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办公室里依旧灯火通明,键盘的敲击声像是永不停歇的春雨,细密,且带着一种不自知的烦躁。
傍晚六点的钟声,不是从墙上那面石英钟里传来的,而是从我心里。
分针与时针重合的瞬间,我按下保存键,然后是关机键。
办公室里依旧灯火通明,键盘的敲击声像是永不停歇的春雨,细密,且带着一种不自知的烦躁。
李主管从他的玻璃隔间里探出头,目光像两枚图钉,精准地钉在我身上。
我没看他,只是不紧不慢地整理着桌面。
左手边的文件垒成一叠,用镇纸压好。
右手边的茶杯,倒掉剩余的茶水,用软布擦干。
那盆养了三年的松柏盆景,我抽出湿巾,仔细擦拭着每一片针叶上的微尘。
做完这一切,我站起身,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外套。
办公室里的空气凝滞了。
那些“春雨”声,像是被人按下了静音键,戛然而止。
几十道目光,或明或暗,都汇聚到我身上。
有惊讶,有不解,甚至有一丝幸灾乐祸。
我能感觉到李主管的目光变得灼热,像要把我的背影烧出两个洞。
但我没有回头。
我只是迈开脚步,一步,一步,以一种恒定的,近乎于节拍器般精准的速度,走向打卡机。
指纹识别的绿光亮起,屏幕上跳出“十八点零零分”。
完美。
我推开公司的玻璃门,晚风带着城市特有的,混杂着尾气与植物气息的味道,迎面扑来。
身后,是依旧亮如白昼的写字楼。
而我,走进了属于我自己的黄昏。
二
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了一个月。
一个月前,我还不是这个样子。
一个月前的我,是全公司公认的“卷王”。
我的下班时间,通常取决于项目的进度条,以及大脑里那根名为“灵感”的神经。
为了一个建筑模型最优的曲面,我可以对着电脑连续熬上三天。
为了说服一个固执的甲方,我能陪着他从清晨的茶楼,聊到深夜的酒馆。
李主管最喜欢在全体会议上表扬我,他说我是公司精神的最好体现,是所有人的榜KOMO。
他说,只要有我这股拼劲,就没有我们拿不下的项目。
那时候,我天真地以为,燃烧自己,照亮的就是前程。
直到那封邮件的出现。
那是一个周一的早晨。
前一个周末,我为了“云山别苑”的项目,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四十八小时。
那是个很重要的项目,客户陈先生是个对传统美学有近乎偏执追求的人。
他否决了十几家知名设计所的方案,却在看到我手绘的一张草图后,决定和我们谈谈。
为了不辜负这份信任,我把自己浸泡在了古代园林建筑的图纸和典籍里。
周日晚上,当我终于从一堆废稿中,找到了那个完美的飞檐角度时,窗外的天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我冲了个澡,灌下一整壶咖啡,开车冲向公司。
路上起了大雾,红绿灯都像蒙上了一层纱,影影绰绰。
一场突如其来的追尾,让本就不宽敞的高架路堵得水泄不通。
我坐在车里,闻着劣质的香薰片和咖啡混合的古怪气味,眼皮重得像挂了铅。
等我终于在公司的停车位上停好车,冲进电梯,再跑到打卡机前时,时间显示:九点三十一分。
迟到了三十一分钟。
公司的考勤制度,像一台精密的机器,冰冷而无情。
迟到半小时以上,扣除全天工资,并计入季度绩效考核。
我当时没太在意,满脑子都是那个飞檐的细节,想着要赶紧把它落实到模型上。
我甚至没顾得上吃早饭,一头扎进了工作中。
那天,李主管路过我的工位,还特意拍了拍我的肩膀,笑着说:“辛苦了,昨晚又通宵了吧?注意身体。”
我冲他笑了笑,点点头,继续埋头于我的图纸。
我以为,他都懂。
那是一种默契,一种为了共同目标而奋斗的战友间的默契。
直到周一下午,我收到了人力资源部抄送给所有人的考勤通报邮件。
我的名字,赫然出现在迟到名单的第一位。
后面跟着一行冰冷的红字:根据公司规定,年度累计迟到三次以上者,取消本年度年终奖评定资格。
而这,恰好是我的第三次。
