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空气里浮动着青草被晒蔫的焦糊气,混杂着远处田里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农家肥的气味。
那三块钱,像一枚生了锈的图钉,钉在我记忆的地图上。
图钉不大,却扎得很深,扎在去往镇上集市的那条土路上。
那条路,晴天时是黄色的,尘土飞扬,像一锅熬干了的小米粥。
雨天,就变成了深褐色,泥泞不堪,一脚踩下去,能拔出半个童年。
母亲丢失三块钱的那天,是个大晴天。
太阳毒得像后娘的巴掌,打在人脸上,火辣辣的。
空气里浮动着青草被晒蔫的焦糊气,混杂着远处田里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农家肥的气味。
我牵着母亲的手,她的手心很粗糙,布满了细小的茧子,像一张陈年的砂纸。
但那张砂纸很温暖,包裹着我的小手,给我一种安稳的踏实感。
我们从集市上回来,她的布兜里装着半袋盐,一小捆韭菜,还有给我买的两块麦芽糖。
麦芽糖在阳光下微微泛着光,像两块透明的琥珀。
我舍不得吃,用舌尖小心翼翼地舔着,那股甜丝丝的味道,便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心里。
外婆坐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下,手里拿着一把蒲扇,不紧不慢地摇着。
槐树的叶子被晒得卷了边,无精打采地垂着。
几只知了声嘶力竭地叫着,那声音像是要把整个夏天都给喊破。
“回来了?”外婆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声音从蒲扇带起的风里飘出来,有些散。
“嗯。”母亲应了一声,放下布兜,习惯性地去摸另一个口袋。
那个口袋里,装着卖掉一筐鸡蛋后换来的钱。
然后,她的动作停住了。
像一帧被定格的黑白电影。
我看到她的脸色,一点点地变了。
那种变化很微妙,像是春天里解冻的河面,先是出现一丝裂缝,然后那裂缝迅速扩大,最后整个冰面都垮了下去。
她的手在口袋里摸索着,一遍,又一遍。
口袋被翻了出来,空空如也,像一只被人掏空了内脏的青蛙肚皮。
“钱呢?”外婆终于睁开了眼,目光如炬,直直地射向母亲。
“妈,钱……钱好像掉了。”母亲的声音很低,低得像蚊子叫。
“掉了?”外婆“噌”地一下站了起来,手里的蒲扇掉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那声音,惊飞了树上的一只麻雀。
“多少钱?”
“三……三块。”
“三块钱!”外婆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根被绷到极致的琴弦,“三块钱!你说丢就丢了?”
三块钱,在那个年代,不是一个小数目。
它可以买三十个鸡蛋,可以买好几斤猪肉,可以为一个孩子添一件新衣裳。
它是我们家将近一个星期的嚼用。
母亲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里。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把那块蓝色的土布绞成了一团咸菜干。
“你这个败家精!做事丢三落四!一筐鸡蛋,挑着那么重的担子走十几里路,换来的钱,你眼睛一眨就给我弄丢了?”
外婆的数落,像一把钝刀子,一刀一刀地割在母亲身上。
也割在我的心上。
我手里的麦芽糖,忽然就不甜了。
甚至有点发苦。
“赶紧!给我原路找回去!一寸一寸地给我找!找不到,你今天就别想进这个家门!”
