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立秋那天,张家湾的晚稻刚刚抽穗。风掠过田野,翻起一层浅绿色的波浪。村支书张稻生蹲在田埂上,指甲缝里嵌着似乎永远洗不净的黑泥。他眯着眼睛,一穗一穗地数着稻穗,神情专注得像银行柜员清点钞票。数到第八百四十穗时,口袋里的老人机“滴滴”响起。
一、立秋
立秋那天,张家湾的晚稻刚刚抽穗。风掠过田野,翻起一层浅绿色的波浪。村支书张稻生蹲在田埂上,指甲缝里嵌着似乎永远洗不净的黑泥。他眯着眼睛,一穗一穗地数着稻穗,神情专注得像银行柜员清点钞票。数到第八百四十穗时,口袋里的老人机“滴滴”响起。
“张书记,县里发通知,要求各村今晚之前上报‘撂荒地’整治名单。”电话那头是镇上新来的大学生村官小吴。
张稻生用脖子夹住手机,左手掐断一根稗草,右手从后腰摸出一本卷了边的《田间日志》。“撂荒?我们村哪还有撂荒地,连坟头都种上油菜了。”
小吴在那边笑:“系统里还是老数据,得把2018年登记的那几块‘挂名荒地’重新核实一遍,不然省里卫星监测到了,扣的是全镇的分。”
张稻生轻轻叹了口气。他知道小吴说的是哪几块地:村西头的“寡妇坡”、河汊边的“鬼凹凼”,还有老砖窑边那三十亩被砖渣覆盖、几乎寸草不生的“癞痢头”。当年为了完成复耕指标,他把这几块根本种不出粮食的石头地报成了“待整理耕地”,如今反倒成了烫手山芋。
“行,我下午去看看。”他挂断电话,顺手将那本《田间日志》塞回左胸口袋——贴心脏的位置。他总相信,土地的心跳,能透过纸背传递进来。
二、寡妇坡
寡妇坡上没有寡妇,只有一座孤坟。坟里埋的是张稻生的太爷爷张守义——1938年为新四军送粮,遭日军杀害。坟头矗立着两棵野柿子树,每到秋天,红柿如灯。当年分田到户,没人愿意要这块“晦气地”,张稻生的父亲毅然领下:“祖坟在这儿,我们管!”
后来全家进城务工,地渐渐荒芜。
张稻生拨开半人高的芭茅草,走到坡顶。他发现坟头被人修葺过:杂草除净,新土培实,碑前摆着三个干瘪的苹果和一包“红金龙”香烟。碑座上刻有一行小字:“张守义烈士,孙女张燕敬立”。
张燕是张稻生的侄女,村里第一个考上一本的姑娘,如今在上海做电商。去年疫情严峻时,她连夜驱车运回两万只口罩,卸在村委门口就走了。张稻生隔着车窗望见她——人瘦了一圈,左耳别着白花,祖母刚去世。
他蹲下身,把那包烟往碑前推了推,低声说:“太爷爷,您孙女比我有出息。”刚要拍几张照片发给张燕,微信却先响了起来——
【张燕:叔,坡地我租了,30年。打算种蓝莓,合同在您抽屉。】
下面附有一张转账截图:50万元,备注写着“寡妇坡复垦保证金”。
三、鬼凹凼
鬼凹凼是河汊转弯处冲刷出的深潭。1960年饥荒时,三个半大孩子下潭摸螺蛳,再没上来。自此老人传潭里有水鬼,连鸭子都不敢近前。包产到户时,这片“凶地”无人认领,成了集体未利用地。
张稻生刚到,就看见一辆改装电动三轮停在潭边,车斗插着“稻虾共作示范基地”的旗子。老搭档李会计正猫着腰往水里布网箱,见他来了,咧嘴一笑,门牙豁着:“书记,县里专家说了,这水潭深,适合养虾!”
张稻生捏了捏网箱的绳结,是旧渔网改的。“老李,胆子不小啊,敢在‘水鬼’头上动土?”
李会计神秘地掏出一张塑封的A4纸——《关于鬼凹凼历史溺亡事件的调查报告》,落款是县文旅局。“专家鉴定,那三个孩子是误食毒蘑菇身亡。报告我印了一百份,每家发一张,再立个警示牌,破破这迷信!”
正说着,“突突”声由远及近。一艘蓝色冲锋舟破浪而来,船头立着穿救生衣的张二毛——当年下潭孩子的幸存者,如今是县蓝天救援队队长。他举着喇叭喊:“稻生叔!这水鬼我承包喽!明年带娃娃们来这学游泳!”
四、癞痢头
癞痢头是最难啃的骨头。老砖窑废弃十年,建筑垃圾堆积成山,砖渣厚处深达三米。张稻生深一脚浅一脚踩在碎砖上,“嘎吱”作响。忽然,“汪汪”两声狗叫,一只瘸腿黄狗从砖缝中钻出——它颈挂锈蚀铭牌:“扶贫车间·小黄”。
张稻生怔住了。扶贫车间去年已撤,工人们都去了镇上新开的玩具厂,这狗怎么还在这儿?