前两次,一次是因为半夜送急性肠胃炎的父亲去医院,另一次,是因为暴雨,整个城市的交通都瘫痪了。
我感觉全身的血液,在那一刻,都涌向了大脑。
嗡的一声,世界仿佛静止了。
我抬起头,看到李主管正端着咖啡,从他的玻璃隔间里走出来。
他看到了我,甚至还朝我举了举杯子,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的笑容。
那笑容,像是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我心中那个名为“幻想”的气球。
我站起身,走到他的办公室门口。
“李主管。”
他回过头,有些惊讶,但还是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我关上门,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声音。
“您看到邮件了?”我问,声音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意外。
“哦,你说考勤那个啊。”他啜了口咖啡,慢悠悠地说,“看到了,小张啊,制度就是制度,你看,这么多人看着呢,我也没办法。”
“我迟到的原因,您是知道的。”
“我知道,我知道你辛苦,为了公司项目嘛。”他放下杯子,身体前倾,摆出一副推心置腹的姿态,“但是,你想想,如果每个人都因为项目忙,就无视规章制度,那公司还怎么管理?对不对?”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自己的话很有道理,又补充道:“年轻人,眼光要放长远一点,不要计较一时的得失。你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公司是不会亏待你的。”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写满了“顾全大局”和“为你着想”的脸。
我忽然想起,上个季度,他拿着我的设计方案去向大老板邀功时,也是这副表情。
他还说,这二十万的年终奖,只是一个开始。
我忽然觉得很可笑。
我燃烧了自己所有的热情和时间,在他眼里,原来和一台机器的损耗,没什么两样。
不,或许还不如。
机器坏了,他会心疼维修费。
而我,只是一个可以随时被“制度”这个词替换掉的螺丝钉。
我没再说什么。
我只是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了。”
然后,我转身,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从那天起,我给自己的人生,也设定了一套精密的程序。
早上九点整打卡,一秒不差。
晚上六点整打卡,一秒不早。
工作时间里,我处理所有分内的工作,高效,精准,不出任何纰漏。
但六点以后,哪怕电脑里的模型只差最后一条渲染的指令,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关机。
所有工作微信群,设置消息免打扰。
所有深夜打来的工作电话,一概不接。
李主管再也没有在会议上表扬过我。
他看我的眼神,一天比一天复杂。
有不解,有失望,最后,变成了一种压抑着的不满。
他大概觉得,我在用这种方式,向他示威。
其实不是。
我只是累了。
我不想再用自己的血肉,去温暖一块冰冷的石头。
三
办公室里的气氛,因为我的改变,变得有些微妙。
起初,同事们只是好奇。
他们会状若无意地问我:“张哥,今天这么早走啊?”
我只是笑笑:“到点了。”
后来,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多了一些别的东西。
一些和我一样,每天在加班苦海里挣扎的人,眼神里是羡慕和一丝跃跃欲试。
而另一些人,则是毫不掩饰的鄙夷。
尤其是李主管身边那几个红人,他们开始在茶水间里窃窃私语。
“不就是年终奖没了吗,至于这么自暴自弃?”