外婆的命令,不容置喙。
像一块从山上滚下来的石头,带着不容抗拒的重量和速度。
母亲抬起头,看了看天。
太阳已经开始偏西,光线不再那么刺眼,变得有些温柔,像一层薄薄的金纱。
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也许是想说,天快黑了,路不好走。
也许是想说,掉了的钱,哪里还找得回来。
但她终究什么也没说。
她只是默默地转过身,拿起那个空空的布兜,重新走出了院门。
她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里,被拉得很长很长。
像一个被墨水浸染过的叹号。
我站在院门口,看着她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消失在路的那一头。
我以为,她很快就会回来。
就像以前无数次那样,她去地里干活,去邻居家借东西,天黑前,总会带着一身的疲惫和晚饭的香气,回到这个家。
可是,那天,没有。
天,一点一点地暗了下来。
先是那种温柔的金色,然后是绚烂的橘红,再然后,是沉静的靛蓝。
最后,整个天空,都被一种浓得化不开的墨色所笼罩。
星星一颗一颗地探出头来,像无数只窥探的眼睛。
晚饭,外婆做得心不在焉。
锅里的粥,熬糊了底,整个厨房都弥漫着一股焦味。
我们谁也没说话。
沉默,像一张巨大的网,把我们三个人都罩在了里面。
外公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碗,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
烟雾缭绕,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有那一点火星,在黑暗中忽明忽暗,像一只濒死的萤火虫。
外婆则是一口都没吃。
她坐在门槛上,朝着路口的方向张望着。
她的姿态,像一尊望夫石。
可她等的,是她的女儿。
时间,在“滴答滴答”的钟摆声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墙上的那台老座钟,它的声音在这样寂静的夜晚里,显得格外清晰。
每一次摆动,都像是在敲打着我的心。
“都几点了,怎么还不回来?”外婆终于忍不住,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句。
她的声音里,没有了白天的严厉,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外公掐灭了烟,站起身:“我出去看看。”
“我也去!”我跟在他身后。
外婆没有阻止。
夜里的土路,比白天更难走。
深一脚,浅一脚,像走在棉花上,却又随时可能被石子或土块绊倒。
月光很淡,被路两旁的玉米秆切割得支离破碎。
风吹过玉米地,发出“沙沙”的声响。
那声音,在夜里听来,像是无数个人在低声私语。
“秀儿——”外公扯着嗓子喊。
秀儿,是母亲的小名。
“秀儿——”
回应他的,只有空荡荡的回声,和那片无边无际的“沙沙”声。
我们沿着那条路,一直走到了镇子的边缘。
路灯昏黄,像一颗颗熟透了的杏子。
灯光下,空无一人。
那三块钱,自然也是没有找到的。
其实,我们心里都明白,掉在那种尘土飞扬的路上的三块钱,就像一滴水掉进了沙漠里,怎么可能找得回来?
也许,早就被哪个过路的人捡走了。
也许,早就被来来往往的牛车、马车压进了泥土里。
它消失了。
就像后来,我的母亲一样。
那一夜,我们几乎找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
我们去了母亲可能路过的每一个亲戚家,敲开了每一扇熟悉的门。
得到的回答,都是摇头。
“没见着啊。”
“一下午都没过来。”
“会不会是去别处了?”
夜,越来越深。
露水打湿了我的裤脚,冰凉冰凉的。
我开始打瞌睡,眼皮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最后,是外公把我背回了家。
我趴在外公宽阔而瘦削的背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在梦里,我梦见母亲回来了。
她找到了那三块钱,紧紧地攥在手心。
她笑着对我说:“囡囡,看,妈妈找到了。”
她的笑容,像那天我吃到的麦芽糖一样甜。
可是,当我醒来时,看到的,依旧是那张空荡荡的床。
母亲没有回来。
第二天,没有。
第三天,还是没有。
一个星期,一个月,一年……
她就像那三-块钱一样,从我们的生命里,彻底地消失了。
母亲的失踪,成了我们那个小村庄里,一个经久不息的话题。
人们在田间地头,在饭后闲聊时,总会提起这件事。
有的人说,她是赌气离家出走了,不想再受外婆的气。
有的人说,她可能是在找钱的路上,遇到了坏人。
还有的人,说得更玄乎,说她是不是被山里的什么精怪给迷了去。
各种各样的猜测,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们这个残破的家。
外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衰老下去。
她的头发,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变得花白。
背,也驼了下去,像一棵被风雪压弯了的树。
她不再骂人,也不再大声说话。
大多数时候,她只是一个人,默默地坐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下。
一坐,就是一整天。
她的眼睛,总是望着路口的方向。
那种眼神,我后来在很多年以后才读懂。
那是一种混杂着悔恨、期盼、和绝望的眼神。
她一定很后悔吧。
后悔那天下午,她为什么要说出那么绝情的话。
后悔她为什么要为那区区三块钱,逼走了自己的女儿。
可是,这个世界上,什么药都有,就是没有后悔药。
外公变得更加沉默了。
他抽烟抽得更凶,常常一个人对着墙壁发呆。
家里的气氛,压抑得像一块湿透了的海绵,拧不出一点水分,却又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成了这个家里,唯一的“声音”。
我会故意把碗筷弄出很大的声响。
我会在院子里追着鸡鸭跑,大声地笑。
我试图用这些声音,来打破那种令人窒息的寂静。
但很多时候,都是徒劳。
我的声音,像一颗石子,投进了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里。
连一点回响都听不到。
日子,就在这种压抑和沉默中,一天一天地滑过。
像指尖的沙,握不住,也留不下。
我慢慢地长大了。
开始上学,读书,写字。
在我的作文本上,我写过《我的妈妈》。
老师在课堂上念我的作文,说我写得很感人。
同学们都用同情的眼光看着我。
我却觉得,那篇作文,写得无比虚假。
因为,我对母亲的记忆,已经开始变得模糊。
我只记得她粗糙而温暖的手。
记得她被外婆骂时,那低垂的头。
记得她消失在夕阳里,那个被拉得长长的背影。
她的面容,她的声音,她身上的气味……都在时间的冲刷下,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模糊。
我甚至开始怀疑,我是否真的有过一个母亲。
还是说,那只是我童年时,做过的一场漫长而悲伤的梦?
