
她之所以把它锁起来,不让任何人碰,是因为她害怕。
她害怕,一旦打开,那些尘封的,美好的记忆,会随着她日渐衰退的记性,一起消失。
她更害怕,她会连那个她爱了一辈子的人,都彻底忘记。
所以,她宁愿把一切都锁起来,假装它们不存在。
而现在,我们帮她,或者说,是她自己,终于有勇气,打开了这个箱子。
她选择,不再逃避。
她选择,在遗忘彻底到来之前,努力地,把那些最珍贵的东西,再重新回忆一遍。
十
打开心结的婆婆,状态好了很多。
虽然,她的记性,还是一天比一天差。
她还是会叫错我的名字。
她还是会出门就找不到回家的路。
但她的脸上,笑容多了,眼里的恐惧,少了。
她不再把自己当成一个“病人”,一个“累赘”。
她开始学着,和这个正在慢慢“背叛”她的身体,和平共处。
她甚至,会拿自己的“糊涂”来开玩笑。
有一次,她把洗衣粉当成面粉,和在了面里。
等我们发现的时候,面团已经冒出了丰富的泡沫。
我们都惊呆了。
她自己却先笑了起来。
“看来,今天的晚饭,是‘泡泡饼’了。”
看着她那忍俊不禁的样子,我们也跟着笑了起来。
笑声,在小小的厨房里回荡。
那一刻,我觉得,所谓的“正能量”,所谓的“积极向上”,并不是要我们去无视痛苦,去假装坚强。
而是,在认清了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有勇气,去笑着面对它。
是啊,生活,哪有那么多的完美和如意。
我们每个人,都在背负着自己的十字架,艰难前行。
我们会生病,会老去,会遗忘,会失去。
这是谁也无法逃脱的,自然法则。
我们能做的,不是去对抗它,而是去接纳它。
接纳自己的不完美,接纳生活的不确定。
然后,在有限的生命里,努力地,去爱,去感受,去创造,属于我们自己的,温暖的回忆。
就像婆婆。
即使她正在忘记全世界,但她从未忘记,如何去爱。
她对公公的爱,对丈夫的爱,对暖暖的爱,对这个家的爱。
这些爱,已经深深地,刻在了她的灵魂里。
即使记忆的硬盘会被格式化,但这份爱,却会像云端的备份一样,永远存在。
那件粉色的毛衣,最终还是织好了。
在暖暖两岁生日的那天。
婆婆亲手,给暖暖穿上。
毛衣有点大,袖子长了一截。
针脚也有些歪歪扭扭,甚至,还有几个地方,漏了针。
但在我眼里,那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一件毛衣。
生日晚宴上,我们一家人,围坐在一起。
丈夫拿出那个旧木箱,把那些信和照片,一张一张地,拿出来。
他指着照片上的公公,对暖暖说:
“暖暖,你看,这是爷爷。”
“爷爷,是个大英雄。”
暖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伸出小手,摸了摸照片上,那个年轻的军人。
“爷爷。”她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声。
婆婆坐在旁边,看着这一幕,眼眶又红了。
但这一次,她的眼泪里,没有悲伤,没有恐惧。
只有,满满的,温暖和感动。
她转过头,看着我,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谢谢你。”她说。
我不知道,她这句“谢谢”,包含了多少层意思。
或许,是谢谢我,没有嫌弃她这个“糊涂”的婆婆。
或许,是谢谢我,帮她打开了那个尘封已久的心结。
或许,是谢谢我,让她在人生的最后一段旅程里,感受到了家人的温暖和爱。
我反手握住她,摇了摇头。
该说谢谢的,是我。
谢谢您,妈。
谢谢您,让我明白了,什么是家人。
家人,不是在你风光的时候,为你鼓掌的人。
而是在你落魄的时候,依然愿意,为你托底的人。
家人,就是那个,即使忘记了全世界,也依然会记得爱你的人。
窗外,夜色渐浓。
屋子里,灯火通明。
暖暖的笑声,像银铃一样,清脆悦耳。
我看着眼前这平凡而又温暖的一幕,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安宁和满足。
我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也可能会很艰难。
婆婆的病,不会奇迹般地好转。
我们还会面临,各种各样,意想不到的挑战。
但是,我不再害怕了。
因为我知道,只要我们一家人,心在一起,手牵着手,就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就像那棵,在信里被反复提及的桂花树。
即使经历了风雨,即使会落叶凋零。
但只要根还在,到了来年秋天,就依然会,满树金黄,香飘十里。
爱,亦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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