“就是,一点格局都没有,难怪李主管现在都不正眼看他了。”
“以前还觉得他挺厉害的,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这些话,像风一样,总能找到缝隙,钻进我的耳朵里。
我不在意。
我把以前用来加班的时间,都还给了自己。
我重新拾起了搁置多年的画笔,在阳台上支起画架,画日出,画流云,画楼下那只慵懒的橘猫。
我开始研究茶道,从几十种茶叶里,分辨出它们的产地、年份,以及背后不同的山水气息。
我甚至开始学习一门新的语言,每天晚上,跟着耳机里的读音,笨拙地练习着卷舌。
这些事情,不能给我带来一分钱的收入,却让我的心,前所未有地安宁。
那盆被我搬到办公室的松柏盆景,成了我唯一的寄托。
那是陈先生送的。
第一次见面,他没有和我谈建筑,而是指着我办公室窗台上的这盆松柏,聊了半个小时的盆景艺术。
他说,看一个人的作品,不如看他养的植物。
植物是有灵性的,你怎么对它,它就怎么长。
他说我的这盆松柏,枝干虬劲,姿态舒展,有一种挣脱束缚,却又内敛于方寸之间的美感。
这和他想要的“云山别苑”的意境,不谋而合。
从那天起,每天到公司,我第一件事就是给它浇水,修剪掉多余的枝叶。
看着它在我的照料下,愈发苍翠,我那颗被工作掏空的心,仿佛也得到了一点点滋养。
现在,我每天准时下班,有了更多的时间去打理它。
我甚至会用柔软的棉布,蘸着清水,轻轻擦拭它的每一寸树皮。
李主管偶尔路过,看到这一幕,总会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
在他看来,这大概就是我“不务正业”的又一铁证。
四
“云山别苑”的项目,进入了攻坚阶段。
陈先生那边,提出了很多新的想法。
他的要求,已经超出了传统建筑设计的范畴,更像是在进行一次东方美学的艺术创作。
他会和我讨论窗户的形状如何才能最好地框取四季的风景,会和我探讨院子里的石头要如何摆放,才能在雨天里,听到最有禅意的声音。
这些,都不是靠加班加点就能解决的。
这需要沉淀,需要感悟,需要把自己的心,完全沉浸到那种意境里去。
而我,恰好拥有了这份奢侈的时间。
我会在下班后,去逛古玩市场,淘一些旧的窗棂和砖雕。
我会在周末,开车去郊外的寺庙,坐在大殿的屋檐下,看一个下午的雨。
我把这些感悟,一点点融入到设计方案里。
我的方案,改了又改,却始终没有给李主管看过最终版。
按照流程,所有的方案,都必须先经过他的审核,才能提交给客户。
他催了我好几次。
“小张,陈先生那边催得紧,你的方案什么时候能给我?”
“还在完善。”我总是这样回答。
“有什么问题,你可以提出来,我们团队一起想办法嘛。”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king的施舍感。
仿佛只要他一出手,所有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我只是说:“有些东西,需要时间。”
他脸上的不耐烦,越来越明显。
“时间,时间!公司不是请你来养花喝茶的!”终于,有一次他忍不住了,在办公室里低声吼道。
我没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他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清了清嗓子,缓和了语气:“我的意思是,团队协作很重要。你不要总是一个人闷着头干,这样效率很低。”
我知道他想要什么。
他想要的是掌控感。
他希望这个项目所有的功劳,最终都像以往一样,归于他的“领导有方”。
而我这个只负责执行的“兵”,最好不要有太多自己的想法。
可“云山别苑”,对我来说,已经不仅仅是一份工作。
它更像是我和陈先生之间的一场神交,一次关于美的共鸣。
我不希望这份纯粹,被任何功利的东西所玷污。
所以,我选择了沉默。
五
转眼又过了一个月。
离项目最终交付的日期,越来越近。
李主管的焦虑,已经写在了脸上。
他开始频繁地召集会议,讨论项目的进展。
但在这些会议上,关于核心设计的部分,我始终说得语焉不详。
我只汇报那些已经完成的,无关痛痒的进度。
每当他试图深入追问设计的细节时,我都会用“还在构思中”来搪塞。
他拿我没办法。
因为我所有的工作,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挑不出任何毛病。
我只是,不再像以前那样,主动向他“贡献”我的全部思考。
那天下班,我刚走出公司大门,就被他叫住了。
“小张,你等一下。”
他快步走到我面前,脸上挤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
“晚上有空吗?一起吃个饭。”
我看了看天,晚霞正浓。
“不了,李主管,我还有事。”
“别急着拒绝嘛。”他不由分说地揽住我的肩膀,强行把我往停车场的方向带,“就我们俩,聊聊。”
盛情难却。
我们去了一家很高档的日料店。
包厢里很安静,只有枯山水庭院里,传来细微的流水声。
李主管点了很多贵得离谱的菜,还要了一瓶清酒。
酒过三巡,他的话开始多了起来。
他和我聊起了他刚参加工作时的样子,也是如何如何的拼命,如何如何的不计回报。
他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历经沧桑,最终才懂得“平衡”之道的过来人。
“小张啊,我知道,之前年终奖的事情,你心里有疙瘩。”他给我倒上一杯酒,语重心长地说,“但你要理解,我坐在现在这个位置上,很多事情,身不由己。”
“公司有公司的制度,我不带头遵守,下面的人怎么看我?”