为了对抗这种遗忘,我开始疯狂地寻找和母亲有关的一切痕迹。
我翻出了她留下来的旧衣服。
那是一件蓝色的土布褂子,洗得已经发白,领口和袖口都磨破了。
我把脸埋在衣服里,用力地嗅着。
我希望能从上面,找到一丝属于她的气味。
但闻到的,只有樟脑丸和尘土混合在一起的、属于时间的味道。
我在箱底,找到了她的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已经泛黄,边角也卷了起来。
照片上的她,很年轻,梳着两条乌黑的辫子,脸上带着一丝腼腆的笑。
她的眼睛,很亮,像天上的星星。
我每天都会看这张照片。
我想把她的样子,牢牢地刻在我的脑子里。
我怕有一天,我连她长什么样,都记不起来了。
外婆从来不碰这些东西。
凡是和母亲有关的物件,她都避之不及。
仿佛那些东西,是什么会灼伤她的烙铁。
有一次,她看到我拿着照片发呆,走过来,一把将照片从我手里夺了过去,重新塞回了箱底。
“别看了。”她的声音,沙哑而干涩,“人……都回不来了,看这些还有什么用。”
我没有和她争吵。
我只是觉得,外-婆很可怜。
她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来惩罚她自己。
她把自己,囚禁在了一个没有女儿的世界里。
而那个世界的钥匙,就是她亲手弄丢的。
小学毕业那年,外公去世了。
他是因为常年抽烟,得了肺病。
临走前,他把我叫到床前,拉着我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囡囡,好好……好好照顾你外婆。别……别记恨她。她……她心里苦。”
我点了点头,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外公的葬礼上,外婆没有哭。
她只是静静地坐着,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从那天起,这个家,就只剩下我和她,相依为命。
我们的关系,很微妙。
我们是亲人,却又像是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墙。
那堵墙,就是母亲的失踪。
我们都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那堵墙。
我们一起吃饭,一起看电视,一起在院子里种菜。
我们聊天气,聊庄稼,聊邻里间的琐事。
但我们,从来不聊母亲。
“母亲”这个词,成了我们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禁忌。
日子久了,我甚至觉得,这样也挺好。
至少,表面上,我们维持着一种平静。
就像暴风雨过后,那看似平静的海面。
但谁都知道,在那海面之下,隐藏着怎样的暗流和漩涡。
我考上了县里的高中。
需要住校,一个星期才能回家一次。
临走前,外婆给我收拾行李。
她把我的衣服,一件一件地叠好,放进一个旧皮箱里。
又给我准备了很多吃的,煮熟的鸡蛋,烙好的饼,还有一罐她自己做的咸菜。
她一边收拾,一边絮絮叨叨地嘱咐我。
“到了学校,要好好学习,别跟人吵架。”
“钱要省着点花,别乱买东西。”
“天冷了,记得加衣服,别冻着了。”
那些话,很琐碎,很平常。
就像天底下所有的母亲,对即将远行的孩子说的话一样。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她不再是那个严厉、刻薄的外婆。
她只是一个,担心孙女的,普通的老人。
我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我走上前,从后面,轻轻地抱住了她。
她的身体,很瘦小,隔着衣服,我能清晰地摸到她背上的骨头。
她的身体,僵了一下。
然后,我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滴在了我的手背上。
我知道,那是她的眼泪。
那是自母亲失踪后,我第一次,看到她流泪。
高中三年,我每个周末都会回家。
我会给她讲学校里的趣事,讲我的同学,我的老师。
她总是听得很认真,脸上会露出难得的笑容。
我们的关系,在不知不觉中,缓和了很多。
那堵看不见的墙,似乎,也变薄了一些。
高考结束,我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学。