小黄一瘸一拐引他绕到砖山背面。眼前豁然开朗:旧窑洞被改造成一排拱形温室,里面满是一盆盆胖嘟嘟的多肉植物,犹如熊掌排列。门口悬一木牌:“癞痢头生态修复试验区”,落款是“中国农大·张家湾工作站”。
一个戴圆框眼镜、鼻尖沾泥的姑娘从温室探出身:“张书记?我是林老师的学生,去年冬天来过。您说这儿‘除了仙人掌什么都活不了’,我们偏想试一试。”她指向温室顶,“砖渣里掺了秸秆和菌菇渣,现在PH值已从9降到6.8了。”
小黄亲昵地蹭她的裤脚。张稻生忽然想起,去年冬天确有个短发女孩来村委会借宿,还问过他:“叔,村里狗咬人吗?”他当时打趣:“咬,专咬不带肉包子的。”
五、账本
晚上九点,张稻生在村委会整理《撂荒地核实表》。寡妇坡:蓝莓种植;鬼凹凼:稻虾共作;癞痢头:多肉育种。粗略一算,三块地合计近70亩,按省里复耕每亩奖2000元的标准,村集体可获14万元。再加上张燕支付的租金、李会计的虾苗收益分红和农大的技术入股,年底全村65岁以上老人都能领到200元“重阳红包”。
写着写着,他忽然想起1998年抗洪时的情景:自己带领民兵守堤三天三夜,老支书将最后一袋方便面塞给他,说:“稻生,记住,村干部不是官,是扁担——一头挑政策,一头挑乡亲。”
台灯下,那本泛黄的《田间日志》摊在桌上,最新一页写道:
【2025年8月7日,立秋。土地从不欺人,你付出多少汗水,它就回报多少星光。】
六、秋分
秋分这天,张家湾开了三场会。
上午是“蓝莓基地开工仪式”。张燕踩着高帮胶鞋站在坡上,身后挖掘机正轰鸣作业。她握话筒说:“婶子们放心,摘蓝莓不比割稻累,日薪150,管午饭。”台下掌声起初稀疏——直到张稻生用力鼓掌,掌声才渐渐热烈起来。
下午是“稻虾共作分红大会”。李会计用红纸包了三百多个红包,每包200元。张二毛穿着救援队服帮忙秩序,小黄摇尾巴在人群中穿梭。八十岁的李奶奶领到钱,抹着泪拉住张稻生:“书记,活到这岁数,头一回见‘水鬼’发钱。”
晚上是“多肉直播间”试播。农大姑娘把温室灯光调暖,镜头对准一盆“熊童子”,弹幕瞬间刷屏:“想买!”“这熊掌太可爱了!”张稻生被拉来当背景,紧张得直搓手。姑娘一句“这是我们村张书记,多肉种植的砖渣都是他带人一车车捡的”,直播间顿时涨粉五千。
七、霜降
霜降前夜,张稻生梦见太爷爷。老人还穿着那件染血的褂子,站在蓝莓苗间,抬手遥指:“稻生,你看。”他顺指望去——
稻浪尽头,老砖窑旧址上立起一座玻璃温室,如星落田野;鬼凹凼网箱银光闪烁,似碎银铺洒;寡妇坡蓝莓花白茫如雪。更远处,新修的柏油路蜿蜒至高铁站,张燕牵着小黄,李会计扛虾箱,农大姑娘捧“熊童子”,人人脸上洋溢着笑。
醒来时,窗外竟真的飘了雪。张稻生披衣出门,见村委会门口停着一辆冷链车,车身印着“上海·张燕蓝莓”的标识。张燕从副驾跳下,递来一杯热豆浆:“叔,第一批熟果,凌晨现摘,今晚就能进上海盒马。”
工人们正将一筐筐覆着白霜的蓝莓搬上车。雪花落于筐上,如撒糖霜。张稻生忽然想起1976年,第一次随父进城卖粮,拖拉机坏了,父子俩推着八百斤稻谷走四十里雪路,只为换二十斤返销粮。
“丫头,”他叫住张燕,“明年咱村办个‘丰收节’吧,把在外打工的都叫回来,让他们看看——张家湾的地,不光长粮食,还能长星星。”
八、大寒
大寒这天,张家湾迎来十年最大的一场雪。张稻生带领村“两委”扫雪,一直扫到村口老槐树下。树下新立了一座碑:“张家湾乡村振兴纪念碑”。碑背面刻满名字:张燕捐资50万、李会计虾苗折价3万、农大技术入股估值200万、县蓝天救援队清淤折价5万……最下方是张稻生手书:“全体村民投工投劳,折合人民币——无价。”
雪越下越大,石碑渐渐披上白衣。张稻生拂去碑顶积雪,忽然发现右下角多了一行小字,像是用钥匙新刻的:
“小黄之墓。它教会我们:废墟之上,亦可新生。2025.1.20”
他蹲下身,指尖轻抚那行字,沾了些许石灰粉。远处传来“嘭”的关门声——冷链车发动了。张稻生站起身,看见张燕在车窗里挥手,副驾上趴着小黄——不,是小黄的曾孙,正哈着气,粉舌头一吐一吐,像极了温室里最胖的那盆“熊童子”。
雪幕之中,冷链车的尾灯渐行渐远,如两粒熟透的蓝莓,又像两颗不肯坠落的星辰。张稻生忽然想起《田间日志》最后一页所写:
【2025年1月20日,大寒。土地从不会说话,但它用整个冬天的雪,为所有把根扎进泥土的人,盖上了一床最厚的棉被。】
他呵出一口白气,将冻僵的手揣进衣兜,摸到一张皱巴巴的纸——那是1982年分田到户时,父亲用毛笔写下的“保证书”:“我张守田保证,绝不撂荒一分地,绝不让张家湾的田长出野草。”
三十七年过去,纸已泛黄,墨迹犹未干。
张稻生将保证书贴心口,转身向村里走去。
雪地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像省略号,也像一条通往春天的路。
来源:农民回农村