“其实,我心里比谁都清楚,你才是这个项目最大的功臣。”
他说了许多,中心思想只有一个:他是有苦衷的,而我,应该体谅他的苦衷,应该像以前一样,毫无保留地为他,为公司,发光发热。
我安静地听着,偶尔附和一两句。
我没有反驳,也没有表示赞同。
我只是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很陌生。
那个曾经在会议上,意气风发地挥舞着手臂,说着“狼性文化”和“奋斗精神”的李主管,和眼前这个小心翼翼,试图用温情来“招安”我的中年男人,仿佛是两个人。
最后,他终于图穷匕见。
“陈先生那边,下周就要最终方案了。”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我知道你肯定有想法了,给我交个底,行吗?也让我,心里有个数。”
我放下酒杯,看着窗外的竹影。
“李主管,方案,我会按时完成。”我说,“但现在,它还只是一个半成品,不适合拿出来讨论。”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小张,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的声音冷了下来,“你这是在,防着我?”
“我没有防着任何人。”我平静地回答,“我只是在,保护我的作品。”
“你的作品?”他冷笑一声,“别忘了,你是公司的人,你的所有作品,都是公司的财产!”
“在它没有最终完成之前,它只属于我。”
那一晚,我们不欢而散。
回去的路上,我开着车窗,夜风吹得我有些冷。
我知道,我和他之间,那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终于被捅破了。
摊牌,是迟早的事。
六
决定性的时刻,比我想象中来得更快。
周一的例会上,李主管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了一个决定。
“关于‘云山别苑’项目,考虑到后期统筹和资源调配的复杂性,公司决定,由小王,”他指了指他最器重的一个手下,“来接替张工,担任项目的设计总负责人。”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我。
小王自己也愣住了,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狂喜和一丝不安。
李主管继续说道:“张工呢,前期的工作非常出色,为项目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接下来,你就主要负责一些辅助性的工作,把你的设计思路,完整地交接给小王,帮助他尽快熟悉项目。”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
明升暗降?不,这根本就是夺权。
他这是在用一种近乎羞辱的方式,逼我交出所有的设计成果。
他大概以为,我会被激怒,会当场和他理论。
或者,会为了保住自己的心血,而选择妥协。
但他想错了。
我甚至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我只是拿起笔,在笔记本上写了两个字:收到。
然后,我抬起头,看着他,平静地说:“好的,李主管。我服从公司的安排。”
我的反应,显然超出了他的预料。
他准备好的一大堆说辞,全都堵在了喉咙里,脸上露出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错愕。
会议结束后,小王拿着一个移动硬盘,忐忑不安地走到我工位前。
“张哥……”
“叫我小张就行。”我笑了笑,把椅子转向他,“要交接是吧?来吧。”
我打开电脑,把我为“云山别苑”项目建立的所有文件夹,都展现在他面前。
从前期的市场调研,到中期的概念草图,再到后期的结构分析,所有的文件,分门别类,一应俱全。
我甚至把我收集的那些参考资料,包括我去过的寺庙,淘来的旧物照片,都整理成了一个单独的文件夹。
我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把这些东西,巨细无遗地,向他解释了一遍。
小王听得冷汗直流。