这意味着,我将要离开这个家,去一个更远的地方。
这一次,我一走,可能就是半年,甚至一年。
外婆没有说什么。
她只是比以前,更加沉默了。
她给我准备的行李,比上高中时,还要多。
临走的那天早上,她起得很早,给我做了一顿丰盛的早餐。
吃完饭,她从里屋,拿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塞到我手里。
“拿着,路上用。”
我打开手帕,里面是厚厚的一沓钱。
有十块的,有五块的,也有一块的,两块的。
都是些零钱,被她抚得平平整整。
我知道,这些钱,是她一分一分,从牙缝里省下来的。
是她卖掉院子里的蔬菜,卖掉鸡下的蛋,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
我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外婆,我不要,我有助学贷款。”
“拿着!”她的语气,不容置喙,像很多年前,她命令母亲去找钱时一样。
但这一次,我听到的,不是严厉,而是关爱。
“一个女孩子家,出门在外,身上没钱怎么行?别让人看轻了。”
我收下了那笔钱。
我知道,我不能拒绝。
因为,那里面,包含着她对我全部的爱和牵挂。
也包含着,她那份迟到了很多年的,未能说出口的歉意。
她想把当年对母亲的亏欠,都弥补在我的身上。
我坐上-了去省城的长途汽车。
车子开动的时候,我从车窗里,看到她站在村口的那棵老槐树下,对着我挥手。
她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就像当年,我看着母亲的背影,消失在路的那一头一样。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
原来,送别,是会遗传的。
大学四年,我很少回家。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我怕看到她日渐衰老的样子。
我怕看到她那双,永远都在期盼和等待的眼睛。
我们靠书信和电话联系。
在信里,我告诉她我的学习,我的生活,我交了新的朋友。
我把一切都描述得很美好。
我希望她能放心。
大四那年,我谈了一个男朋友。
他是我的同班同学,一个很阳光、很善良的男孩。
我带他回家,见我的外婆。
外婆见到他,很高兴。
她拉着他的手,问长问短,像是在考察自己的孙女婿。
那天晚上,外婆特意杀了一只鸡。
饭桌上,她不停地给男朋友夹菜,把他的碗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男朋友有些受宠若惊。
我看着外婆脸上的笑容,心里,也感到了一丝久违的温暖。
吃完饭,男朋友陪着外婆在院子里聊天。
我一个人,回到了我的房间。
我的房间,还保持着我离开时的样子。
书桌上,摆着那张母亲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她,依旧年轻,依旧笑得腼腆。
我拿起照片,用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她的脸。
“妈,我回来了。”我在心里,默默地对她说。
“我带了男朋友回来,他对我很好,你看到了吗?”
“你什么时候,才回来呢?”
就在这时,我听到院子里,传来了外婆和男朋友的对话声。
“……她妈,是个苦命的人啊。”是外婆的声音,带着一丝叹息。
“从小就老实,听话,不跟人争,不跟人抢。”
“都怪我……都怪我这个当妈的,心太狠,嘴太毒。”
“为那三块钱……我这辈子,都过不去这个坎儿啊……”
外婆的声音,开始哽咽。
我站在门后,捂着嘴,不敢让自己哭出声来。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如此直白地,剖析自己的内心。
原来,那道伤疤,从来没有愈合过。
它只是被她,用厚厚的伪装,给掩盖了起来。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那道伤疤,就会隐隐作痛。
痛得她,夜不能寐。
“阿姨她……后来,就一直没有消息吗?”是男朋友在问。
“没有。”外婆的声音,充满了无力感,“报警了,也找了,能想的办法都想了。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那年头,乱啊……一个女人家,在外面,能遇到什么事,谁说得清呢?”