他越听,脸色越白。
因为他发现,这个项目,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它不仅仅是一堆数据和图纸的堆砌,它背后,是一个庞大的,关于东方美学的思想体系。
而这个体系的核心,只存在于我的脑子里。
那些图纸,只是冰山的一角。
“张哥,”他快要哭出来了,“这些……这些我真的消化不了啊。”
“没关系,慢慢来。”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温和,“以后你就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了,要对自己有信心。”
说完,我看了一眼墙上的钟。
十七点五十九分。
我开始收拾东西。
“张哥,你……你要走了?”小王一脸的难以置信。
“到点了。”
“可是,这些东西我还没看完……”
“明天继续。”
我拿起外套,在小王近乎绝望的目光中,走向打卡机。
背后,我能感觉到李主管办公室里,那道几乎要将我洞穿的目光。
我知道,他在等。
等我回头,等我妥协,等我求他。
我没有。
七
接下来的几天,办公室里上演着一出荒诞的戏剧。
小王,这位新上任的设计总负责人,几乎是以一种“三顾茅庐”的姿态,每天抱着笔记本电脑,守在我的工位旁。
他提出的每一个问题,都幼稚得可笑。
“张哥,这个榫卯结构,为什么要用半榫,而不是全榫?”
“张哥,这块太湖石的摆放角度,有什么讲究吗?”
“张哥,陈先生说的那个‘气韵生动’,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对于这些问题,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把我知道的,能够用语言表达出来的所有知识,都告诉了他。
就像一个老师,在给一个小学生,讲解微积分。
我讲得口干舌燥,他听得云里雾里。
而李主管,则像一个监工,时不时地从他的办公室里走出来,巡视一圈。
他会装作不经意地问小王:“怎么样,交接得顺利吗?”
小王只能硬着头皮说:“挺……挺顺利的。”
李主管便会投给我一个“算你识相”的眼神。
他以为,他赢了。
他以为,只要拿到了我的图纸和文件,就等于拿到了这个项目的灵魂。
他不懂,真正的设计,从来都不是一堆可以复制粘贴的数据。
它是一种气息,一种感觉,一种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共鸣。
而这份共鸣,只存在于我和陈先生之间。
周四下午,陈先生的助理打来电话,说陈先生明天要过来公司,看最终的方案演示。
这个消息,像一颗炸雷,在办公室里炸开。
小王的脸,瞬间变得和纸一样白。
他手里拿着我给他的那些图纸,却连一句完整的讲解词都凑不出来。
李主管也慌了。
他把小王叫进办公室,关上门,我能听到里面传来他压抑着的咆哮声。
半个小时后,小王垂头丧气地走出来,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张哥,救命。”
我摇了摇头。
“现在,你是负责人。”
那天晚上,整个部门的人都在加班。
只有我,在六点钟,准时打卡下班。
我走的时候,能感觉到身后那些目光,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剥。
我知道,李主管和小王,包括那些曾经在背后议论我的人,都把我当成了一个冷血的叛徒。
他们觉得,是我在关键时刻,撂了挑子。
可他们忘了,是谁,先把我从这艘船上,一脚踹了下去。
八
第二天,陈先生来了。
他还是那副样子,穿着一身中式盘扣的棉麻衣服,手里盘着一串油光发亮的核桃,眼神平和,却又带着一种能洞察一切的锐利。
会议室里,气氛压抑得像要下雨。
李主管亲自主持,脸上堆满了热情的笑容。
小王站在投影幕布前,双腿抖得像筛糠。
演示开始了。
小王照着我给他的讲解稿,磕磕巴巴地念着。
那些他自己都一知半解的专业术语,从他嘴里说出来,显得格外空洞和滑稽。
陈先生一直没有说话。
他只是安静地听着,手指不紧不慢地捻着核桃,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那声音,在寂静的会议室里,像是在给小王的讲解,敲打着催命的节拍。