“我有时候就想,她是不是……是不是已经不在了。”
“可有时候,我又觉得,她可能还活着。可能嫁到哪个山沟沟里去了,生了孩子,有了新的家,把我们都忘了。”
“忘了也好……忘了,就不用再想起这些伤心事了。”
听着外婆的话,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揪住了。
我一直以为,我是那个最痛苦的人。
因为我从小,就失去了母爱。
但现在我才明白,外婆,才是那个背负着最沉重枷锁的人。
她不仅失去了女儿,还要承受一辈子的自责和悔恨。
这种精神上的折磨,远比我所承受的,要痛苦千百倍。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了省城工作。
男朋友,也成了我的丈夫。
我们有了一个小小的家。
我把外婆,从老家接了过来。
我想让她,安度晚年。
来到城市的外婆,像一棵被移植的老树,显得有些水土不服。
她不习惯城里的高楼大厦,不习惯川流不息的车辆。
她最常做的事,还是坐在阳台上,朝着一个方向,发呆。
我知道,那个方向,是家的方向。
是那条,母亲消失的土路的方向。
有一次,我下班回家,看到她正在看电视。
电视里,正在播放一个寻亲节目。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在寻找自己失散多年的女儿。
外婆看得,泪流满面。
我走过去,关掉了电视。
“外婆,别看了。”
她转过头,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哀求。
“囡囡,你说……你妈,她会不会也上这种节目来找我们?”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我只能说:“会的,外婆,一定会的。”
这是一个善意的谎言。
我知道,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
这么多年过去了,如果母亲还活着,如果她想回家,她早就回来了。
她没有回来,或许,有她自己的理由。
又或许,她已经,回不来了。
外婆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她开始变得健忘。
有时候,她会对着我,喊母亲的名字。
“秀儿,饭做好了吗?”
“秀儿,天黑了,该回家了。”
每当这个时候,我的心,都像被针扎一样疼。
我只能顺着她的话说:“妈,饭做好了,我们吃饭吧。”
“妈,我回来了,我们回家。”
医生说,外婆得了阿尔茨海默病。
她的记忆,正在一点一点地消退。
像被潮水,慢慢冲刷的沙画。
她忘记了很多事,忘记了我的丈夫,忘记了她住在城里。
但唯独有一件事,她没有忘记。
那就是,寻找她的女儿。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推着轮椅,带她在小区的花园里散步。
她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三张皱巴巴的纸币。
那三张纸币,被她用一个塑料袋,小心翼翼地包着。
她把钱塞到我手里,用一种近乎孩童般的语气说:“秀儿,拿着,这是妈给你的。别再弄丢了。”
我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我紧紧地握着那三张纸币,泣不成声。
那丢失的三块钱,成了她心中,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结。
即使她的记忆已经混乱,即使她已经认不清眼前的人。
但那个结,依然,牢牢地系在她的心上。
外婆是在一个冬天去世的。
走的时候,很安详。
她是在睡梦中离开的。
整理她的遗物时,我在她的枕头下,发现了一个小布包。
布包里,装着的,是母亲的那张黑白照片。
还有那三张,她一直珍藏着的纸币。
我把这些东西,和她一起,安葬在了故乡的那片土地上。
我希望,在另一个世界,她能找到我的母亲。
她能亲口对她说一声:“对不起。”
然后,母亲会笑着,原谅她。
就像,我早已原谅了她一样。
外婆走后,我回了一趟老家。
村子,变化很大。
以前的土路,都修成了平坦的水泥路。
路两旁,盖起了一栋栋漂亮的小楼。
那棵老槐树,还在。
只是,比我记忆中,更加苍老了。
我站在老槐树下,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遥远的下午。
阳光,依旧是那么毒辣。
空气里,依旧弥漫着青草的焦糊气。
我仿佛看到,一个年轻的女人,从院门口走出去。
她的背影,在夕阳下,被拉得很长很长。
我多想,冲上去,拉住她。
告诉她:“妈,别去了,那三块钱,我们不要了。”
“你回来,我们回家。”
可是,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我不知道,母亲到底去了哪里。
她是否还活着。
她是否,也像我们想念她一样,想念着我们。