终于,当小王讲到庭院设计时,他卡壳了。
他指着那张效果图,结结巴巴地说:“这……这块石头,我们是根据……根据那个……就是那个……”
“道法自然。”
一个声音,从会议室的角落里响起。
所有人都回过头,看向我。
我正坐在角落的位置,负责会议记录。这是李主管特意安排的,他大概是想让我亲眼看看,离了我,项目一样能转。
陈先生的目光,终于从投影幕布上移开,落在了我身上。
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了然。
“你继续说。”他对我说。
我站起身,走到投影幕不前。
小王如蒙大赦,立刻把位置让给了我。
李主管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他想阻止,却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我没有看他,我的眼里,只有那张图,和对面的陈先生。
“陈先生,这块石头的摆放,我们考虑的,不仅仅是视觉上的美感。”
我开始讲述我的设计理念。
我没有用任何华丽的辞藻,我只是把我对这个院子的所有想象,都说了出来。
我说,我希望这个院子,在春天,能听到第一声鸟鸣;在夏天,能看到月光如何洒在芭蕉叶上;在秋天,能闻到桂花的香气;在冬天,能看到雪,如何安静地,覆盖住那块青石。
我说,这个院子,不应该是一个被精心设计的景观,它应该是一个有生命的,会呼吸的空间。
它应该能和住在这里的人,产生对话。
我讲得很慢,会议室里,除了我的声音,再没有任何声响。
我看到陈先生放下了手里的核桃,身体微微前倾,眼神里,是专注,是欣赏,是那种棋逢对手的喜悦。
当我讲完最后一个字时,会议室里,依旧一片寂静。
过了许久,陈先生才缓缓地鼓起掌来。
“啪,啪,啪。”
掌声清脆,且孤独。
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握住我的手。
“这,才是我想要的‘云山别苑’。”
他转过头,看着脸色已经铁青的李主管,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李主管,这个项目,我希望,能由这位张先生,全权负责。”
“如果不能,我想,我们之间的合作,可能需要重新考虑了。”
九
整个世界,仿佛在那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李主管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他的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大概从未想过,自己精心导演的一出戏,会以这样一种方式,轰然落幕。
他更没有想到,那个在他眼里,无足轻重,可以随意拿捏的“螺丝钉”,竟然是整个项目的基石。
而这块基石,他亲手,把它撬松了。
会议结束后,陈先生没有立刻离开。
他点名要和我单独聊聊。
我们去了公司楼下的咖啡馆。
“你最近,好像有心事。”他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开门见山。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看你办公室那盆松柏,就感觉到了。”他说,“以前,它的枝叶,是向上长的,带着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儿。现在,它变得很平,很静,像是在告诉你,它不想争了。”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我没想到,一个人,能从一盆植物上,看出这么多东西。
“是遇到什么事了吗?”他问。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年终奖的事情,简单地说了一遍。
我没有添油加醋,只是陈述事实。
他听完后,沉默了很久。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你的才华,对某些人来说,不是财富,是威胁。”
他看着我,眼神变得很认真。
“有没有想过,换个地方?”