这些,都成了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谜。
但我知道,她永远活在我的心里。
活在我对外婆的理解和宽恕里。
活在我对家的珍惜和守护里。
她用她的失踪,给我上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课。
那就是,有些错误,一旦犯下,就再也没有机会弥补。
有些珍贵的东西,一旦失去,就再也找不回来。
就像那丢失的三块钱。
也像,我那再也没有回家的,母亲。
后来,我也有了自己的孩子。
一个很可爱的女儿。
我给她讲故事,陪她做游戏。
我把全部的爱,都给了她。
我不想让她,重复我的童年。
我希望她,能在一个充满爱和温暖的家庭里,健康快乐地成长。
有一次,我带她去公园玩。
她不小心,把口袋里的五块钱弄丢了。
她急得快要哭了。
我蹲下身,摸着她的头,对她说:“宝贝,没关系,钱丢了可以再赚,但妈妈不希望你为了五块钱,就不开心。”
女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笑容。
看着她的笑脸,我想起了我的母亲。
我想,如果那天下午,外婆也能对母亲说一句“没关系”,那该有多好。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如果。
可惜,没有。
生活,不是电影,不能倒带。
我们能做的,只有带着过去的伤痛和遗憾,努力地,好好地,活在当下。
珍惜眼前人,珍惜每一份来之-不易的幸福。
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哪一次不经意的告别,就会成为永别。
那条通往集市的路,我后来又走过很多次。
每一次走,我的心情,都很复杂。
我会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模拟着母亲当年找钱的场景。
她是不是,就这样,低着头,沿着路边,一点一点地寻找?
她是不是,也曾像我一样,幻想着,那三块钱,会奇迹般地出现在眼前?
当夜幕降临,当她意识到,钱再也找不回来的时候,她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是害怕?是委屈?还是绝望?
她为什么,没有选择回家?
是因为害怕外婆的责骂?还是因为,她对那个家,已经彻底失望了?
我没有答案。
也许,永远也不会有答案了。
但我宁愿相信,她只是迷路了。
迷失在了那个,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夜晚。
然后,被一个好心的人家收留,开始了新的生活。
在那个新的生活里,没有争吵,没有责骂,没有那丢失的三块,钱带来的无尽烦恼。
她过得,很幸福。
这样想,我的心里,会好受一些。
虽然,我知道,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前几年,老家搞开发,村子要拆迁。
我回去,处理老房子的事。
推土机,推倒了那栋承载了我太多记忆的房子。
也推倒了,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
我站在一片废墟前,心里,空落落的。
仿佛,我与过去唯一的联系,也被切断了。
在清理废墟的时候,工人们在老槐树的树根底下,挖出了一个生了锈的铁盒子。
盒子不大,像个饼干盒。
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些小孩子的玩意儿。
几颗玻璃弹珠,一个用布缝制的小沙包,还有两块,已经变成了黑色的,石头一样的东西。
我认得,那是麦芽糖。
是当年,母亲给我买的那两块。
原来,我并没有把它们吃掉。
而是像个小松鼠一样,把它们,珍藏了起来。
藏在了,这个只有我自己知道的,秘密基地里。
看着这两块,已经完全石化的麦芽糖,我的眼泪,又一次,不听话地流了下来。
那股甜丝丝的味道,仿佛,又一次,在我的舌尖上,弥漫开来。
甜得,让人心痛。
我把那个铁盒子,带回了城里。
我把它,放在了我的书桌上,和母亲的那张照片,摆在一起。
它们,是我回不去的童年。
也是我,永远无法释怀的,纪念。
人生,就是一趟,有去无回的列车。
我们每个人,都是车上的乘客。
沿途,会看到很多风景,也会遇到很多人。
有的人,会陪你走一程。
有的人,会陪你走一生。
但更多的人,只是和你,擦肩而过。
甚至,连一声再见,都来不及说。
就像我的母亲。
她在我的人生列车上,只停留了短短的几年。
然后,就在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下午,匆匆地下了车。
我甚至,都不知道她下车的那个站台,叫什么名字。
但我会永远记得,她留给我的,那份粗糙而温暖的触感。
和那两块,永远也不会融化的,麦芽糖。
作品声明:内容取材于网络
来源:简单水滴I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