我愣住了。
“我有一个朋友,在苏州做私家园林设计,一直在找一个既懂传统,又有新想法的合伙人。”他说,“我觉得,你很合适。”
“那里,没有人会拿考勤表来衡量你的价值。你只需要,对着那些真正美的,值得你付出的东西,去倾注你的心血。”
那一瞬间,我的心,被重重地敲了一下。
一个我从未想过的世界,一扇全新的门,在我的面前,缓缓打开。
十
那天下午,李主管把我叫进了他的办公室。
这是那次不欢而散的饭局后,我们第一次单独谈话。
他的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雪茄味,呛得人想咳嗽。
他没有坐下,而是背着手,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
“说吧,你到底想怎么样?”他终于停下脚步,转过身,死死地盯着我。
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声音沙哑,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意气风发。
“李主管,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我平静地回答。
“别给我装蒜!”他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文件都跳了起来,“陈先生那边,点名要你!现在,这个项目的主动权,在你手里了!”
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你是不是还在为年终奖的事情,记恨我?”
“是不是觉得,我撤了你的职,让你当众难堪了?”
“我告诉你,张工,做人不要太斤斤计较!那二十万,我可以想办法补给你!你的职位,我也可以恢复!”
他像是倒豆子一样,把他的筹码,一个一个地摆在我面前。
“只要你,像以前一样,好好地,把这个项目做完!”
他死死地盯着我,等待着我的回答。
他以为,我会像一个赌气的孩子,在得到糖果后,就会立刻破涕为笑。
他以为,所有的裂痕,都可以用利益来弥补。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可怜。
“李主管,”我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很清晰,“您知道,‘云山别苑’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吗?”
他愣住了。
“它出自一句诗,‘云深不知处,山高人为峰’。”
“陈先生想要的,不是一栋简单的房子,而是一个可以安放他精神世界的‘处所’。”
“这个‘处所’,需要用真诚和敬意去建造,而不是用算计和交易。”
我顿了顿,继续说道:“您说的那些,我都不需要了。”
“你什么意思?”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我的意思是,这个项目,我会继续做完,这是我对陈先生的承诺。”
“但是,是以我自己的方式。”
“至于这家公司……”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说完,我没有再看他脸上的表情。
我转过身,拉开了办公室的门。
门外,整个部门的人,都站在那里。
他们大概是听到了里面的争吵声,都围了过来。
他们的脸上,是各种复杂的表情。
有震惊,有佩服,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意。
我没有理会他们。
我径直走回自己的工位,开始收拾东西。
我的东西不多,一个茶杯,几本书,还有那盆松柏。
当我抱着那盆松柏,走出公司大门的时候,夕阳正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知道,一个时代,结束了。
而另一个,正等着我。
尾声
后来,我去了苏州。
我和陈先生介绍的那位朋友,一见如故。
我们一起,在太湖边,造了一座又一座美丽的园子。
我再也没有打过卡,再也没有写过周报。
我的时间,都花在了和山水、草木、石头的对话里。
偶尔,我会听说一些关于前公司的消息。
据说,在我走后,李主管因为“云山别苑”项目的巨大成功,又升了一级。
但没过多久,他就因为另一个项目的重大失误,被撤了职。
听说,那个项目,再也没有出现第二个像我这样,愿意为他“燃烧自己”的员工。
而那些曾经在背后议论我,嘲笑我没有格局的同事,有很多,也陆陆续续地离开了那家公司。
他们中的一些人,辗转联系到我,向我打听苏州这边的工作机会。
我总是很客气地回复他们:欢迎来苏州玩,我请你们喝茶。
至于工作,那是另一回事。
我的桌上,始终摆着那盆从北京带来的松柏。
它在一个新的环境里,长出了更加舒展的枝叶。
有时候,我会对着它,想起那个曾经为了工作,把自己变成一台精密机器的自己。
我并不后悔那段经历。
它就像这盆景的根,虽然深埋在黑暗的泥土里,却让我更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伸向的,是哪一片天空。
至于那被扣掉的二十万年终奖,我早就忘了。
因为我现在拥有的,是再多二十万,也买不回来的东西。
比如,苏州清晨六点,带着水汽的阳光。
比如,院子里那只,从不看人脸色的猫。
再比如,那个终于可以,为自己而活的,自由的灵魂。
来源:柚子讲故事一点号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